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9)
白朱總害怕一覺醒來,自己就回到了那個荒唐的車站,如她北上的火車裏那場夢,夢裏總唱着邈遠的歌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橫亘在兩人之間薄而脆弱的那堵塑料牆,因為白葭的到來,搖搖晃晃地斜倒在地上,悄無聲息,驚不起一粒灰塵。
白朱的心裏早已經天翻地覆,她不得不狼狽地承認,這麽多年,她從沒有放下過她。昨日老死如黃昏,今朝酒醒又一輪。故事的結局早就在多年前書寫下暗紋,等待着時機一到,就浮出水面。
她只得沉默,沉默是最堅實的武器,足以彌補一切虛無的空曠。
她感到自己的意識剝離成幾塊獨有意識的成分,一塊神經緊繃,警惕着眼前人的發難;一塊被空投進往事的泥淖中,痛苦地掙紮;一塊奇怪地保持着理智,揪住白葭話頭裏的不妥當,心想一直是自己陰暗地窺探着她,像個黑夜裏守着不熄滅的燭火的盲人,循着邊角的溫度觸摸她的掌紋,這單方面開啓的戰争,談什麽“好久不見”。
“我知道你,”白葭坐在十一月飒飒的風景裏,開口卻是斑斑駁駁的痕跡,仿佛有什麽随着她的發聲碎掉了,“在我成長的道路中,你就像個趴在我身上的幽靈,你一直如影随形。”
白朱撫摸着咖啡杯邊緣的手指輕微地顫了顫,對面的人熟悉又陌生。她的指尖陣陣發涼,匆促的握手發揮了持久的威力,她摸到來自另一個少女浸涼的體溫,瘦弱的骨骼像打撈了寒夜裏的月色,涼得她心頭戰栗。她不得不借由一些小動作來轉移指尖殘留的觸感。
又來了,白朱想,聽到白葭開口的那一刻,她的手指就被凍住了。
第一次這般直面白葭的聲音。很奇特的一種感覺,白朱皺着眉分析,在到達耳蝸之前,就有一雙隐性的大手剔除了其中的生命力,手法幹淨。
她的發音有着奇異的美感,音色不甜膩不刺耳,語調不低沉不高亢,層層疊疊地穿透空氣,抽絲剝繭地呈現,像是深海裏的鯨魚發出的低頻率,每個字都藕斷絲連地排列在一起,明明近在耳邊,卻又邈遠如雲端。
任何一個聽過她聲音的人都會模糊她的美貌。
但這不該是公主應該有的聲音,白朱想。在彎彎曲曲的記憶宮殿盲人般地走着,憑着敏銳的嗅覺,白朱找到那個黑盒子,裏面一直住着個好命的公主,她每次經過都遏止不住心裏蔓延的嫉妒。可公主并不如她想象的無憂無慮。
白朱抿着唇角,不發一語,審慎的态度。
對面的人輕笑一聲,空氣的波紋無聲跌宕。恍惚間讓白朱看見了那個一身冷峭的中年男子,她這才注意到白葭的唇峰薄得像一把尖刀。白葭面前的咖啡沒有動過。
“不知如何說起,就像兩個貼面跳舞的人,”白葭的雙手輕巧地交握,“我和你。明明目不轉睛地盯視着對方,你來我往地窺探着彼此,卻還是扯不下覆蓋在臉上的面具。……你似乎很喜歡穿棉質長裙。”
白朱目光沉沉,裏面翻攪着情緒,“你也很喜歡絲質面料。”順滑的皮囊包裹着鋒利的刀。
“你喜歡白色的一切。”白葭吐字輕慢,粉紅色的嘴唇像蚌肉吞吐。
“你喜歡草莓味的冰激淩。”針鋒相對突兀得和諧。扭曲的親密讓她們看到了對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胡思亂想地随寫。”
“控制情緒的波動”
“堂吉诃德。”
“朱麗葉。”
白葭/白朱:“寧襲。”
異口同聲。
唇槍舌戰交鋒的一瞬間,兩人臉上的面具同時脫落,在寂靜的空間裏發出清脆的聲響。話題詭異地重疊、盤旋、糾纏,過往是拖地的鐵鏈,把兩個性格迥異的女孩子密密捆綁。
她們目不轉睛地瞪視,神經崩斷,硝煙騰起。直到身體裏的空氣被榨幹,才恢複呼吸的自覺,一點點地撿拾起斷裂的神經,竟是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
“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白朱開口,她仔細地盤查白葭臉上微小的變化。
“你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又要陷入怪圈,兩人明智地選擇低頭啜飲一口咖啡。有些涼了。
兩人付款後,沿着校道不快不慢地散步。餘光裏兩人都不動聲色地打量彼此。
這片刻的安靜讓白朱産生了一種錯覺,若不是攔在兩人之間的人事太陡峭了,或許兩人可以成為朋友的。可愛情的對峙、血緣的黏膩、畸形的嫉妒讓她們過早地嘗到人世間的苦味,心裏已經如此蒼老,日日劃槳,泅渡自己,哪有力氣寬懷別人。
“你為什麽會突然來見我?”白朱總是有一種在凍土裏拔地而起的勇氣,她開口問出自己的疑惑,如此費力地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莽撞的天真。
白葭那獨特的音色平平仄仄地起伏着,遠處有幾只山雀從一枝樹冠落到另一只樹冠。
“想來見見他心目中的小仙女……”
有一輛車擦身而過,走在外道的白朱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白葭,是保護的姿勢。
白葭心裏劃過一陣刺痛,她控制住眼睛的酸澀,仰着脖子吸氣,“‘新鮮、幹淨、不染塵埃,無比的熱忱與勇氣,’你确如他所言。”白朱的善意觸碰到了她內心的痛點,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對熟人熱絡不起來,卻可以對着陌生人滔滔不絕,白朱介于兩者之間。
白葭上下嘴唇翻動着,似乎要把蚌殼裏所有的珍珠都吐出來,帶來剝離血肉的疼痛,“也不枉費我對你耿耿于懷多年,你的确值得我這份嫉妒。我嫉妒你,從第一眼見到你,嫉妒就紮根在我的心底——嫉妒你游離于世俗的傲慢,嫉妒你顯而易見的憂郁,嫉妒你唾手可得的愛。”
白朱想笑,但抽不出多餘的力氣。多麽熟悉的自我剖白,那些個情緒瘋狂滋生的夜晚,她也這樣一面列數着不幸,一面唾棄自己的龌龊心思。
她們有着相似的眉眼、一半相同的基因,流着淚把對方當作鏡子,光線照進來,反射的都是黑暗。
“我原以為你得到了我求不得的一切,親密的父女關系,美好的戀情,率真的天性。”白朱讷讷開口。
“白喬峰,也就是我們的爸爸,”白葭停頓了一下,發現白朱沒有任何驚訝,接着說道,“我是被老一輩的人帶大的,直到四歲我才第一次見到他,他甚至不肯抱我,因為——”
白朱眉尖緊蹙,隔霧看花的自己。
“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他有個女兒。”
白葭說這句話的時候,正漫步下一道階梯,紫荊花水紅色的花瓣鋪滿了一地,她若無其事地踩過。她的語氣始終波瀾不驚,那把好嗓子裏,住着深藍的海水,不管外界搖晃,她的嗓子似乎都生不出一絲皺紋。
她說話像隐性人,但走路相反,總是輕微昂首,美目顧盼,高跟鞋叩擊着地板。
被震懾住的白朱腳步遲緩。少女遠去的背影袅袅,斑駁的樹影爬滿了她露背長裙的邊邊角角,絲質面料摩擦着陽光上下聳動,真是一頭鯨,一頭優雅的白色座頭鯨,白朱走神地想。一面走神,下意識地邁步追上去。
分割的光線,錯落的心事。
兩人又重新并肩走着。白朱張了張口,想問的更詳細一點,為那句意味不明的表述。但陰影從白葭裸露的肩胛移上白朱的肺部,她張了張嘴,發出一聲咳嗽。
“你知道,他總像大海,浩瀚奔湧前行,而我……”
她的聲音變沙啞了,有顆粒感在時光的河床被涓涓沖刷,沙沙沙沙沙——
白朱轉頭,只來得及看清楚白葭眼睛裏一閃而過的亮光。他,是在說那個男人吧,像大海?像出鞘的寒刀吧,她在心裏反駁道,陽光真刺眼,這可是秋天啦!
“而我,我是海底死亡的珊瑚,以沉珂的遺體,阻礙他千年的道路。”
越來越奇怪了。既然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存在對他就不構成阻礙。
這時目視前方的白葭突然轉過頭來,嬌妍的嘴唇上下開合,白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兩瓣薄唇吸引,恍惚間,那聲音從鯨魚栖息地發出,穿透海溝的幽暗,帶着絕望、痛苦、悲哀的情緒,在白朱耳邊輕輕炸響——“所以我愛他,所以我離開他。”
兩人對視,又是長久的沉默。
眼前的影像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是古老的黑白電視機接觸不良的信號,畫面一度粗糙,白朱看見有另一個人平行地走進了對面人的身體,她蒼老、疲憊、沉重,臉上都是溝壑,只有一雙眼睛清亮得如同兩道傷口。她醒悟過來,話題早已經轉換,她說的是寧襲,原來,原來是她和寧襲分的手。那麽,那麽……白朱腦中亂糟糟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得出什麽模糊的答案。
有一點是清晰的,就如同早早生發的戀情一樣,他們的愛情也早早地夭折了,連同她的聲音,一并去世了。她不過是一只失戀的夜莺,在歌唱疲憊的過去。
她不需要做什麽,只需要做個安靜的傾聽者,白朱明白,白葭此行更大的意義是告別。
白葭繼續說着:“年少的陰影和殘缺是終生的,我沒能從父母那裏得到的溫暖,在其後的時間裏,我扭曲着自己找回來。”她的聲音搖搖晃晃,又是那種低頻率,空中的氣流被打散,“我第一次見他,四歲那年,他矜貴得像個小王子,噗。”
她自顧自笑出了聲,“童話書裏的那種。我坐在一堆複雜的裙子裏發脾氣,撇着嘴砸爛了手邊的幾個花瓶,奶媽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
“哦,我沒有媽媽。”她平靜地補充道。
白朱默然,看出她沒有深入解釋的意圖,按捺住自己膨脹的好奇心。她以為的公主,原是一條孤獨航游的鯨魚。她在白葭的敘述中腦補出小時候的寧襲,以及兩人初次的見面。
唇紅齒白的小寧襲,穿着白色小西服,小大人似地板着臉,輕輕掙脫方阿姨的手,對着哭得哽咽的四歲小女孩兒遞出一方手帕。
白葭費勁地哭着,揮舞着還有嬰兒肥的胖手,撕扯身上層層疊疊的公主裙,突然聞到一股清淺的香味,愣愣擡頭,看見一個好看的小哥哥,狹長的眼眸消融四月的杏花雨。她突然止住了哭聲,只剩下胸腔不消停地起伏着。
幼小的女孩第一次學會了害羞,學會了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那樣是醜的,是不乖的,她希望小哥哥喜歡她。所以哭聲戛然而止,像一個表演鬧劇的小醜被掐住了脖子,白葭結束了這場引人注目的哭鬧。想要引來的人安坐在樓上的書房,只有一個好看得過分的小哥哥不經意充當了觀衆。
可她剛剛哭得太用力了,拼命克制,到頭來打出一個響亮的哭嗝。
良好的教養讓寧襲沒有一絲嘲笑,他只是固執地維持着遞手帕的姿勢。
白葭接過來,低下頭飛速地擦拭臉蛋兒。奶媽看見小公主不哭了,想上前撿起掉落一地的衣物。白葭卻誤以為她要搶走小哥哥,氣勢洶洶地瞪了她一眼,手腳并用,要撲到寧襲的身上,又被什麽東西絆住腳,沒跑幾步,就摔倒在沙發上。
寧襲見剛剛才止住哭聲的小女孩兒,癟癟嘴又要哭,開口,冷冷淡淡的音色,“不哭。”
白葭擡眼,快要溢出眼眶的淚珠就自然地止住了,張開手要抱抱。寧襲沒有理會,坐到白葭的身邊,手指一搭一扣,就紮好了一個蝴蝶結。
原來她剛剛踩住的是自己的腰帶,白葭翹着嘴想,小手已經摸上了背後的蝴蝶結,雪紡的蝴蝶結柔柔的可愛,她突然覺得這煩人的裙子也可愛起來。
“就是這樣糟糕的開始,”白葭總結到,“我初次見他,就是十足野蠻任性,而他始終那麽紳士。不管後來我如何學着讨人喜歡,我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坐在空蕩蕩大房子裏打哭嗝的四歲小女孩,笨拙得厲害。”
“……那?”
“那他為什麽會和我在一起?我是白葭,我總有辦法得到我想要的愛,盡管那只是個空空的模具。”她終于眉目飛揚起來,笑容中有涼薄的快意,那層裹在她聲音外的面紗終于松了。
“我耍了個心機,高二那年,我轉到Z中不久,一個晚上。我說不舒服,讓寧襲晚自習後送我回寝室,他答應了。我和他走在人群的最後,然後!”
“然後?!你?!”白朱按捺不住喉嚨裏的尖叫。
分不清是哪個人的聲音,或許沒有人說話,或許樹葉、風、土壤都在說話,但她們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接下來的那句話。
“我和他告白了。”
☆、尋人啓事
白朱張了張口,簌簌的風灌進來,像一把利劍。她啞口無言。想說些什麽打破這荒唐的沉默,最後張皇地轉過頭,她的視線無辜地落在地上的一朵殘破的落花的花蕊上。
她知道後續,連貫上她現在聽到的,和那時她在辦公室外聽到的,她拼湊出事情的始末。
憤怒嗎?
不為她自己。
傷心嗎?
稀釋過的。
更多的是震驚與訝異,她從沒有想過用這種方式得到寧襲,近乎原始的侵略,蠻橫又聰明。
她的暗戀一直很安靜,神聖無潔,像是供奉在天上的月亮。她為寧襲感到憤怒,憤怒她亵渎了他,那個穿着白襯衫一身詩意的少年。她又為自己感到傷心,為着保護她的緣故,他居然就這樣和她在一起了!那她的暗戀呢,無處安放的暗戀呢,在她踮起腳小心擦拭教室窗臺的玻璃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碎了。
白朱轉過頭,眼眶全紅了,熱辣的淚水從四處漫上來,她被洶湧的潮濕的情緒埋葬。
白葭看着白朱,垂落在身側的手掌張了張,像隔着空氣用五根手指梳理白朱的情緒,但她只是抓握了一下滑膩的裙擺,微仰着頭,神色冷漠,兩瓣嘴唇天生帶着譏诮的弧度。
白朱整張臉微紅,微微喘着氣,想要調整呼吸,胸膛如失效的彈簧。她的傷心很朦胧,瑩玉臉龐的形狀幻化成她眼中沒能落下的淚滴。
“你……”
她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被灌進來的風嗆住,狼狽地咳嗽。白朱彎下腰,腦中電光火石,突然閃現出白葭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我是海底的死亡珊瑚,以沉珂的遺體,阻礙他千年的道路。所以我愛他,所以我離開他。”
在她痛苦的咳嗽聲中,那幽遠如海底發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白葭自上而下俯視着白朱,薄薄的嘴唇快速地啓動着,面上的表情像一塊完整的模具。那模具是歲月一點點打磨的,悄無聲息,天衣無縫,無往不利。她說着卑微的話,可高傲。
“白朱,”她叫她,叫得白朱定定地看住白葭。
空氣中分明有人在哭。
兩個人的哭聲。
白朱有一瞬間想,原來鯨魚的哭聲也是低頻率的,不能被普通人聽到。
“你在我輝煌燦爛的時候看到的我,并不是真的我,它只是寄居在我身體裏的妖怪。而本能的我一直虛弱的反抗着,她悲傷、脆弱、怪誕、不配得到愛。”
白朱伸出手,想碰碰這副冷漠的軀殼,“那麽現在是你的本我在和我對話嗎?”
白葭清淡颔首。白朱抓住了她,非常用勁,捏得白葭的骨頭都凸出。白葭的視線掃過兩人交握的手,眉頭微微動了動,聽憑了白朱的善意,自顧自說着。
“和他在一起,我無時無刻不警惕着本我的到來。那是根植在我身體的東西,我捉不住它,它随時跳出來,喜怒無常,愛捉弄人,慣用的招數就是……”她停頓了片刻,試圖找出淺顯易懂的表達,“躲在一旁,給我變好的希望,睜着眼看我興奮地邁步上天堂,卻又虎視眈眈,在最後一步階梯,把我撲倒,掉進無數個地獄。”
她舔舔嘴唇,這時候才像個有生氣的人。
“就是這樣。我是我自己最可怕的敵人。當我深受家人疼愛的時候,它跳出來,告訴我的出生甚至不是父親的意願;當我努力想讨父親的歡心,它跳出來,弄壞了他心愛的項鏈;當我想要得到一個少年的愛,帶着少女的嬌俏,它跳出來……他吝惜給我一個吻。”
在白朱和白葭交頸的當口,那被迫安放在白朱肩頭的發出一聲嘆息,帶來白朱胸口的共鳴。她緊緊地抱着白葭,抱着這個有一半相同血緣的人,每一道骨骼都勒緊,發出嘎吱嘎吱的清響。
她抱着她,像抱着另一個自己。她們是如此的相似。她毫不懷疑這個女子對寧襲的愛和自己的一樣多。
“現在我累了,不想和它鬥争,甘心和它待在陰暗的角落裏,陪它嬉戲,享受片刻的平靜。”
白葭把僵硬的脖頸緩緩地放下來,她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好久,久違的擁抱讓她有些不習慣。她呢喃着,疑惑地像個孩子,似乎被這個難題為難了好久,終于找到了可供她安心提問的人,她的聲音有股滞澀的低啞,“愛一個人就是這麽難過的事嗎?就像心裏被挖掉了一大塊,我伸出手想揉一揉,又摸不到它的所在。它好奇怪。”
“不是的不是的,”白朱的手努力收攏,她慌亂地搖頭,眼裏氤氲的霧氣終于化成雨,一滴滴,順着白葭裸露的背部滑下,像千溝和萬壑。她抱着懷裏的這個小公主,也想像寧襲那樣,坐到她的身後,替她栓好一個蝴蝶結。
“不是的,不是的,作為給予愛的一方,不是寧襲需要我,從我這裏得到了什麽,事實上,是我!是我瘋狂地渴求他,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很重要。”
白葭終于找到了合适的姿勢,她閉目,用自己的後腦勺抵着白朱的頭發,而近在嘴唇的,是白朱頸部一塊凸出的骨頭。她的呼吸冰涼地刷過那突起,一遍又一遍,輕輕地。
“他像一個玻璃器皿,我把我的感情、精力、思考都存放在他那裏。我所看見的這個世界,美好的或醜陋的,是他折射到我眼底,他給予我無法言說的幫助。失去他,”白朱哭得無聲無息,但喘息的頻率暴露了她,愛哭鬼,她抽空指責自己。
“失去他,失去愛,我将失去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的天真、好奇、熱忱、勇氣,我将不再是我。”
“我必将和他一同死去。”
“我們的痛苦來源于愛,但我們的希望也來源于愛。”
白葭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只是伸出一小截粉嫩的舌頭,舔舐白朱身上那塊凸出的骨頭。她真實的體溫讓她有些微的真實感。
她叫她:“姐姐。”
路過學校的超市,白朱眼睛一亮,對白葭點頭示意,就小步跑了進去。
白葭站在斑駁的樹影之下,眉眼惶惑地看了左右一眼,沒人。她的肩胛骨不安地抖動着,像一只脆弱的被雨打濕了翅膀的蝴蝶,她吐出一口氣,兩手交叉着,慢慢地把自己環抱住,指尖顫抖着撫摸上肩胛骨,那裏似乎還殘留着白朱的體溫。
她被自己手指的涼意激得毛孔直立,擡眼正看見白朱在付款結賬,裝作若無其事,結束了這個短暫的擁抱。
她看見白朱小步跑過來,金燦燦的陽光在她眉角眼梢跳躍着,像極了一個誤入凡塵的仙女,晶瑩鮮亮。
“給你,大白兔奶糖。”
白朱雙手遞過裝滿了糖果的袋子,白色的兔子龇着牙笑。袋子裏還有兩瓶冰水,白朱取出一瓶,用動作詢問白葭,白葭搖頭,她就自己擰開喝了一口。
白葭定定地瞪視白朱——她的眼眶分明還是紅的,卻試圖安慰別人,那個小怪物又大笑着跳出來了!白葭全身繃直,聲線發緊,“我回去了。”
白朱點頭,率先邁步往前走,“我送你。”
“不。”不要對我好。不要戲弄我!
白朱扭過頭來看她,一條漂亮的、孤獨的、白色的座頭鯨——據說世界上只有一只白色座頭鯨,看過的人無不稱之為幸運。
她用低頻率的音質開口,緩慢地跟白朱告別,手裏還抓着那袋大白兔奶糖。那兩瓣嬌美的唇上下啓合着。她說:“但願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的視線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在白朱眼周流轉。
“我第一次見你,就篤定我們有後續。你的眼睛,你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
像被一雙冰冷的手拂過,她的的瞳孔微微放大,努力搜尋第一次與白葭面對面的記憶,白葭以為自己深刻在心,卻毫無頭緒。冰水暴露在炎熱的空氣中,流下一串串水滴,她低頭,水瓶折射出七彩的光暈,也映照出她的眼睛,那雙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又被滑過的水滴攪碎。
一步上前,兩人身高相仿,白葭逼視着白朱,指尖輕輕一挑,那條銀質的項鏈就露了出來。
白朱伸手握住吊墜,對視着白葭,堅決地。
“不用緊張,”白葭聳肩,“他果然項鏈送給了你……他連洗澡都從不取下……”
吊墜是一尾活靈活現的小魚,白葭手指順着魚尾輕按了一下,兩人的視線都膠着在魚形吊墜上。片刻後魚身就打開了。白朱驚訝地張開了嘴,這吊墜戴在她身上四年多了,她!她從來不知道這吊墜是中空的。
這張拇指頭大小的照片,躺着一個男人三緘其口的溫柔,一躺就是十幾年。
白朱小心翼翼地拎出那張薄薄的照片,冷灰色的背景,裏面有熟悉的眉目,手撐着頭,正高傲地斜視着鏡頭,還沒能褪去笑意的唇角洩露了一兩縷年輕女子的心事。含嗔帶怒,欲語還休。
白葭的手終于忍不住撫摸上白朱的眼眶,那裏細小的血管在搏動着。白朱快速地眨着眼,被來自另一個人稍涼的體溫刺激的。白葭只是碰了碰,她想起看到這雙眼睛的遙遠的雨夜,喧嚣混亂,吊墜破空落地的巨響,還有他發着怒摔門而去的背影,渾身的毛孔都忍不住張開,倒退了一步。
“你說的是我的母親?”
白葭點頭,“她的眼睛很美,令我望而生畏。許多年前的雨夜,我費勁心思看到了這張照片,就知道他的溫柔早就給了別人,即使我是她的女兒,也不敢妄想取代她的位置。‘鴻雁有彩箋,魚腹有尺素。載浮載沉,山遙水闊,皆是相思意1’……他的浪漫古老而詩意。”
白朱皺着眉,照片背後有一行模糊的黑色墨跡,像是被什麽打濕了。她吃力地辨認,只看得幾個數字:1998/4,*于英國。
可這個吊墜分明是外公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魚同“愚”,是外婆取的字,又是怎麽兜兜轉轉到了那個男人的手裏。白朱把照片放回原位,小心合上,把墜子重新塞回衣領裏。這其中的故事,牽涉到的人物,三言兩語怎麽說得清。白葭也是因為這張照片,對自己念念不忘多年吧。
白朱沉浸在自己的思考裏,再擡頭時,對面已經空無一人。環視四周,只有風翻動着一本書頁,嘩嘩空響。
白朱一步步接近花壇,心跳就一聲噪過一聲,那書頁的封面熟悉得刺眼。直到翻開,看見第一頁用拙劣筆觸寫就的書信,她的臉白了又紅,一邊用眼睛搜尋突然消失的人,一邊往包裏掏手機。沒有人,她掏了幾次,手機都從汗濕的掌心滑落。
最後白朱勉強控制住心神,給寧襲發消息:“你見過那個筆記本?!”
她軟着腿,靠着花壇蹲下,手貼上涼涼的瓷磚,試圖讓手心的溫度降下去,可全身都像要燒起來了,盯着屏幕不敢眨眼睛。屏幕熄了又被她反複摁亮。
……
白葭坐在一家西餐廳店,夕陽透過巨大的櫥窗照射進來,在她光裸的背部上流連。桌上擺放着一束百合花。陳烈走進西餐廳看到的就是這樣怪異的場景。
少女正面無表情地吃着百合花。
她的手法熟練,姿态優雅,表情淡漠,仿佛這樣的事情不足為奇,她早就駕輕就熟。
白葭用兩只手指撚住花瓣底部,輕輕一扯,花瓣就脫落下來。她用薄薄的唇抿住幼嫩的花尖兒,舌頭一卷一舔,花瓣就被蠶食。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行為,這種坦然甚至感染了身邊的人,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你看起來很悲傷,不是你在吃花,倒像是花在吃你。”
白葭用眼尾了了一眼對面的小男生,他穿着白色體恤,破洞牛仔褲,背着一把大提琴,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狹長深邃,眼尾明晰。
她先慢條斯理地吞下嘴裏的花瓣,有一股辛甜在嘴裏彌散,才慢悠悠回答:“因為花很甜。”
“那你為什麽不吃糖?”男生指着桌上的一包奶糖問。桌上還擺放着半杯黑咖啡,一枚精致的海豚形狀的發卡。
“會上瘾的,吃了這次糖就沒有了。”
“那你為什麽難過?”
“因為我喜歡的人有喜歡的人了,而他喜歡的人,讓我讨厭不起來。”
"那你喜歡我吧!"
陳烈傾身,含住一片百合花,用那雙狹長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
就在不久前,他隔着川流不息的馬路觀察她,只看得一個巴掌大的側臉,鑲嵌在餐廳墨綠色的牆體邊框裏,黃昏在她身邊也要蹑縮腳步,試圖觸摸她光裸的背部,她只是輕輕撥動,長卷如海藻的頭發就流瀉全身。
他對她一見傾心。
白葭審視着男孩的眼睛,半晌輕笑一聲,陳烈撐着桌子,收斂着眼尾的狹長,無聲堅持。他們認識不過十五分鐘。他對她一無所知。
他看着女子發笑,發出大提琴般嗡鳴的聲音,肩膀顫動地像帶露的百合花,斜着眼睇視自己一眼,終于慢慢地貼近來,對着他的耳朵呵氣如語。他的耳朵一下就燒起來了。
"你會後悔的。"她說着,頭半偏,叼走了他含在唇齒間的花瓣。距離幾近親吻。她像一頭優雅的鯨,輕輕甩尾,又退回海水裏。
又是怪物的一個游戲嗎。
那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出處不明。
☆、很高興認識你
“十六歲的白衣少年:
我把這封信寫在日記本的第一頁,這實在是有些羞人的事,好在你永遠不會看見。
不!這世界上應該有兩個你,少年A意氣風發地活在現實,少年B蹑手蹑腳地藏在我的心裏,而我将永不說出少年A的名字。每當夜晚來臨,我在此給少年B寫信,寫一個少女忐忑的心事,你可不許偷偷取笑我,因為我害羞得厲害。
我還要告訴你關于一朵花、一條河流、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帶給我的思考。
夜色輕柔,祝你好夢。”
……
白朱軟着腿,靠着花壇蹲下,手貼上涼涼的瓷磚,試圖讓手心的溫度降下去,無濟于事,她的手一層層都是汗。白朱盯着屏幕不敢眨眼睛。屏幕熄了又被她反複摁亮。後來手機沒電了,她就神經質地捏着日記本,也不往下翻閱。
她當然知道後面寫的是什麽,連它丢失,戛然而止的日期她都銘記在心。
寧襲找到白朱的時候,白朱的腿已經麻了,她一臉無措地看着大汗淋漓的寧襲,手撐着地,好一會兒都站不起來,只好翻出包裏的紙巾,遞給寧襲。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着急的樣子 。為她着急。
寧襲喘着氣,因為劇烈的奔跑,眼睛亮得駭人。他直接忽視紙巾,托着白朱的腰,把她扶抱起來。
“為什麽不接電話?”他說話時聲音又幹又啞,喉嚨火辣辣的疼。天知道他一下飛機看見白朱的消息,就不停地給白朱打電話,而機械的女聲一直在提醒對方手機關機。
白朱被寧襲牽着手,慢慢活動腿部。她察覺到寧襲的怒氣,尾指撓了一下他的掌心,示好道:“沒電了。”
“為什麽不回公寓?”寧襲努力克制住咳嗽感,長時間劇烈的奔跑讓他喉嚨很不舒服。他知道白朱在校外租房子住。
“我……”筆記本皮質的外殼被汗浸濕,滑膩膩的,白朱找回被寧襲幾句話帶偏的重點,問他:“你見過這個筆記本?”
寧襲視線極快地掃過筆記本,喉嚨裏的咳嗽還是咕嚕一下冒出來,他點頭。
白朱的臉一下就紅了,“那那……”她疾走幾步,有些搖搖晃晃,又被寧襲長臂一攬,拉回了身邊。
“那你都看見了?”她低垂着頭,害羞得耳根都紅了。
寧襲的擔憂這才放下去,他的小仙女傻得可愛。他扶着白朱的肩膀,白朱跟着寧襲的動作旋身,兩人面對面。寧襲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她的額角,白朱驚訝地瞪眼,慌張地用手捂住那一小塊地方,要燒起來了,她還想問的話都暈乎乎地在腦袋裏打轉。
可不可以不要這麽犯規?!白朱嘟囔:“不公平。”
“嗯?你說什麽?”寧襲挑眉,聲音太小聽不見。有同學路過給白朱打招呼,餘光都好奇地落在寧襲身上,寧襲一律冷着臉點頭,順便把白朱的手十指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