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2)
歌》講的是男男之愛。
☆、番外一:蒹葭蒼蒼
行川是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見到白葭的。
再後來,通過朋友的三言兩語,她才拼湊出一段往事隐晦的內情。
真正深入接觸,已經是一年之後了。
那個時候,寧、白兩人剛去了意大利,白鯨哥也找回了季北。
兩人盤腿,面對面坐在木地板上,身前放了切成兩半的西瓜。季北比行川高出許多,長手長腳地坐在那裏,穿背心和短褲,竟一點也覺得委屈。她正在用勺子挖西瓜吃,仰着頭對行川自在地笑,細碎的短發襯出她幹淨的眉眼。
是真真正正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這麽想着,行川伸出手揉散季北的頭發,季北眯起眼,在她的手掌心裏蹭了蹭。有點怪不起來,她嘆口氣,閨蜜缺席自己的婚禮,怎麽想也是一件應該遺憾終身的事。
始終記得上小學第一天,她們按照老師的要求從高到矮站成一排,那個笑嘻嘻從隊首溜掉隊尾、矮着身子、躲在她背後,要和她做同桌的小女孩兒。似乎以後她做什麽事,都不為過,包括不辭而別了無音訊的這幾年。
“我一直追着白色座頭鯨,大多時間住在澳大利亞。”季北說起她這幾年的生活,一雙眼閃着狡慧的光亮,很自得。
“你看見過?”行川問,她知道這家夥很稀有。
季北搖頭,回答:“沒有,一次也沒有。”像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她笑了起來,接着說:“世界上本來就只有一頭白色座頭鯨……一生有限,我只想專注一件事。”
她的笑容有一種健康的魔力,很容易感染身邊的人,相信某些聽起來完全不可思議的事。行川只好收回自己擔憂的視線,季北聰明,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但是,”她話鋒一轉,“就在不久前,我看見了另一頭白色座頭鯨,不是白鯨哥。”
回憶到這裏,行川的視線兜兜轉轉又落在了錄音室裏的那個背影上。
那人穿着綢緞面料的小黑裙,海藻般卷密的黑發傾倒了一背,隐藏了她的一截細腰,又因為她的動作,洩露出一些妩媚的風情來。一旁的季北正目不轉睛注視着,眼底是興奮的神采。
白葭,她咀嚼着這個名字,一時暈眩,摁下了快門,手抖着只拍出一團焦糊,情不自禁想起季北對她的評價。
她說:“她的身體裏有一種永不靜止的美,安靜的龐大表象下,是屬于大海的澎湃和激情。她唱歌的時候,我真的可以聽見來自深海鯨魚發出的低頻率回應。她是我見過的第二頭白色座頭鯨。”第一頭是白鯨哥。
正在試音的白鯨哥察覺到季北灼熱的視線,轉過頭來和她對視一眼,擡手在空中壓了壓,示意她稍等片刻。季北這才安分下來,對着行川做口型,興致勃勃的樣子,像是在向她邀功,要讓行川誇一誇她的好眼光。
這是白鯨哥及其樂隊新專輯的排練現場,白葭是他請來的外援,也是行川此行的目的所在。季北非要她見見白葭不可。
結束後,衆人鬧着讓白鯨哥請客吃飯,白鯨哥心不在焉地聽着,轉過頭,看見安心等待的季北——沒有亂跑,才點頭。白葭婉言謝絕了邀約,率先離開錄音室。
行川正低着頭對那幾張拍糊的照片失神,看見白葭,心念一動,攔住了她。她舉了舉手中的相機,說:“請問,你能做我的模特嗎?”
事實上,行川正在籌備她的第一本攝影集,出版社想要看到新作品,但她已經幾個月沒有摁下快門的沖動。白葭身上有讓她想要用攝影表達的特質,會讓她緊張到手抖。
精致的舞臺妝,掩蓋了白葭真實的情緒。她的視線先是輕緩緩地滑過行川手裏的器材,垂眼的一瞬間,密密的睫毛撲閃,點頭,鋒利的薄唇掀開,蠕動。她一開口,密實如瓷釉的面上有了斑斑駁駁的裂紋,聲音好似從那些細微的縫隙裏傳出,縫隙與縫隙之間有微妙的回響。
非常特殊的音色,低成荒涼。唇的蠕動像花瓣的開合。
“好。”
得到答案,她想找季北,只看得白鯨哥的側面,他把季北圈在手臂與椅背之間,偏過頭聽季北說話,對着圍觀的衆人挑眉示威,生人勿進的架勢。行川失笑,他真是怕了季北的不辭而別,排練的時候也是,頻頻回過頭來确定季北的所在,這麽一想又有些心疼,五年音訊全無,只有最親近的人知道那種感受。
而他,多多少少要為這件事負點責任,承受的痛楚就比她多得多。
他唱:“我将要告別夏天,告別過去,無所畏懼,終日成謎。”
季北不會再走了。
行川篤定,她是那麽癡迷白色座頭鯨,更何況,她今天穿的牛仔短褲系的是男士的舊帆布腰帶,還故意掉一截在外面,宣示主權的狡猾樣子。
正是陽春三月。白葭和行川打車去一座私人的玫瑰園。
車程中,兩人交談不多,白葭對于兩人是高中校友這件事并不感到驚訝,她怎麽會不知道行川,如果她稍微留心一下白朱的生活。
行川在來之前征得了主人的同意,兩人順利進入。玫瑰園裏紅的粉的暈成一片,遠處一棟白色洋樓,優雅得很小心。它不願莽撞聳立成玫瑰的墓碑。
白葭站在絢爛的玫瑰花叢中,只露出一個側臉,在疏影橫斜的斑駁光景裏,眉目寂寂。出發前她卸了大部分的妝容,只留下眼線和唇彩,面無表情的時候,像海底水妖。她伸手勾了一枝白玫瑰,輕輕折斷它的枝頭,把花瓣含在齒間,這時候表情才有了些變化,從她的眼部一點點鮮活起來,那種生機感染到她面部其它的神經組織,一颦一笑都有了攝人心魄的魔力。
和小白仙兒迥然不同的氣質。
行川想,鏡頭後的這個她,有沒有真正開心過的時候呢,純粹地,不摻雜任何雜質地,燦爛地笑過。
怕是沒有的。
她的視線從取景框移開,看向白葭的眼睛,試圖在裏面找到季北所說的……龐大安靜下的澎湃熱情,她失敗了。那裏只零星閃爍着幾絲模糊的笑意,和花影溶在一起。更深層次的是寂靜。
白葭手捧着一束新鮮的玫瑰花,對剪下花枝的工作人員道謝,行川從背包裏掏出一條絲巾,覆蓋住白葭的眼睛。白葭笑笑,主動站在白色洋樓的窗臺下,風從她的身後湧上來,要推她入岸,可力量微薄,只吹散她海藻似的長發,吹開她寬大的裙擺,露出膝蓋。
嗚嗚嗚——風的呼喊。
□□的肌膚脆弱,她卻仿佛有礁石的毅力,盤踞在此,一層層向前翻湧的裙擺和發絲,卻像是試圖上岸的海水。
行川這才注意到白葭的背部是光裸的,黑裙在背部開了深V領,她讓白葭脫掉高跟鞋,橫卧在玫瑰叢中,拍她線條流暢的背部,拍藏在她濃密發叢中的玫瑰花瓣,拍她低眉勾唇時不經意洩露的妩媚心情。
白葭很配合,但情緒始終不高,行川試圖調節,斷斷續續地介紹着玫瑰園的情況,挑選安全的話題,後來漫不經心地說:“白葭,你的名字真好聽。”
把玩着絲巾的白葭聞言,擡眸,定定地看了行川一小會兒,神色古怪,沒有說話。
行川默默吐舌,捉摸不定白葭的表情,就聽見她緩緩開口,聲音還是很低,層層疊疊地漫上來。
“是我爺爺取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一首《蒹葭》,小的時候我只記得住這一句,”她說着,撇開視線,看着不遠處采摘玫瑰花的幾名工人,“曾以為蒼蒼說的是衰老,白露結了霜,都是不好的意思。”
……
怎麽會!
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她名字的缱绻意蘊,含在唇齒舌尖一點點咬出,滋味宛如掐早春最新鮮的嫩芽尖兒。
行川半張着嘴,想說些什麽,想的竟是許久前小白兒一句不經意的感慨,就這麽說了出來,“你的爺爺一定很愛你,給你取了這樣詩意的名字,每一個叫出口的人,都禁不住溫柔下來。”
兩人小心翼翼地從玫瑰花身旁走過,好幾次白葭重心不穩即将摔倒,行川都及時抓住了她。說完這話,兩人腳底皆是一滑,行川只來得及護住相機,眼看着要摔進長滿刺的玫瑰花中,千鈞一發之際,白葭摁住行川的肩膀,推倒,兩人順着草地一路滾到一棵玉蘭樹下。
有點狼狽。
玫瑰園主人是一名四十幾歲的夫人,從法國嫁到中國,剛剛目睹這場小型事故的發生,禮貌地邀請兩人進屋喝杯下午茶,順便梳洗。
兩人被安排到不同的洗浴室,行川先出來,坐在夫人對面,感謝她的招待。
夫人遞過一杯玫瑰紅茶,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問她和L的情況,上一次幾人見面還是秋天,她的丈夫經歷着一場病痛,不久前去世了。
行川溫和地笑着,握住夫人的搭在膝上的雙手,一一回應了她的關心。
遲遲沒有看見白葭,行川有點擔心,跟夫人說了一聲,上樓查看。
在門框之間,行川看見了白葭,她正跪坐在床上,潔白的床單流瀉而下,大塊的光斑在地板上跳躍,風吹動潔白的窗紗。行川的手就頓在那裏,這一場景與過往巧妙地重疊在一起。
許多人,同季北一樣,對白葭的印象都始于她獨特的音色,她是天生的好嗓子,音域很廣,聲音自帶禍人的魅力。但行川不是,她第一次見她,并不知道她有一個如此好聽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少時成名,是B市交響樂團合唱部最年輕的成員。
她第一次見她,只當她是個敏感的、有些憂郁的普通少女。
那天,也有一個好天氣。
行川去找小白仙兒,路過五樓盡頭的舞蹈室,不經意瞥了一眼,海藻般的長發有獨屬于少女的卷曲弧度,她後退幾步,确認是舞蹈室無疑,有些困惑,這個時間……不是小白兒,會是誰呢。
她推開半掩的門,終于看清楚少女的側臉,鼻梁很直,撲閃的睫毛在臉上投出一小塊陰影,薄薄的嘴唇輕抿,有些譏诮。被風吹動輕盈的落地窗紗,一次次往前撲,像柔軟的觸手,企圖攀附虛無一物的空氣,似乎是察覺到唯一的熱源,窗紗用力地聳動它的骨骼,調動它全身的經脈,奮不顧身地撲向她。
少女卻似乎很受驚吓,每一次窗紗撲身而來,她總是下意識地往後縮,眉毛輕蹙,嘴唇抿得更緊了。奇怪的是,她又不曾離開,如同腳被粘黏在那一塊地方,只是臉後仰,晃肩或是矮身躲過。明明是高難度動作,但她動作幅度不大,姿勢優雅,游刃有餘。
行川被她怪異的行為吸引,手扶着門框,不推開也不合上,想不明白束縛着她的力量是什麽。她是那麽脆弱,那麽敏感,那麽矛盾,仿佛一片紗就能割傷她。
久到行川都忘記自己為什麽會站在那兒,白葭的動作才有了變化。好像是确認了窗紗安全無害,她陷在原地的腳輕微動了動,然後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把臉湊過去,迎着飛來的窗紗,與它臉頰相貼。接觸到窗紗後,她的肩膀神經質地聳動了一次,又松懈下來,那兩瓣薄唇終于揉捏出一個輕微的笑意,快得看不清。
是海水,一次次試圖上岸,卻沒有泊她的岸。
察覺到行川的注視,白葭轉過頭來,對她歉意一笑。她的笑容很快,細長的眼睑波動,是鯨魚的魚尾一閃。她說:“抱歉,接了一個電話,等久了吧。”
行川搖頭,為不得不從回憶裏抽身而出感到遺憾,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觸碰到了一些隐晦的心事,問她:“你還好嗎?”
白葭踩着床單下來,撩了撩那一頭長發,避開行川的問話,說:“繼續拍攝,可以嗎?”
行川欣然同意。
不知道是不是那通電話的緣故,接下來的拍攝很順利,白葭一反剛才慵懶的态度,表情竟生動了許多,後來甚至主動提議要做一個花環。
她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抽去了聲音裏刻板的氣息,揚着眉,期待地注視着女主人,模樣像個嬌俏的小公主,給人一種錯覺——要是有人狠心拒絕她的提議,那真是冷酷無情。而住在玫瑰園的夫人哪裏忍心讓小公主哭鼻子。
她用那樣雀躍的語氣說話時,沒有人能夠拒絕。
這樣的聯想讓行川好奇起來,好奇那通電話的主人。
三個人鑽進花園,接過工人剪下來的去刺玫瑰花,就着草坪坐下,一同編織巨大的玫瑰花環。白葭把花環套在身上,她穿着不久前換下的法式休閑長褲,腰肢一擺,轉圈。活生生把玫瑰花環當作了呼啦圈。行川抓拍了很多張照片,低頭查看的時候,被其中一張吸引住了視線。旋轉的花環偶然撞上了白葭的臉,她眯着眼,就勢吻住玫瑰花嬌妍的花瓣,衣擺被風撩起,露出細膩的腰身。
動與靜的絕妙結合。
離開玫瑰園的時候,夫人對兩人很是不舍,邀請她們下次再來。白葭把藏在身後的一個小花環拿出來,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編好的,戴在夫人的頭上,和她貼面告別。夫人握着白葭的手,眼眶突然紅了起來,堅持把兩人送到了門口。
玫瑰園地處偏僻,兩人站在路旁等車來。
白葭突然開口說話了,她一說話,就卷積着潮水和泥沙,唰唰地沖刷人的耳蝸。她說:“行川,今天很開心,謝謝你。”
行川笑起來,她摸着白葭的頭,說:“小公主,多笑一笑啊。”又和她說了幾年前在高中的一面之緣。
白葭有些驚訝,睜着眼,顯出這個年紀女孩子應有的生機,喃喃道:“我……我不記得了,我怎麽會在舞蹈室……”但她又随即想到什麽,鎮定下來,眼尾漾出一個輕微的弧度,自顧自地解釋說:“哦!我只是好奇,父親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的。”
話語頓在那裏,她打了個手勢,一輛車在她身前停下,男子步伐匆匆地走出。他視線筆直地定在白葭身上,先是将她抱住,旁若無人地舔吻她的唇瓣,又從車內掏出一大束粉紅色的百合花。
行川看得耳熱,微微移開視線,再回頭就看見白葭捧起百合花,低頭嗅了嗅,愛不釋手的樣子,這讓她又看了男人幾眼。
他的到來讓一切都鮮活起來。
或許,百合花才是白葭最喜歡的花。
行川謝絕了兩人搭車載她的提議,目送着兩人離去,嘴裏咀嚼着男人的名字——陳烈,陳烈,竟琢磨出幾分味道,她覺得男人像一條護食的小狼狗。
那他甘不甘心馱起一座島嶼,做一條不曾上岸的魚最後的港灣。
4.
不久後行川收到了白鯨哥寄來的專輯,專輯名是《獻給白鯨》。
她撫摸着封面的燙金字體,插入CD,戴上耳機,一瞬間就被那絕妙的女低音俘獲。沒有一句歌詞,就是單純的吟唱,音調曲折哀婉,蒼茫絕望,像海平面聳立了千億年的孤獨島嶼,橫卧的弧度彙聚成白葭的五官,和她半明半昧的眼。
所有的言語蒼白着失去意義,只能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吟唱。
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她真的聽見了來自深海鯨魚低頻率的共鳴。
試圖在這些渺茫的情緒裏尋到一個源頭,或是用字句來纾解自己的無力,恍惚間似乎理解了季北說的那些話。窗外陽光明媚,春日和暖,但行川知道,更遠的地方有海,有礁石,有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女,散落她海藻似的長發在水裏,正輕聲吟唱。
歌者動人,是不是因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種自我表達的方式。她活得太較真了,就常常不快樂,可一個人對着自己都不坦誠,又不免陷入昏聩。
行川嘆息一聲,印象裏那個白衣少年随着白葭的吟唱漸次清晰,傳說有歌手奧爾弗斯,歌聲婉轉動人,可生死人肉白骨,輪回路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心愛的妻子,就此堕入無邊地獄。生命中所有的苦難都交付于一個“情”字,她伏在書桌寫下這段話,以此作為第一本攝影集的開頭:
親愛的,你曾經在我的身體裏存在過,橫躺着,像一道道邁不開的刀鋒。你的冷酷時常将我殺死,我從你的一個笑成魔。我是奧爾弗斯的歌,卻不能将自己救活。
那本攝影機收錄了白朱的少女時代、沒有季北的白鯨哥的五年,後來又加上了白葭,被取名為《親愛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