第7章 會所
正月的天,晝短夜長,晚六七點天色開始泛青,到八點藍成漆黑一片。
朱定錦站在巴建路邊的一盞路燈下,從兜裏掏出一塊表看看時間,重新放回口袋。
她沒有戴表的習慣,拍戲經常需要除去雙手飾品,為了方便,除了取不下來的一圈掉色紅頭繩,沒有別的累贅。
表針指向七點四十五,她在幹冷的風中跺跺腳,西梅飯店她之前來過一次,印象中很是高檔,但她在巴建路走了幾個來回,沒找到地方,不得已給經紀人打電話。
張宏起問清她位置,讓她原地待着別動,自己馬上過去接。
十分鐘後,張宏起趕到,跑得滿頭是汗,随便在路燈杆子上扯下一張廣告紙,折了兩下給自己扇風,站着喘了會氣,跟朱定錦道:“怪我,你找不到正常,八月份那地方就遷了,在後扒街那一帶,重新裝潢,名字也改成西梅會所,我沒講清楚這個。”
後扒街是巴建路緊鄰的一條小巷,巷口豎着一塊明清時立的舊牌坊,鋪滿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街兩側被小商小販牢牢霸占,服裝販子的假模特排排站,擠到街中央,僅剩一點空隙還被烤串瓜果炒栗子的三輪填滿。據說此地小販與城管有過約法三章,底氣十足與顧客坐地砍價,縱使警用摩托眼前過,也絲毫不虛。
“怎麽搬去那地方?”朱定錦皺眉。
“後扒街被清了,街面也修整了,牌坊說是文物沒人拆。”張宏起拉開棕色皮夾克的拉鏈,松了松領口,“許多客人要的就是清靜。”
“我只知道巷子深好辦事。”朱定錦說,“張哥,現實版鴻門宴?那得等等,我打電話叫個樊哙過來。”
張宏起氣笑了,叉腰罵道:“就你嘴貧,盡扯皮子,你怎麽不去說相聲。”
朱定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跟:“我可真不是在逗哏,公司有公司的難處我知道,但這讓人心裏沒根沒底的,我也不得不客串關公他二爺——張哥你看我這鞋,像不像社會主義旗幟上的青龍偃月刀。”
張宏起噓道:“行行行,主公您放寬了心去,你張哥今兒改名張良,我保證,你豎着赴宴,絕不橫着出來。”
表針指向五十八,張宏起腰間挂着的bb機開始叫了,估計是催人的,他哎呦地叫着,拍着朱定錦的背往前走,朱定錦一個接一個問題地刨問:“都是什麽人?哪家的?吃什麽飯?”
“昊威和原紀的,那兩家籌資拍一部大片,請投資人的飯局。”
“所以關萬臻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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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起看了她一眼:“幾個投資人都是宣義本地人,昊威和原紀派人大老遠過來接洽,上頭聽到風聲,趕緊派人插了一腳,嘴裏說是盡地主之誼,把單給買了,想跟着吃杯羹。”
“哦。”朱定錦說,“咱上頭怎麽就那麽狗吃豆腐腦——閑不住呢。”
張宏起樂出聲:“可惜了小朱,你不去相聲社添磚加瓦,大好青春浪費在三流劇上。”
走過後扒街的牌坊,路燈的光也在身後淡去,二人的影子也慢慢融入屋檐的陰影裏,張宏起聽見她說:“這沒什麽青春不青春的,人生如戲啊,張哥。”
後扒街入夜一片安靜寬敞,與以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徑庭,深處亮着一家招牌,粉紅色霓虹燈組成一支梅花。張宏起從夾克口袋摸索出一張信箋模樣的紙,遞給門口的服務生,服務生欠身引路:“張先生,這邊請。”
新裝修的西梅會所古風盎然,紅檀木的擺設,拐角的垃圾桶做成琺琅花瓶的樣式,服務生将二人帶到一個包間的隔扇門前,鞠了個躬,悄無聲息地退了。
張宏起推門進去,撲面的是一股檀香和香煙的混合氣味,玻璃桌面上擺了一溜茶果小吃,幾個中年人占據上座,嘴裏不緊不慢磕着香瓜子,兩指間夾一根燃了半截的煙卷,鼻孔裏往外噴出青灰色的煙,一吃一吐兩廂不耽擱。
萬臻為表誠意,顯然不可能只讓一個經紀人過來陪吃,一開門,果然還有個企宣部門的主管跟着賠笑。
這邊門剛開,主管眼尖,立馬給朱定錦插上草标,拉出去唱大鼓戲了:“這位是小朱,朱定錦,是我們萬臻很敬業的藝人。”
張宏起打着哈哈,讓出半個身子,企宣主管三步并作兩步把朱定錦拉進來,給她介紹在座的財神爺:“上座的那兩位是胡總和劉總,這邊是昊威電影的監制周黎女士,這位是原紀唱片的金牌音樂人汪文駿先生。”
朱定錦上去握手:“您好,您好。”
胡總和周監制探身與她握了手,原紀的音樂人汪文駿筆直坐着抽煙,目不斜視,仿佛包廂裏沒來這麽一號人,劉總擰着川字眉,很是不悅地與企宣主管說話:“我們談事情,你帶一個小姑娘過來是要做什麽嘛。”
企宣主管熱出一頭汗,吞了口唾沫,“這個那個”幾聲,尴尬地原地搓手。
張宏起心裏一突,暗道壞了,會錯意了。
但他對手下藝人的應變能力還是信得過的,擋着臉使眼色,朱定錦對他做了個口型:你下次叫花姑娘的時候,能不能先摸清對方是皇軍還是八路?
張宏起小聲回她:關二爺,來不及了,您就上吧。
“貴客臨門,過來讨杯酒喝。” 朱定錦打斷結巴的主管,手往後腰一撩,摘下褲鏈上的鑰匙,沿着桌腳酒箱的膠帶凹處用力一劃,拆開包裝,取出一瓶白的,“主管一杯倒,張哥又是開車的,怕酒駕撞人,叫了我三碗不過崗來,沒別的意思。”
她一手握在瓶頸上,掏出表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準點到的,就不自罰了,什麽時候啓瓶,什麽時候開喝。打擾各位談興了,對不住。”
然後躬身,把椅子拖到最末席坐下。
周黎往煙灰缸裏碾滅煙頭,撥弄了下離子燙的頭發,和藹瞧着:“這是萬臻的藝人?挺有意思的。”
朱定錦謙虛:“可不是,就我們公司上下級這個雞同鴨講的雙商,沒點意思過得去九九八十一難嗎。”
萬臻不管三七二十一指派藝人陪飯陪酒的風俗私下裏沒多少人說,一放到桌面上總是很喜感,兩個投資人哄笑,周黎也捂嘴笑,主管耳根漲紅,張宏起見勢不妙,一把摁在她肩膀上,替萬臻打圓場:“哪裏哪裏,小年輕嘴巴快,戲算不上拔尖,以後要是圈裏混不下去,改明兒薦她去相聲社謀生。”
服務生開始上菜,飯局上周黎與投資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着項目,因為不是本地人,溪池那邊的口音很重。
娛樂五大巨頭有三家都在宣義,另兩家——原紀唱片和溪池昊威電影制作坐落溪池市,跨了一個省,距宣義市有五小時的車程。
談起原紀唱片,就少不了提它的宿敵懷鈞集團,兩家搶的是同一片市場,勢同水火,汪文駿身為原紀的音樂人,言辭間要是沒有幾句對懷鈞的針鋒相對,反教人懷疑太陽打西邊出來。
從制作一直說到項目的音樂,汪文駿撣掉煙灰,清高冷傲,張口就是一句:“懷鈞不行了,除了翻來覆去地炒沒別的,當家作主的自個掐起來,大廈将傾是遲早的事。”
胡總笑眯眯的,不叫好也不唱衰:“近年懷鈞集團的運營策略溫和很多。”
汪文駿冷哼:“‘賭博時代’是趙伏波搞的,現在半退了,不管事了,新老板才出臺唱/紅臉。”
劉總呷了一口酒,顴骨高而紅,嘿嘿兩聲,聳着背将臉壓低在桌面上,巡視一圈,壓低聲音說了個大料:“懷鈞的那個新老板,小趙總,那可不是老趙總原配肚子裏出來的。”
胡總哎呀一聲,夾了塊蝦肉扔他碗裏:“老劉,你喝糊塗了,這種事也當樂子說。”
劉總一擺手:“反正又沒有懷鈞的人在,這種風流韻事,就是讓人拿出來說的。”他咂咂嘴,酒興上頭,“趙伏波呢,是個人才,手裏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抓得牢牢的,她委任李烨葉當總經理那幾年,懷鈞的股價一路飛漲——壞就壞在引狼入室,把她爸在外面的那個小私生女領回家,這下總經理的位子丢了,決策權也扔了,現在指不定在哪兒悔呢。”
來自敵人的樂子永遠是最貼心的膏藥,汪文駿不屑冷笑:“趙伏波恐怕黔驢技窮,玩不出新花樣了,懷鈞現在就訓練班的幾個苗子還有點升值價值。”
周黎咦道:“怎麽沒聽到風聲?”
汪文駿與她說道其中關鍵:“那批苗子金貴,不光外面搶,趙家的兩個繼承人也在搶相關的融資和未來發展計劃書,等搶出結果,就到他們出道的時間了。”
胡總挑挑眉,一瞬間的神态在他那張綿白大餅臉上很有些冷眼旁觀的意思。
随後他輕之又輕嘆道:“別說了吧,懷鈞的趙董事長,那可是壞到骨子裏的一個人。”
一桌人酐暢淋漓将懷鈞集團從“禍起蕭牆”到“決策失誤”批/鬥一通,酒至半酣,這廂的談論聲低下去,隔壁間的嘈雜便聒噪多了,又聽不清在說什麽,只剩參差不齊的刺耳嗓音,仿佛養着一千只被掐脖子的鵝。
企宣主管連忙叫來服務員,讓他去隔壁勸人消停會兒。
服務員去了一趟,苦着臉回來:“先生,十分抱歉,這——要不我們給您換個包廂?”
胡總和劉總都朝他看過去,企宣主管如芒在背,強撐着一口氣:“你們的服務質量怎麽這樣差勁,明明是隔壁擾民,怎麽叫我們換地方?”
張宏起推推朱定錦,主管瞥見,立刻會意,咳嗽一聲:“小朱,你跟我去走一趟,這個事是要講道理的,我們去跟人說。”
朱定錦已經替這兩個“不能喝酒”的貨色幹掉一斤半白酒,菜沒吃幾口,正按摩太陽穴,沒休息一會又被當騾子使喚,她站起身,臨危受命跟着主管出門。
隔壁熱火朝天,笑鬧聲透門而出,主管硬着頭皮敲了幾下,裏面根本沒反應,還是服務生幫他們推開了門。
這個包廂塞了十幾號人,半桌高談闊論的醉腳蝦,半桌的莺莺燕燕,正對隔扇門的飯桌上座坐着一個女人,身穿紫貂皮草,半側着臉,任何人第一眼瞧見,都會從心底湧出一股驚豔。
門開,她正過臉,投來目光,腮紅和嘴唇都是正紅色,雙眉修得鋒利,透出一種精致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