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1)
,碰撞着發出的聲響也被水拖曳得散亂。壁燈不知何時以何種方式被打開,可能是他的背部壓住了開關,也可能是她勾着他腰部的腳尖踢開了燈盞,燈光是如此的不真實。他們在水層底部裏閉着眼睛,偶然眯開的眼縫,燈光碎成一個個黃溶溶的小太陽。
白朱又閉上了眼睛,亂七八糟地想,什麽時候天花板上種下了梵高的向日葵。
燈又熄了。燈光暗下去的一刻,黑夜不再是深沉的黑色,她想,或許窗臺上,也有鳶尾花在藍成一片瓦綠。
他們在這種愉快的扭曲中撫摸對方的身體,交換唾液的甘甜,攀登座座起伏的山巒。
最後帶着喟嘆的飽滿,他在她沉沉欲睡的秀發留下缱绻的一串親吻,像為她簪上王冠,她成為他世界唯一的王。
白朱的身體蜷縮得像個嬰兒,她沉睡在寧襲的臂彎,手指還圈住寧襲的指節,喃喃着想洗頭。
夢中白朱回到了那片懸崖,她在跳《吉賽爾》旋轉的舞步,舒展肢體就能觸碰到大朵的雲,愉快如此輕盈。後來她跳累了,就在原地坐下,在心底默念少年的名字,他竟就如她期望地出現了,說我們回家。
迷迷瞪瞪間,聽見夢境與現實咬合的聲音,夢境太甜了,白朱不願意醒來,就把被子層層疊疊地往腦袋上堆,掩耳盜鈴,抓着夢境的尾巴回味。結果差點被悶過氣,又無奈地把人造小山包踢開,從床上坐起來,就猛然看見夢中人的背影,正端然坐在自己的書桌旁。一個背影就讓她心跳得很快,心動如昨日,如十六歲那年天臺上的不期而遇。
她聲音輕輕地,輕輕地,再輕輕地,開口叫他,害怕自己一個發聲,他就被碰碎了。
“寧襲?”
“嗯。”他手下動作沒停,喉嚨一動,哼出一句回答。
“寧襲。”
“我在。”他在相冊裏搜尋的視線終于落了下來,在一個沒有特殊标記的位置,有一張老照片,斑駁的晨光裏,他想,也許小姑娘還有很多沒有說出口的事。有什麽關系,關于往事,關于愛情,關于少女隐晦的心思,關于今天的好天氣,這些,一切的一切,都必得她與他慢慢地剝開,時間不重要,遺憾不重要,她和他最重要。
“小王子。”
白朱光着腳一步步接近那個身影,調皮地踩着碎了一地的陽光,趴在寧襲的背上。待湊過腦袋,發現寧襲聚精會神在看的是那張她偷來的照片後,特別羞,直想捂住他的眼睛。
事實上,她也這麽做了。可惜沒有成功,中途就被寧襲抓住三分之一的指尖,吻上了她的掌心。他把白朱抱在腿上放好,回答她:“是我。”
“大壞蛋!”她罵他,眼疾手快地把相冊合上,一把抱在懷裏,不給看!可不能再讓他知道自己多麽喜歡他了,要不然他的尾巴!該翹到天上去了!
“你好哇。”早安吻。
怎麽辦,還想更喜歡他一點,白朱抿着嘴想,他是我的小王子啊,她可以為他開一星球的花。
“My little prince.”
“我愛你。”
“幾點了?”
白朱就近抓了一只手機想看時間,指紋解鎖後,正好有一條短信進來,她晃了一眼,是航空公司的,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拿錯了。她還坐在寧襲的腿上,被他一只手虛虛地環抱住,心上癢癢的,問:“什麽時候的事啊?”
“前天晚上你睡着的時候。”
“那我也要把你的指紋輸入我的手機。”她用他的大拇指鄭重地蓋了一個印,眯眼,仰頭,說:“好了!”半晌後才反應過來短信的內容,剛剛還蓬松的心情立刻僵硬得難過,“你要走了嗎?”
寧襲點頭,醫院那邊還有事沒有處理,鬼知道他腦子一熱,就跨越南北,跑過來找她。
最壞的回答,她一下就蔫了。
“洗頭嗎?”寧襲問。
白朱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好吧,最好洗一整天。
公寓浴室不大,只安裝了淋浴的蓬蓬頭。
白朱搬了一個小板凳坐下,逆着光線去看寧襲低頭時脖頸牽出利落的線條,看他撥弄水溫時修長的手指,心中柔軟得一塌糊塗。這個人啊,是她在初知情愛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的,沒有比自己更幸運的人了。
察覺到白朱的視線,寧襲側過頭來,揚眉,無聲地微笑。其實他有點緊張,第一次給別人洗頭,把水灌進小白兒眼睛裏就太失敗了。但他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件事,态度嚴謹,趕得上第一次舞臺表演。
用保鮮膜在白朱肩膀處圍上一圈,寧襲折疊襯衫的袖子,用搪瓷杯舀了一杯水,手撸着白朱的頭發,試探着慢慢澆下去,察覺到白朱渾身一抖,急忙問道:“燙了嗎?”
白朱想搖頭,水珠差點落進眼睛裏,被寧襲攬住額頭阻止,才補充說:“不燙。很合适。”頭發濕漉漉地垂下來,露出的耳垂薄紅。不是錯覺,寧襲的手好涼,可昨晚他的體溫、他的呼吸是那麽燙,像要把她燙化,這樣的聯想讓她情不自禁害羞。
寧襲還是不放心,指腹按揉着白朱的頭皮,輕聲囑咐道:“不舒服就告訴我。”
“嗯,”白朱說着,一個人清洗着前端垂落的發梢,琢磨着今天要去哪兒玩,才能把人留下。等回過神來,發現寧襲還在固執地按摩着她的後腦勺,不由地好笑,那些惆悵的心思全跑,只順着觸覺,抓住他的手指,往前,“這裏。”
原來他不是什麽不學自通的天才,起碼在這件事上,他很笨拙。
直到最後用幹毛巾揉着小姑娘的頭,寧襲才松了一口氣,剛剛的表現可以打6分吧,不,七分?結果取下那一層保鮮膜,細膩的皮膚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小點,讓他心疼又沮喪。
白朱剛才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一寸寸頭皮上了,這時候才發現皮膚有點癢,奇怪,自己對保鮮膜不過敏的呀。
白朱啄了一下寧襲的臉,眯着眼睛笑。眼眸是清亮的琥珀色。第一次看見他挫敗的樣子,怎麽辦,居然有點可愛。
寧襲側過臉,躲開她灼灼的視線,輕咳一聲,耳朵尖有些紅,問,“有治過敏的藥膏嗎?”
……
後來自然也沒有出門。白朱把身體攤在寧襲的腿上,寧襲手指在白朱的發間穿梭,把玩發絲,按摩着她的發根,開着筆記本看死亡小學生柯南。是白朱堅持要看的,原因無他,柯南是她能想到的最長的片兒了。寧襲由着她。
可放的什麽沒人關心,兩人間或接一個吻,湊在一起絮絮低語,漫無目的地聊天。
陽光從爬滿白朱的背,後來又落在她的腳踝。
已經很晚了。
替白朱把散亂的鬓發理好,寧襲琢磨着怎麽開口,小姑娘的雙手一下子就勒緊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腹部,還在亂動,讓他癢得發笑,一開口聲音都沙沙的,“不鬧了,小白兒,再晚趕不上飛機了。”
“不要!不聽!”白朱頂着寧襲的肚皮,裝鴕鳥,沮喪地聳起肩膀,“你就不能多呆一天嗎……”後來想到正事,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撒嬌地喃喃,“真想鑽進你的肚子裏,做你身體裏的小蟲子,每時每刻和你在一起。”
“不讀書了?”他摩挲着白朱脖頸上的紅痕,小點已經消散了,沒有發熱。
“不讀了!”白朱滴溜溜地從寧襲的懷裏滾出去,滾到軟綿綿的地毯上,撇撇嘴,不等寧襲伸手來抱她,又滴溜溜地滾回去,一臉好奇地問,“蟲蟲是不是就是這樣行動的?”
她一個人折騰了好一會兒,臉上紅撲撲的,微喘着氣,是平日難得一見的嬌俏模樣。寧襲眼中氲開柔軟的光澤,小姑娘會撒嬌是好事,是他自己的功勞。他感到十分欣慰。但真的要走了。
他收拾行李,白朱賭氣,一個人在客廳瞎轉悠,後來還是蹭到卧室門口,看着寧襲忙活。其實不氣的,就是不舍,想這個人多哄哄她。見寧襲連昨天穿的格子襯衫也要帶走,白朱幾步跑過去,奪走,梗着脖子說:“髒了!”
“我拿回去洗。”寧襲忍住喉嚨裏泛濫的笑意,他一直留意着白朱的動靜,哪裏不知道她站在門口注視着自己,就是心眼壞,想招惹她。
白朱急得眼紅,“你衣服那麽多,不缺這一件。”
真要惹哭了,寧襲又不忍,就着坐在地毯上的姿勢,拉她的手,把人摟在懷裏,“逗你玩的。不這樣你哪會進卧室。不生氣了?”
白朱咬牙,誰說這人可愛的,蔫壞兒。
寧襲用手捧住白朱的臉,額頭相抵,聲音似深泉,“做我肚子裏的蛔蟲可得肚量大點。”又說,“十二月裏,希望你認真走路,就好像我們牽手同行;希望你每天愉悅,我會記得給你糖吃;希望你時不時想起我一點,如同我思慕你;希望你能有清澈的睡眠,夢中我親吻你的臉。你要乖,那樣我就乖。”再湊近她的耳朵,低語,“我把你的衣服裝進行李箱了,晚上我們各自聞着對方的氣味兒睡覺,周公就明白我們的心意了。”
好像可愛了那麽一丢丢,就一點點,白朱眯着眼,在心裏比劃着,那一點點就從一個原點,變成了一條線段,後來,後來啊,就是左右延伸到無窮的數軸了。
☆、愛你就像愛生命
二月。舊歷新年。Z市。白家。
寬闊的木質通風長廊裏,有一老一少一躺一坐,他們的話語碎落,恰如廊外撲簌簌下着的小雪,或是懸挂的鐵風鈴。老人躺在搖椅上,目光慈和,氣質儒雅,茂盛的發像連綿不絕的銀色山巒。
如果不是事先請教過爺爺,寧襲絕對不會想到,這樣一位身着寬松白衣黑褲的、笑起來眼角都是溫潤褶皺的八旬老人,因為一篇針砭時弊的文章,一度被判定為蔣先生的“禦用文人”,口誅筆伐,得罪過許多顯赫政客。文人加諸彼身,也帶上了諷刺意味。更何況,他又娶了那樣身份的一個女子……
寧襲坐的是木椅,他一手搭在椅背扶手上,另一手手背朝上,安放在膝蓋處。
“聽朱兒說,你學過戲劇?”說話的正是白朱的外公,百痕。一開口聲音似松間落雪。
“是,小時候跟着爺爺學過幾年舌,唱的是越劇。越劇多用旦,爺爺是劇團裏少有的小生。”寧襲點頭,他說話時,身體自然側向百痕,在皚皚雪地裏眉目深刻,氣質沉澱,“後來主要學西方戲劇,大學主修戲劇藝術與演繹。”
百痕點頭,說:“好孩子。”頓了頓,想起什麽,又問,“你爺爺是上海人?會唱些什麽?老頭子耳饞,想聽。”
他對上海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南昌路第42幢房。
穿過幽暗弄堂,路過巷口拉二胡的青年,露出那棟乳白色的小洋樓,在古老建築中無端矜持,她站立在飄窗後,她推開窗,她喂食灰鴿子,她的視線與他長久仰視的視線不期而遇,她消失,她神秘。
寧襲心驚老人的敏銳,僅憑短暫的交談和越劇的信息,就推測出爺爺的籍貫。他點頭,餘光中一抹亮色走來,他想了想,開口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1。”
百痕閉着眼,手指随着少年清越低沉的聲音,在木椅上打着節拍,并沒有察覺到白朱的到來,直到一個暖手袋被塞進毛毯裏,他才睜開眼,正對上一雙含嗔帶怒的眼睛,恍惚間以為回到了過去。
——那些他摔毀墨盤,掰折毛筆的暴躁日子。
她也是這樣不發一語地看着他,目光沉沉,像夜幕裏的一彎新月。她不說話,卻心如明鏡。
寧襲目光的落點始終在白朱身上,從她拐進門廊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歌聲不停,像是在唱給她聽。甚至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站着明燃。
說來神奇,初二天,這些人不陪家人,趕趟兒地往白家跑。明燃離白家最近,來得最早,正和小師妹分享半年來的新奇見聞,就被門鈴打斷。明燃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唱歌的某人,兀自生氣悶氣,一張臭臉從白朱為寧襲開門擺到現在。
小孩兒脾氣。
他當然知道這首歌的由來,鄂君子皙乘舟游河,愛慕他的越人船夫唱歌示愛。這是幹什麽?!明燃翻白眼。臭顯擺,他可是記得某人高中談了一場轟動全校的戀愛。
“天冷,您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白朱握了握外公的手,有點涼,合着掌搓了搓,把暖手袋塞進他的手裏,“凍僵了您可就握不了毛筆了,我還等着您的新年題詞呢。”
百痕好笑,打趣她:“那你還穿這麽薄?穿給誰看呢?”薄線衫套裙子,連件外套都不穿。又說,“幹脆就寫‘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看見對面明家小子,點頭打招呼,明燃乖乖叫百爺爺。
歌聲恰在此刻止歇。寧襲淡笑,狹長的眼眸波光潋滟,定定地看着白朱。
白朱被兩人取笑,也不生氣,挑眉說:“屋裏暖和。”引得百痕哈哈大笑。
四個人站在雪地裏,有四種心思,三個人帶着笑意,其中兩個人眉目傳情。
白朱握住寧襲懸在半空中的手,把帶過來的大衣披在寧襲身上。明燃洞察白朱的用意,子皙贈華衣,與船夫交歡,這是白朱對寧襲的回應。可為什麽就不能矜持一點呢?自己為她忿忿不平,可當事人早就心甘情願投降了。生氣!
她在門廊後踩着歌聲向他一步步走來,看他衣衫單薄,一身矜貴的浪漫與詩意。他坐在那裏,活像最高峰頂皚皚的一塊山石,連雪都要匍匐于他的腳下。一向如此,他是絕色,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後來百沁木叫幾人進屋吃飯,後面還跟着一尊煞神,氣質冷硬,只有對着百沁木才收斂,就轉移了明燃的敵意。畢竟寧襲選的歌是真不錯,而白喬峰是不請自來,仗着身形高大動作敏捷,就刺進了屋。
他想起自己的男朋友,掏出手機,編輯短信,發送。聯系人備注:老幹部。
寧襲和百痕走在隊伍最後。對上白朱回頭的視線,他揮揮手,示意她先走。
白朱就快步離開了。他知道,老人對他有話說。作為第一次的見面禮。
踩過一段枯枝,百痕拂掉身上雪,開口,不疾不徐。他注視着前方,視線落在一前一後走着的中年男女,寧襲随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我一生中做過兩件大事,一是娶了她的母親,一是寫了一篇文章。從不後悔,我所有的決定都基于我的愛情,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魚兒。”
他看着百沁木走進屋,白喬峰側着身替她擋吹來的寒風,沒有說話,但寧襲讀懂了他未出口的愛意,它隐藏多年,像海底一艘早沉的船,隔着浩瀚的深水,底下全是波瀾。
但他終于轉頭看着寧襲,不帶笑意的眼這才顯出歲月的峥嵘,很鄭重。“我,魚兒,朱朱,我們百家的人,都是長情的人,一生只會愛一人。看得出朱朱很喜歡你。雖然這很不公平,你還年輕,未來可能會遇見更讓你歡喜的女子。但我要問你要一個承諾,承諾你永遠愛她,永遠珍視她,永遠尊重她。”
寧襲直視着他的眼睛,毫不示弱,沒有躲閃,袒露的都是真心。他叫他,“外公,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我們寧家的人,也都是長情之人。他們一生也只愛過一個女人。我也不會例外。”
“在我短暫而漫長的一生中,她獨一無二,是我城邦裏的國王。”
吃飯的時候倒是風平浪靜。
至少表面是。
老人歲數大了,飯後就犯困,百沁木扶着百痕上樓午睡,半米外的距離,始終有白喬峰的身影。木質樓梯旋轉,光線上行,白朱注視着男人堅毅的背影,手下意識撫上胸口的吊墜,揣測着母親和他如今的關系。
印象中那個怒發沖冠的男人已經面目模糊了,被四年時間篩選出的,就是不管何時何地,沉默地站在母親身後,像個倔強無畏的士兵。永遠是半米,不遠不近的距離,卻遠沒有并肩同行。
明燃從冰箱裏掏出兩盒冰激淩,是他早上從家特意帶過來的,他把其中一盒遞給白朱,沖坐在單人沙發上的男人挑眉,示威。當然,白朱身旁的位置也是他第一時間搶走的。
白朱笑着接過,撕開包裝,挖了一大口含進嘴裏。唔,草莓味的!口腔被冰了一下,只辨別出第一口味道,舌頭就被凍住了,冰激淩化成汁水,順着嘴角流了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捂。她的新裙子!
電光火石之間,手腕就被溫涼的手指扣住,輕輕拉了下來,白朱心中哀嚎,低眉,就看見一小截舌頭柔軟地卷上來,順着她下颌的弧度,慢條斯理,舔掉了液體。
寧襲撐着沙發的椅背,探過身,替白三歲解決燃眉之急,氣定神閑,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會幹這種蠢事,眉目間閃爍着星星點點的笑意,仰着頭舔掉流出的液體。
他也不急着退回去,又輕輕含了一下白朱的嘴唇,頗有些意猶未盡。
白朱哪裏還記得自己的裙子,腦海中只有一段長脖頸,就在剛才,偷竊了天鵝的驕傲般,引頸就戮,朝她露出臣服的姿态。她的手後撤,手掌枕住了柔軟的東西,轉頭查看,就見明燃握着一大疊紙巾的手。
兩個幼稚鬼!白朱吐槽。
男人間有特殊的溝通方式,比如拳頭,比如此刻不見硝煙的挑釁。
寧襲挑眉,回視明燃,因為成功地宣誓了主權而心情愉悅,狹長的眼眸微眯,嘲笑他動作太慢。坦然承認,不止他看自己不爽,他嫉妒他也很久了。從許多年前的一場芭蕾舞開始。
明燃把紙巾塞給白朱,臭着一張臉離開了,背着白朱給寧襲豎中指。
寧襲也不在意,趁着此刻沒有旁人,繼續剛才那個淺嘗則止的吻。
兩人去了二樓的舞蹈室。室內光線充足,橘黃色的暖。
換上緊身的舞裙和平頭舞鞋,白朱扶着橫欄壓腿,肢體伸展,劃開一個弧度,躍了出去,像蜻蜓睜開緊閉的翅膀。無匹的光追着她的舞步,她舞步蹁跹,舞裙層層疊疊地張開,空氣中有花瓣吐蕊的芳香。
寧襲手指動了動,想念許久沒彈的鋼琴,要快節奏和輕音,流瀉千裏,當得起此情此景。
門被推開,百沁木走了進來,竟穿着正規表演的芭蕾舞裙,挽了發髻,化了妝。
他一直知道的,白朱的母親是位極其優秀的芭蕾舞者,但到底有多優秀,到現在才窺得一二。
像貝多芬屬于鋼琴,梵高屬于油畫,莎士比亞屬于戲劇,她天生就屬于芭蕾。
再沒有更适合芭蕾舞裙的人了。離開舞蹈室前他這樣總結到。
重新關上的門內,白朱驚訝地站在原地,從母親踏入舞蹈室的一刻,這裏的一切都有了清晰而深刻的變化。她從未見過穿一身純白舞裙的母親了,原來是如此得貼合,貼合她的美貌。她的美總是高傲的,且不近人情。
像有口無心的人間仙境。
“朱兒,記得《天鵝之死》嗎?”她開口,拽回她的失神。
白朱點頭。
“會跳嗎?”
白朱搖頭。
對,她不會,所有經典的芭蕾舞劇中就這一幕她不會。
她熟悉天鵝之死所有的舞蹈動作,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可就是不會跳。
“想學嗎?”不等白朱回答,她又接着說,“我教你。”
陽光中,她牽起裙擺,對着女兒躬身一揖。舞蹈的整個過程,白朱屏息,幾乎是眼也不眨地跟着母親的身形移動視線。
她踮起腳尖,她背起手,她抖動着手臂,她折斷雙翼,她垂首喘息,她跌倒在水池裏,她沉屍水底。
芭蕾舞者不說話,所以比常人更谙熟肢體語言的奧秘,透過微微敞開的門縫,白朱對上男人堅毅的視線,心潮泛濫,她想她讀懂了寡言的母親要表達的意思。她聽見她在說——我給你我躬身一鞠的愛。
寧襲一出舞蹈室,就迎面撞上了緊随百沁木身後的白喬峰。
“白叔叔。”對于他的出現,寧襲不是不驚訝的,作為世交家族裏的長輩,他自然認得,雖然他長年在最動亂的國家,并不住家。心裏有什麽隐秘呼之欲出,他只是冷靜按捺,并不主動探尋。
舞蹈結束,百沁木倚靠在牆邊平複呼吸,天鵝之死的動作并不激烈,激烈的是她砰砰亂跳的心髒。她知道那個人就在門外,她能覺察到他無處不在的視線。一尊沉默而堅持的嚴肅雕像。
白朱也在對面坐下,她解下母親的舞鞋,指法娴熟地按壓她的腳背,這是她和明燃常做的事。
百沁木張了張口,想給白朱一個遲來的解釋,說門外的男人是他的父親,想把許多年前康橋的夜晚說給她聽,想填滿字與字之間的溝壑,卻詞不達意。
到最後,她只是問:“真喜歡他?”
按壓穴位的手一頓,白朱點頭,說:“最喜歡。”
她一笑,又問:“不後悔?”
“不後悔。”
“即使他讓你傷心?”
門外的兩人聽着母女倆的對話,默契地沒有說話,屏息等待白朱的回答。
白朱歪着頭,很認真地想了想,才開口,像剝落歲月膚淺的皮囊。
她說:“我知道,一直都明白,他愛我遠比不上我愛他。十二歲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人群中最鮮明的存在。十六歲我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心情,我想空出過去和未來等着他。到今年我二十一歲了,我和他在一起,這就是我設想過的最美好的結局。”
寧襲的手指悄然握緊,從門縫中,他只看得影影綽綽,可她聲音如此堅定。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許多人窮其一生都在尋找他的靈魂伴侶,而我尋找的過程如此順利。我想,安排我們相遇,就花費了上帝的好多力氣,那我也不能太貪心,就該自己努力走過去,走到他身邊,讓他看見我。”
“或許,這就是上帝的一個圈套,你知道,他不總是如佛祖那般善良。它讓你早早就遇見那個人,是為了教會你用更漫長的餘生将它遺忘。若是不曾遇到,就不會傷心了。”來自百沁木幹澀的話語。
白喬峰終是忍不住推開門,但伸出手的動作又陡然停駐,銀色的吊墜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白朱取下胸口前的項鏈,跪直身體,輕輕地替母親戴上。幾乎是一瞬間,百沁木就認出了這是她的東西,在送給那個人之前。
“……什麽時候?”
“我摔傷那次,在醫院,他把吊墜戴在我身上。有點重,”白朱吐舌,“物歸原主。”
她湊近母親的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低語。門縫被拉大,她這才看見白喬峰身後的寧襲,想起剛剛自己的胡言亂語,有些羞赧,只肯說給母親一個人聽:“愛情嘛,就是這樣的,像風。來時悄無聲息,離開又漫不經心。誇張,虛浮,沒有重量。它從我的五指穿過,我能聽見許多聲響,在我心裏不停喧鬧,我抓不到。他一出現,這一切才會凝成一個具體的形狀。”
“會有不一樣嗎?”她疑惑,也學着女兒咬耳朵。
“有的。他不在的時候,吹冬天的風。他在的時候,吹春天的風。”她伸出手把母親抱住,裙擺都堆疊在一起,純美得不似人間,“我啊,就是一頭沖撞了春天的風的梅花鹿,我就這麽喜歡他。”
二月十四號,情人節。
一對對情侶從電影院走出,興奮地讨論剛剛的電影。水洩不通的影院門口,有行川的死忠飯,有白鯨哥的歌迷,更多的人,聚集到這裏,只是因為一個名字。
——寧襲。
這位導演十分年輕,因為一部電影在國際電影節上嶄露頭角,他本人也有着傳奇的經歷和令人豔羨的……愛情。今晚是他第一部電影的國內首映會,電影名為《沖撞了春天的風》,改編自作家行川的同名小說,劇中配樂全由白鯨哥一手制備,而他本人,甚至沒有出現在首映會。
據說,這部電影為他的愛人所作,選在這個特殊節日首映的原因,是想給他愛人一個驚喜。
此時,距離寧襲第一次拜訪百家人,已經過去了三年。
在這個粉紅色的夜晚,寧襲租下了Z市大劇院。古老的木椅泛着沉香,一排排并列,顯出歲月謙卑的力量。大屏幕上放映的影片只有兩個主角,熒幕上的光薄薄地灑在觀影人的臉上,映照出的面孔,與片中人別無二致。
寧襲在籌備一部電影,白朱一直都知道,且故事的主角是她和他,她也心知肚明。事實上,從行川讓她把兩人的故事送給自己時,她就明白行川的用意。後來她和寧襲在意大利求學,收到學姐從國內寄來的包裹。她用美工刀裁開牛皮紙,露出一本包裝精美的書,翻開淡藍色的封面,書的第一頁,是她鄭重的字句——
我最親愛的小女孩:
這本書送給你。
關于往事,關于愛情,關于十七歲不曾叫出口的名字,關于今晚的好天氣,這些,一切的一切,必得以這種随意的不失雅致的方式緩慢展開,才對得起我們莊重的懷念。
她當時情之所至,感嘆了一句,寧襲就私下要來了授權。拍電影這種事不可能瞞得住,更何況,寧襲也沒有想過瞞着白朱。
但此刻,白朱還是驚訝地捂住了嘴。她不知道的是,這部電影有兩個版本,一個呈現在大衆面前,是由演員完成表演,一個只在今晚,在這個古老的大劇院,在她面前播出,而主演的人是她和寧襲。
借着熒幕的微光,白朱轉過頭尋找寧襲的眼睛,試圖窺見他隐藏的情緒,就撞上他淡笑的眉眼,溫溫軟軟的。寧襲親吻白朱的額頭,豎起食指,示意她好好觀影。
白朱只好按捺住滿心的疑問,盯着屏幕,但腦海中都是止不住往上冒的疑問。比如,他是怎麽找到高中時代的影像資料,又是如何巧妙地把那些斷裂的畫面無縫結合。比如,他花了多少時間和心力改編劇本,怎麽重新登上舞臺,表演一個人的獨角戲。
是的,這是為白朱一人私人定制的電影,她事先毫不知情,卻擔任了電影的女主角。她所有的戲劇和臺詞,都來自于她高中時代的影像和圖片。而寧襲為了配合她的“出演”,一個人完成了剩餘的拍攝,自導自演。
這是行川筆下的故事,又不是那個故事。如果說,行川筆下的是少女心事,婉轉暗戀,是站在白朱的視角;那麽這部電影,就是站在寧襲的角度,是寧襲寄給她一個人的長信,信中講述一個少年緩慢蘇醒的愛戀,關于我愛你以及你不知道的一切。
她從前也看過寧襲表演,在教學樓盡頭的大教室裏,在聖誕節的舞臺上,在他随意堆放在書架上的光盤裏。但此刻,屏幕裏的他宛若少年,唇紅齒白,眼尾狹長豔麗,穿一身白襯衫,把過往一一鋪開,毫無保留。
白朱的手指在寧襲的手心劃拉,她指尖出了汗,抿着嘴角,連呼吸都像裹了一層糖漿。有些得意地笑,原來,他很稀罕自己嘛。
這些過往中,他告訴她,初中三年,他也曾暗自欣喜名次緊挨的陪伴,每一次進考場,都會下意識看身後的位置。他告訴她,午間教室那個含義不明的夢,和他鬼使神差在天臺,偷窺的一場舞蹈。他告訴她,那年搖擺的公路他有多克制,才不至于做出唐突之舉,把她抱住。他還告訴她,他的遺憾,人生第一次告白,不是親口說出而是用手機,他手指打滑,一句話打錯好幾個字。
片中傳來白鯨哥磁得抓耳的歌聲,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抒情曲。
影片也到了最後,定格在一個長鏡頭,少年背影清俊,衣衫當風,又回到了白朱帶他走過的那片原野。風不住地吹,吹動綠草,吹動發梢,終于驚飛了一叢叢白鶴,在他的頭頂盤旋,變幻隊形,忽遠忽近。
然後是大段大段的獨白,從屏幕一端起始,回蕩在偌大的劇院裏。而寧襲坐在她的身旁,對着她的耳朵,說着同樣的話。
“我一直很遺憾,第一次告白,沒有親口說給你聽。”
“白朱。”他叫她,水一樣。
“去年新年的時候,我和爺爺在Z市過年,”他用這樣的開頭,白朱瞬間就明了寧襲的用意,“在山上,我一個人坐在門廊上看黃昏,一群群白鷺從我頭頂飛過,我突然想到了你。請你寬恕我的遲鈍,我的愛情它蘇醒得很慢,但索性不算太遲。如你所見,我愛你,長久地愛慕着你,愛逾生命。”
屏幕的光已滅,她在黑暗中輕輕碰觸他的雙唇,又頃刻分離,屏息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嫁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出自《越人歌》,也傳《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