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覆滅的梅山村
夜晚,天空黑的澄澈,像一個微微反光的玻璃罩。月亮朦胧,懸在上空,好像讓那玻璃罩破了一道彎刀似的口子,于是那口子裏滲漏出水霧般的光來。
風,像是有形的巨手,揮過。
所有樹木都順風而動,它們呈現出不堪摧折的姿态,求饒般發出“沙沙”聲。
溪水呈現透明的黑色,流動時激起“叮咚”聲。
某人說話的聲音與樹木搖曳的聲音、流溪叮咚的聲音相交——仿佛是它們在為他的話語伴奏一樣。
那個人穿着白色的長袍,袍子的邊角上點綴了幾朵淺金色的蘭花花紋,使得那人素雅中又多出了幾分高貴。他戴着單眼、金邊的眼鏡,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仿佛流動的液體,深淺變換,使人讀不懂他心底的想法。
“那個小孩長大逃出來後,給自己取名為‘方白’——這個名字沒什麽含義,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或許是命運使然,方白進入了一個宗門。那個宗門和其他宗門比起來還很弱小,他們的宗主亦是。宗主年紀比方白還小,卻總是板着那張沒有什麽表情的臉,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他見到方白,看方白的目光像是在打量貨架上的物品。他對方白說‘你奇貨可居’,方白也贊同他的話。那時候方白就想,‘既然我是奇貨,那我何不高價自售?我不一定要留在這個弱小的宗門裏,浪費年華——’。”
“可後來,方白改變想法了。因為宗主為他做了很多,他很感動啊……雖然很明白對方是在收買他,但他還是上套了。他就像埋在土裏的種子,在無盡的黑暗中萌芽,期待着飲水沐光,而宗主的言語行為、信任囑托就好比他渴望的一切,使得他破土而出,在那個弱小的宗門裏落地生根。”
“方白在宗門裏很受器重,幾乎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修訂宗規、制定計劃一步步壯大宗門,只為讓宗主更加信任、欣賞他。”他說話時,正低頭望着流溪中自己的倒映。
阿月開口說話,它的聲音疑男似女,性別不分。它道:“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你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卻與我毫無關系。”
方白擡頭望向阿月,他說:“不。”那一瞬,他的面容出現在那輪滿月的圓鏡中,“我要做的,跟你有關系。”
“什麽關系?”
“我缺一個坐騎。”方白伸手撫摸阿月的脊背,他看着阿月的眼神,暗藏鋒芒,仿佛是在看一件勢在必得的貨品,“我覺得你就很和我心意。”
阿月注視着方白的眼睛,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燒,道:“人類,我可不覺得你這話是贊美。如果你還想多活幾年,為你那宗主多做點兒事情,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看來這次談話失敗了。”方白收回手,雙手攏于袖中,“希望下次見面,我能得到與這次不同的結果。”他離開後,穿林撫葉的風驟然間安息了。
……
衆人在這擲杯界裏安安穩穩過了五年。
沫蘿似乎早已經忘了星海宿的可怕,她生活在這裏,大部分時間都是快樂的,人生的唯一煩惱就是“蕭寒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他原來那個青梅竹馬?”
蕭寒每天除了幫梅山村的村民幹活,練功練武也不曾少,他每天都期待着離開這裏,到外面去一展宏圖。在這裏,他遇到了一位在擲杯界定居的老前輩,那人雖然修為盡廢、已是個凡人,但閱歷和經驗還在擺那裏,他有時也會指點蕭寒幾句。
方白常年打坐修煉,講故事的次數少了,話也少了,他似乎和蕭寒一樣也在等在着某時某刻到來,離開擲杯界。他總是獨來獨往,看起來未免有些孤獨可憐。于是,他的學生們便時常找理由來陪陪他。
方白愛喝酒,然而一喝完酒後他整個人就變得極為糊塗,作息不規則、不再吃飯、又時還會犯傻地嘀嘀咕咕不休,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但他依舊樂此不疲——直到珠兒有一次問他:“你口中的那個宗主是誰?”
方白愣了幾秒,問:“我何時對你提過‘宗主’二字?”
珠兒的眼淚在眼眶了打轉:“你喝完酒以後發瘋似的喊着‘宗主’,別人想不聽見都不行!”
方白哦了一聲,暗下決心以後還是少喝點酒為妙。他說:“宗主就是我的主上。”
珠兒的眼淚咕嘟嘟滾落,凝為透明的珠子,啪嗒嗒落在地上,滾到方白鞋邊。她說:“真的只是主上?你…為什麽那麽忠于他?”她将本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因為她還不想将一切都挑破,讓兩人都難堪。
方白拿起酒壺,自斟自飲一杯,說:“是啊。只是主上……”他閉上雙眼,眼眶微紅,唇邊的酒漬潤亮了他的唇色,“因為他需要我,我亦願意為他效勞。”
珠兒得到答案,又立馬轉移了話題:“你為什麽閉上眼睛,難道是不想看我哭泣?”
方白睜開眼,說:“就算我閉上眼睛,你的眼淚還是會一顆顆滾落到我身邊。如果我真的不想看見你哭,只會止住你的眼淚,而不是閉上眼睛。”
珠兒咬唇:“那你為什麽閉上眼睛?”
方白沒說話,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珠兒拾起地上的淚珠,尤不甘的在他耳邊輕問:“你閉上眼睛,是不是在想那位宗主?”她聽到方白嗯了一聲,恍惚間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
擲杯界裏來了一個小魔頭,一進來就大肆殺人,血濺在地上、樹上,染紅了梅花。
一頭銀白的鹿從月上跑了下來,它蹄子所落之地血垢盡無,生長出花草來。躲起來的人們見阿月來了,都放下心來。
“你是何人?為何大肆屠戮我之子民?”
白鹿的聲音清澈悅耳,安撫了衆人焦躁不安的心。
那魔頭面容俊美妖孽,眉宇間邪氣逼人,一頭猩紅的波浪卷發,為其增添了幾分狂野。他道:“本少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秦廣是也!”他沾血的手指一抹紅唇,如為那唇瓣上了層胭脂。
阿月冷聲道:“你是魔族!”
秦廣手中握着兩只南瓜大小的錘子,他将左手的錘子往前一擲,那南瓜啪的一聲砸爆一顆人頭,腦顱內的東西噴濺出來。他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是呀。”
于是,接下來一場大戰無可避免的發生了。
秦廣的修為不高,才是紅蓮境界,但是他手上的法器很是強悍,出手也很辣果決,行事更是毫無顧忌,不到半刻,就滅掉梅山村大半人口。
而阿月額上乃是紫蓮七瓣修為,卻無可奈何。那些受驚的村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有的甚至直接往人錘子上撞。它一邊護着村民,一邊與秦廣交戰,漸露不支之态。
這時候,一個變故出現了。
沫蘿懷裏抱着梅花,嘴裏哼着小調,回來,卻看見房屋倒塌,血水肆流,殘肢遍地,人們盲目逃竄的場景。她吓得聲音一啞,手中梅花落地,梅花融進血裏,使得那刺鼻的血腥味變得好聞起來。
沫蘿見着眼前的景象,只覺得手腳冰涼。那熟悉的、溫暖的的家園被眼前這個魔頭摧毀,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她只覺得難過、憤怒,可她什麽也做不了。于是,那些情緒化為使人痛恨的無力,狠狠□□着她的心!
秦廣見到沫蘿,嘴角勾起一抹笑,“沒想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竟還藏着個鮮嫩可口的小美人兒。”他走向沫蘿,沫蘿驚恐地退後。
阿月見秦廣注意力轉移,立即招呼着村民們趕緊離開這座島。村民們這時候好像才回過神來,有的人帶着孩子乘船離開、有的人還固守着這裏,躲進地底、有的人因為親人死去,早已沒有了求生意志、有的人想喊方白離開,結果一進屋就發現方白因醉酒,此刻正躺在床上睡覺……
剛回來的蕭寒見到這一幕,大聲喝道:“這些事都是你幹的!”他不由分說,拔出腰間的劍,刺向秦廣。
秦廣根本沒把蕭寒當什麽人物。他連個眼神都懶得施舍給蕭寒,直接将軟若無骨的沫蘿攬入懷中,挑起沫蘿的下巴說:“當真是嬌弱桃李、楚楚動人。”
蕭寒體內法力轟出,“放開她!”
一只錘子飛了過來,将蕭寒的劍壓斷。随着斷劍聲響起,沫蘿的身軀一顫,她回頭看見蕭寒雙手擋在身前,吃力的與錘子抗衡,她禁不住眼淚婆娑。
就在村民們幾乎撤離的差不多、沫蘿的衣服被撕一片片,露出大片肌膚、蕭寒雙掌青筋暴露,單膝跪,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道聲音如天籁般響起。
“秦廣殿下,這裏可不是你可以肆意妄為的地方。”
秦廣手上的動作一頓,他順着那清潤的聲音望去,只見一個戴着眼鏡的白衣男子正望着自己。他蹙眉道:“你是誰?”
方白道:“滄瀾宗小掌事,方白。”他笑了笑,“您可能不認識我,不過沒關系,不打不相識,等會您就會認識我了。”他眼角微紅,似是宿醉剛醒。
秦廣推開沫蘿,招呼回錘子,說:“你的話,很有意思。”
阿月看向方白,說:“他是紅蓮修為,身上那件法器品質不凡,你不是對手。”
方白不答反問,道:“如果我将他驅逐出擲杯界,你可願成為我的坐騎?”看他的樣子,竟然十分自信。
阿月上下打量方白,說:“你這是癡人說夢。”
方白手中出現一壺酒,他飲酒道:“夢,是可以化為現實的——就像化繭成蝶一樣。”
阿月不語。
秦廣的錘子飛來,大家幾乎能想象成方白的下場。然而就在衆人捂着眼睛,不願看那場景的時候,一個小女擋在方白面前。她脖子上的夜明珠散發着柔和的光,擋住了錘子的進攻。
方白摸着珠兒的腦袋,說:“謝謝啦。”接着,他的目光移向秦廣,笑意盈盈地說,“你手上有兩柄錘子,而我可是兩手空空,沒什麽武器啊!”話音剛落,他手種多出許多符紙,而那些符紙一看就知道品階不低。
方白口中念念有詞,只見那些符紙上奇怪的文字放光,飛了出去。符紙如利劍,空破而去。他喝着酒,說:“區區幾張符紙,不成敬意。”他看着被符紙團團圍住的秦廣,“還請您笑納。”
方白現在雖然只有青蓮一瓣修為,但是耐不住他符紙品階高、數量多,秦廣被困在中間,身上陸續出現傷痕。
秦廣怒了,他道:“你躲在一個小女孩身後尋求保護,還敗家的用這些符紙來對付我,這就是你的本事!有本事,一對一,手底下見真章!”
方白承認說:“我的确沒本事。不過死在我這個沒本事的人手裏,可見秦廣殿下也不是什麽有本事的。”他攏指,符紙化作一柄白劍,高高懸于上空,“你我修為上的差距,可以用其他方面替補。比如說,武器……”
秦廣雙手持錘,道:“怎麽可能?”他現在神情狼狽,一點兒也看不出之前狂傲的姿态來。
“對已經發生在眼前的事說‘不可能’——您何必讓自己顯得那樣愚蠢?”方白嘴角含笑,用溫柔的諷刺道。
劍,随手落下。
血,濺開。
身軀,倒下。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方白話音落下的剎那。
阿月望着方白,深感不可思議。
方白望着秦廣的身軀,說:“還沒死,只是暫時昏過去而已。”他收起符紙,望着滿目瘡痍的梅山村,神情淡淡。
阿月問:“你為什麽要要讓我當你的坐騎?”
方白說:“宗主平日看的民間雜談上有你的出現。上面說你是‘美麗’、‘聖潔’、‘高貴’、‘靈性’的代表,所以我想讓你成為我的坐騎。”
阿月道:“難當你以為我成為你的坐騎,你就可以變成我這樣麽?”
方白說:“不是。”他的手覆上圓鏡,“我只想讓其他人以為我具備你的品質。”
阿月緘默。
蕭寒抱着沫蘿,将身上的衣服披在沫蘿身上,血肉模糊的手顫抖不已。沫蘿躲在蕭寒懷裏,心頭的陰影揮之不去,漸漸的她也沒力氣胡思亂想,睡了過去。
阿月鹿角上的圓鏡旋轉,眨眼的功夫,秦廣的身體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兩個不沾污垢的錘子。它說:“你展現了你的本事,我願意奉你為主,你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方白說:“我勸你最好不要對我抱有什麽希望。”他話音剛落,地面就震顫起來。那兩個錘子失去主人,胡亂飛着,砸在地面上山石飛濺、落入海裏浪濤湧動,這梅山村不過片刻功夫,便被夷為平地了,村民中近乎沒有活口留下。
方白擡手,一股透明入水的法力從他手中湧出,緊緊纏繞住兩柄錘子。錘子掙紮了一刻鐘,最後還是被制服了。它們的主人已死,法力不再,于是它們的本能告訴它們“我該找新主人了”。
方白收起錘子,并不使用。他道:“離開擲杯界。”
浪起,拍打在島嶼上,似乎要将這個島拍爛。
方白坐在阿月背上,珠兒跳了上來,他将蕭寒和沫蘿也拽了上來。
望着被海水淹沒、沉陷海底的梅山村,蕭寒感到無比悲哀。他問:“你既然有這個能力,為什麽不早點出來,非得要等到這時候?”
方白的聲音幽幽,“我早出來與晚出來并無分別,這地方注定會以這樣的形式消失。如果它不消失,某些人就不會離開。”
阿月攀上月亮,躍出擲杯界。
重新出來,大家都有一種恍然大悟和陌生的感覺。
方白拿出新的一疊符紙,那符紙透明,上面紋着金色的字。他撚訣,那些符紙自主有序的貼在杯子上,将杯子圍住,字體放出耀眼的光。只見剎那間,那杯子就縮小成正常杯子大小,被方白握在手中把玩。
雕龍刻雀的白玉杯在方白指尖悠然轉動,那場景煞是養眼。
方白笑了笑,說:“是個不錯的酒器呢。”
阿月深感奇怪,“你為什麽如此愛喝酒?”
方白說:“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性情中人。”
……
秦遠和方白那行人分別後,孤身一人來到森林。他不認識方向,路線也記不大清了。他在森林裏走着,因為不是普通人,渴了餓了都能忍。一天晚上,他發現身上有點癢,伸手去抓,抓到了蠕動着的、肥大充血的蟲子,他并不懼怕,只是将那些蟲子從身上趕下去,然後每次睡覺前都要在身體周圍布上一層防護。
三天後,秦遠見到了蛇妖。他正餓得難受,準備找點吃的,就在一條溪水邊遇到了正在洗澡的蛇妖。
溪水清澈,一個蛇尾人身的女子在洗澡,場面清新誘人:她白嫩的肌膚泛着油亮的光澤,卷曲的頭發貼在後背,勾勒出曼妙的腰身,綠鱗閃爍的尾巴拍打着溪水,口中分叉的舌頭吐出陣陣愉悅的嘶鳴。
秦遠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跑出來,喝問:“你把我師父弄哪兒去了!”
如果宋墨知道秦遠這麽做的話,估計會大罵一聲“蠢貨”!
蛇妖回頭,看見了形容狼狽的秦遠。她眯起眼眸,道:“你是誰?”她身無寸縷,卻沒有阻擋重要部位,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被人看了去。
秦遠手中握着銀劍,他的眼睛很明亮,像是貓眼,漆黑渾圓的眼瞳閃着讓人心悸的幽光。他厲聲喝問道:“我師父是被你吃了麽?”
蛇妖眼珠子一轉,“哦”了一聲,那聲音拖得長長的,略帶幾分玩味兒。她道:“你師父是那個穿着黑衣服,手裏拿着黑刀的男人?”她沒等秦遠回答,勾唇笑了笑,“确實被我吃了——滋味還不錯呢!”她大笑起來。
秦遠一遇到宋墨的事情,就腦子不夠用,他将蛇妖的話信以為真了。他心想:“鵲姑說我和師父相處的時間不多,難道她早知道師父這時候會死?”
失望、傷心、難過、懊悔,種種情緒席卷而來,使秦遠精神崩潰。眼淚順着他眼眶溢出,劃過他髒兮兮的臉頰,在下巴上彙聚,最後滴在了銀劍上。
銀劍,顫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原本想寫一個僞君子這樣的人,但是我寫不出,只能寫一個性格溫柔的性情中人了——我不溫柔,但我确實是個誠實直白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