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罰十鞭
宋墨回到滄瀾宗。
滄瀾宗是一個建在山谷裏的門派,四周青巒疊翠,只有一道依山而建的陡峭窄路能供通行。那條路濕滑漆黑,路邊生長着四季俱在,卻又叫不出名字的黑木和荊棘。
宋墨背着東部神君贈給他的“臧劍”,走在路上,耳邊除了熟悉的風聲,就只剩下“嗒噠嗒噠”的腳步聲。這時,他才恍然回神,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沒被千澤林裏的人識破,已經活着回來了。
宋墨知道石光貪戀富貴,是絕不會輕易暴露事實的。但是他還是不怎麽放心,世事無絕對,如果自己欺騙神君的事被抖出來……他眉頭一皺,覺得自己的頭上懸着一把随時會落下的劍。
突然,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響起:“宗主,方白在此等候多時。”宋墨擡頭,只見方白一身白裝素淨如孝服,正朝着自己拱手道,“不知事情如何了?”
宋墨說:“神君也未曾見到過真正的龍鳳體,所以辨不出真假。”說完,他低下頭沉思。
方白走到宋墨身邊,關切道:“宗主,怎麽了?”
宋墨緩緩擡頭,望着方白那張猶如玉石鑄成的臉,眯起了眼眸,問:“龍鳳體的事是你傳出去的麽?”
方白不驚反笑,道:“沒想到宗主這時候才想到懷疑我……”他勾起的唇角,宛如溫柔的風,吹進了宋墨眼底,“不過,宗主确實沒懷疑錯……這事的确是我做的。”
宋墨雖然早有預料,但是親耳聽方白坦蕩的說出來,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和驚詫。他蹙眉,問:“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方白理所當然道:“當然是為了成為人上人!”他一淺一深的眼眸裏翻湧着對力量的欲望和渴求,讓宋墨聯想到白毛狐貍。表面看起來像小兔子一樣文弱無害,實則狡詐兇狠、充滿野心。
宋墨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同意我的計劃?”
方白嘆了口氣:“唉,宗主對方白有知遇之恩,況且義父也是滄瀾宗宗的人……你二人皆希望我留在滄瀾宗,左思右想,我還是決定留下,好好輔佐宗主,将滄瀾宗發揚光大。”說罷,他望着宋墨,問,“宗主可要處罰方白?”
宋墨想:“我果然不是個聰明人,直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可能是出自方白之手,還冤枉了其他人!而且,要是方白不同意我的計劃,在裏面偷偷動些手腳,那我可就……那現在他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方白問:“宗主?”
宋墨回神,發現已經走到了山頂。
山頂的風仿佛有形的手,輕撫着兩人的長發,揚起了兩人的衣袂。從這裏往下俯瞰,滄瀾宗盡在眼底。朝北,一座嶄新的宮殿自山間凸了出來,一條白龍似的瀑布自北面那座山的山頂往下沖,那座宮殿直直分裂了瀑布,将其分成兩股白龍,自左右往下……因此宮殿下有兩潭活池。
宋墨望着那宮殿,聽方白說:“宗主離開滄瀾宗已有半月之餘,那座宮殿就是那段時間建立起來的。它是滄瀾宗的會客殿。因為滄瀾宗四面環山,飲水不便,我差人将東河之水引一股來此,才形成了這瀑布和潭。”
宋墨雖然還因方白将龍鳳體之事傳出而耿耿于懷,但轉念一想:“此人才謀俱在我之上,若能為我所用,便是滄瀾宗之幸”,于是便道:“有勞你費心了。”
随後宋墨大概估算了一把人力物力,問:“建造這宮殿、開辟這瀑布活池,花費了多少?”
方白說:“一顆中品願力珠。”
宋墨驚訝不已,他道:“不可能!”
方白解釋道:“宗主只給了義父一顆中品願力珠,宗中其實并無多少財務。宗主離開這幾日,沫蘿姑娘去萬丈紅塵外等秦遠時遇到了一批南方來的工匠,他們手藝精巧,卻居無定所,所以白收留了他們。這樣一來,就免去昂貴的人工費。因此,那一顆中品願力珠全花在材料上了。”
聞言,宋墨才發現自己的思維太狹義,眼界太短淺。他望向方白,那個宛如玉雕般的人,感到深深地自愧不如,還有一種微妙的感覺——恐懼。
宋墨沉吟片刻,道:“之前你問我是否要處罰你。我的答案是‘罰’——今日你就去領蛇骨魚鱗鞭十下吧!”
方白應是,道:“多謝宗主寬容。”
随後,方白領宋墨來到兩潭中間。
潭邊,堆砌着黑石。翡翠色的潭水裏養了幾株青蓮,圓盤大小的荷葉底游動着紅錦鯉。瀑布往下沖,濺起無數碎珠,激起圈圈漣漪。
兩潭間有個三層黑木閣樓,閣樓上懸挂着魚燈,牌匾上寫着“滄瀾居”三個飄逸的紅字。閣樓前還移種了一株老槐樹,槐樹下,是一張方石桌和四個石凳。
宋墨道:“我的滄瀾居怎麽移到這裏來了?”
方白道:“這裏風景好,距離會客殿也近。”說罷,他将滄瀾宗現在的地圖和人員名單交給宋墨。
宋墨坐在石凳上看完地圖和名單,發現方白在自己身後站着,不悅的皺起眉頭:“你不是我的貼身侍衛,不必總跟着我。”他回頭瞥了方白一眼,“你為何到現在還不去領罰?”
方白應是退下。
宋墨見方白離開,緊繃的身軀才稍稍放松了些。他望着地圖和名單,有些出神:“不愧是龍鳳體,要換做我,肯定做不到這樣……這樣的人,我可以駕馭得了麽?”他開始後悔留下方白。
不一會,宋墨就看到方小貴疾跑過來,哭道:“小白那孩子身子骨不好,最近又為了滄瀾宗大大小小的事整天操勞,每天還都跑到黑路上盼望着宗主回來,已經半月之餘沒合過眼……”
宋墨喝道:“小貴!”
方小貴痛哭道:“宗主,小白将龍鳳體的事情洩露出去,是屬下管教不嚴之過!屬下願代那逆子受蛇骨魚鱗鞭之刑!”說着,他“邦邦邦”猛磕起頭。
宋墨心想,“這方白倒真是不簡單,竟讓方掌事一心向着他,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他呵呵一笑,“本宗主說過的話,豈有收回的道理?”
聞言,方小貴也不哭了,也不磕頭了。他抹了把鼻涕眼淚,紅着眼眶起身,道:“屬下告辭!”
宋墨心想:“要是今天要是真治不了方白,以後想要治他,可就難了。”于是,他跟着方小貴來到滄瀾宗的“受刑臺”。
此時,受刑臺周圍圍滿了人。方白披頭散發,光着上半身,跪在臺上。方白手上是一根蛇骨魚鱗鞭,那鞭子寒氣森森,韌勁十足的蛇骨上交錯覆蓋着花瓣形的魚鱗,哪怕是修士,輕輕挨一下就得帶下血肉來!更何況方白這樣從未修煉過的體弱凡人?
宋墨走上受刑臺,從方白掌中接過蛇骨魚鱗鞭。方白将披在身後的長發攏到胸前,露出天鵝般曲線優美的脖頸和線條流暢的背,緩緩垂下了頭。
宋墨高高揚起鞭子,沫蘿跳上臺,喝道:“住手!”随後,只聽“啪”,一道令所有人好像被打了一巴掌的、肉疼的聲音響起。方白背部開花,血肉翻開,他悶哼一聲,卻硬咬着牙沒有昏闕。
沫蘿怒道:“喂!你在幹什麽?耳聾了嗎?我叫你住手!”她大步跨到方白身邊,攔在兩人之間。
宋墨說:“我沒有耳聾。你不用對我吼。”他高高擡起鞭子,“我想你沒有眼瞎,就應該知道我在幹什麽。”
沫蘿氣的渾身哆嗦,她上前一步,道:“我不許你打他!你要再敢抽他一下,我就……”
劇痛下,方白費力的擠出一句話:“請讓開。”
宋墨不理會沫蘿又叫又跳的,他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方白,發洩着內心的恐懼不安——這樣的人,絕非池中之物,豈是我能把控的?
挨到第十鞭,方白終于支撐不住,倒了。光看表面,他的背已血肉模糊,骨頭已斷裂了好幾根。
看到方白面無人色地倒下,宋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幹了什麽。他扔下蛇骨魚鱗鞭,扶額無力道:“來人,把方白擡下去治療!”放下手,他發現自己掌心是深深地指印,掌背濺到了方白的血。
宋墨望着腳邊的鞭子出神:“這就是自卑、嫉妒和恐懼麽?”他緩緩閉眼,“唉,沒想到我竟是這麽不堪的一個人!”
方白養傷期間,方小貴曾對方白說:“宗主雖然打了你,但我希望你不要怨他。”
方白臉上毫無血色,他望着門,一言不發。
方小貴見此,嘆了口氣,問:“你在看什麽?”
方白動了動唇,“宗主現在在做什麽?”
方小貴道:“宗主在萬丈紅塵外等他徒弟出來。”
方白輕輕嗯了一聲,阖眸無言。
方小貴不知所雲,撓了撓頭,道:“孩兒,別想太多,還是好好養傷為要!”
方白好像睡着了,長長的眼睫毛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
宋墨在萬丈紅塵外等着,等來等去,怎麽也見不到人。他剛想走,就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跑了出來。那孩子一雙黝黑明亮的眼睛一下就鎖定住了宋墨,他叫道:“師父!”
秦遠腰間插着銀劍,懷裏揣着星華草,跑的氣喘籲籲。他跑到宋墨身邊,适時的跌了一跟頭,撞到宋墨了懷裏。宋墨沒有避開,也沒有問星華草的事,只是說了句:“回宗吧。”就将賴在他身上的秦遠扶正,獨自朝滄瀾宗的方向走去。
秦遠唉了一聲,邁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跟在宋墨身後。然而才走了三步,他就又摔倒了,倒在地上,掙紮了好幾下都沒起來。就在他雙眼氤氲,以為宋墨把他落下了的時候,他嗅到了槐花的香味,一雙漆黑的鞋停在他跟前。
“你摔倒了,爬不起來,為什麽不喊我?”宋墨問。
秦遠濕潤了眼眶,他哽咽道:“怕師父嫌我麻煩。”
宋墨抱起秦遠,道:“我就算會嫌你麻煩,也不會不管你。你後有什麽事,記得跟我說,知道了麽?”
秦遠重重點頭,“知道了!”說完就将腦袋埋在宋墨懷裏。此刻,他心中十分溫暖踏實。不久,他就醉倒在槐花清冷而香甜的氣息中,安穩的睡着了。
宋墨抱着秦遠回滄瀾宗,卻見方白披頭散發,穿着單薄地站在黑路上。他瞥了方白一眼:“你身上有傷,不好好養傷,來這裏做甚?”
方白垂眸望着睡在宋墨懷中的秦遠,道:“等宗主歸來。”随後,他勾唇一笑,“沒想到秦遠也回來了,他這是怎麽了?”
宋墨道:“摔倒了,走不了路。”說完,他走出幾步,卻見方白還杵在那,不由停步,問,“你還杵在那做甚?”
方白嘆了口氣,道:“宗主不喜歡方白跟着,所以方白想等宗主走遠些,再自己一個人走回去。”
聞言,宋墨立即離開了。
方白見此,呵呵笑着,“我何時變得如此扭捏造作了?”一陣風吹過,好像能将他吹散似的,“我早該明白,他雖然為了我冒險欺騙神君,可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我有利用的價值罷了。如果我沒有價值,或觸犯了他的底線……”背後的傷口裂開,血如紅梅在衣服上濺開,他嘶地倒吸一口涼氣,“疼。”
……
回到滄瀾居,宋墨将秦遠懷裏的三株星華草收起。那星華草枝葉豐茂,神曦飄搖,頂尖還結了幾顆紅色果子,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估計有生長了有萬年之久。因此,宋墨看向秦遠的目光柔和了許多。
宋墨扒開秦遠的衣服,發現秦遠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淤青爛紫不少,骨頭斷了許多,掰開嘴巴,裏面還豁了幾顆牙。他心想:“這孩子為了那三株星華草,倒是吃了不少苦。可是,為什麽他這麽想繼續留在滄瀾宗,做我徒弟呢?”
宋墨想不出什麽理由,索性不再想。他以法力抽取星華草部分神曦,滲透到秦遠體內。秦遠的傷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着。
宋墨在秦遠傷勢愈合後,将星華草收起,然後去見了方白。這時候他心裏的結也打開了,自己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對方是龍鳳體,這沒什麽好丢人和遮掩的。
現在方白不和方小貴住一起。宋墨來到方白居住的“白鷺園”,那裏距離滄瀾居不遠,風景蕭瑟清幽,是一處十分靜谧的地方。他剛走到門前,就有人打開門。
那人披着貂裘,容顏清瘦。一雙異瞳清澈,望向宋墨時,有種深沉的專注。他淡淡道:“原來是宗主,不知宗主來白鷺園,所為何事?”
宋墨說:“我此番來,正是來賠禮道歉的。”
方白倚着門,猶如一株病弱的君子蘭。
宋墨走到方白跟前,“秦遠從萬丈紅塵帶回了三株星華草,我想送你一株,不知你肯不肯收?”
方白聞言,眸色一動,道:“星華草乃是修行中人公認的療傷至寶。無功不受祿,宗主何以重禮相贈?”
宋墨道:“石光以龍鳳體的身份進入千澤林,擁有的資源是你我無法想象的。雖然滄瀾宗地位低,資源薄弱,可我想盡可能給你最好的資源。”
方白态度輕慢,顯然不為所動。
宋墨繼續道:“還有就是,我……我之前罰你十鞭,是因為自覺不如你,心生慚愧罷了。”他關切的望着方白,“傷口還疼麽?”說完,他覺得自己這麽說有些虛情假意了,咳了一聲,“總而言之……”
方白打住了宋墨的話,“宗主的意思,方白已經明白。方白絕不會因此怪罪宗主,畢竟是方白有錯在先,若宗主不罰,恐其他人會藐視宗規,從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伸出修長的手,“星華草。”
宋墨将一株星華草交給了方白。
方白接過星華草,道:“多謝宗主恩賜。”
宋墨微微颔首。
接着,宋墨将東部神君賜令牌的事跟方白說了。
方白表示:“現在東部神君麾下那批人整天打來打去的,滄瀾宗人員單薄,最好還是不要投入太多人。”
宋墨問道:“你的意思是,還是要投入一些人?”
方白勾唇一笑,容顏清麗之至。他道:“此事宗主可否交給方白來辦?”
宋墨應允。
接着,宋墨沒有繼續逗留,在談論了一下宗中大事後就離開了。畢竟兩人間也沒什麽好談的,再繼續留在那裏反而尴尬。
待宋墨離開後,方白望着掌中那株星華草出神。
宋墨并不明白方白想要什麽,缺什麽。他能想到的,只有地位、名利、財富、修行資源這些一般人認為好的東西,他也同一般人那樣追逐這些,所以他能給方白的也只有這些。
……
宋墨回到滄瀾居,看到秦遠已經醒來。
秦遠見到宋墨,愁眉苦臉道:“師父,我拿到三株星華草了,可……我明明把它們放懷裏的,不知怎麽回事,醒來後怎麽也找不到了……”
宋墨道:“因為我把它們都收起來了。”
秦遠聞言,喜道:“原來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的有點爛,宋墨罰人那一段太過僵硬。将秦遠好不容易從萬丈紅塵摘來的星華草送給方白,這麽做也有點渣了。多謝諸位看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