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梅
朱定錦在早上五點半,被科小豐一聲綿長高亢的吊嗓給驚醒了。
她睡眼朦胧一起身,看見科小豐對着床頭挂着的塑料鏡子梳頭,嘴裏咿咿呀呀吼個不停,調子越發拔高。
大清早的熱鬧了,外面頓時回應起一片嗷嗷啊啊,四方人馬打水洗臉,自來水龍頭嘩啦啦往下流水,男男女女擠成一排站在水池邊刷牙,吐出一口泡沫水,扯着嗓子來一段,鑽牛角尖似的拼風騷高音。
科小豐不甘示弱,既然是她起的頭,必然不能膽怯,她坐定桌前,緩緩飲下一搪瓷杯的溫開水,氣沉丹田,勢頭磅礴地“咿咿咿咿——”開了嗓,叫得朱定錦腦殼快炸了。
冬日的清早外頭黑沉沉的,天亮得遲,許多賴床的被吵醒,怒從心生,緊跟着吼起來,不斷有新生軍的加入,朱定錦把頭埋在枕頭底下也無濟于事,心說陳西源說得不錯,養雞的鬥雞,這與鬥雞場沒啥區別。
鬼哭狼嚎之中,一道高音利劍般斬入,猛地拔地而起。
朱定錦一聽就知道是“獨孤不敗與東方不敗”那個宿舍出來的,徹底把她的睡意唱沒了,趿拉着鞋出門,從欄杆探頭往下望,果不其然是丁一雙,雙臂高擡,飚音力壓群雄,升了7個key,高唱《我的太陽》。
鄭隗跟在他身後,熱毛巾搭在脖子上,用拳頭捂住嘴,給他即興伴奏了一段熱情似火的rap。
丁一雙,訓練班總分榜第四,名副其實的“魔音小王子”,有效音域媲美女高音,超高音咬字穩如狗。
大約是被這繞梁三日的魔音給鎮住了,此起彼伏的高音作鳥獸散,三三兩兩起床的人開始在走廊裏打着哈欠寒暄,衛生間裏全是牙刷攪動塑料杯的咣響。
朱定錦從走廊欄杆邊回宿舍,一推門似乎撞到了什麽,她順着門縫往裏看,科小豐正以非常标準的姿勢趴在地上做俯卧撐,剛才門撞到的是她的腳。她單手撐地,把頭發撂成大背頭,扭身與朱定錦對上視線,沉寂三秒,縮回腿爬起身。
朱定錦進去反扣住門,科小豐一雙比常人更顯大的杏仁眼直拎拎地瞅她,這跟陳西源那個眯眼怪簡直兩個極端,朱定錦忍不住問:“你……你遠視眼嗎?”
科小豐直不隆咚道:“我散光。”
朱定錦:“……哦。”
朱定錦爬上床滾進被子,科小豐開始做蹲起,過了一會頭上出汗,她把毛褲脫了,穿着一條秋褲繼續做有氧運動。
趁着天不亮,朱定錦剛養出點昏沉睡意,就有不識相的人拍門,笑着叫道:“小朱醒了沒有?過來跟你通報一聲,我們剛剛嚴刑逼供了你的小相好,你最好如實告訴我們,你們倆晚上是不是偷出去私會了?不說真話不給你倆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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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定錦抓起床腳的毛衣就往身上套,科小豐跨了兩步開了門,外面站着喜笑顏開的楮沙白和“四眼”郭會徽。楮沙白見開門的不是朱妹子,挑挑眉,想了會才反應過來,食指點了點:“你是科小瘋。姑娘,我說,昨天半夜最後一聲狼嚎,今早上第一聲雞鳴都是你吧?”
科小豐一個立正:“報告楮哥,是!”
楮沙白冗長地“嗯”了一聲,探進來半個腦袋:“朱定錦是在這屋?沒給她吓跑吧猛士?”
朱定錦一手提鞋幫子一手紮頭發,簡短應道:“沒,還在,剛起。”
楮沙白縮回頭,站在門前朗聲笑道:“小朱,抗拒從嚴坦白從寬,說說,昨晚上和我們小姜去哪裏互訴衷腸了?”
朱定錦:“哪有的事!”
“人各兩地就去跑去街邊站電話亭,見到人了幹脆就不睡了,大冷天你們也真能折騰。”楮沙白擺出家長的态度,“小朱咱這樣不行,你們這樣是耍流氓。”
朱定錦紮好頭發穿好鞋,把門拉到最大,往他面前一站:“楮哥,綁票也得講價錢吧,我九點還要拍戲,晚上九點都不一定回來,怎麽樣才能見姜逐一面,開個價。”
“承認了!”楮沙白一拍手掌,“請客請客,吃食堂吃得味覺壞死了,你們必須請客。”
早六點半,以楮沙白為首的一票綁匪吃上了幾個月來最香最飽的一頓包子。
姜逐沒給這群匪徒好臉色:“能不能要點臉?五十個包子,你們準備屯着過冬?”
楮沙白理直氣壯拿了第一個豆沙包:“就你有女朋友,不訛你訛誰?”
鄭隗狼吞虎咽肉包子,吃水不忘挖井人:“朱妹子活菩薩下凡啊,我就說,懷鈞這事做得忒不地道,以前在工地,工頭發的籼米粥都比食堂的豬食對味。”
丁一雙吃得滿嘴流油,糾正他:“那叫标配營養餐。”
“是是,豬都不吃的東西。”
郭會徽推推眼鏡,一言不發轉戰第二個包子。
衆人埋頭苦吃,不板門外響起兩聲輕叩,朱定錦推門進來,把手上熱氣騰騰的豆漿顫顫巍巍放正在桌上,一人推去一杯:“夠不夠釋放人質。”
楮沙白口齒不清道:“放。”擡手将姜逐往門邊一推。
朱定錦換回身價五十個包子的姜逐,把手上最後一杯豆漿給他,偷偷湊到他耳邊說:“只給你這份加了糖。”
豆漿由一次性紙杯裝着,用塑料袋包裹住,在無蓋的頂上提了一個結,熱氣袅袅,熏得姜逐面紅耳赤,拿手背放臉上降溫:“老板沒問你為什麽只加一份糖?”
朱定錦在他額頭上一戳:“這話明眼人問得出來嗎?”
一夥人風卷殘雲般吃到七點差五分,撐得癱在床鋪上動彈不得,走廊上三三兩兩都是趕點去訓練的人,楮沙白聽見響動,看了看牆上的鐘,嘗試起身走動兩步,沒走到門邊又躺下去:“不行不行,請假吧,再走要吐了。”
姜逐從善如流站起身:“我去請。”
楮沙白扭頭看他:“你不會是去告狀的吧?”思考片刻,明白了,拖長了音道,“哦,你是想沾我們的光,把你的那一份也請了,好陪小朱出去——啧,不要臉。”
看穿姜逐的詭計,楮沙白立刻踹對床的丁一雙:“小丁,你去請,你姜哥那白裏透紅的臉色,管事的信他話才有鬼,你臉黃,可信度比他高。”
丁一雙有氣無力:“楮哥,我說什麽呀?”
楮沙白說:“說什麽還不簡單?就說食物中毒。”
朱定錦出聲:“別,楮哥,這罪名我擔當不起,一毒毒倒五個,宿管知道,非把我趕出去不可。”她轉頭拉了拉姜逐的袖口,“你還是留下來照顧這一窩棒槌吧,去買點消食片,別真撐出好歹來。”
姜逐:“你那邊……”
朱定錦用圍巾包起自己的頭:“跟着顧導能有什麽事,陳哥除了有時候神神叨叨的,其他挺好。”看姜逐還是有點低落,她想了想,胳膊輕輕撞了他一下,“還有十幾天就過年,我拍完你這邊也該放假了,我們去陽石縣辦年貨。”
四雙眼睛在場,不好意思親親鬧鬧,朱定錦只能又撞了撞他:“我走啦。”
顧小律萬事提早,朱定錦提前半個小時到東樓,顧導已經在打電話招呼人馬了,一通電話說了二十來分鐘,放下話筒長吐一口氣,對朱定錦招手:“小朱來了,早上吃了沒有?”
朱定錦連忙回答:“吃了,顧導呢?”
“差人去買了。”
九點剛到,陳西源一口水沒喝就被顧小律連推帶拉趕上了車,他自己一手捧着一個塑料袋,往嘴裏塞油條,在車隊間穿梭着問設備帶齊了沒有,全部清點完畢,才帶上車門叫司機踩油門。
昨天的《蛹道》不盡人意,顧導的意思是兵分兩路,陳西源這邊接着拍到滿意,朱定錦則先拍第二個片《入侵》的單人部分。
這回陳西源的經紀人蕭大丞跟着來了,充當顧導的副手,陳千裏馬被這兩個“伯樂”死死管着,人仰馬翻地拍到中午十二點才允許休息。
助理小程過來把盒飯分給朱定錦,順便把她棉襖也帶來:“小朱姐,你CALL機在響,你要不要看看?”
朱定錦以為是楮沙白那邊出了事,掏出來一看,并不是姜逐的號碼,這個號碼她也認識,張宏起,是她在萬臻的經紀人。
天橋這邊人跡罕至,她跟顧導打了招呼,沿路尋了半天,才找了個電話亭,給經紀人打過去:“張哥。”
這邊風沙聲嘈雜,張宏起喂喂了幾聲,聽出是她的聲音,立刻唷了一聲:“是小朱啊,小朱你晚上沒事兒吧?準備一下,這邊有個事。”
如果是片約,張宏起就非常幹脆利落說來公司簽字,含含糊糊說有個事的,多半是公司需要藝人陪吃飯。
朱定錦手指繞着電話線:“張哥,我還在顧導這裏拍片,時間不行,走不開。”
張宏起嗳嗳地打斷她:“小朱,今天這個推不掉的,大制作。顧導那邊你請假,我回頭跟他說,晚上八點西梅飯店,一定要來啊。”
說完,話筒裏咔擦一聲,只剩下“嘟嘟——”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