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山時,師父吩咐,要本少爺取得花魁姑娘親自贈送的一束頭發,我打聽得京城中楚館美人數樊紅淚為第一,這一日在懷裏藏了一大疊銀票,興致沖沖向藏月館進發。
臨行前,老爹一腔狐疑,說懷照豈是會出這樣題目的人?莫不是你剛回來幾日,又犯了小纨绔的毛病,卻推到師父身上。
本少爺十分委屈,分說不得,斯幽拱手道:“伯父,不如小侄陪伴嘉魚前去,未審尊意若何?”
老爹近日很是看重他,曾嘆息生子當如洛斯幽,聞言大喜,笑眯眯點頭應允。
我同斯幽并肩出了門,禁不住嘆了口氣:“瞧我老爹的神色,倒把你當成了親生的兒子。”
斯幽難得地笑了一笑,好比天上一彎乍現的虹霓,倒挺絢爛:“我卻不要你做我的兄弟。”
我向他皺了皺鼻頭:“做本少爺的兄弟,難道還辱沒了小王爺不成?”
斯幽臉上的那一絲笑意仍未褪去,低聲笑道:“哪裏,是在下辱沒了徐兄。”
京城中有一條群芳街,專門開設秦樓楚館。繁華更與別處不同,畫樓雕梁,寶馬雕車,一陣陣柔媚的笑語聲遙遙傳來,聽得人都要酥了。
我們兩個慢悠悠踱到街上,道旁樓臺上立着無數女子,穿紅着綠,妖妍妩媚,或持團扇,或拿羅帕,比肩而立,都向下相望。
小王爺和鎮國公家少爺的名頭唬人,藏月館的老鸨滿面堆笑地讓出來,一面笑說,一面又命身旁女子捧上茶來,這老鸨老于世故,曲意逢迎,端的是滴水不漏,本少爺心下大樂。
我們揀了個濟楚閣兒坐下,便道:“聽聞樊姑娘豔絕京城,請她出來一見如何?”
老鸨得了銀兩,歡喜之極:“兩位公子真是有眼光,我家紅淚那可是絕色的美人兒啊。”袖了銀票,忙去請花魁,但過了片刻,卻愁着眉苦着臉回來了,向我們道:“公子爺莫怪,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有個客人已搶在你們前頭,請了紅淚去相陪,這……這……”
本少爺手中折扇“嗒”的敲在桌面上,假作怒色:“哪裏來的客人,敢搶本少爺的姑娘?”
老鸨吓得一抖,臉上卻還勉強挂着笑:“公子爺,這卻是位稀客,老身也是頭一回見他來,他同紅淚只在風蓼軒處吟詩作對,并未說要歇宿。”
這老鸨說那人不歇宿,顯然是在勸本少爺等上兩個時辰,待那客人離去,斯幽轉着手上的酒杯,似笑非笑:“聽你這麽說,這客人倒是個清雅之人,徐兄,咱們不妨前去見他一面。”
Advertisement
此言正合我意,當下命那老鸨領路,來到風蓼軒,裏面盈盈立着一個紅衣女子,正婉轉唱着一支曲子,見我們進來,笑着掩唇不唱。
我向她一望,見她肌膚晶瑩,眼波流轉,妩媚不可方物,料想必是樊紅淚無疑。
本少爺眼尖,一眼瞥見角落裏斜倚着一個眉目如畫的碧衫少年,一瞥之際,瞬息壓倒花魁,不由得呆了一呆,忙走到他面前,推了他一把:“景止,你怎地到了這裏?”
那少年正是景止,聞言舒了個懶腰,含笑站了起來,先和斯幽見過禮,方道:“聽說徐少爺和小王爺今日好興致,來逛藏月館,在下不才,也來附庸風雅。”
我頓足道:“你這呆子,葉相家訓何等嚴厲,倘若知道了你來這種地方,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紅衣女子臉上笑若花綻,脆聲道:“是麽?難怪像葉公子這般俊雅的人物,紅淚卻是第一次得見。”
景止卻半點不慌,搖頭道:“無妨,我父親并不知道,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這位是藏月館裏的花魁樊紅淚姑娘。”
紅衣女子笑吟吟地打量我們一眼,嫣然道:“葉公子的朋友,真是個個都風流俊俏得緊。”
景止的唇邊綻開一縷清淡的笑意,向我道:“紅淚姑娘號稱京城第一美人。”
本少爺揉着鼻子不作聲。
你可知你這一笑,樊姑娘那第一美人的稱號,果然只是號稱。
樊紅淚請我們坐下,奉上茶果點心,嫣然一笑:“難得三位公子都光臨賤地,小女子唱一支曲子給三位品評,可好?”
斯幽颔首,言語說得溫文:“願聞姑娘清音。”
樊紅淚笑意不減,取過琵琶,皓腕慢舒,纖指輕撥,唱道:“晚裝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她唱的是南唐後主所作的《玉樓春》,作于南唐亡國之前,極寫宮中春夜歌舞升平,嬉鬧宴游之樂,她精擅琵琶之技,彈時嘈嘈切切,弦索宛妙,真如珠落玉盤,叢花拂面,加之歌喉柔美婉轉,聽來更是令人魂消魄蕩。
景止一聲輕嘆:“李重光當時踏花夜歸之時,可曾想到後來的‘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樊紅淚秋波流轉,脈脈地凝視着他,嬌柔道:“葉公子,你言下似乎不怎麽喜歡李煜?”
景止微笑道:“是,在下一向偏愛稼軒多一些。”
樊紅淚笑盈盈地道:“公子是清貴世家的子弟,居然會喜歡稼軒的慷慨悲歌,倒叫小女子有些意外了。”
景止低低道:“稼軒孤勇,如赤足作刀叢中舞,知其不可為而終不悔,葉某從無這般勇氣。”
本少爺正吃果子,聽他們兩個言語說得入港,心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他奶奶的大蘿蔔,景止七歲的時候,就被書塾裏的劉老爺子推許為将來的狀元之才,書袋一向掉得技驚四座,本少爺如何能和他比?眼看着這位樊姑娘喜歡的是文采風流那一套,本少爺豈不是毫無戰鬥力?若是樊姑娘傾心于景止,叫我如何同我最敬愛的師父交代?
我深知人生在世,敬師如父,當下一聲咳嗽,拉一把景止道:“你來,我有話同你說。”
他随我走到風蓼軒外,從容撤回被我扯住的衣袖:“什麽話?”
我哭喪着臉,向他慘兮兮地道:“景止,你我兄弟一場,既是我看上樊姑娘在先,你莫要同我搶。”
他悠然反問:“你當真看上了樊姑娘?”
本少爺被他一雙晶亮的眼眸看得頭皮發麻,壯起膽子點頭:“是,咱倆一向要好,你讓我一回好不好?改日我再向你賠罪。”
景止不答,低頭想了片刻,忽道:“樊姑娘最喜歡秦少游,贊他風流疏落中有骨格。”
我大喜,忙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贊嘆:“好兄弟!”
好兄弟“嘿”的一聲,慢條斯理地敲竹杠道:“這次人情需得一個月的好酒來還,權且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