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さな巨人]一年間

第1章 ☆、01-04

啪嗒一聲打開燈，看見沙發上趴着的人影，藤倉良一便揉其眉心來。“怎麽又在我家睡着了，要睡回去睡啊……”他抱怨着，連手上的公文包都忘記放下來。

沙發上，渡濑奈那腦袋枕着沙發靠墊，趴着陷入熟睡之中。她長到後背、帶着卷曲弧度的秀發不規則地散落在肩膀附近。身上穿着粉色的條紋狀睡衣，在一旁的茶幾上，整整齊齊地疊放着幾件看上去像她白天穿過的衣服。衣服旁邊則是一個只剩半杯水的馬克杯，藤倉在家裏見過它好多次，他自己是不會去碰這個杯子的，那是渡濑的專屬用品。

說到底，渡濑也不應該在他家裏放置什麽專屬用品。睡衣也好，馬克杯也好，都是她自說自話買來放在這裏的。

再退一步，就連這裏的鑰匙，在藤倉喝了酒神志不清給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要回來了。渡濑這個女人，得寸進尺地厲害，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先是擅自進他家給他做飯，再是幫他收拾房間，他放在地上那些堆起來的報告書，最後全部都找不到了，他還得打電話給渡濑，問她報告書放在哪裏。

藤倉從卧室的壁櫥裏拿出毛毯，給渡濑蓋上。他趁此機會，蹲下來平視渡濑的睡顏——卸妝之後的渡濑也就長得這樣了。搜查一課龐大的“美男團”他也見識過了，各種各樣的犯案美女他也看過了，如果把渡濑扔在其中，就算是畫了再精致的妝，也不會引人注目。她不算好看，不算難看。如果不是相親，藤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和這種人有關系——他心裏甚至還不想和她有關系。不好，一點都不好。渡濑這個人，除了會纏人之外，沒有什麽優點。

“唔……”像是被感應到什麽似的，渡濑把臉從埋着的沙發靠墊裏擡起來，她臉上印上了靠墊上的紋路，藤倉強忍着才沒有笑出來，“良一，你回來啦。”

“睡醒了？”

“良一吃飯了嗎？我今天做了好多菜呢，都是你喜歡吃的……不過你回來太晚了，我不小心睡着了……”

這哪裏是不小心睡着的樣子？藤倉瞥了一眼茶幾上的衣服，哪有特意換上了睡衣，不小心在沙發上睡過去的。

“良一你肯定沒吃吧，看你忙到這麽晚，好辛苦呀。我去把飯熱一下，吃冷的對身體不好。啊，有些菜的味道可能不是那麽好吃了——”

“你沒吃飯吧？”

“沒……想等你回來一起吃的。”

“那就一起吃。”藤倉脫下西裝外套，粗略地疊一下順手搭在沙發靠背上。

他的确沒有吃飯。要不是案情接近尾聲，他都沒有機會回來。天知道，他不在家的這幾天裏，渡濑到底在這裏賴了多久，還是完全把他家當成了兩人同居的地方？他和渡濑從一年前相親之後就沒了關系，但是還有聯系，他也很驚訝，渡濑居然把纏上他這個行為堅持了将近一年。不過到現在，藤倉對家裏突然變整潔了，或是什麽東西突然消失已經習以為常了，甚至已經對偶爾在家裏出現一次的渡濑本人也習以為常了。他不會趕她走，反而讓她留下來過夜。渡濑心裏到底會對此産生什麽誤解，藤倉也不想管，反正在沒有進入最後一步之前，永遠都是渡濑一個人單方面的行為。

“這段時間很少見呢，良一居然回來了，我以為今天又要我一個人把飯菜都吃掉了。”渡濑說。

你到底是在這裏住了多久？連我這麽長時間沒回來你都知道。

“兩三天吧……第一個晚上沒有等到良一，我還是挺傷心的。”

這裏是我家吧，你總是自說自話來，我也很困擾的。

“可是良一把鑰匙給我了呀。”

我都說了那天我喝多了腦袋不清醒，不是後來問你要鑰匙了嗎？

“誰會把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啊，良一也真是的。”

藤倉悄悄地翻了個白眼。

藤倉洗碗，渡濑在他身側站着，接過他遞過來的沾着水珠的瓷碗，然後擦幹淨。只要藤倉在，渡濑就沒有洗過碗。一旦藤倉不讓她做什麽事，渡濑怎麽都是成功不了的。她自認為是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份好意，藤倉卻沒把它放在心上。

“很晚了，在這裏住吧。”藤倉說。

“我睡沙發就好了，你回來的時候我不就在睡沙發嗎。”

“你覺得我會允許你睡沙發嗎？你睡床，我睡沙發。”

“诶——可是良一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睡沙發根本緩解不了疲勞啊！你睡沙發的話，我是不會睡床的！”

有時，渡濑的反抗是能成功的，藤倉懶得把自己在搜查一課耗進去的精力分出來一部分用在和她争這種完全沒必要的小事上，渡濑有沒有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都不重要。渡濑的想法，對他來說永遠都沒有損失，但他也不想欠渡濑一個人情，所以經常因此而造成的尴尬局面，他只能忍着。

比如接下來，他和渡濑睡在一張床上，這件事。

他堅決不允許渡濑偷偷跑到沙發上睡，就算他們兩個睡在一起，也比渡濑睡沙發他睡床這個結果好上一百倍。渡濑高不高興他管不着，他就是有莫名其妙的底線不能打破。不過，兩個人是分成兩床被子睡的，為此還搬出了備用的被褥，讓藤倉本身就只夠一個人睡的單人床變得有點擠。

藤倉在心裏嘆氣。曾經他還會為渡濑的所作所為頭疼，而現在，她連案件的一個角都比不上，根本不值得讓他挂心。他相信，總有一天，渡濑會放棄的，這個世界上就算真的有能堅持一件沒有結果的事堅持到底的人，那也不會是渡濑。

“良一？”

“嗯？”

“抱歉啊，勉強跟我擠一張床……”

“你如果想睡得舒服一點，我就去沙發上睡——”

“不要！”

她突然拽住自己的小臂，藤倉感覺自己被抓住的部位，像是被傳過來一股冰冷的液體。他沒想到渡濑的手會這麽涼，更沒想到的是，她對自己的話會這麽驚慌。本來也不該睡在一起，兩個只有點頭之交的人共享一張床什麽的，果真是太可笑了。

藤倉反過來握住渡濑的手，側過身躺着，在黑暗中，眼睛捕捉到了她的輪廓：“放心吧，我不走，你快點睡。”

“我睡着之後你也不會走嗎？”

“不會的。”

他看不到渡濑的表情，但是手上被他握着的冰涼的手反過來扣住自己的手指。她的指甲該剪剪了，藤倉回憶自己把指甲刀放在哪裏了。

渡濑入睡很快，相反，藤倉卻沒能睡着。他一直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難以放松。一想到自己閉上眼睛，在睜開之後，又要面對沒處理完的案件，他就憑空感覺到一股重壓。二系長，不出意料的話，香坂一系長升到警視的階級之後，就能任職管理官，這樣藤倉能代替他上任一系長的職位。香坂他，家裏好像有一位妻子，以前她來給香坂送換洗衣物的時候，藤倉碰見過一次，似乎叫美沙。都是警校的同期生，香坂已經步入婚姻的殿堂，自己還要在這裏先解決渡濑這個麻煩之後，也不一定有機會能考慮結婚的事情。

是不是哪裏出了差錯？

在他煩惱未盡之時，他已經睡着了。藤倉似乎早就忘了他的手被渡濑握着，兩個人面對面睡着的樣子，看起來真像新婚的夫婦。

終于結案了，搜查一課衆人終于從接連不斷的熬夜加班搜查中脫離出來。一課長親自來到一課的辦公室表揚了他們，不少新進人員因此受到了鼓舞，發誓要更加努力地堅持自己作為警察的正義。藤倉看在眼裏，同時在疑惑，曾經和他們一樣那個一根筋的藤倉良一到哪裏去了。

他不熱血，心裏卻激得起千層浪。經自己手解決的案子，況且他還是領導級的二系長，應該只有比部下更深的自豪感，有一點都是有。

他給自己慶祝的方式，就是把平時加班時喝的黑咖啡，換成了UCC的咖啡牛奶。說實話，他還挺愛喝這個的，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是他認識渡濑奈那之後，唯一與她相關卻不後悔的事。

那次，在約好的西餐廳吃晚飯，兩人一起走去車站。渡濑說，作為那頓飯的回禮，她請他喝一次自動販賣機。藤倉一臉不理解她在想什麽的表情，這是顯而易見的事。自動販賣機和西餐廳比起來，前者連後者的一個零頭都比不上。本身他也沒想過會讓女方回禮什麽的，她的行為就顯得更怪異了。

鋁罐砰咚一聲掉在底下的出貨口，渡濑彎下身子，伸手把鋁罐拿出來。紅色和土黃色的外包裝，外壁上冒出些許水珠。

“請用。”

“謝謝。”對于這個只會見一次面的女人，他也沒必要客氣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交換一下電話和郵箱好嗎？”

電話藤倉是怎麽也不願意給。他的私人號碼已經快被工作上的事情給占滿了，萬一在現場，突然接到了渡濑不痛不癢的電話，發生了過錯還是算在他頭上，只是吃了一頓飯，還不值得他用自己的升遷之路冒險。可見一開始，藤倉對渡濑不信任到極點，他差點就留了個假的郵箱地址。

但是想到這樣對兩家人的父母都不禮貌，于是他沒有這麽做。只是藤倉沒想到，相親結束後，會接到來自母親的電話：“良一，見過奈那了吧。她真是個好姑娘啊，在銀行工作，跟你年齡也差不多，性格也好，先不說你，我是很喜歡她呀。”

“媽，我現在工作真的很忙很亂，多半是抽不出時間談結婚這個問題的。”

“哎呀，你之前也是這麽說的，那個時候還不是警部吧。我記得你這話可是從巡查部長就開始拿來搪塞我了。”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進搜查一課之後我就幾乎沒有連休。”

“這句話我也聽到耳朵起老繭了。良一，不管你忙不忙，自己的事情還得自己考慮啊，對不對？”

“這我知道——”

“奈那父母那裏我先幫你跟他們說你們要試試看，你也別沒跟人家接觸過就說不行，當了警察之後就跟木魚腦袋一樣。”

被狠狠地說了一頓，他只好連連同意母親的要求。渡濑絕對是搭了他母親的順風車，到底說她運氣好呢，還是說她作為相親對象來說太完美了。

不過，UCC的咖啡牛奶，真的挺好喝的。

藤倉私下裏和一課的強行犯搜查擔當管理官的關系還不錯，就同香坂與前任一課長私交還不錯是一個性質。這位管理官所處的位置，就是被衆人稱之為搜查一課長候補的位置。小野田一課長任期滿了之後，不出意外，這位管理官将會接手搜查一課長的位子。而且他極度厭惡把表面功夫做到極致的行為，這也是他能與藤倉私交甚好的原因之一。香坂和三笠前一課長聚餐，一般都是在高檔料亭；而藤倉和這位管理官就簡單很多，是管理官自己提出說要來街邊的烤串店，他說自己吃不慣料亭，東西又貴量又少。藤倉也曾三番幾次擺出強硬的态度說，警視和警部出去吃飯，只是烤串店實在有違身份，被管理官說教了一番。

作為警務畑出身的一課長候補管理官，能有這樣的風度實屬難得。藤倉倒已不在意這個人是否最終能上任一課長，還是在上任之前遇到什麽事情落馬，本身作為警視廳的前輩以及上級人物，管理官教給他的東西已經夠多了。藤倉認為自己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晉升，不需要在依附一些大人物，只要适時擺明自己的立場、識時務，就算晉升的路子緩慢一點也沒關系，他就是認準了自己是做不到一把手，也不願意去做一把手的性格。

說起來，藤倉你還是單身吧？藤倉給管理官倒酒，管理官看着自己的手，冷不丁問出一句。

“啊……是的。”

一個人還是有點孤單的，回去之後面對一個人都沒有的房間，如果沒有吃過飯，那還要自己準備飯菜，明明搜查已經很累了。

“嗯……”

但也有壞處啊，作為警察，經常在局裏留宿，見不到家人，沒時間陪陪他們。

“對……”

藤倉，怎麽感覺你一副很有想法的樣子？

“沒有沒有。”

他真幸運，管理官說的那些壞處，大概一年沒在自己身上發生了。渡濑有時會來，有時不會來，來時必定會為他做好飯，這麽長時間了也只在家裏放着一套睡衣和一個馬克杯。

她是妖精，也是貓。心情好了會出現一下，出現之後就會像田螺姑娘一樣把來過的地方統統整理一遍，然後又很随性地走掉。

不知道今天她在不在。

他最終說不過管理官，還是讓管理官結了賬。照理來說，和自己低一級別的人出去吃飯，自己是不用付錢的。這位管理官不走尋常路已經是他深知的常識了，偶爾順着管理官的意思來，兩方都不至于尴尬，盡管他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今晚兩個人談論的話題，一直圍繞着家庭和伴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件解決了，繃直的神經放松後，自然就想到了那一方面的事。有家室的管理官，在這個問題上也是過來人，他的經驗很值得藤倉參考。但不是人人都會經歷藤倉這樣的奇怪的相親故事，他沒敢把自己一直以來的狀态如實告訴管理官，只是聽着管理官一個人像發牢騷一樣談論家庭矛盾。這時管理官已經喝了不少酒了，他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像一個警察。

他眼見載着管理官的出租車遠去，轉過身準備回家。

想給渡濑打個電話，問點不大不小的事情，無奈兩個人認識一年之久，根本沒有把對方的電話存在自己手機裏。他抱着試試看的心态，發過去一封郵件，只是他原地站了五分鐘，都沒有回複。

于是他對店員說，請給我這個組合，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