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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8)

"

老實說,我曾經怪罪過你,讓我在懸崖邊等了那麽久,可你不必介意,因為我很快地原諒了你,連帶我自己。

投影儀變幻的光線在人臉上轉圈。

影音室隔出一個寂靜的世界,非得有什麽讓這僵化的黑暗流動起來,比如濕潤的眼淚。

寧襲拍着白朱的背,空出來的手揉着小姑娘的後耳頸。

視頻還在繼續播放着,兩人都不管它。

白朱把身體蜷縮在寧襲的懷裏,被長手長腳包裹起來,鼻端全是安心的氣味。情緒一放松,疲憊就如潮水湧上來,密實得封閉了五感,就抱着寧襲的腰睡着了。

感受到懷中人的呼吸趨于平穩,寧襲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他随手摁滅了遙控器,動作輕柔卻有力地抱起白朱,邁開腿往客房走去。他循着記憶中的房間布置,開燈,掀開被子,扶着她的腿窩,把人放在床上。

白朱伸手,無意識地抓了一下他的衣角,翻個身,側躺着面對寧襲,揚起的手臂又垂下。

寧襲仔細掖好被角,想起傍晚時小姑娘一腔孤勇來見他,只随身背了一個小挎包,心裏像被羽毛輕輕一刷。他伸手刮了刮白朱的鼻頭。

白朱感覺到癢,一把抓住寧襲的手指,睡着的人軟綿綿沒有力氣,最後只留下大拇指和食指松松地一圈。

寧襲無聲地微笑,順勢低頭吻在白朱的額頭,當作晚安。

今晚注定是不眠夜了。

寧襲也不掙脫她的手,坐在床沿邊。房間裏的燈全關了,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逃逸而出,留下一道孤獨的剪影。他沉默地坐着。月色溫柔。

小朋友睡着了也很不安穩。每一次皺眉,寧襲就伸出手一寸寸地撫平。偶有含混不清的呓語,寧襲就把耳朵湊過去,安撫地揉揉她的頭。

這麽多年,他觀察過不同類型的人,和許多人攀談過,他們或失意或得意,或悲觀或樂觀,或消極或積極,他分析着不同人的性格,然後融入自己的理解,再在舞臺上一一演繹。此刻他望着她,她的每一次皺眉都牽動着他沉寂已久的心髒,那麽清晰有力地搏動着,也是一種新奇非常的體驗。

這樣無眠的夜晚,一生中實在不多,寧襲習慣了什麽事都冷靜分析,克制解決。月光狹長,拉長了心跳。他就在回憶與現實的邊界裏來回穿行,他少時成名,按着自己既定的規劃走得匆忙,反倒是生病後平白多出了許多時間,供他回顧往事。

當太陽躍出地平面,破開城市渾噩的夢境,第一縷光線晃動在他半閉的眉眼,寧襲動了動手指,身遭因為不言不動而凝成的實質龜裂。

寧襲捏了捏鼻梁,短暫的瞌睡裏所見的夢境支離破碎。白朱的一截腳踝暴露在空氣裏,他下意識掀起被角,想替白朱蓋上,瞥見腳踝上那朵黑色的桔梗花紋身,手中動作一頓。

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撫摸上了桔梗花的花瓣,驚訝中帶着難以言喻的小心翼翼,指尖有輕微的薄顫。

女孩溫涼的體溫,将腦中零散的碎片聚攏起來。就在前不久,他才看過聖誕節的表演視頻,還是十七歲的她,穿纖薄得體的裙子,腳尖一踮,捧起花的面容姣美而脆弱。

他輕聲關上門,趁着家人都還沒有起床,小心地退出了客人的領地。

白朱是八點半醒的,晚了生理鐘半個小時。她搖着混沌的腦袋,洗漱完下樓,正好碰見剛剛從跑步機上的阿姨,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早上好,阿姨。"

"朱兒,昨晚睡得還習慣嗎?"方盞邊用毛巾擦汗邊問。

白朱點頭,眼角下意識搜尋寧襲的身影,沒看見人,還在睡話說昨晚自己是怎麽回客房的,她抿着嘴思索,一不留神又走神了,只來得及聽見方阿姨的打趣。

"找寧襲啊,"方盞指着門口,意味深長地說,"忙着獻殷勤呢。也不知道帶傘沒有,外面下着雨。"

白朱連忙說自己去看一看,擰着一把傘就跑出了門。

有細雨的早晨,街道将醒未醒,大片楓葉卧倒一地,深紅的色的布景裏,迎面邂逅一位白衣男子,不打傘,自然垂落在身側的手持着一束花,是濃郁秋景裏緩慢獨行的存在。白朱打着傘,穿着青衣長裙,風兜面吹來,每一寸衣角都在謙讓。她望着着他,也清楚地望見了多年前雨中獨行的自己,她感覺自己在燃燒,成烈焰,成飛雨,成彷徨。

醒來到現在,置身于一個陌生的環境裏,白朱總覺得昨晚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實。她急切地想要再見到寧襲,但她突然害怕這又是另一個夢境,和許多年的事詭秘地重疊。

白朱一時不敢驚醒畫中人,腳步已經慢下來,呆站在原地。她看着那人直直地向她走來,目光清澈堅定,直至站在她面前。她伸出手,想觸碰一下他,又在擡起手的一剎那怯懦地放下。

如果是夢的話,那保持久一點,她自欺欺人地想。

寧襲卻伸出手拉住了白朱,遞過手中的花束,是用黃色舊報紙包裹好的一束純白桔梗花。

花朵新鮮嬌嫩,還沾着剛濕的雨珠。

白朱愣愣接過,無措地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寧襲笑着,但眼裏有憐惜,他讀懂了白朱的惶惑,做了一個口型:"活的。"

白朱吐出一口氣,暗罵自己草木皆兵,把手掌嵌進寧襲的手心。

到家時,方盞倚着門,對着牽着手的兩人揚眉,到看到白朱手裏的花,給兒子豎個大拇指。寧襲眼尾輕揚,有些無語。

他把雨傘晾曬在陽臺上,一彎腰,露出濕了大半的肩背。

☆、你給我的所有

除了帶回一束新鮮的花,寧襲還給白朱買了幾身換洗的衣服,鞋,襪。

白朱挑了一條白色的棉布長裙換上,穿米白色的帆布鞋,挽起及肩的頭發,露出天鵝般優美的脖頸和肌膚圓潤的肩膀。她全身上下只有一抹亮色,就是青黃色的襪子,堆疊在腳踝,巧妙地掩飾了桔梗花的紋身。她不太願意讓寧襲看見,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

在這個人面前,她願意自己永遠年輕、幹淨,如年少模樣。

方盞從廚房裏端出阿姨做的早餐,擡眼看見小姑娘衣裳乖巧,在白亮的晨光裏輪廓模糊,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白朱,一時想不起來。白朱走到桌前,幫忙擺放餐具。

寧襲下樓時正看到母親取下胸口的胸針,別在白朱的胸前。那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母親愛惜不已,換裝出行,卻從未換過這枚胸針。現在贈送給了白朱。他想自己大概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父親在外省主持一次大型醫療手術,無法抽身,母親應該很喜歡他的小姑娘,代表家長給出了肯定。

是線條流暢的一片葉子。銀雕的葉形古樸又精巧,鑲嵌着完美切割的碎鑽,古老工藝與現代設計的自然結合,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像把所有的璀璨都聚攏起來,存放在白朱的胸口,帶動她,感染她,卻又只是襯托她。

白朱驚訝,下意識向寧襲望去,寧襲點點頭,示意白朱收下。

“還是年輕人戴着好看,”方盞微笑,那雙堪比星光的眼睛最先顯露歲月的殺伐無情,眼角已有細紋。但年長的美人也是美的,她的韻味和風度讓皺紋都別有風情。

方盞回憶起了二十幾年前,她還大膽敢穿石榴裙的年紀,接受了來自木讷少年的浪漫。她歪着頭端詳着那枚胸針,仍看得出少女的嬌态,這是被一生寵愛着的女人才有的羨人的特質,似乎極為滿意,“我戴着就是個好看的飾物,你讓它活了起來。”

白朱輕聲表示感謝,仍有些受寵若驚,但沒有推拒。

吃過早飯,方女士囑咐了寧襲幾句,就開車上班去了。白朱這才知道阿姨是位聲名顯赫的服裝設計師,寧襲對服飾敏銳的直覺大概來自母親。他買給她的衣服都十分合稱。想到這裏,白朱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寧襲的身上。

早晨朦胧的雨霧讓她錯失了許多的細節,寧襲今天疊穿了兩件襯衣,均是白色襯衫,卻又稍有不同,外面的一件襯衣純白,裏面的則有淺灰藍色的豎條紋。

兩件襯衣的領子疊在一起,卻不顯得累贅重複,層次分明,露出好看的鎖骨。那是最美妙的一處,有山的溝壑,風的輕柔,水的澄澈,足夠讓白朱看愣神。

寧襲察覺到白朱視線長久的停駐,看白朱已經用好了早餐,于是擦幹淨手,掏出手機打字:“想去哪兒玩嗎?”

“央戲!”白朱很是興奮。

寧襲于是開車載白朱前往央戲。

空氣中帶着雨霧的濕氣,這濕氣染紅了一樹飄搖的楓葉。早晨才下過雨的街道有些水窪,倒映出轉動的自行車車輪,騎行的白衣少年,和單手環抱少年的長裙少女。

這是寧襲剛剛租的租了一輛公共自行車,校內禁止汽車通行,他把車停在了校外的停車場。白朱斜着腿坐在自行車後座,把頭輕輕地貼在寧襲微彎的後背上。公共自行車的規格對于寧襲的身高還是小了些。

白朱懷抱着寧襲的風衣,仰着臉呼吸新鮮的空氣,随着胸廓的起伏,那些擔憂和不真實感都被擠走。她抱着他,在夢寐以求的校園裏騎車而過,這就是白朱少年時最大膽的期許了,而它此刻真實地鋪排上演。

校園裏的氛圍總是寧靜祥和的,能撫平人心上的褶皺。清脆的鳥叫搖動着綠色的枝丫,播音系的衆男女們對着湖心碧水開嗓。

她不再是那個置身在陌生面孔裏尋找心上人的傷心姑娘了,他們騎過她曾失落坐過的相同的花壇,那個姑娘眉眼盈盈對她揮手離去。如果當初她再坦誠一點……但錯過的遺憾永難挽回。她的确已經結結實實地站在了他的身邊。

為此刻,她原諒那個卑怯的自己,寬恕求不得的孽障,才能一身輕盈,和他并肩同行。

白朱叫着寧襲的名字,她的表情安平,思維發散,“寧襲,有沒有說過我很喜歡你?”

寧襲點頭,但顧慮到白朱可能看不見,于是摁響了自行車車鈴。清脆的一聲響,是肯定的回答。

路過的學生都好奇地看過來,俊男美女總是吸引眼球。人群中發出細碎的議論,有人認出了騎車的男生是戲劇院的一美美人。他不是因病休學了嗎?抱着他的是女朋友?天啦!這個世界太不友好了。趕緊掏出手機拍拍拍!

但來得及抓拍住一個模糊的、交疊在一起的背影。

“什麽樣的喜歡呢?”白朱自問自答,“我想剖開,生命中最幹淨的,玻璃給你。墨綠色的飄帶和長發。踮起的腳尖和上揚的臉頰。安分聽課的筆和生長圓潤的指甲。”

“搖擺的山路和無一人的公交車,”她笑起來,松開抱着他的手,揚起手中風衣,任它在風中自由漂浮,“就我們兩個人,我在車上給你跳舞……”

寧襲手握住剎車,停在草坪邊上。央戲也有一大塊受陽光眷顧的草坪,像他們并肩走過的原野。這就是目的地了。他知道那支舞,她一定會跳吉賽爾。

她曾說過永不再跳。

他沒有轉過頭,心中有強烈的震驚,卻又在一瞬間醒悟過來,覺得一切理所當然,他曾經撿到過一個筆記本,還是在初中的時候。他把車鎖好。

白朱随之跳下車,牽上他遞過來的手,走上草坪,昨日重現。

他的生命一度蒙上了沉重的灰色,因為突如其來的病禍。是她的來臨,讓一切鮮明起來。

白朱幻想過寧襲在央戲四年該有的樣子。

她仰頭看走在自己身邊的人。記憶中白襯衫的少年忽而挺拔立體起來。那棵紮根在她心中的小苗子,因為四年雨水的匮乏和風大,早就快要幹枯而死,被連根拔起了。許多個夜晚,她就着那張偷來的照片汲取養料,勤勤懇懇像個農人,又戰戰兢兢不敢加多了水,禾苗過澇死。

四年裏她沒有關注過寧襲的消息,她知道他必定優秀,各種社交渠道發達,怎麽都有辦法關懷他。可她像個笨拙的農人,恪守自己的本分。

她在漫長的幻想和克制的思念中保留自己最後的驕傲。

發生在寧襲身上的變化動人而有趣,這樣安靜走路的時刻,白朱反複把玩這種變化,順着這些變化的脈絡猜想他經歷過的事。大腦活泛起來,她的眼睛也不自覺地十分有神采。

寧襲脖子上挂着相機,是萊卡的膠片機,是戲劇團一位老先生的心頭好。那位酷愛膠片與攝影的老先生,提起這款相機,年過七十的老人,笑得仍像個赤誠的孩子。他在寧襲手術前夕獨自前往,探望自己非常欣賞的後輩。

寧襲的眼睛注視着白朱,為她臉上生動的表情感染,本來在相機上撫摸的手已經按下了快門。快門咔嚓響的那一刻,他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因而小心壓抑自己的呼吸,甚至擔心手抖,把照片拍糊了。

老先生蒼老如雪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啊,半輩子和戲劇打交道,不得不退居二線搞教學,讓年輕人施展手腳。”

他那雙爬滿皺紋的雙手撫摸着萊卡流暢的機身,黑色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有蠱惑人心的魔力,“但攝影嘛,老頭子還可以玩幾年,有卷膠片的力氣就行!”

他說着,和藹地笑了起來,“這家夥我寶貝着呢,在物質匮乏的年代,省吃儉用攢了大半年才買到了它。”

寧襲點頭,看着老先生的手一遍遍摩擦着萊卡獨有的标志。每個攝影愛好者都幻想着擁有一臺萊卡。在電子信息發達的新時代,這款膠片機已經停産了。

但老先生把他送給了寧襲。他拍着學生因為病痛折磨而瘦削下來的肩膀,說:“我最寶貴的相機交給你啦!”

寧襲驚訝擡頭。爺爺和老先生私交極好,憑借着兩人惺惺相惜又相看兩厭的交情,也沒能借來這部相機玩上一玩,念叨着和他抱怨了好多年。

“你可是第二個摸上這臺相機的人,”老先生牽着寧襲的手撫摸機身,“我們這些熱愛戲劇的人,在別人的故事裏加速度地生活着,那是有別于現實世界的、另一種意義上的平行時空。我們演繹着戲劇,我們作為那個世界的載體,通過言語、表情、動作尋找兩個時空微妙的聯系,借此來窺探我們的生活。某種意義上來說,戲劇是我們第三只眼。而攝影呢,就是我的第四只眼。”

兩只手,一年老一年輕,一只手顯出歲月的痕跡和智慧,一只手則剛剛觸摸到世事的無常與詭谲,跨過時間的溝壑交疊在一起。老先生的手覆蓋在寧襲的手上,帶動着寧襲的手摁在快門鍵上。

咔嚓一聲的清響,這些天以來,寧襲一直理智地處理生病這個事實,他冷靜地告知父母親友,冷靜地配合治療,甚至冷靜地考慮手術失敗後自己的事業,可能面臨的困境和化解困境的方法。自小接受的教育和性格中天然的成分,都讓他下意識做出最合理最直接的決定。

可這一刻,他眼眶毫無征兆地紅了。

他甚至不得不緊繃起全身的肌肉,才能克制來自骨骼的戰栗,才能保持表情的完整,才能不手抖摔壞手中的相機。他張着嘴,用力地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在反複拉扯着靈魂。

老先生察覺到寧襲暗潮洶湧的情緒,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抓緊他的掌心,“我最愛聽快門的聲響啦!頂像一件瓷器打碎時被迫發出的聲音。而攝影,包括戲劇,本身就是一個打破再重組的過程。"

"像剛剛你按下快門,就走進了一個場景,同時因為你的到來,場景遭到破壞。如何在這個過程中全身而退,還原場景的本真,并适度體現你的到來與情緒,就是我這麽多年一直在做的事。人生就如同一次戲劇表演,一次攝影,一次加速度逃離,我們都得死。在毀滅的痛苦中詩意地活着,生與死之間,我們要經歷還有很多。”

寧襲被老先生話語中沉痛的情緒灼傷,發不出一語,只能用力地、一筆一劃地、虔誠地、在心上刻寫他的話,留待他日開啓智慧。

“熱愛戲劇的人,都懷揣着對人世的好奇、熱愛、誠懇。作為你的老師,我希望你在戲劇演繹中學到的,不僅僅是如何演活一個人物角色,,如何獲得世人的贊譽與肯定,這其中最關隘的核心是,你能通過戲劇更加深刻地認識這個世界。它不好也不壞,不冷漠也不熱情,最公平也最偏心,微妙的平衡是一種藝術,而維持平衡的能力取決于你。”

“孩子,你可能會因為失去戲劇表演的機會而傷心,但你不可在自憐自艾中沉湎。戲劇只是你生活的一種方式,這不長不短的人生,你要随時準備着以另一種方式,卷土重來。

"我老了,但給你我永遠的祝福。”

那是寧襲人生中拍攝的第一張照片,在此之前,他從未對攝影産生過欣賞以外的好奇,更不要說是嘗試。他的人生總是這樣,按照自己規劃的方向日夜不停歇地前行,毫不猶豫,內心坦蕩而堅定。

後來老師把沖刷出來的照片寄給了他。黑白色調裏,兩只交握的手掌,是不同年齡的兩個人對無奈生命沉默的反抗。

他心裏時常有一股火,熱烈地燃燒着他,為了克制這種瘋狂的情緒,他面上經常似堅冰。他是篤定的,驕傲的,因而時常沉默。生命中僅有的三次意外,一是初中撿到的日記本,二是疾病,三是白朱固執又溫柔的愛。

寧襲的腳步未停,手腕用勁,用風衣把白朱裹進自己的懷裏。

白朱的後背抵在寧襲溫熱的胸膛上,她發出悅耳的笑聲。有調皮的發絲從她的發髻上散落下來,她被風撓得很癢,越發笑得開心,把身體用力地縮進他的懷裏,還嬉笑着把風衣上的扣子一顆顆扣上。

宛若生長在了一起。白朱因為自己的聯想笑靥越發明亮起來。

“朱。”

寧襲叫她,他目前只打開了一點聲帶,發出這麽短促的音節,喉嚨已是一陣刺痛。

白朱聞聲,眸光驚喜地轉頭回視寧襲,無聲地詢問。

寧襲在她轉過頭來的一瞬間摁下了快門,很清脆的聲響,不是瓷器碎了,是心跳。

回去的那天晚上,兩人走進暗房,寧襲手把手教白朱如何讓底片顯影,用哪種試劑,這個過程讓白朱心跳不已。而即将擁有一張兩人合照的事實又讓她小心謹慎地認真學習,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毀了底片。

高高的青天裏,風吹出好看的雲紋,而兩個人熱戀中的人,全心全意地只看着彼此。女孩兒仰着頭,一臉的仰慕與歡喜,而男孩微低着眉,強裝鎮定又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而這一切被膠片的質感巧妙地演繹。

他們把照片放進錢夾裏,收在上衣口袋裏。兩顆心髒無比貼近的距離。

白朱早上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鬧醒的,她迷迷糊糊伸手接起電話,看到導師名字的瞬間,清醒。

導師催她回去了。

白朱攥着手機,套上拖鞋,快步跑過走廊,敲醒了寧襲的房門。

門是開着的。

白朱猶豫了片刻,還是推開了房門。如果寧襲沒起,她就可以看到他睡覺的樣子了,她抱着這樣的念頭進屋,可床上沒有人的身形,洗手間裏傳來了聲響。

寧襲剛剛在刷牙,沒辦法去開門,這時近處聽見白朱的腳步聲,招手示意白朱進來。

近距離看寧襲,白朱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一半是為自己羞赧的心思,一半是為寧襲的顏值。昨晚,白朱把照片舉得高高的,對着卧室裏的燈光,旋轉,看光線在寧襲的眉眼間淺薄地流轉,是這樣進入夢鄉的。

夢前見,夢中見,夢醒見。

他瓜分她一天中寸寸的時間。

寧襲穿着深藍色的絲綢睡衣,領口松散地開着,露出漂亮的鎖骨和一小塊肉色的胸膛,又半遮半掩,絲綢的面料柔滑,在燈光下泛出溫潤的光澤。有水珠順着他刀削般的五官緩緩流淌下來,流過脖頸上最寫意的喉結,最後隐進腹部。

那滴水珠像一首長詩,在他的身體上吟誦時而舒緩時而激越的字句,又戛然而止。

寧襲揉了揉白朱的頭頂,一面取過毛巾擦拭,無聲詢問白朱什麽事。

白朱的視線停留在寧襲臉上還沒來得剃的胡茬,驚訝地睜大了眼,又随即釋然。雖然在中學課本裏學過男性女性的生理區別,可親眼看到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記憶中那個愛穿白襯衫的少年也長胡子了!

她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想摸摸那短促的茬茬,害羞得指尖都燃起火來。

寧襲挑眉,低頭,把下巴湊到白朱的手邊,眼含戲谑。

白朱猝不及防摸上,像被閃電電了一下,快速地縮回手。寧襲無聲悶笑,胸膛都愉悅地顫動着,白朱羞惱地瞪視他,不服氣地用手指細細地摸着他的胡須,一瞬間緊繃的背脊終于放松下來。

她本來以為男人的胡須會硬得紮手,但他的很軟,她的心上忽而有一地柔軟的青草冒出頭來,輕撓着她心髒。

寧襲的視線垂落在白朱手裏握着的手機,白朱這才想起。

"我得回學校了,導師正在開展的一個項目缺人。"

寧襲點點頭,轉過身刮胡子。

好冷漠。

白朱心裏嘀咕,默默回房間收拾東西。

開車去機場的路上,白朱間或扭過頭觀察寧襲的神色,早上過後寧襲就一直面無表情,好像又回到了高中她經常遠遠觀望的那個人。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模仿着心髒的節律。

白朱不得不挺直脖子,才能掩飾自己的失落以及身體裏的乏力。她心裏軟塌塌地要下雨了。

下車的時候,寧襲把行李都拿在自己手裏,還有一些寧媽媽給的禮物。白朱走在寧襲身側。兩人衣肘摩擦,白朱手指動了動,還是沒勇氣主動牽他的手。

寧襲無奈嘆氣,一把握住了白朱的手,看來要讓白朱信賴他還得有很長的一個過程。他何嘗不想挽留白朱,可沒有确切的理由。

兩人一直沉默無話地等登機提示,但默契地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在分別的最後關頭,白朱擡眼,眸光閃爍地看着寧襲,寧襲伸出手抱住白朱,他讀到了她眼睛裏的期待。

在少女額頭留下溫熱的一吻,又順着額頭的弧度吻上了她濃密的發端,最後在脆弱的脖頸留下無聲的慨嘆。

要不是隔一天需要去醫院檢查喉部發聲情況,真想不管不顧去跟着她去她的大學看看,是怎麽樣的一個地方滋養着她天真、純美、熱情依舊。

白朱的呼吸輕輕地打在寧襲的耳垂上,總是有這樣無言的時刻,似乎一切的言語都虛弱蒼白,不足以打破這寬廣的沉默。她後悔剛剛自己怎麽不再勇敢一點,就不必浪費這些寶貴的共處時間。

"小王子,小仙女會飛過來看你的。"她說完,在耳垂上留下一吻,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以至于她沒能看見他食指輕點太陽穴,那是手語的"我想你"。

寧襲一直以為自己所有熱烈的感情都奉獻給了戲劇舞臺,現實生活中自己冷漠無情,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離別的傷感是因為白朱。他的心裏騰起一股傷痛,漫長的年月裏他解讀出它的名字叫相思。

他緊抿唇角,輕咬住牙關,生出一股沖動。他掏出手機,打下這段話。

"想和你生活在古老膠片照相的時代——

光圈小,成影慢,需要漫長的曝光時間。

我和你并肩坐在鏡頭前,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并不覺得疲累。

如果要拍攝我們的一個擁抱,那簡直好極了。

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抱着你不放手。

親吻呢,親吻也很美妙。

近距離注視着你眼睛,可以谙熟你睫毛的長度。皮膚可以記住你臉頰的溫度,而嘴唇可以描摹你完美的唇形。

我的手表也慢下來,因為你的緣故。"

而白朱坐在飛機上,想着怎麽才能快速結束項目,回來找他,下飛機又因為寧襲的短信而臉紅心跳,卻沒有料到不久後,會在G市"偶遇"一位故人。

隔山隔海,恰為故人來。

☆、讓她走

十一月,白朱被迫迎接了一個老朋友。

事實上,他們算不得朋友,說敵人也過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人和事,堆疊起來,像一堆沉默的龐大塑料,話語被海綿般的高大牆壁隔斷,只能依稀聽見來自對方世界微弱的聲頻與電流,足以讓自己顫栗。

十一月,秋天的蕭索濃郁被這種鋪天蓋地的綠色扶着腰推開,陽光古老得像中世紀的産物,透過橡樹巨大的樹冠傾倒下來,空氣也甜柔得可愛,少女在校園裏倒退着走着,穿着姜黃色棉布長裙,本應該點綴在脖頸上的小熊絲巾,被主人調皮地系在腰間,顯出大自然的野趣來。

從倒退的街景的視角看過去,少女體形纖秾勻稱,提着木藤編織的複古包,長裙在腳踝處分散開,做出垂穗感,那裏有塊黑色的痕跡若隐若現,在春風般純淨的身體中剝離出一股冷峭,又糅合在裙擺起伏之間,顯出立體豐富的美感來。

她舉着手機拍攝自行車車輪的轉動,被割碎的陽光剪影,拍攝排排橡樹中一棵不合時宜的枯木,拍攝坐在濃蔭深處寫生的一群小學生,因為角度不時變化的原因,她不停地轉過身體和腳跟,往往一個腳步還沒有落地生根,下一個腳步就歡呼着追趕上來,牽起她裙擺的重心,讓她轉彎。

像一塊置放在草坪中央的日晷,随着太陽而變幻着投擲在日晷上陰影的角度、寬度和紋路。

是正在和寧襲視頻通話的白朱。

“G市的秋天就是這樣暧昧的一個季節,”白朱說着,微擰着眉毛,在空白的大腦裏打撈合适的表達,“夏天清晰的痕跡還沒能被溫度暈染開,燥熱得聽得到蟬鳴,說起來G市的蟬最可憐,從四月份就扯着嗓子聒噪到十二月,中間沒有休息的餘地。而金黃色的落葉大概還裝在聖誕老人紅色的大背包裏。”

她笑起來,很是愉悅,縫隙裏的光在她眉眼間跳躍。

白朱縱身閃進樹冠深處,踮起腳把手機放進層層蟬鳴,“喏!給你聽G市獨一份的蟬鳴。”

隔着細微的電流聲,笑意拖曳着巨大的樹影、高低起伏的蟬叫聲,像塊黃糖被小火煎開,化成甜甜熱熱的汁水,寧襲聽得心髒緊縮,俯身撿拾地上梧桐的落葉,笑着問白朱:“那我給你寄B市的秋天過來?”小姑娘的頭發長長了不少。

白朱眯起眼,“最好把你一起打包。”

她說着這些俏皮話,不像一開始那樣臉紅心跳。自從一個多月前從B市回來,兩人每天都會保持一個小時的視頻通話,從不間斷。而寧襲的咽喉狀況也在逐漸好轉,從一開始只能發單音節,到現在偶爾也可以說長句了,只是音色再不複年輕人應有的清澈醇亮。

寧襲眸光一閃,并不回答。他的恢複情況見好,不需要頻繁的複查,正考慮過幾天給小姑娘一個驚喜。

白朱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輔導員突然給她打電話,匆忙間她挂斷和寧襲的視頻電話。這樣的情況顯然不是第一次發生,寧襲握着手機無聲等了一會兒,見白朱沒有再打過來,于是穿過花園,回到書房處理事務。

按照輔導員指示,白朱來到行政樓下的咖啡店,早有個背影美好的女子等在門口,在深綠色的布景裏旗幟鮮明。她的直覺明白地告訴她,就是這個人了。

白朱心裏不安地躁動着,似乎有什麽即将破水而出,擁有海裏鯨魚巨大的身影。而它一時潛進水裏,一時搖擺它嚣張的尾巴,她确信這個人的到來必将是不平凡的。

那女子似乎正專心致志地盯着咖啡店門廊處懸挂着的風鈴,白朱放慢腳步的同時,仔細琢磨來人的身份,整理着目前得到的信息——年齡相仿,不知道自己的聯系方式,做事單刀直入得坦率,會是誰呢?

腦中那條鯨魚的背脊忽而在陽光下一閃,露出光滑的背脊和漂亮的魚尾,真相呼之欲出。白朱正要出聲詢問,女子已經察覺到來人,轉過身來,像鯨魚甩尾一樣利落優雅的轉身,晃得白朱眼前一陣眩暈。

海平面浩瀚的光斑裏鑽出一條鯨魚來,所有的燦爛都被瞬間打破。

“好久不見。我是白葭。”

她優雅得笑着,在白朱愣怔的瞬間已經走到她的面前,伸出瑩白細膩的手,盈盈站定。

白朱心神震顫,面上卻不顯露出一分,她倉促間捏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和對面的女子握手。

和寧襲重逢以來,她一直刻意地忽視白葭的存在,像是把這麽個人以及有關她的一切都團成一團含義不明的混沌物塊,堆放在記憶最邊角。即使這樣,她的存在依舊如此頑固,每每夢醒白朱都神經質地翻看着手機裏的短訊和通話記錄,以此劃分出現實與虛幻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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