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5-08
啪嗒一聲,燈沒有亮。藤倉反複按了好多下,開關像是壞掉了一樣。面前的餐桌上,渡濑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趴着睡覺的風格,恐怕按她的說法,又是一不小心睡過去的。餐桌上擺放着蠟燭,還散發出橘黃色的光,以微小的弧度搖曳着。
藤倉大概猜到了,應該是停電。但是他在樓下看到了樓上樓下都亮着燈光,多半是自己家裏跳閘。這對于渡濑來說是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情,她不知道這間房子的電閘在什麽地方。藤倉在黑暗中摸到了玄關鞋櫃上方的電閘盒子,把開關掰上去,客廳裏馬上便傳出來映到走廊上的光線。
嘀地一聲,空調也自己啓動了。藤倉拿起遙控器,重新把制冷調成制熱。他轉念一想,似乎沒什麽開空調的必要,于是便關了。
仿佛是依附着空調存活一樣,藤倉關掉空調的同時,伏在桌上的渡濑悠悠轉醒。她很明顯卸了妝,已經在藤倉面前自由到這個地步,他不禁懷疑起,他們是否只是止步于相親未成功的關系。渡濑所有的行為舉止,都和他的認知是不對等的。西方有一種說法,黑貓象征着厄運,那麽渡濑是否就是他最近被厄運纏身的一個證明?但是他最近過的一帆風順,這麽一來,渡濑又成了福星的象征。
“诶,良一,歡迎回來——你修好電閘了嗎?”
“嗯。”他注意到,餐桌上除了還在燃燒着的蠟燭之外,還有兩罐金麥,一罐沒有開口,另一罐已經被她喝過了,以及看上去是哪家蛋糕店的盒子。
“我買了啤酒和蛋糕。他們家的蛋糕的甜味我很喜歡,良一你也來試試看,你不是喜歡吃甜的嗎?我買的是一整個的草莓蛋糕,看着就很好吃的樣子。”
藤倉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紙袋遞給渡濑。
“這是什麽呀?”
“巧克力。”
“你特地給我買的嗎,謝謝!”
“今天不是你生日嗎?”
“是哦,那良一又是怎麽知道的?”她臉上寫滿的開心,和手裏的動作一點都不一致。她拆包裝的樣子,不緊不慢,有種對藤倉的行為早有預料的從容。
“半年前,我生日的時候你說過。”
“然後你就記到現在?”
“我本來也記不住幾個人的生日。”
“嘿嘿,我都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件事,我還以為你偷看了我的證件呢。”
“那這也太無聊了,而且是違法的好嗎。”
“唔……這個巧克力的口味組合,是店員推薦的吧?”
“問你喜歡吃什麽味道,你也不回我的郵件。”
“給你我的電話該多好啊。”她眯起眼笑了,“吃蛋糕啦,生日蛋糕。真的很好吃,我不騙你,你肯定喜歡。”
藤倉回想起管理官所說的那些話,有一半是對的,有一半是不對的。說中的那一半,讓他精神恍惚。他沒有給人買過禮物,尤其是生日禮物。管理官說,夫妻生活本身已經很平淡了,需要有驚喜支撐着,比如他會給夫人準備一點出其不意的禮物。這句話,連完全跟婚姻搭不着邊的藤倉都能十分贊同,他從幸福地吃着松露巧克力的渡濑臉上,找到了應該能被形容成甜味的東西。他嗜甜如命,同時又有着關西人對美食強烈的愛好,這讓他第一直覺就認為不太妙,對渡濑的這種甜味,他可能會上瘾。最為難得的東西,最受人追捧。在這之前,有多少人見過渡濑的這幅表情,渡濑知不知道自己看起來這麽美味,這都是很值得深挖的問題。
渡濑依舊身穿粉色條紋睡衣,一個人沉浸在松露巧克力融化在口中的甜意,微卷的發絲披在肩上,跟随身體的晃動,不斷擦過臉頰。她一直說着,太好吃了,一面拿出一個,趁藤倉發呆的時候,塞到他嘴裏。
她臉上的笑意加深了:“良一,你和松露巧克力親吻了哦。”
天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锲而不舍地待在像自己這樣身邊的人。
“你真的不需要浴鹽嗎?”
“嗯,不用,純熱水澡挺好的。”渡濑的聲音伴随着水聲,在浴室這個小小的隔間裏回蕩。頭頂上暖黃色的燈光,某種意義上帶着催眠的效果。浴室和外面的洗漱間只隔着一扇毛玻璃推門,已經被渡濑從裏面鎖住了,藤倉除了一篇橙黃色的燈光,什麽都看不到。
他早已先于渡濑洗好澡,結果渡濑說要泡澡。她很有先見之明地帶了換洗衣物,都放在洗漱間,等到出來的時候穿。洗漱間裏還塞了一臺洗衣機,只是藤倉每天都能用到它的機會不太多。平時身穿西服上班,衣櫥裏至少有三四套供自己交替穿着,需要經常洗的只有除了外套和西褲以外的部分。整個搜查一課,會穿三件套來上班的只有香坂真一郎,藤倉不喜歡這種多一件的麻煩事。
現在洗衣機裏滾的是渡濑白天穿的衣服和剛才換下來的睡衣。雖然換洗內衣褲渡濑自己帶了,但是罩在外面的衣物沒有,藤倉只能拿出自己休息時穿的運動衫和休閑褲。
“良一?”
“嗯?”
“你明天休息嗎?”
休息是休息,但是這種問法,有種自己的上班休假已經被她看穿了的即視感。他的休假從來就不是固定的,雖然會有三天以上的連休,可基本都是被事件打斷了。他跟母親彙報的沒有連休至少有50%的可能性是真的,他覺得有休息時間可以利用,就會全身心地放松,不管是不是好幾天的連休。反正請年假對他來說沒有作用,除了正月回關西和家裏人團聚,他的年假大多就這樣浪費掉了。
無所謂,只有在別人休息的時候也拼命,才能往上走。人們一直說,香坂是認知中升遷最快的一位,用如此短的時間就從分局升進警視廳,做到了警部的階級,成為警視廳史上最年輕的警視。但是不能忘了,香坂和藤倉是警察學校的同期生,雖然不如香坂快,但是他現在也是警部。下個月是香坂參加晉升考試的時間,藤倉沒有準備,他需要在這個位子上再坐一年,一直到自己認為可以了,才會去參加考試。
“休息啊,怎麽了?”
“太好了。我這裏有兩張養樂多燕子隊的球賽門票,一起去嗎?明天晚上六點。”
“神宮棒球場?”
“對,位置很不錯,靠一壘的S指定席。”
“你買的?”
“客戶送的,課長沒空去,就送給我了。”
母親那裏只是一言以蔽之,說渡濑是在銀行工作的,實際上,她應該比“銀行”這兩個字所形容的形象要高出很多。她的工作性質,用膝蓋就可以猜出來,她不是門店的櫃員了,怎麽說也該是坐辦公室的角色,比如融資,或是理財,反正是和總務的工作沒有關系了。
這樣的職業女性,無論如何都是拿得出手的。母親那裏吸引人的條件,也就只有公務員這個頭銜。只是他這樣形勢不穩定又帶有生命安全的高危職業,一定沒能也不能向外界說明。
除非當上高級官員,不然家庭會拖後腿的,你也是在浪費妻子的生命。管理官這句話說到了點上,不如說這适用于任何忙碌程度與他們相當的職業。他聽過不少同僚因為工作忙,鮮少時間陪伴家人,最後離婚的故事。既然有了向上走的決心,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結婚。他只是站在最後的結果上來衡量利弊,實際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理由,也不是沒有因為結婚而使自己的人生更加燦爛的同僚在。
嘩啦——嘩啦——聽起來像玩水。只要不要在他家溺水身亡就好,不然他怎麽都解釋不清。不一會兒傳出渡濑的聲音:“五點半我在地鐵站等你,有可能會遲到。”
“我知道了。”
這麽說來,兩張球賽的門票,和一年前的那頓帶着些許意義的西餐,在價格上是同等的。
藤倉今天休息,沒穿西裝。他懷念并且十分珍惜不穿西裝的日子,這意味着警視廳和他有一層制服上的隔閡。每天都要檢查自己的儀容儀表,領結打得是否端正,也是一件很累人的工作。上周渡濑在他家留宿,走之前給他打了一個亞伯特王子結,她說這樣看上去更像一個精英該有的樣子。她的手靈巧地替自己打領結的動作,被他盡收眼底。雖然隔着襯衫和內襯,他還是能感受到她的手與自己的鎖骨相碰,微小的觸感。
她自己塗的指甲油,不是外面做的指甲,所以很多地方被磕掉磨掉了,然後反複塗了幾層,導致她的指甲看上去似乎有很多道傷痕。
你怎麽會打領結的?最終他還是沒問出口。
“久等了。”五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渡濑出現在檢票口。這個地鐵站規模比較小,不方便在地上出口等人,他們早就說好了在底下的檢票口外見面。目前從檢票口出來的人,大多手裏都拿着球賽的門票,都是像渡濑這樣一下班就趕過來看比賽的。雖說球賽是六點開始,但是這樣的人群會一直持續到七點,還有人不斷從這個地鐵站出來,不約而同地沿着狹窄的人行道往明治神宮棒球場的方向前進。渡濑說自己今天延遲了一會兒下班,本身工作的銀行就離這裏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
沿街有不少餐廳,連酒吧都有,只可惜不是那種直播球賽,可以邊喝酒邊看比賽的地方。到了飯點,店裏的員工都手拿菜單跑出來攬客,大聲地招呼着每一個經過的人,又一次次被無視,轉而向下一個喊出自己店裏的招牌。
“真是辛苦呢。”渡濑小聲嘟囔着,被藤倉聽到了,“我覺得看他們這麽努力,就很想給他們的店捧一下場。”
“那比賽結束過來吃飯好了,如何?”反正你也沒有吃飯吧,他話外之音是這麽說的。
渡濑用不背包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包:“我帶了面包,暫時不會餓。”
什麽呀,一副炫耀的樣子,明明就是這種根本沒有說出來的意義的小事。
炸豬排,冷的荞麥面,可樂high ball,真是奇怪的搭配。
最後一局,以燕子隊的 4棒短打制造回壘機會,最終燕子隊以4比1的比分在主場獲得優勝。渡濑一投入進比賽中就忘了所謂的端莊和矜持,不如說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狂歡,誰還管這些和比賽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的東西。
“哇啊啊啊!贏了!!燕子隊贏了!”
“沒看出來你是燕子隊的球迷啊。”
“哪一隊贏了我都高興,我們去買點紀念品吧,我喜歡燕子隊那個先發投手!”她跑去離球場一條馬路距離的燕子隊紀念品店,這裏擠滿了剛從比賽現場轉移過來的人群。她說喜歡先發的那個投手,便買了一件有那個投手背號的棒球衫。尺碼非常大,在她身上穿着有點像睡裙,渡濑說,就放在藤倉家裏穿。藤倉想,自己家裏關于渡濑的專屬用品又要多一件了。他連渡濑為什麽會喜歡那個先發投手都不知道,他投了三場就換了另一個上來,據說換上來的這個才是燕子隊的ACE,一直投到比賽結束。
藤倉替她付了棒球衫的錢,刷完卡拿到的賬單上分明寫着買了兩件。渡濑舉着購物袋在他眼前晃了晃:“良一也有一件,ACE投手的。”
他半不情願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帶她來到比賽前經過的餐廳。于是渡濑點了一組奇怪的搭配,她說要吃遍東京的炸豬排店,被藤倉嗆回去說,你怎麽可能吃遍呢。渡濑極其不滿意他的說法,從包裏拿出一本已經被各種剪貼畫和傳單塞得滿滿的筆記本——全都是炸豬排店,有一半的店都分布在港區,好像她已經深入了港區的大街小巷的錯覺。
“這種事情,我可是很認真的。”結果渡濑打了個嗝,“我跟你說哦,這家店,綜合評價下來可以打五星!”
“很高的評價嘛。”
“滿分是十星,你看都沒有設禁煙區,真是失望,在我這裏可是大打折扣的項目。”
“如果只說味道呢?”
“六星,不能再多了!太普通了,居然是這種和雞蛋混合在一起煎出來的邪教菜系,豬排都變甜了!這種店太多了,都是甜黨想出來的怪招,雖然我也是甜黨,我可不認同!”
藤倉噗嗤一聲笑了,而且還有點停不下來的樣子,好像是實在忍不住才笑出來的那樣。
“啊,笑了笑了!良一笑了!”渡濑指着他的臉,“好可愛,你應該多笑笑,別總是板着臉,別總是對·我·板·着·臉。”
香坂因為酒後過度執法被左遷到芝分局,殺人犯搜查一系暫時由其他人擔任一系長。事出突然,藤倉沒想到總務處對香坂的處分會下來的這麽快。他早上才告訴香坂網上的新聞,下午香坂的警籍就已經移到了分局,眼睜睜看着他打包自己的物品離開搜查一課。他跟警務處的三島打探過消息,據說是在香坂本人沒有開口的情況下,找來了小野田一課長,然而一課長的一句證詞把在升遷之路上走得順風順水的香坂一下子推入深淵。
誰都以為一課長會保護香坂的,估計連香坂自己都沒有想到,會被絕對信任與服從命令的上司背叛。嘴上說着視他為左膀右臂,實際做出的舉動根本就是讓人大跌眼鏡。
旁邊的辦公桌上,曾經熟悉的同期生不在了,也讓藤倉有些措手不及。香坂的能力就擺在那裏,沒了他,對殺人犯搜查幾個系來說都是大損失。
碰巧,在香坂走了之後,就發生了GoneBank社長中田和正被綁架的事件。本來綁架事件應該全權交給特殊事件搜查系的,但是一課長下了命令,讓二系也參與到調查事件中,似乎不只是綁架事件這麽簡單。跟芝署轄區的年輕女子跳樓自殺事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既然動用了殺人犯搜查系,那就說明,一課長的判斷是,這不是一起自殺事件。
目前,主場還是在特殊班手裏的,他和二系都是打輔助的角色。
分局和總部搜查一課在這次事件中的裂痕越來越大。在綁架事件結束後,藤倉又想從三島那裏探探口風,卻受到了柳澤監察官的阻攔。一方面,他擔心分局因為出的差錯,香坂又要受到處分,一方面,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最後還是只能把表彰的呈報書交出去,在心裏替香坂着急了。分局沒有受到處分是最好,至少香坂還有從分局回到搜查一課的可能。
不過GoneBank的事件還不算完。特殊班的任務結束了,然後就輪到一系和二系出場,他馬上要正面和香坂對上了。
只是他最近也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不是局裏的,是家裏的。上一次渡濑來過之後,把自己用好洗好的馬克杯放在瀝幹水漬的架子上,然後就一直放在那裏。藤倉恢複了往地上堆報告書的習慣,他發現報告書能越堆越高,一點消失的跡象都沒有,這讓他現在找起東西來順手不少。
一年沒這麽順手了,他發覺自己變得更容易投入到手頭的工作中去。芝署轄區內的自殺事件在香坂的強硬搜查下定性為殺人事件,表面上,搜查一課不得不出馬。因為和香坂之間微妙的關系,他為了和香坂說上幾句話,必須非常掩人耳目。加上二系長的壓力,和搜查的緊張,又一次過上幾天不回家的生活,愁得他連連皺眉頭。
快點結束吧,他心底裏開始依賴香坂,他倒是希望芝署比搜查一課先抓到犯人。
香坂的能力不出所望,在分局大放光芒,短時間就聚集了分局刑事部的人心。最後為了搜集逮捕嫌疑人中田隆一的證據,竟然能讓一課長下達讓搜查一課去幫助分局找決定性證物的命令。接到一課長的指示,藤倉帶着下屬去芝署幫忙,熬了一個通宵,終于找到了前搜查一課長、現任芝署署長藏匿在證物保管處的證據。在最後時間節點,批下逮捕令。
一個通宵,最後一個通宵,終于,這場以GoneBank公司為中心的鬧劇結束了。藤倉親自帶人在機場逮捕的中田隆一,送到警視廳本部之後,無數次肩膀上的重擔消失的感覺再一次降臨在他身上。
那種被扔進深海中的壓迫感消散了,他像是頭露出水面呼吸到氧氣的受難者,在事件的謎團中掙紮,體會到的只有無法脫身的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