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7)
她,瘋狂的,毫無辦法的,時時刻刻的,甚至她的意識後于這種嫉妒的出現,它像暗自鋪蓋的霧霾,籠罩了她生活裏所有的細節。
可她……可她為什麽,不讓她把她妒忌到最後。她寧願掙紮在陰霾裏,也不願意人情磋磨他。
白朱又不自覺想起那個強大到內心都溫柔的男人,L,他是一把劍鞘,鞘安于鈍,以護劍的鋒利,行川是L的劍。
而她,白朱,也甘願做寧襲的鞘。
願護他一生榮光。
火車在傍晚六點抵達B市的站臺,城市黃昏古老如膠片。白朱打車按照紙片上的地址找過去,那是急亂間行川就着鞋櫃上寫下的一家醫院。被她握在手力将近二十個小時,黑色的墨水染黑了她的掌心。
白朱坐着醫院的電梯而上,對着光滑的鏡面努力收拾出一個倉促的笑,眼中深處,眼眸底部,有一個無力的漩渦。
她想象過和他偶然重逢的場景。
他站在三月高廣的白雲城牆下,周身是澄澈如洗的天意,靜悄悄地站定成一縷。她只敢聚攏成一縷青煙,每一步都輕盈地踏上通往他的階梯,卻又在觸碰到他衣袖的一瞬間,掩面離去。
她輕輕地推開了那扇半開着的病房。
驚心動魄。
不見他。
彷徨又欣喜。
有護士經過,好奇地詢問她前來所為何事,指着樓與樓間的花園,說病人剛剛去了樓下散步。白朱道謝,一步不停,轉彎,下樓,往花園裏跑去。
匆促的腳步在近了他的背影時,慢了下來,輕了下來。她心裏轟隆隆的聲響,也輕了下來,靜了下來。
濃郁的黃昏裏,他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依稀有清瘦的身骨。從背後只能看見他剪短的發,發尾在微風中搖擺。B市比起G市,實在是涼爽許多,它已近秋天,大片大片的雛菊包圍住他。
她在他身後兩米的位置站定,滿心的歡喜、疼痛、情切都茍合成兩個字,她閉眼,眼中已是水光一片。
她從未曾真正叫過他的名字,在他面前,她寧願自己是一個啞巴,絕不輕易亵渎了那幾個字,可隔着四年,她終于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敢站在這個暗戀了多時的少年面前。
她叫他的名字,她叫他,輕輕緩緩,卻字字堅定。
"寧襲。"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沒能阻止我這張愛撒謊的嘴,今夜用牙齒嚼爛你的名字,如同咀嚼草根樹皮,終于熬出一枚解藥換相思。
聽見有人他時,寧襲正在聽一位老人吹單簧管。
老人穿着熨帖妥帖的襯衫,筆挺的西裝褲,襯衫紮在褲子裏,皮帶捆在高腰,有些灰白的頭發豐茂濃密。他手持單簧管口琴,指法變幻着彈,眉頭都擰在一起。樂聲清越,吐音幹淨,和老人臉上的皺紋互為襯托。
他開口,眼紋、法令紋都活了起來,變成生動的樂譜和音符,激情處揚手,又在高潮後驟然重重揮下,琴音戛然而止。
厚厚的嘴唇摩擦琴口,發出低低的哀嘆。晚霞落幕。
寧襲回過頭來,看見幾米之外安靜站立的白朱,恍惚間以為這是一場夢,他張了張口,卻在下一刻意識到什麽,神色落寞地合上了嘴,鎮定下來。
他轉過身對老人示意,老人笑笑,低頭又吹上了另一曲。
而白朱已經來到他身邊,她叫他的名字,在耳邊。寧襲這才如夢初醒,轉過頭對白朱一笑,狹長的眉眼上挑,大病初愈,更顯得五官深刻,但眼神溫和。寬大的病號服在空中呼呼作響,振翅欲飛。
老者停了指法,向對面兩位青年男女介紹道:"很久沒有吹過的曲子啦!是我參加越南戰争時聽到的,當地歌曲。"
兩人和老人告辭,順着花壇慢慢地往前走。整個過程中,寧襲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這個認知讓白朱眼眶一紅,她掩飾性地往身後望去,老人站在姹紫嫣紅的菊花中,一身的精神氣,随着音樂昂首、低頭、搖擺,并不在乎天色已晚。
豐盛的生命不分年齡。我們此刻遭受的苦難都只是他日的談資,不必為此感到傷懷,所有的美好只是尚未到來。白朱這麽想着,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寧襲。
昨晚上,她聽說了寧襲的遭遇,這個永遠驕傲出塵的少年,一個月前做了一個咽喉腫瘤的切除手術。
……他現在,還不能發出聲音嗎
那他熱愛的戲劇表演怎麽辦。
他天生應該站在舞臺上。就像魚兒不能離開水,飛鳥不能拒絕天空,她無法失去芭蕾,寧襲不能沒有戲劇。
夜色淡漠,月色圓滿,命運無常戲弄。
兩人心事各異,他們來到一座大樓後面,那裏是醫院的籃球場。夜裏的籃球場開了幾盞照明燈,燈光将兩人的影子拉長,在長長的盡頭,重疊在一起。
穿着病號服的一群人在搶球,一個人壓低身子,一個晃肩和刺探步的假動作,騙過對手,幾步健躍,跳高,投籃,正中籃筐。他們歡呼着奔跑,吹口哨,燈光在他們身上跳躍,蓬勃的生機打壓着夜色。
寧襲踩着階梯而下,在寬廣的平臺上站定,轉身,仰頭看住白朱,目光沉沉。燈光自上而下在他眼眸裏流轉,依稀是公子顏色。
病痛并沒能在他俊美的面容留下深刻的痕跡,反而淡化了他淩厲的五官,在月色籠罩下顯得朦胧慵懶。白朱以前見寧襲,傲骨嶙峋,雖身着白衣,卻糅合了純粹的黑色,出塵的外表下是冷漠而堅硬。他是矛盾的,時而冷酷,時而溫和,大多時候面無表情。
但仔細回想起來,盤算他們之間短短的交集,他似乎給予自己過多的耐心和溫柔,亦如此刻,他只耐心地看着她,并不催促或唐突。
在最難熬的那段時間裏,她短暫地失去了芭蕾,他擔當了手持燈盞的人,在黑夜裏護送她回家。
月華矯健,曾經的少年,也趁着她一時疏忽,離去了。
他已經長成了更加豐盛的模樣。
可很多更深刻的東西不會改變,就如同那六年的陪伴。他或許不能成為她的愛人,但永遠是她心中最珍貴的存在。
她一開口,淚水就洶湧地落了下來,時隔四年,她終于完成了當初的誓言,說出了這一段艱澀的暗戀。但聲音是輕緩的、從容的、堅定的。
寧襲站在臺階之下,安靜地聽白朱的告白。他的小仙女,穿着一襲煙灰綠的吊帶長裙,被風吹刮着的額發黑而柔軟,鼻頭紅通通的讓他心酸。
這些年,許多次,相似的場景,她站在階梯之上,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地位,卻偏偏甘願為他跌落塵埃。
白朱說:"寧襲,我喜歡你。第一次見你,初一的開學大會上,隔着重重人海,我一眼就看定了你。千萬人中,只有你一人顏色鮮明。"
她從階梯上走下一步,淚眼朦胧,牢牢地鎖住寧襲看着她的眼睛,那裏的她只是黑黑小小的一點。
她說:"我曾問過你荷魯斯之眼,鷹神的左眼是月亮,右眼是太陽,象征無上的光明,神聖不可侵犯。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光明,是我朦胧的青春裏神聖的旨意,我對你一見鐘情。"
她說着,聲音有些哽咽,又下一步臺階,微喘着氣平複呼吸,接着說道:"我曾經來找過你,中戲開學日,我在陌生的臉孔裏逡巡你的面孔,可那一次我沒能找到你。你總是大步流星,永遠幹淨,像天上一塊遙不可及的玻璃,走在我前頭。我怎麽追都追不上……那天我一個人坐在花壇邊,從清晨到日落,數着瓷磚等你路過。"
白朱說:"今年是我喜歡你的第十年,我還是沒能擺脫你。願你擔得起我的情深,永遠驕傲,永遠年輕,永遠意氣風發。"
她喋喋不休地說着,像是要把十年來未說出口的話都說盡:"在我最年少強說愁的年紀裏,你是我最欲語還休的秘密。"
垂在身側的手,握了又緊,寧襲一步步踩上臺階,踩着的全是自己慌亂的心跳聲,他不知道如何安撫這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他甚至說不出一句話,因為太過沉重的愛戀。
他從未如此痛恨自己口不能言,面對心愛的小女孩兒,說不出一句回應的話,他張口都是破碎的氣音,連不成一個字。但他終于明白過來,很多年前就這樣望着自己的小女孩,他被置換到當年白朱的位置,才讀懂了她眼中的欲言又止,才有資格感同身受。
上帝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世間的愛人都是啞巴
就是這個小女孩,愛發呆,愛走神,老在說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跟他說桔梗,說荷魯斯之眼,但最核心的話,卻總是三緘其口。在愛的人面前,我們都是啞巴。
寧襲只好用雙手用力地抱緊白朱,她在他懷裏顫抖地哭泣,淚沾濕了他的胸膛,他的心也潮濕泛濫。
她抽噎着說,試圖找出什麽證據安慰寧襲,說明他的優秀和獨一無二。最後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掌,手指一寸寸地拂過他的掌紋,一顆顆淚水在他手心裏聚成一窩。
寧襲反複地親吻着白朱的額頭,一遍遍地安撫着白朱,他嘗試着震動聲帶,徒勞無功。
白朱說:"你的掌心千溝萬壑,在我看來,是山河遼闊。你要好起來,去更遠的山。"
寧襲的胸膛震動幾次,眼眶全紅,他用下颌抵住白朱的頭,雙手收緊,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開口,聲音又沙又啞,又薄又弱,一字一頓,艱難地組合成一句完整的話。
他親吻着白朱的耳廓、耳垂、鬓發,一句話就讓白朱淪陷,他說:"謝謝仙女下凡。"
她從未愛錯過人。
重逢早已在多年前書寫好了暗文。
原諒我不是不愛,只是還不太明白。小王子也會長大,他很努力的,麻煩聰明的仙女耐心點。
寧襲一開口說話,連他自己都很驚訝。咽喉腫瘤的切除手術已經過了一個月,他留在醫院裏面做發聲練習,但成功的次數寥寥無幾,多數時候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音節,這是第一次他說了如此完整的一句話。
他低着頭,親吻白朱的額頭。
白朱的眼淚已經止住了,但還在抽噎,哭得太用勁了,收不回來。她察覺到寧襲的視線,臉瞬間紅了,不好意思地往寧襲的懷裏鑽,想把自己醜醜的樣子藏起來。
寧襲無聲地勾起唇角,曲起食指勾了勾白朱的尾指。被寧襲一觸碰,白朱的耳朵尖也紅了,但還是伸出尾指和寧襲的手指纏在一起。
寧襲五指抓握住白朱的手,十指相握,兩人的掌心和體溫都貼合在一起。白朱枕着寧襲的胸膛,能聽得到他撲通撲通的心跳,混着他特有的體香,交疊着她心跳的頻率。
好一會兒,寧襲的呼吸打在白朱的頭頂,她感覺自己的頭皮都有灼燒感,視線裏是藍白色的條紋服,和他起伏的胸膛。
白朱曾在日記本裏寫:"許多年前我一定枕過你的胸膛,今夜,也能摸得到你的心跳,肌膚圓潤的鈍角。"終于在今夜實現。
她傻笑起來,惹得寧襲憐愛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
兩人順着臺階坐了下來。
微風襲人,他坐在她身旁,是春天的風,是幹淨的白襯衫,是粉紅色的氧氣。她感覺自己像一罐可樂,咕嚕嚕地往外冒汽水,在空中旋轉,透亮。
白朱這麽想着,就胡言亂語地說了。
寧襲笑眯了眼,狹長的眼尾潋滟,在黑夜裏亮得驚人,如同搖碎了一個銀河的星辰。他笑着用手指撓了撓白朱長卷的睫毛,白朱一驚,瞪大了眼,睫毛在寧襲的手心裏亂眨。
他掏出手機,打字:"小蜻蜓。"
白朱眨着眼,睫毛躺在寧襲的手裏,低下頭從寧襲手指的縫隙裏去看看他,舍不得把睫毛從他的手心裏挪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她就知道小蜻蜓是她。
她用睫毛撓寧襲的掌心,示意他繼續。
寧襲繼續打字:"去年新年的時候,我和爺爺在Z市過年,在山上,我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看黃昏看日落,親戚在身後笑談,老人們打橋牌,小孩子紮堆放鞭炮。"
他寫到這裏,對白朱露出一個清淺的笑,白朱心裏一軟,軟着嗓子,嗓音還帶着哭泣後的濕意,說:"那時候啊,我在外公家,和媽媽,一共三個人,還有十三只貓。河裏捉魚,去山上進香,在山頂放孔明燈。我差點摔進河裏被外公嘲笑好幾天。"
她笑着說,露出調皮的小虎牙,眨動長睫毛。寧襲手心癢,順着白朱臉頰的弧度,捏了捏白朱的耳垂。才冷卻的耳垂又重新燙了起來。
他繼續打字:"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看日落,看見一群白鷺展翅飛過,想起我們走了一個下午的那片原野,也有同樣美麗的景色。我爬上天臺,想要拍下落日與飛鳥給你看,卻又被幾棵樹擋住了視線,就下樓,追着白鷺大步奔跑。"
白朱驚訝地張嘴,一時失去了言語,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曾在他心裏留有深刻的位置,這個認知讓她興奮到想在原野的草地上打滾兒。
她轉頭,伸出軟軟的舌頭輕舔了一下寧襲的指尖,眼睛亮閃閃的。
寧襲順着白朱的脖頸,手指捏上白朱的後頸,像給貓順毛。
手機上繼續出現他的話:"在池塘邊跑的路程中,我默默祈禱白鷺飛久一點。在田埂上站定,喘着氣,等着白鷺變幻着隊形飛回來。它們詩意地在我頭上盤旋。"
"對你的喜歡,如同喜歡優雅的白鷺,而你的回應照應了我的歡喜。那天黃昏我仰着頭數二十一只白鷺飛過,在寒風中始終微笑着,絲毫不覺得疲累。
"我對你的喜歡,就是這樣長久的事。"
他的手指順着白朱的脖頸下滑,握住了白朱搭在裙擺上的手,輕輕抓住,分開白朱的五指,交叉着握緊。他專注地看着白朱,只看着她一個人,手指在手機上盲打。
"如你所見,單獨的我們有雙份的苦楚,只有将我們聯系在一起,才能帶領彼此走出憂傷。"
白朱的手掙脫寧襲,他打字的動作一頓,眉眼低垂下來。但他只是停了一瞬間,又繼續寫。
"美麗的白鷺,你曾經在我的上空盤旋,我終于在四年的留白裏,讀懂你的欲言又止。可遠去的你,還願意再次回到我頭頂的這片天空嗎?"
白朱反手握住了寧襲的手,堅定的。
兩人指尖都同時一麻,身體裏的火焰“嗖”地竄上來。
白朱被圈在寧襲的懷裏,和寧襲身體相挨的另一只手觸摸上寧襲的手機,打字:"小時候讀童話故事書,書中總是說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但小王子,my little prince,是和小仙女在一起的。"
寧襲:"我将餘生償還給你,彌補我多年前在你生命裏的缺失。"
☆、你靜靜聽
兩人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得到白朱肯定的答複後,寧襲反複着無措地張口,卻發不出聲音,最後倒是他自己先無聲地笑了,搖着頭,很是無奈,但擋不住的欣喜像潺潺的溪水沖洗着他的內心。
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砸中了他,饒是淡定如寧襲,也難掩喜悅。
他左手和白朱的左手緊緊攥在一起,右手還握着手機,但指尖就是白朱溫涼的體溫。寧襲舍不得松開這麽一小會兒,就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把白朱抱在懷裏,脖頸交纏着,交換着呼吸。
親吻結束後,兩人都微喘着氣,但在黑夜裏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對方的眼睛,燦燦的。
退出白朱的口腔時,寧襲勾起舌頭,從舌根到舌尖,輕輕吮了一下白朱的舌尖。
白朱一下就燒了起來,把臉往寧襲的背後藏。
寧襲勾起唇角,微急的、溫熱的呼吸都撒在白朱的耳廓,聽得白朱心髒一陣陣緊縮,只能無限回味此刻的歡愉。
他不能開口說話,可每一次近在耳邊的呼吸,每一次胸膛抵着胸膛的心跳,都像夏日裏、滾滾天邊的、烏雲裏的悶雷,而她是捧着腮,獨坐空庭的少女,細着耳朵,屏息等待一場雨的降臨。
聲聲入耳。
就這麽無聲地擁抱了一會兒,白朱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蕩,天上的星星可真圓,月亮可真閃,地上的草木可真高,大樹可真苗條。
這個晚上,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奇異地重構起來,景物變形,星空倒扣在海平面,鋪灑腳底的亮堂堂,巨大的海龜駝起陸地,布置島嶼。
寧襲的嘴唇擦過白朱頸間的肌膚,留下溫潤的觸感,蜻蜓點水的吻安。手機的屏幕閃爍着,他查看手機,是前來探望的母親發來的短信。
他一只手回母親消息,一只手輕捏了一下交纏着的小巧的那只手。
白朱于是站起身,低頭問寧襲,"着急嗎?"
寧襲輕笑着搖頭,兩只手指并攏,做了個慢走的姿勢。他眼鋒狹長,可垂下眼看人的時候眼尾會下搭下來,身高的優勢讓他五官冷峻立體,一本正經做這個動作簡直犯規。
但他眼神是溫潤細膩的,像沾衣欲濕的三月杏花雨,而白朱寧願過長街不打傘,被春天的溫柔一點點豢養。
自始至終兩人的手都不曾分開一秒。
兩人在落滿黃葉的街道上并肩走着。風從身後卷過來,牽起白朱輕薄的裙擺,及肩的長發,還有一顆雀躍的心。
白朱一開心起來就胡言亂語,不停地說胡話,用鞋子踩着樹葉,聽樹葉在腳底發出脆響,想起今年三月在G大校園裏看見阿姨在掃落葉。
"三月天,我心甘情願當一名環衛工人,藍色工裝褲,雪白的帽子和手套,融入林蔭道。長長的掃帚是我的手指,我将用它撿拾圓滾滾的、來自上一個冬天的樹葉,我的簸箕滿當當的,裝的全是金燦燦的、掉落在人間的太陽。"
寧襲安靜地聽着白朱的俏皮話,不時用指尖撩刮相貼的掌心,表示自己在。
他在腦中默默勾畫這四年白朱的樣子,一定骨骼美麗,穿得體優雅的裙子。
"或者,我也願意彎着腰,用黑亮的大剪刀,攔腰斬斷青草,躲避灌溉的水柱時雨靴唧唧亂叫。"她說着,正好踩碎一截枯枝,腳步不穩,寧襲餘光時時注意着白朱,立刻伸手相扶。
兩人默契地對視,相笑,又繼續往前走。
白朱總會說一段,轉過來與他對視,每每觸及到他眼底細碎的情意,都是一場驚心動魄,心髒緊縮。
"我要對春天大動幹戈。所有的春天的細微的聲響,都光明正大地裝進我的口袋裏。在夜晚,我就偷偷躲起來,遮住月亮含羞的眼,去一座荒山,釋放春天。"
小姑娘還是如昨日般鮮明美好,帶着堂吉诃德式的幻想、浪漫和愚誠,而他溫吞如風。寧襲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喉結,負面的情緒壓了上來,他本就不願意在白朱面前有任何的不完美。
兩人一進住院部,就用護士步伐匆匆地跑來,在看見牽着手的白朱時,分走了些微注意力,但立刻說道,"寧先生,該例行檢查了。"
寧襲點了點頭,神色已看不出任何的不妥。
白朱注意到寧襲已恢複了生人勿近的冰山臉,不禁一陣歡喜,按捺住心思向寧襲詢問,寧襲安撫地摸了摸白朱的頭,示意這是很平常的檢查,不用擔心。
白朱一點也沒有即将見"婆婆"的自覺,思維還停留在寧襲對她頭發的輕輕一撫中,撥動劉海,想把額上的疤擋住。疤痕很淺,但長,她很在意。
直到病房門口赫然相見,白朱才反應過來,緊張得鼻尖冒汗,脫口而出:"姐姐。"
話一出口惹得方盞方女士捂唇輕笑,"是白朱吧,寧襲說讓我等會兒見個人,我還好奇,這孩子一聲不吭的,哪裏找來這麽可愛的小姑娘。"
不怪白朱,方女士雖然年過四十,但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優待,面容姣美,沒有一絲皺紋。
白朱恨不得變成一片樹葉,鑽進寧襲的衣兜裏,藏起來。
太丢人了,哭,剛剛成為男女朋友就見婆婆這道題我不會做,嘴一溜亂說話的毛病還有得治嗎?!QAQ
寧襲不着痕跡擋住害羞的白朱,白朱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調整心情,回答道:"阿姨您好,我是白朱。我和寧襲是高中同學。"
"哦"方盞推開門,"只是同學"
她說話時看着寧襲,話卻是打趣白朱的。白朱這才發現寧襲的美貌來自于方盞,特別是那雙狹長的眼,含笑時不自覺挑起,偏生三分韻味。
還沒等白朱答話,寧襲已經摟過白朱的肩膀,他不方便說話,但并不代表他會坐視不管,白朱臉皮薄,再逗下去……更何況,天蠍座強烈的占有欲,讓他對母親的惡趣味很不爽。
齊醫生很快就進來了,見到方盞禮貌地叫人,"師母。"
寧家是醫學世家,奶奶是獲得過嘉獎的軍醫。二十幾歲的齊醫生師從寧爸爸。
齊醫生接過寧襲的手寫板,驚訝:"你要出院"
寧襲點頭。他剛剛就注意到了,白朱什麽行李都沒有帶,聯想到白朱一陣慌亂的安慰,略一琢磨,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心裏柔軟,不可能丢下小姑娘一個人住酒店,還是帶回家安全。
白朱聞言更驚訝,關心則亂,她正想上前問寧襲,就被方女士輕輕搭住胳膊,叫住了她。
齊醫生聽見白朱的名字,掩飾不住的驚訝和好奇,目光炯炯地釘視着白朱,好一會兒才找回神智,問寧襲:"白朱視頻"
得到寧襲肯定的點頭,他的視線來回看了幾遍兩人,終是點頭同意了。
寧襲的咽喉腫瘤切除手術很成功,但術後恢複很不理想,一度讓他以為這位好友即将失聲,但,應該就是面前這個娉婷少女了,那段時間寧襲反複看的視頻裏的女主角,寧襲術後發出的第一次聲音就是叫她的名字。
愛情啊!
一天的情緒大起大落,白朱神經興奮,躺在床上睡不着。胸口裏好像塞了一團團柔軟的棉花,脹得她嘴角上揚。
今天的人間太甜了,不想做仙女了,只擁着被子傻笑到天明。
白朱在床上滾了幾圈,又坐起來,搭在床沿,兩條細白的腿來回晃動。客房在三樓,她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只敢開一盞小燈,低頭嗅聞T恤的領口。
是在寧襲身上常聞得到的葡萄柚熏香,這個認知讓她耳根發紅,但低着的頭埋得更低了。
溫暖的味道熨帖着她的體溫。
白朱光着腳在地板上轉圈,踮起腳,輕輕的,但腦海中固執回放着夜裏寧襲的一舉一動。
他擁抱她時上揚的眼眸,他打字時俊逸的側臉,他握住她手時指腹的溫度,他注視着她時缱绻的目光,想到這裏,白朱忍不住伸手摩擦自己的嘴唇。柔軟的觸感和細碎的鼻息,組合成另一個別樣的寧襲。
他們接吻了。
輕輕動了動舌頭,舌尖有輕微的戰栗感,她這才有實感,轉圈的腳步一個橫邁,随心所欲地搖擺起來。
她還穿着寧襲的體恤,充當睡裙,空蕩蕩的,寬松的布料,讓她想把手腳裹成一團,恨不能縮在寧襲的衣服和味道裏埋起來才好。
如果地球縮小成一個操場,時間縮短成一天,她變成一粒塵埃,她寧願黏附在他的耳邊,永遠停留在相愛的這一刻,永遠不要走出那個定下誓約的地點。
她也有過暗戀到很苦痛的時候,那時候白朱在日記本裏寫:"我說過那麽多話,可聲音從未到過他耳蝸。"
這麽甜的糖讓她牙根發酸,害怕是自己做的一場夢,還坐在那列奔向他的火車。
她搖擺的身體漸漸慢了,低垂着頭,盯着木地板上的一道影子發呆,最後,還是輕手輕腳地推開了房門,穿過悠長的走廊,往盡頭寧襲的房間走去。
白朱安靜地靠在寧襲房間的門板上,仰着頭,連呼吸都放慢了節奏。她手指眷戀地摩挲着門把手,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将她稀釋,她變得透亮,變得很薄。
就這樣就好,他的存在令她感到安心。
也不必非要見面,說什麽安撫的話,她早已在漫長的單相思的年月裏,學會了打點自己忽明忽暗的情緒。
陽臺一聲咳嗽吓了白朱一跳,她扭頭,一閃一閃的火光在黑暗裏兀自跳躍,吐出一口氣。胸口悶脹的情緒突然松散,像是被一雙結實的大手一寸寸耐心地揉開。
原來,睡不着的,不止她一個人。
但寧襲抽煙這個事實還是讓她有些微的驚訝。
他斜坐在陽臺的沙發裏,手邊一杆煙燃着,卻不吸。那杆煙受盡了冷落,寥寥幾縷宣洩不滿,黑夜裏的星火是它不甘的眼。他似乎在那裏坐了很久,一動不動。
白朱推門的聲響驚醒了寧襲,他揚起狹長的眼眸看白朱一眼,眼角隐隐有血絲。
寧襲迅速地摁滅了煙頭,打開窗戶透風,兩手扶上白朱的肩,推着她一起回到了溫暖的室內。
兩人一時無言。
薄弱的沉默像水膜一樣在他們之間衍生。
然後寧襲毫無征兆地,輕輕地擁抱了白朱一下,很快地松開了手。他說不出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心情。
一觸即分的擁抱,寧襲清楚地意識到小姑娘的骨頭有多薄。她脆弱,美麗,有着渾然天成的憂郁,而他一度是她傷心的來源。如今,他沒有一個健全的身體,給不了心上的姑娘一個親口的承諾。
一觸即離的擁抱,胸口想貼的那刻,白朱在布料輕微摩擦的聲響中聽見寧襲不安的心跳。她幾乎是立刻踮起腳,吻上了寧襲滑動的喉結。
喉結被輕而鄭重地含在兩片柔軟的唇瓣裏,他忍不住眼眶全紅了,熱辣的眼淚充盈着,幾乎要立刻落下淚來。
他的喉結在白朱的唇裏滾動着。
那塊肌膚如火灼。
他的威嚴有時很薄,薄得盛滿了一碗月光的憂傷,她能從他的身體裏穿過,捧起他的一聲咳嗽。
從重逢到此刻,寧襲一直保持着鎮定,唯一失态,是白朱答應了他的告白。他努力忽視病痛給他帶來的不便,掩飾自己的不安,卻在深夜裏難以安眠。
他在好轉,可複健的過程痛苦而無望,他不願他的小仙女被無端牽連,她該不染塵埃,不被凡塵俗世拖累,尤其是來自他的。
寧襲無聲地嘆氣,這似乎是他見到白朱後做的最多的事。小仙女如此聰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如此情深。
他緊緊地抱住白朱,下颌擱在白朱的頭頂上,又漸漸滑落下來,依偎在她的肩窩,胸膛凹出一個充盈的空間,白朱的手搭在他的胸口左邊。有清冷的月光在擁抱的兩人身上流轉。他們擁抱着互相取暖,足以抵抗這人世無涯的苦難。
後來寧襲抱着黏在胸前的人去了影音室,白朱一只手攬着他的脖頸,一只手好奇地翻閱架子上一排排的光碟唱片和寫真集,越過收藏品,發現了寧襲大大小小的周邊,高興地歡呼一聲,幹淨利落地從寧襲身上下來,一點也不留戀。
寧襲冷着臉抱胸,站在一旁吃自己的飛醋。
一低頭對上白朱亮晶晶的眼,手裏還捏着一光碟盤,又寵溺地笑了,笑得眉眼都生動起來。
白朱窩在寧襲的懷裏,兩人□□的雙腳交疊在一起,視頻裏的訪談蓋過了兩人的呼吸。
應該是半年前寧襲主演的一部原創話劇,在大劇院裏賣座極好後接受的采訪。視頻裏笑意盈盈的主持人一路插科打诨,終于問了到粉絲們最關心的情感問題。
那時候的寧襲嗓子還沒有壞,聲音是二十歲少年的清亮低沉,像是一塊毫無瑕疵的剔透玻璃,自帶折射所有光芒的耀眼魅力。全程冷感的寧襲破天荒地仔細了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對着鏡頭清淡一笑,狹長的眼睛微眯,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透過鏡頭回到了那個相處匆匆的下午,那個穿長裙的女孩子站在草長莺飛的高地上,脫下帽子,對他揮手。隔着遙遠時光和發黃光線的聲聲問候。
他的眉間輕微蹙起,似乎在斟酌言語,女主持人舉着話筒沒有催促。
後來他說:"我喜歡的女孩子,有最天馬行空的頭腦。喜歡談論古埃及神話,會在陽光飽滿的午後,脫下鞋子下河捉魚。喜歡貓,喜歡芭蕾,喜歡桔梗花,喜歡穿長裙,也曾經喜歡過我。"
白朱在聽到芭蕾時就轉過頭,她控制不住上下起伏的呼吸,視頻中寧襲輕描淡寫的回答還在繼續。她努力地眨動眼睑,想控制住泛濫的淚水,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他面前就那麽容易被惹哭。
她抽了抽通紅的鼻子,寧襲無奈地看着她,大拇指溫柔地揩過白朱的眼窩,想勸她別哭。
白朱握住寧襲的手,牽着他的手觸碰到自己的耳垂,寧襲捏了捏,滑膩得軟。
"……還喜歡的,"白朱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一直喜歡,還會喜歡下去。"
"我耳根很軟的,你哄哄我,我就不生氣不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