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本少爺讪笑兩聲,出得松林來,小辮兒張三兀自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見我來了,咧開笑臉道:“小少爺您去幹啥了?小的等你好久了。”
本少爺翻身上馬,沒好氣道:“走!”
小辮兒張三乖覺,瞧出我聲氣不好,忙牽過馬,只管默不作聲地向前走。
身後有人揚聲喚道:“徐兄稍待片刻!”
我撥轉馬頭,見斯幽攜了衆人快步趕來,向我拱手道:“徐兄往哪裏去?”
我見他禮數甚周,總不好意思拉着一張臉,只得答道:“我往京城去。”
風荷拍手喜道:“是麽?我們也正要前往京城,不如一同去好了,成不成?”
我見她言笑晏晏,不由得魂靈兒飄了一半,忍不住笑了笑,很和氣地答應了她的請求:“風姑娘有命,自然是成的。”
當下衆人相偕行了一程,暮色漸晚,找了個客店歇息。
用晚飯時,風荷同我說了事情始末。原來斯幽是藩王恭海王的兒子,此次奉老王爺之命進京朝拜皇帝。
本少爺刮目道:“原來是個小王爺,失敬失敬。”
斯幽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綻開清淺的笑意:“閣下氣度雍容,料非江湖中的草莽人物,也必定是貴胄子弟。”
我不料他眼光恁地毒辣,讪笑一聲,點頭承認:“慚愧,我爹是鎮國公徐煙陌,不過我比你這小王爺還差一級。”
他袖手嘆道:“家父一介藩王,常年在外,怎比得上深受皇上器重的鎮國公?何況此次進京,一路有人追殺于我,我這個小王爺,當真做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一揚眉,訝然道:“那位紀淩煙姑娘不是只想嫁你,不會傷你性命麽?”
風荷見我不知,當下詳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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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當年的北辰派解散後,如今的江湖上以碧落閣和輕塵樓并稱兩大門派,引領南北風騷。
紀淩煙未及雙十年華,便成為號令一方的輕塵樓主,以暗器名震江湖,本是個響當當的女中豪傑,但一日她偶然見到斯幽,就此傾心,糾纏不休。
這次恭海王派斯幽進京,本拟讓他長住京城,一來安皇帝之心,二來讓愛子免于戰場厮殺,風荷與他自幼訂婚,自也相随。
紀淩煙得知消息,随即率衆一路追來,想要将斯幽搶回輕塵樓。
但連日來斯幽遇到數路人馬,除了輕塵樓一夥不曾下手殺人外,其餘人都對他們一行痛下殺手,護送他的五十多個侍衛只剩現在的七八個,斯幽也被某個蒙面黑衣人刺傷,至今未愈。
紀淩煙搶他不到,不免着惱,雖不許手下人傷害斯幽,對他的手下卻不再留情,若非我今日剛好出手相救,只怕除了斯幽,餘者盡都見了閻羅去。
本少爺見他們言下着實感激,記起師父的吩咐,不可忘了為人處世的禮數,抱拳道:“你我一見如故,這點小忙,自然是要幫的。”
想了一想,問道:“你可知道除了紀淩煙,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是誰麽?”
他目光一閃,随即搖頭:“不知。”
我肚裏暗笑,你可知你徐少爺跟誰學的心眼,你這目光閃爍之狀,還能瞞得過我去?當下也不說破,想起什麽似的道:“對啦,你身上的傷不要緊麽?我跟師父學了點醫術,替你瞧一瞧可好?”
斯幽颔首道:“不礙事的,多謝徐兄盛情了。”
次日本少爺本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則,奮勇護他前往京城,但說來也怪,接連數日,卻未再見到追擊的殺手,平平安安地到了京城。
我揚着馬鞭,心生無限感慨:“斯幽,我從前在山中居住,粗衣布裳,就算樵夫見了我,也不恭敬。如今換了錦袍,回到京城,人人見到我,便面帶敬畏之色,世情如霜,一至于斯。”
斯幽勒住馬,冷然道:“世事本就如此。”
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年紀同我相仿,但不知何以,說起話來卻總是老氣橫秋,冰冷中微帶滄桑,叫我又有幾分敬懼,又滿心想要讨好,笑道:“再穿過幾條街,就是我家,先帶你去我家歇息,如何?”
他躊躇道:“去府上自然甚好,只怕叨擾了伯父伯母。”
我搖頭笑道:“不打緊,我爹娘最喜歡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年輕人。”
正說着,只聽一陣嬌聲軟語,随風傳來。
我擡頭望去,不遠處有一座楚館,閣樓上三三兩兩的,立着不少美人,秋波凝涕,紅袖飛舞,向斯幽含笑相招。
我見那些女子目光凝處,全然未曾注意到自己,不禁啞然失笑,瞥了斯幽一眼,心道:“此人倒真是一副經得起考驗的好容貌。”
斯幽宛如未見,縱馬前行,不知何以,我只覺他背影孤寂異常,促馬追上,和他并騎而行。
轉過幾條人煙阜盛的街道,長街盡頭,兩頭鎮宅的石獅威猛而立,“鎮國公府”匾額高懸,字跡遒勁,還是當年皇上親賜的禦書。
多年未歸,見到這幾個字,我倍感親切。
門口門房見了我,乍驚乍喜,忙喚了個未成年的小厮去禀報管家,我領了斯幽等人,揚長直入。
銀發如雪的老太太被幾個丫鬟攙扶着,顫巍巍地走出來,一把将我摟住,放聲大哭:“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
我娘緊跟其後,扯着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絮絮叨叨地道:“我的魚兒,娘總算盼到你回來了,這幾年娘總想着去瞧你,你爹卻說慈母敗兒,非不讓我去,好孩子,你如今長得這麽大了,你那師父師娘,可餓着凍着你沒有?”
本少爺堂堂一個少年,被兩個封君這麽當場摟抱,羞得老臉通紅,禁不住偷眼向斯幽他們一瞧。
斯幽長身凝立,唇邊居然微含笑意,風荷捂着嘴,一雙大眼更是早彎成了月牙。
我見他們發笑,更是臊得沒地縫鑽,忙岔開話題道:“老太太,娘,你們瞧,孩兒帶了兩個朋友回來,這是恭海王家的小王爺洛斯幽,這是他表妹風荷姑娘。”
老太太抱着我仍不松手,眯着眼瞧一回斯幽,又瞧一回風荷,由衷贊道:“你瞧這兩個孩子生得真是俊,真是一對兒龍鳳。”
斯幽行禮道:“多謝老太太誇贊,小侄慚愧。”
衆人熱熱鬧鬧地哭一回,笑一回,丫鬟們攙着老太太和我娘坐定。
我終于得閑照顧自己抗議許久的肚皮:“快端些吃的來,我快餓死啦。”
老太太頓時着了急:“丫鬟們全不曉事!倘若餓着少爺,我要你們好看。”
丫鬟們忙七手八腳地端了幾十盤點心上來,我揀了幾塊吃了,恢複精氣神,才問道:“爹爹怎麽不見?”
我娘道:“你爹去靖國侯府上了,我的兒,你慢慢吃,別噎着。”
我命管家安頓好斯幽和風荷的住處,又令小辮兒張三去馬夫隊裏報到,回到房間,倒頭便睡。
次日醒來,丫鬟來請:“老爺讓公子你去花廳上說話。”
我這才想起昨夜未等老爹回府就睡了,于禮不合,捏一把冷汗來到花廳上。
老爹穿着一身家常衣袍,正喝茶,幾年不見,我爹倒沒什麽變化。
他對面坐了一人,一身碧衫素淡如昔,淡得宛若初春時第一抹青碧,容光幾乎照亮整個花廳,見我進來,含笑站了起來。
我揉一揉眼,結結巴巴:“你……你……”
那人攏着衣袖,微偏過頭,臉露一絲淡淡的微笑:“怎麽?幾年不見,便不認得故人了麽?”
我咋舌不語,不是認不得,是不敢認。
本少爺從小就曉得葉公子有驚世駭俗的美貌,料不得他如今竟能出落成這樣一副神仙似的模樣,叫人只望他一眼,上下三輩子的自慚一齊湧将出來。
他的好看和師父是一路,不比斯幽凜冽,氣質偏于幽淡柔和,好比天上一輪明月,欲近難得,欲遠難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