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睡了多久,沈停醒來只覺得頭昏腦脹手腳乏力,腦袋跟灌了鉛似的。又在床上躺了一會,他覺得嘴裏幹澀得厲害,勉力起身想找口水喝,意識到這裏并不是自己的房間。
他愣了一會,從床頭櫃摸到眼鏡戴上,仔細看了看,發現自己在那間倒置的房間裏。
難道是昨晚喝暈走錯了?
昨晚的記憶零星浮現,貌似是韓禹送自己來的……
他揉揉漲疼的太陽穴,走到窗邊打開窗簾,明媚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閉了一會才看清。外面很安靜,只有鳥叫聲起起伏伏,滿目蒼翠。
他深吸一口氣,雖然身體很難受,心情卻不錯,回到床上躺下,又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摸手機想看看時間,卻摸了個空,手機不知去哪了。
太陽高挂,肯定是遲到了。
他想象着被主管數落的場景,自嘲笑了笑。
算了,管他的。
在床上太舒服,他躺了一會,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知道這期間韓禹進來,把早餐放在桌上,幫他拿下還戴着的眼鏡,站在床邊看了他好一會。
他的臉色沉靜,目光複雜,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半晌後他走出房間,照樣從外面把門鎖了。
“老板,那些人怎麽處理?”一個黑衣服的大塊頭走過來問,韓禹道:“其他人都送走了嗎?”
大塊頭點頭,韓禹沒再說話,朝最大的一個木屋走去。
這房間是雙層圓形結構,比其他房間大了一倍多,可以容納十多個人,只有一個進出的門,此時正有幾個黑衣男人守在門口。
韓禹走過去,幾個黑衣男人就自覺打開了門,直接把一個想出來的男生一腳踹了回去。
這一下讓本就緊張不安的人群越發驚慌,尖叫聲此起彼伏。幾個女生怕得縮在角落,只能本能得叫喊,幾個男生扶起被踢的人,看着站在門口的韓禹驚疑不定。
Advertisement
他們都是還在上大學的年輕人,比起這些不知道來歷的黑衣男人和陰晴不定的韓禹,顯得實在太過生澀,就像被狼群圍攻的小綿羊。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楊雯文一臉的難以置信,此時的韓禹那樣陌生,讓她感到陣陣緊張。
“沒什麽意思,就是想請各位在這裏多留一陣。”韓禹笑着,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看大家這樣子,是對我的招待不滿意嗎?”
“哪有你這樣待客的?”楊宇怒道,“我看你就是個瘋子!”
“雯雯,你的朋友到底怎麽回事啊,關着不讓我們出去,現在還打人……”幾個女生圍着她追問,其實楊雯文才是最崩潰的那個,走過去拉着韓禹道:“韓禹,你別開玩笑了,這些都是我同學,你為什麽……”
“為什麽?”韓禹冷笑,毫不留情打開她的手,“你們真的不明白我為什麽留下你們嗎?”
被留下來的九個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是疑惑。
韓禹本就冰冷的笑意完全斂去,臉色陰沉得可怕:“很好,那我就再幫你們好好回憶回憶。”
他沖邊上的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點頭走了出去,沒一會就帶着一個女生走進來。這女生縮着脖子低着頭,看上去很不安。
楊雯文他們都認得這個女生,以前是她們班上最沒存在感的一個,長相普通性格內向,連那副老土的眼鏡都沒換過,楊雯文甚至都沒注意到她也來了同學會。
“你再說一遍,是不是這幾個?”韓禹拍拍女生的肩膀,慢慢把她推到幾人面前。
女生飛快看了他們一眼,低頭小聲道:“是……是的。”
“葉曉,你在說什麽?”楊雯文睜大了眼睛,“你們兩個認識?”
女生葉曉往後退了幾步,撞在韓禹身上,又趕忙退開:“我可以回去了嗎?”
“你緊張什麽?”韓禹道,“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是不會為難你的。”
葉曉縮着身子,再次低下頭。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楊雯文不明所以,忽然怔住了。
唯一的朋友?
葉曉是誰唯一的朋友?
在她意識到什麽的時候,其他人也想起了什麽,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是不安與慌亂。
沈停再醒來時覺得頭沒那麽暈了,有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臉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間了。
戴好眼鏡,他看到桌上有粥和一只蛋,覺着餓就拿起來吃了,雖然已經涼透,他還是吃的一點不剩。
吃飽有了力氣,他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開門想出去,門卻關的嚴實,根本打不開。
他加了把勁,門有了些松動,卻依舊打不開,他這才發現是從外面鎖住了。
沈停皺皺眉頭,不知道這是有人故意還是無意的。手機又不在身邊,沒法聯系到外面。他走到窗邊朝下看,想看看跳窗出去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結果差點吓腿軟,這一眼下去根本看不到地面,跳下去鐵定是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說服自己這只是個意外,很快韓禹就會來開門。
他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重新打量這個房間。視線瞥到邊上的床頭櫃,拉開抽屜想看看有沒有雜志書本之類的,結果只看到一個盒子。類似那種禮物盒,淺淡的藍色盒蓋上畫着一個卡通人像,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了他七八分的神韻。
他一怔,把盒子拿了出來。
他見過這個卡通q版人像,是以前班上一個學生專門為他畫的。
那個學生……
他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某種思緒中,愣了好一會,慢慢把蓋子打開。
盒子裏放着一個筆記本和一疊信箋,每個信封上都畫着一個q版形象,每個動作都不一樣,憨态可掬生動形象。
沈停一張張翻看,腦中浮現出那個女孩的模樣。
那個女孩,名叫韓依依。
此時的韓禹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幾個黑衣男人都被叫了出去,他就這麽靜靜看着眼前這九個剛上大學的年輕人,将他們的不安和心虛看在眼裏。
就在剛才,這九個人一起做了一件在同學會上都會做的事,那就是回憶。
他們想起了那個時候葉曉唯一的朋友,那個安靜柔弱的女孩,她叫韓依依。
那是一個長相出衆的女孩,本應該受人歡迎,她卻性格內向,從不在人前大聲說話,像一只受驚的鴕鳥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因為她的不合群,她在班裏逐漸被孤立,同學們對她的好奇也變為猜忌和懷疑,甚至有人認為她是清高自傲,看不起他們,各種流言四起,最後演變成了傷人于無形的校園暴力。
那個時候他們像所有處于青春期的人一樣,自以為是,大大咧咧又善于嫉妒,以年少不懂事為借口,做着有意或無意傷害他人的事。
“你是……韓依依的什麽人?”楊雯文臉色煞白,從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看到了一些屬于那個女孩的影子。她也想起了在那個有些中二有些叛逆又肆意的年齡裏,自己做過的那些荒唐事。
“她是我妹妹。”韓禹聲音低沉,聽着很平靜,臉色卻像風雨欲來的天色,壓抑到窒息。
見幾人露出驚慌的神色,韓禹站起來走了過去:“你們在怕什麽?終于想起自己做過的那些破事了嗎?”
幾人面面相觑,不由開始後退,韓禹帶給他們的壓迫感太過強烈,恐懼和慌亂交雜,讓他們一時幾乎無法做出反應。
“你們幾個,背地裏嚼舌根,造謠說她被包養。你,表白被拒絕,讓同夥偷偷拍她的照片,到處傳播。”韓禹盯着楊雯文,目光冷得像冰塊,“還有你,因為她的作文取代你被校刊發表,你心懷嫉恨,帶着全班同學孤立她。”
“不是……我沒有……”
楊雯文慌亂得解釋,韓禹冷冷道,“你以為你是班長,所有人都得圍着你轉,無論她多麽低調你還是把她當成對手,處處和她作對。”
“我沒有……”
韓禹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同刀子剮在她臉上:“你以為我接近你是因為喜歡你嗎?”
楊雯文癱坐在地上,其餘幾人也是惶恐不安,不敢出聲。
“你們口中那個包養他的富豪,其實只是她的繼父。你們說她每天換男朋友,她根本不願意和男人多說幾句話。”韓禹逼視着幾人,聲音低沉而壓抑,“你們知道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對別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嗎?哦對了,你們大概不會記得,今天是她的忌日吧?”
幾人同時一抖,眼看着韓禹拿出一個相框,輕輕擦了擦,挂在了他們前面的牆上。
照片上的女孩神情憂郁,在單調的黑白色中,靜靜看着他們。
“她是自殺的,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指責過任何人。”韓禹再次将目光移到這幾個人身上,冷笑道,“當然,就算她說出來也不會有結果,你們還小,你們不懂事,充其量不過是幾句無關痛癢的指責教育,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你看,她死了,你們不還活得好好的麽,考上了大學,前程似錦——可她呢!”
他音量陡然提高,吓得幾個女生使勁縮着身子躲在男生後面,四個男生也是臉色煞白。
“她是割腕死的,第二天被發現的時候血都流幹了,地上全都是血——這些你們想過嗎?”韓禹一拳砸在牆上,用瞬間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們……可曾有一刻,感到過愧疚?”
“對……對不起……”楊雯文滿臉眼淚,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來。
“對不起?”韓禹回頭,憤怒中的笑容顯得那樣猙獰,“這三個字,你們為什麽不早對她說?”
汪婷帶着哭腔道:“不是,我們道過歉,她也原諒了的……我們真的沒有想到她會自殺……”她忽然看向縮在角落的葉曉,叫道,“是你,一定是你在胡說八道!”
葉曉被吓的直抖,慌忙道:“我說的是事實,那時候你們一直針對我們……”
“你……”汪婷有些心虛,轉移話題,“你以為你是什麽好人嗎,把她鎖在廁所裏的就是你!”
“那……那都是你們逼我的!”葉曉急忙辯解,生怕被拉下水。
“葉曉,你別裝蒜了。”徐萍道,“你和她做朋友,不過是想借她的狼狽來表現自己的虛榮罷了,你偷偷把她的畫放在網上說是自己畫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我……我只是想幫她宣傳,我沒有……”
“夠了!”韓禹吼了一聲,制止了幾個女生撕破臉的醜态。他煩躁得扯開幾顆襯衫扣子,周身戾氣噴薄欲出,但他忍住了,重新搬了把椅子坐下,看着眼前這些人:“你們也看到了,這度假山莊是我的,這裏都是我的人,你們想離開,除非長翅膀飛出去。當然,現在是法治社會,我不會殺人,但是制造點墜崖火災之類的意外還是可以的。”
他說的輕描淡寫,幾個大學生都被吓得一身冷汗。他們不知道眼前這個暴戾的男人會不會真的殺了自己,可眼下被困在這裏,如果不反抗就只有任由宰割的份。
四個男生互相看了看,某種默契心照不宣,很快就由楊宇打頭,揚起拳頭沖了過去。
韓禹坐在椅子上,在楊宇沖上來時,擡起一腳就踢在他腹部,将人整個踢翻出去。
幾乎同時其餘三人也到了跟前,韓禹擡手擋住一拳,順勢扭住那人的胳膊,以他為支撐再次飛起一腳,踢在另一個男生的胸前。
到底是雙拳難敵四手,在這個時候另一個男生已經撲上來抱住他的腰,将他撞在了地上,屈膝壓住他胸口,一拳砸在他臉上。
“快,壓住他!”四個男生變得空前團結,一齊撲上來想要壓制住他,韓禹眼中冒出兇光,一把揪住那男生的衣領掀在一邊,一腳将撲上來的楊宇踢倒,局勢再次逆轉。
比起時常鍛煉還有備而來的韓禹,這四個生活在象牙塔只知道吃雞和王者榮耀的大學生自然不是對手,不過一會就都躺在地上,疼得直哼哼。
“可以啊,還算有些血性。”韓禹舔了舔後槽牙,将嘴裏的血沫子吐出來,“可惜,你們四個連我一個人都打不過,還有什麽能耐對抗外面的人呢?”
四個男生已經徹底萎了,五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就更別提了,除了縮在一起嘤嘤嘤沒有半點用處。
韓禹揉揉被砸腫的臉頰,好整以暇道:“你們也不用太害怕,那是我們都不願意走到的最後一步,只要你們配合,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是不會讓那些意外發生的。”
“什……什麽問題?”徐萍顫聲問。
韓禹長出一口氣,沉聲道:“我問過當初屍檢的法醫,依依她走的時候……有兩個月的身孕。”
說出這些話仿佛用盡了的力氣,韓禹抹了把臉,再次呼出一口氣,走到東倒西歪的四個男生跟前蹲了下來,目光如炬,“我只想知道,那個王八蛋是誰?”
“不是我……和我沒關系……”四個男生立馬搖頭,争先恐後撇清關系。
韓禹沒說話,只是冷冷盯着他們,無聲的壓迫讓四人仿佛被淩遲般難受。
楊宇道:“我那時候是做過一些錯事,可是絕對沒有幹過那種事,我是真的喜歡她,怎麽會……”
“喜歡?”韓禹的目光瞬間冷下來,“你也配說喜歡?”
楊宇低頭,滿面羞愧:“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你可以懲罰我,但是,我真的沒有侮辱過她……如果說有人這麽做的話,一定是他們。”他忽然指着許濤和另一個男生道,“那時候他們認識幾個校外的混混,還說要介紹學校的女生給他們玩玩……”
“你別胡說八道!”兩人立馬急了,許濤伸手要拽楊宇,被韓禹截下,一把把他胳膊擰到身後。
“老實說。”韓禹冷冷道,“不然我擰斷你的胳膊。”
“我說,我說……”許濤慌道,“我們那時候就是開開玩笑,後來……後來被沈老師發現,我們就再也沒和混混來往了……我說真的,我們真的沒有害過韓依依,都是楊宇,他說給錢,要我們查她在外面有沒有男人,我們才去跟蹤她的……”
韓禹手上一重,許濤立馬殺豬似的叫起來,好在韓禹松了手,沒有真的擰斷他的胳膊。
一旁楊宇吓得直哆嗦,“我那時候只是擔心她,怕她被人欺負才想查查看的……”
韓禹道:“那你們查到了什麽?”
另一個男生道:“我們看到她常和一個中年男人在一起,有時候還會去酒店,所以才以為她是被包養了……我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她繼父……”
韓禹臉色變得更加陰沉,眼中閃過幾分不确定,最後默默走了出去,讓人把門鎖上。
幾人劫後餘生般松了口氣,很快又互相指責推诿起來。
“你們四個誰幹的快點承認,別連累我們!”
“就是,大男人一人做事一人當,拿我們當墊背的算怎麽回事?”
“你們她媽的別逼逼!”許濤兇狠道,“你們那時候欺負人可比我們厲害多了,咱們這裏的人誰也別說誰。”
幾個女生一時無語,汪婷憤憤推了葉曉一把:“都怪你出賣我們!”
葉曉後退幾步,慌亂的扶了扶眼鏡:“我說的都是事實……”
“你們別吵了!”沉默許久的楊雯文猛地大喊一聲,胡亂擦去臉上的淚痕,“這個時候怪來怪去有什麽用?許濤說的沒錯,我們幾個,誰也沒有資格說別人。”
她一番話讓幾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後,楊雯文道:“你們真的沒有做過?”
四個男生揉揉身上的傷,搖頭不語,他們已經沒力氣再過多解釋。楊雯文冷靜分析起來:“剛才他也說了,只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我們都好好想想,那個時候韓依依有沒有什麽反常的舉動,都和什麽人接觸過,如果能找出那個人,他說不定就會放了我們。”
幾人都覺得有道理,思索起來。許濤道:“其實,我一直覺得那個男人……哦,是她繼父,不太正常。你們想想,哪有人會帶女兒去酒店的?”
葉曉也道:“我也記得那個時候,依依特別害怕那個人來接她。”
幾個女生細細一想,都感到有些心驚。
“天哪,難道是她繼父……”
“繼父,又不是親生的,會做出這種事也很平常。”
“依依她太可憐了……”
“現在知道可憐了?”葉曉推推眼鏡,“以前欺負她的時候怎麽不覺得可憐?”
“你少裝好人。”汪婷沒好氣,“再說了,我們都跟她道過歉了,她也原諒我們了。”
張亞道:“就是,那時候她明明好好的,誰知道後來會自殺呢。”
“別吵。”楊雯文打斷她們,若有所思道,“或許,她自殺并不是因為我們,而是因為……”
她沒說完,其餘幾人卻都明白了什麽,一時都是沉默不語。
這個時候,這群年輕人才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奈和黑暗,體會到了那個女孩的痛苦和無助,如果時光能倒流,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去做那些蠢事。
可惜,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
你是人間四月天。
一行字寫在一張照片旁,照片上的男人懷抱着幾本書站在窗外,白淨斯文的長相,一副黑框眼鏡襯得他書卷氣十足,像小清新雜志上的模特。
這是沈停數年前的樣子,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樣子。
照片是夾在日記本裏的,日記本,是韓依依的。
沈停并不知道韓依依喜歡自己,她從來沒有表露過。那個時候在學校喜歡她的女生可以組成一個連,沈停都把她們當孩子,從沒有當過真,也從沒有給過任何回應。
韓依依是一個特別的學生,會畫畫,會寫作,很有才華,卻只想讓自己躲在角落,一旦有光照到就會遠離。
她封閉着自己的心,從沒有敞開過。
看着這一盒子的東西都是有關自己的,沈停心口悶悶的,如堵着大石頭。
那疊信箋沈停沒有打開,日記本粗略翻了幾頁,寫得也都是關于自己的。
自己上課的樣子,自己說過的話,哪怕只是在她的作業本上留下的一個批注,都被記錄在了日記裏,仿佛她的生活中,只有一個叫沈停的人。
沈停不敢多看,直接翻到日記的最後幾頁。
這樣肮髒的我,憑什麽出現在你身邊?憑什麽污染你的空氣?憑什麽……
能夠看着你。
日記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天,穿過時間的洪流,又重疊在了多年後的這一天。
沈停記得,那之後她就再也沒來上學。
眼睛酸脹,視線也有些模糊,沈停合上日記本,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一片模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安靜內向的女孩。
韓依依,你究竟為什麽要自殺呢?
這是一直積壓在沈停心裏的疑惑,這麽多年從沒有消減過。
他明白了韓禹問自己的那句話。是的,他從沒有忘記過,就算她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了,他也沒有忘記過。
門外忽然傳來聲響,沒一會門被打開,有人走進來。沈停戴上眼鏡,世界重新變得清晰,韓禹站在門口,左臉頰上的紅腫顯得有些可笑,襯衫頭發都是亂的。
四目相對間,沈停想說些什麽,喉頭卻有些發哽,讓他一時沒法出聲,只好低頭整理盒子,把蓋子蓋上。
“為什麽蓋上?”韓禹走進來,看上去很平靜,眼底深處卻跳動着火光,“盡管看吧,反正都是給你的。”
沈停手上頓了頓,沉默過後,他道:“你是韓依依的什麽人?”
韓禹将額前淩亂的頭發撥到腦後:“我是他哥哥。”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們初中的時候爸媽就離婚了,我跟了爸爸,她跟了媽媽,我們很少見面,只能偶爾通通電話。後來我出了國……等我回國後再來找她,卻聽說她自殺了,我什麽都沒見到,只見到了她的墓碑……”
他沒說下去,過了一會,他擡頭,紅着眼眶看着沈停,“老師,她那麽喜歡你,你為什麽,不幫幫她呢?”
沈停心口仿佛被捏了一下,一瞬間幾乎無法呼吸。他張口卻說不出話,不敢去看那雙泛紅的眼睛。
“她過得那麽辛苦,只有你是她生命裏唯一的光。”韓禹慢慢走過來,逼視着沈停不給他絲毫逃離的機會,“你為什麽不幫她?你不是老師嗎?”
“我……對不起……”
“為什麽你們都只會說對不起?”韓禹冷笑,“她已經不在了,說給誰聽呢?”
沈停臉色漲紅,眼中是深深的愧疚。
除了對不起,他無話可說。
韓禹頹然坐在床上,低着頭,兩手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現,昭示着他此時起伏不定的心緒。堵在這個小小木屋裏的沉默濃稠厚重,揮之不去。
“我答應了要帶她去環游世界,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好不容易學成回來,我以為我可以兌現承諾,可是……我卻再也看不到她了……”韓禹深吸一口氣,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淚逼回去,“這丫頭真傻,喜歡你不說,過的那麽辛苦也不說……可惜,她喜歡的人,不過是一個懦夫罷了。”
韓禹站起來,目光定定看着沈停,“你有什麽資格當老師?”
沈停無言以對,這個問題他也曾問過自己,正是因為無法回答,所以他辭職了。
走出木屋,韓禹站在懸空的階梯上,任由清冷的山風刮在身上,半晌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點燃一根咬在嘴裏,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坐在不遠處的露天藤椅上,默默抽了支煙,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媽,今天有時間嗎?好久沒一起吃頓飯了……好,下午我去接你。”
挂了電話,他又撥了一個號碼,語氣低沉下來,“幫我查一個人,xx集團副總,趙永斌。”
度假山莊安靜下來,被偶爾響起的鳥叫聲襯的更加清幽,時間無聲流逝,不知不覺天光西落,幾個年輕人坐不住了,拍着門說要見韓禹,他們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過東西,本想等韓禹再過來時跟他解釋韓依依繼父的嫌疑,結果人一直沒來,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們可不想繼續背鍋,在這裏再呆一個晚上。
“別吵吵,老板不在,老實呆着!”
看門的人吼了一嗓子,幾人不敢再鬧,默默縮回去。
“他不是想餓死我們吧?”楊宇揉揉臉上的淤青,疼得呲牙。
“真是倒黴,怎麽就遇到這種事?”汪婷瞥了楊雯文一眼,“我說你怎麽遇到這麽個人,害得我們這麽慘。”
楊雯文抱着膝蓋坐在角落,沒有理會她的話,腦中一遍遍回憶着第一次見到韓禹的情景。那時候他英俊帥氣,風度翩翩,之後幾次若即若離的接近,已經将她的春心撩動,本以為這會是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結果自己對他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利用的工具,一個仇人罷了。
天徹底黑下來,木屋裏燈光通明,十個人已經餓得沒有力氣,後悔昨天只顧着喝酒玩鬧,沒多吃點東西。
門外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幾人都是一哆嗦,不由得聚在了一起,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把一袋外賣扔在地上:“吃吧。”
男人出去,幾人才圍上去,從沒有覺得炒飯這麽好吃過。
這一邊沈停也拿到了一份盒飯,或許是長時間餓肚子餓習慣了,同樣一天沒吃東西,他卻沒什麽胃口,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麽都沒想。
他不知道韓禹會怎麽對付自己,他并沒有感到多害怕,沉重的內疚壓在心底,讓他無暇去顧及其他。
他沒有手機,房間裏也沒有鐘表,他不知道現在幾點,時間仿佛停在了他的周圍,只有夜風吹過林稍的聲音沙沙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沉重而混亂的腳步聲,門猛被推開,韓禹幾乎是一頭撞進來的,直接摔在了地上。沈停吓了一跳,愣了一會後過去扶他,聞到了陣陣酒氣。
韓禹比他高了小半個頭,體型也比他魁梧,沈停費了老大的勁才把他扶到床上。韓禹醉得半昏半醒,意識還算清楚,就是手腳無力,頭暈腦脹。他看着沈停,忽然笑了起來:“你還扶我幹什麽?你應該搬起那把椅子,照我頭上狠狠來一下,然後帶着你的那幫學生逃出去……”
沈停看着他,沉默了一會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教好。他們那時候還小,沒有成熟的是非觀,而且也知錯改正了,希望你能給他們一個機會……”
“呵,機會?”韓禹按按發脹的太陽穴,冷笑,“給他們機會,誰給我妹妹機會?”
沈停低頭,良久不語。韓禹也不再說話,閉上眼睛,黑暗中疲憊和無力紛至沓來,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風。
和母親一頓久違的晚餐吃得食不知味,貌合神離,母子感情似乎已經被時間和空間消磨得殘缺不全,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他們各自有了新的親人,新的生活,可他看得出來,她過得并不快樂。
問起那個男人時她臉上是不自然的笑,嘴裏卻仍舊說着他很好,對她很好,對依依也很好。
好嗎?
韓禹咬了咬牙,他一定會查出來。
思緒過于深陷,他幾乎忘了此時身處何地,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本能得一把拽住,翻身壓制,目光焦距中,他看到男人臉上的慌亂。
沈停的手還拽着被子的一角,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我只是想幫你蓋上被子……”沈停想起來,身上壓制的力量卻沒有絲毫松懈。
此時的韓禹眼眶通紅,臉上的表情有些吓人,像是受了驚随時會發狂的野獸。
事實上韓禹的确很驚訝,他做了這樣的事,說了那樣的話,這個人竟然還想着給自己蓋上被子?
他到底在想什麽?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想起妹妹的日記和那些信,一字一句都是對他的愛戀和感激,在她的筆下,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如微風柔軟,如陽光溫暖。
在她的筆下沒有那些痛苦和無奈,只有他。
此時此刻,在他的眼中,在他的身下,這個男人正看着他,神色慌亂,目光卻清透無垢,如山間的泉水,泛着無辜的清芒。
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韓禹……”
沈停見他看着自己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麽,試探得在他胸前推了推,卻像是按到了什麽開關似的,身上的人猛地壓了下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沈停幾乎懵了,哪怕是韓禹揍自己一拳也比這樣的舉動來得正常。
這一刻其實韓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只是感受到從他鼻尖呼出的熱氣,聽到從他胸腔傳出的急促的心跳,看到他微微張開淡紅色的嘴,于是就這麽親下去了。
有一陣子他天天看妹妹的日記,看她偷偷藏在日記裏的照片,照片裏的人那樣美好,美好到無聲無息就印入了他的腦海。
那天第一次看到本人,韓禹就想起了那句話。
你是人間四月天。
“唔……”沈停反應過來,用力推開韓禹,逃也似的跑開,捂着嘴難以置信得看着他。
韓禹也對自己無語了,怎麽會突然親他?
真是瘋了。
“看什麽看,我喝醉了。”韓禹翻了個身,假裝鴕鳥。
喝醉了就可以随便親人嗎?
沈停有些無語,他說服自己他只是醉了,迷糊了,或許是把他認錯成什麽人了。
這只是個意外。
對的沒錯,只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