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本少爺得了景止的透風,心裏有底,回到風蓼軒坐定,三兩句言語說下來,若有意間,若無意間,将話題扯到秦觀身上,言下極贊少游清雅,世無其二。
這一番話果然有效用,紅淚轉過頭來望着我,秋波凝眸,目中透出又是訝異又是歡喜的神色,只瞧得本少爺心花一叢叢地怒放,暗忖此番定然不辱師命。
斯幽旁觀良久,一展袖,顯露出精乖的心腸:“在下只道徐兄武功了得,卻不想在文采上,你同樊姑娘也是一對兒知己,可喜可賀。”
我聽得更是大樂,小王爺真是知情識趣。
本少爺四平八穩地晃着扇子,面皮不動,嘴裏謙遜道:“哪裏,哪裏!”
一番清談,不知不覺過了幾個時辰,月上柳梢,老鸨殷勤問道:“三位公子可要用了晚膳在此歇宿?”
紅淚笑吟吟挽留道:“正是,寒舍雖不比尊府,倒也有幾樣細巧茶果,精致菜肴,幾位公子可願賞臉嘗嘗?”
我見她巧笑嫣然,禁不住心頭一軟,便想開口答允,随即想起老爹,嘆了一口長氣,美人兒,你可知本少爺還需留一條小命。
景止瞅着我,微微而笑:“嘉魚,可要留宿于此?”
我悄捏一把他的衣袖,低聲啐道:“你明明知道我爹的脾氣,我要是住上一晚,明日就得拄個拐杖走路啦。”
景止面上仍帶着從容優裕的笑:“鎮國公少爺姓徐,又不姓李,怎會拄鐵拐。”
我顧不得聽他的取笑,見紅淚待我甚是和藹親近,便瞅着老鸨不防,悄聲向她求取一縷頭發。
她詫異地笑了笑:“徐公子要賤妾的頭發做什麽?”
我搜腸刮肚斟酌一番用詞:“在下傾心樊姑娘已久,不敢望一親美人芳澤,只求青絲一縷,聊表相思之情。”
紅淚婉轉妩媚地笑道:“徐公子這話岔了,你我以詞會友,當是高山流水之誼,賤妾別無他念,若是公子錯愛,是賤妾的不是了。”說罷道個萬福,一臉“送客”。
本少爺如經了霜的白菜,蔫蔫地低頭一路走出大門,心下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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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幽趕上前來,拉住我的衣袖:“徐兄怎地不快?女子的頭發本就珍貴,不比尋常,你今日初見花魁,求不到也實屬正常,不若多來幾次,用一腔柔情打動樊姑娘,定能不辜負你師父之命。”
景止慢吞吞随在他身後,聞言好奇地問道:“什麽師父之命?”
我遂把下山前師父的吩咐同他說了。
景止不禁失笑:“聽聞沈前輩雖然武功極高,卻是個溫雅和氣之人,怎地出師的題目出得這麽古怪?”
本少爺不吭聲,我區區一介凡人,誰知我師父這位神仙的肚子裏轉的什麽念頭。
景止攢眉想了想,道:“你且在這兒等着。”轉身又踱入了藏月館,本少爺正不知他搗什麽鬼,不多時,卻見他搖搖擺擺地如一株碧柳似的出來,将一個小荷包擲到我懷裏:“拿去交差。”
我打開一看,裏面一縷青絲,烏黑油亮,不由問道:“這是紅淚的頭發?”
景止點頭:“正是。”
我且喜且驚:“你怎麽拿到手的?”
他若無其事地道:“唔,我對她笑了一笑。”
他奶奶的大蘿蔔!好你個樊紅淚,待景止何其重,待本少爺何其輕!我顧不得找花魁姑娘算賬,苦着臉:“可惜是你求來的,只怕師父面前,做不得數。”
景止瞅我半晌,像頭一回認得我:“嘉魚,你小時候坑蒙拐騙,信口雌黃的事兒還幹得少了?怎地如今大了,倒要起臉面來?拿了這頭發去見你師父,不拘如何言語,此事兒就算過了,莫非你還真要日日來讨好這位花魁姑娘不成?”
悠悠暮色中,一身清氣的碧衫少年長袖飛舞,向我款款而談,一番話說得極其理所當然。
斯幽嗤的笑道:“葉公子這話說得痛快。”
我往懷裏藏了那荷包,臉現悻悻:“走罷,景止,你今日又沒個小厮跟着,我先送你回家。”
景止也不謙讓,由得我同斯幽一齊送他回葉府,正值葉相下了朝在家,見到是我,一吹胡子,眼睛瞪得滾圓:“鎮國公少爺幾時回來的?”
葉相從來一副擲果盈車的好風儀,當年他才及狀元,皇帝卻朱筆一揮,命他為探花郎,便是看中了少年葉相的端嚴美貌。
本少爺難得見他作惱怒防備狀,料想他生怕我帶壞了他家清正矜貴的小公子,有心要怄他氣,臉上笑嘻嘻的:“剛回來數日,渴欲見到舊友,所以今日特地尋他出去逛一逛。”
葉相挑了挑眉:“哦?你們去了何處逛?”
景止暗地裏一拉我手臂,搶着道:“父親,我們去白鷺書院轉了一回,再過幾個月便是秋試,孩兒想着去多讀兩本書。”
葉相狐疑道:“當真?”
斯幽踏前一步,拱手為禮:“葉相安好,今日我們的确去了白鷺書院,小侄斯幽為證。令公子學富五車,今日同他一番對書清談,叫我受了不少的益處,來日殿試,必定是‘雛鳳清于老鳳聲’呢!”
乖乖不得了,本少爺暗中咋舌。
小王爺這麽一個生僻孤寒的性子,扯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臉上猶含笑,當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葉相前兩日見過斯幽,認得他是恭海王之子,聞言笑道:“承小王爺吉言了,你不如留下用了晚膳再去。”
葉相這老兒忒沒分曉,本少爺就立在斯幽身旁,他也不說留一留少爺我,端的叫人氣悶,奈何看在景止的面上,總不好同老頭子計較。幸而斯幽乖覺,行禮道:“多謝葉相盛意,徐伯父還在府裏專候,小侄這就同徐兄回去。”
辭了葉家父子,我同斯幽慢悠悠地往徐府走,斯幽緩聲道:“徐兄,我瞧葉相對你沒什麽好聲氣,怎地你和他的公子卻合得來?”
我嘻嘻一笑,這就說來話長了,想我同景止從小到大,彼此罩了多少回,說一句情深義重,絕不為過。
一時也同斯幽說不了多少,當下揀緊要的事說了,已回至徐府,跟着老太太吃了晚飯,本少爺來到書房,翻找紙筆,準備給師父寫封信,就此交差。
一個小厮見狀,驚得雙眼瞪得銅鈴一般:“少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您這是要寫字?”
我沒好氣啐他一口:“混賬東西,本少爺跟着師父,早練了一筆好書法,胡說什麽太陽打西邊出?”
本少爺輕舒宣紙,飽蘸濃墨,照着景止所說,揮筆給師父寫了封信,将自己如何一擲千金,終獲得花魁以青絲相贈的情意詳細道來,編得一絲不漏,封皮上寫一句“辱徒徐魚再拜恩師案上”,十分得意,同那裝着樊紅淚青絲的荷包放一處,命人連夜送往天鏡山。
雖然将師命糊弄了過去,本少爺心頭卻憋屈得慌,自下山來,我所遇的三個女子,不是傾心于斯幽,便是被景止的一笑迷得沒了魂。師父說我是個風流輕薄的性兒,只怕将來為禍女子,如今看來,禍從何起?
想到這,本少爺十分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