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陸岑失魂落魄地離開了,a直到看見他關上門才放松下來,她聽不懂陸蘅說了些什麽,但能感覺到她的針鋒相對,雖然她知道陸蘅一定有自己的底氣,但如果陸岑受了刺激,她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事,更別說陸蘅現在還很虛弱。
“吓到你了嗎?”陸蘅出了一會兒神,而後抱歉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剛剛玩弄心機的樣子不好看,如果在旁人面前,她根本不會在意,但不知怎麽的,陸蘅不希望a看見她這一面。
a走到床邊,扶着她讓陸蘅躺回被窩裏,又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低聲說:“我只是心疼你,要面對這種事。”
空調的溫度是不是太高了點,陸蘅心想,要不然為什麽會覺得氣血翻湧,她拽了拽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悶悶地說:“等我睡醒了,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
a點了點頭,她沒有拒絕,既然陸蘅願意傾訴,那她聽着就好。
“要不要先給你外公打個電話?畢竟今晚不回去。”她将空調打低了兩度,然後拿了錢包和房卡,“我先出去給你買換的衣服,你好好休息。”
陸蘅只露出一雙眼睛,随着她的動作轉來轉去,差點跟着a出了門。大概英雄救美的情節真的有點現實基礎,要不然也不會經久不衰這麽多年,饒是這次她早有準備,出了這種事,也對a有些依賴。
雛鳥心理嗎?陸蘅打了個冷顫,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伸手拿過a放在床頭的手機,撥通了外公的號碼。
“囡囡!”陸以澤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興奮,“和小沈醫生相處的怎麽樣啊?”
他怎麽能不激動呢,沈行止在老宅坐了沒一會兒就說要去找陸蘅,雖然那個外國姑娘也跟上了,但總算有點盼頭。
陸蘅有點心虛,要是讓外公知道今天這一出戲之後,沈行止大概會對她敬而遠之,那老頭兒絕對會吹胡子瞪眼,所以她惡人先告狀:“外公,你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我說你為什麽讓我帶發財去診所!”
“話不能這麽說,小沈醫生不好嗎?外公不是給你更多的選擇嘛。”陸以澤讪讪地摸了摸下巴,就知道外孫女會炸毛,不過聽這語氣,看來是沒什麽可能了。
“我就是讓沈醫生幫我個忙。”陸蘅含糊過去,然後切入了正題,“外公,今晚我不回家了,陪那個過來找我的朋友住在外面。”
“行。”陸以澤不太管這種事,所以一口應下了,想了想又說,“你讓小沈幫忙,要記得好好謝謝人家。”既然沒緣分成家裏人,那還是要客氣點。
“嗯,我知道。”陸蘅應下了,又問了幾句他晚飯吃了什麽,就聽見手機那頭傳來一聲嗲嗲的貓叫。
“發財嗎?”陸蘅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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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他。”陸以澤拍了一下發財的屁股,“這小東西今天叫得可瘆人,剛剛才消停下來,要不是他把人吓着了,你那個外國朋友還能再坐會兒。”
陸蘅有些驚訝,她是聽說過不少寵物救主嗯故事,但誰能想到自家看起來傻不拉叽的陸發財,居然還變相地救了她一次。冷酷無情的主人決定放寬一下減肥的限度,适當獎勵那只可憐的小貓咪一點妙鮮包。
“那姑娘是哪兒人啊?結婚了沒?”事實證明,長輩們的靈魂拷問是不考慮國籍的。
陸蘅被外公噎了一下,無奈地說:“外公,你查戶口嗎?”
“這不是問問嘛,你的朋友,我不能知根知底,也要心裏有個數啊。不過我看那個姑娘就是個好的。”
聽外公誇a,陸蘅心裏比聽他誇自己還開心:“我也覺得。外公,你放心吧,她跟我一樣是個模特,歐洲人,沒結婚,但有男朋友了。”不過我覺得遲早會分手,陸蘅不放過任何一個dissEvan的機會,哪怕是腹诽。
“看看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呢?……”果不其然,陸以澤只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
陸蘅只恨自己一時松懈,沒想到這一茬,她趕緊把手機拿遠了,裝模作樣地喊:“喂?外公?啊,我這邊酒店裏信號不太好,先挂了!”
眼疾手快地摁了挂斷之後,她想象着外公在家裏氣急敗壞地撸發財的樣子又覺得好笑,發財,作為一只善良的小貓咪替姐姐擋災,完全可以再獎勵一包妙鮮包!
“笑什麽?”a正好推門進來,看見她面目柔和地笑着,完全沒有之前面對陸岑時候的尖利,“怎麽還沒有睡?”
陸蘅放下手機:“剛剛和外公打完電話,他誇你呢。”
“是嗎?那替我謝謝外公。”
兩個人誰也沒意識到這個稱呼有哪裏奇怪,a放下了買好的衣服,就準備出去。
“你去哪兒?”陸蘅下意識叫住她。
“你好好休息,我去隔壁睡。”a解釋道,當時前臺說只剩下大床房,現在她怕陸蘅睡不好,并不準備繼續待在這兒。
陸蘅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床鋪,帶上了點不容反對的語氣:“你待在兒吧,我答應了要告訴你一切的。”
“不累嗎?”a的回答裏隐隐透出一些不贊同。
陸蘅卻搖了搖頭:“還好,我現在還不想睡。”
a聞言也就不再勉強,幹脆地除了外套,坐在了陸蘅身邊。
“你躺下來啊。”陸蘅不滿道,黏糊糊的語氣聽起來像撒嬌,“這樣看着你我眼睛疼。”她還是縮在被窩裏,一點都不樂意動彈。
a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躺下了,她沒掀開被子,怕陸蘅着涼,只是這麽和衣睡着。
陸蘅還是有些不滿意,不過她剛要說些什麽,就對上了a溫柔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感覺自己快化了。
“咳。”陸蘅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喉嚨,卻引來a緊張的詢問:“嗓子不舒服嗎?”
“沒有。”她其實有些無所适從,挖出一直以來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隐秘,會有什麽後果,陸蘅也不知道。但a的眼睛像清晨的海一樣,讓她鎮靜下來,她想,不是都說我是“塞壬”嗎,或許這片海就是我的歸宿。
“要從哪裏說起呢……”
要從她還沒出生開始說起了。
這城裏原本是沒有陸家的,只有一個陸家班,整城的人提起來,又豔羨,又唾棄。豔羨它的紅火,唾棄它到底只是個戲班子,下九流的玩意上不得臺面。後來,後來就打仗了,南來北往的兵,有的只停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前頭是生路還是死路,誰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個年月裏,每個人都忙着自己的生,誰又管得了別人的死。
也有停的久的,駐紮最久的那個偏偏是個愛聽戲的,于是這陸家班就越發紅火,最後站穩了腳,終于成了陸家。
當年看不清的事在如今都已經成了定局,比如說,軍閥還是撤走了,他在的時候還得些庇佑的小城也亂了,這都是記在史書上的一筆,但書上不會記的是,陸家的家主自那時候就封了嗓子,整個陸家班再也不開一臺戲,只留下絕代的風姿讓深夜裏被炮火驚醒的人悵然若失。
後來不知從哪裏起的風聲,說是那軍閥走的時候留了寶貝在陸家,所以陸家才閉門謝客,為的就是掩人耳目。這話傳得玄乎,信的人有,不信的人卻更多,畢竟哪有将寶貝藏到一個戲子家的道理,就算是姘頭——交頭接耳者作出種種不堪的想象——那也說不通,若是真的重要到可以托付珍寶的對象,怎麽不帶着一起走了,反而剩他一個人在亂世裏流離。
“所以這是……”a聽得入了迷,她知道這個古國經歷過一場無比慘痛的嬗變,但她從來只能以旁觀的角度哀悼宏大的悲哀,哪裏能感知到每一個生靈的掙紮和傷痛。
陸蘅心也沉重,她垂下眼睛:“是真的。”
當時的陸家家主是陸以澤的伯父,陸蘅小時候曾見過他的一張相片,黑白的,再加上年代久遠,早就模糊不清了,只是那攝人的儀态和風姿還是穿過了數十年的歲月,凜凜地站到了她面前,陸蘅先天早慧,一時之間竟怆然淚下。
“我外公是過繼到他膝下的,曾祖他,一生未婚。”陸蘅說着話,嘴裏泛出來一點些微的苦澀,往日的種種已不可考,活着的人的揣度都成了冒犯。
建國之後的那一陣,文化運動是很蓬勃發展的,陸家受到號召,也不再避世,重又搭了戲臺,擺出了多少年的功底,婉轉的唱詞便又響徹了小城。
如果說昆曲是天上月亮剛升起時撒下的月光,那麽鬥争的火種燒毀了一切詩意和朦胧,十年浩劫,陸家幾乎毀于一旦。
靡靡之音,封建主義的餘毒,享樂主義……一頂頂的大帽子扣上來,早就讓人沒了翻身的氣力。再加上當年街頭巷尾的流言,總有人當了真,一群趾高氣昂的紅小兵便不由分說撞開了陸家的門,翻了個底朝天。
“他們當然什麽都沒找到。”陸蘅面無表情地說,“誰能想到陸家的宅子底下本來就是空的呢?”
找到找不到已經沒什麽區別,曾祖熬過了兵禍和外敵,卻沒熬過身邊人的瘋狂和惡意,最後郁郁而終。
陸以澤當晚還在被□□,回到家,只看見了一具挂在梁上的屍體。
他連哭都不敢大聲。
“外公本來是準備為曾祖守滿一輩子,待他故去後,再由我出面捐贈,然而世事難料。”
陸之楠是陸蘅的母親,也是陸以澤的大女兒,她生得好,天賦極高,十四歲便登臺挑大梁,後來熬過了變聲期,修為日益精進。
“你母親一定很美麗。”a察覺出陸蘅低落的情緒,突然開口說。
“是嗎?”陸蘅勉強扯動了一下嘴角,“我不像母親,她面目柔和,一看就是大家閨秀。”
然而太出挑便容易遭人惦記,某天陸之楠下臺的時候,看見休息室裏擺滿的花籃,都寫了一個人的名字,陳嘉。
“那是我的生父。”陸蘅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個陌生人,眼睛裏卻還是透出一股怨毒來,“一個空有皮囊的敗類。”
但不得不承認,陳嘉是個聰明又有野心的人,不然也不會借着那股東風賺得盆滿缽滿。若只是如此,他和陸之楠或許還能算是男才女貌,但陳嘉那時候已經結了婚。
陸之楠是清醒的,當下便委婉地拒了,陳嘉看起來也識趣,不再做些送花籃的高調舉動。
然後陸之楠就被她的兩個親弟弟送到了他的床上,只為了搭上這條線。
“那一夜有了我。”
a只覺得心裏一抽一抽地疼,她聽出陸蘅話裏的自我厭棄,又想到這樣誕生的一個孩子,該怎麽面對這個世界,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安慰一樣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陸蘅感受到她手心的溫度,擡起頭看她:“其實還好,外公很愛我。”
至于陸之楠,當年醫療水平不高,但陸蘅現在想想,她可能是有一些抑郁的。她不敢再上臺,秘密地生下孩子後便終日待在家裏,沒幾年就去了。
如果陳嘉對陸之楠真的有半分情意,他很容易就能發現陸家突然多出來的這個孩子,然而事實是,直到上小學前,陸蘅都沒有戶口。所以他是一個只會發洩□□的人渣。
“外公不是完人,母親是他的孩子,但我的兩個舅舅也是,當年他還對存了點指望,以為能就此風平浪靜,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陸以澤看着昏倒在地的陸蘅,內心的悔恨幾乎快把他淹沒,他不懂得為什麽受傷害的總是自己最寵愛的孩子。
我知道你們要什麽,別癡心妄想了,半個都不會留給你們,這個溫文了一輩子的老人終于下定了決心,陸蘅剛出院,就請來了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将家中所藏的一百三十八件古董全數搬走,只為了求一個清淨和安寧。
“就是這樣了,這個故事,還滿意嗎?”陸蘅說了很久,停下的時候嗓子都有點幹啞,她故作輕松地笑着說。
a看起來卻比她還要沉重:“蘅,如果是別人的故事,我當然可以一笑而過,但這是你的故事,我感同身受,我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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