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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4)

說話,就那麽直直地撞進男人深邃冷冽的眼渦裏。

室內悠揚的鋼琴曲被陡然換下,激烈的架子鼓響聲密集地砸下來,兩人視線碰撞,眼中有瀑布有山火有塵硝,像是古代絕頂高手的巅峰對決一刻。

本就卓爾不群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加上詭異的沉默對峙,瞬間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男男女女都停止了交談和調笑,只有樂隊的多重聲響在放肆。

是白喬峰先眨了一次眼,随即輕笑開,薄薄的唇角掀起一個自嘲的弧度,在隔着一個位置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不遠不近,足夠暧昧。

百沁木對他的行為不置可否,視線仍舊抛得高而遠,沒有确實的落點,似乎什麽都看在眼底,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放進眼裏,高傲得不識人間煙火和世俗人情。

那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白喬峰對百沁木傲慢的态度也不生氣,只是沉默着不發一語,隔着半米的距離在她身旁坐了一晚上,拒絕了好事者的邀約。但白少擋在那裏,其他公子哥兒自然也不敢接近百沁木,莊嚴如同神只,鎮守在原地,為少女護法加持。

喧嚣熱鬧的人群中,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黑白默片,只有她是顏色鮮活的,落座成一個肆意美好的弧度。他的視線每晃過去一次,她就被小心珍重地擦拭一次,更鮮明起來。

像月帶河裏拖着星辰向前流動的一尾銀魚。

第二天他就弄來了Cantab人文與藝術公會的演出票,穿着剪裁得體的西裝,坐在第三排視野極佳的位置,帶着審視和好奇看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芭蕾舞劇《天鵝湖》2。

直到全演員牽手謝幕,觀衆爆發劇烈的掌聲,他才得以由少女細致的腰身、精湛的表演、激烈的動作編致的幻境裏脫身。兩個小時裏他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和昨晚一樣,四周的人事一一退散,餘光裏是大面積的留白,只有正中間一抹亮色,一擡手一彎腰都是最誘惑魅人的邀請。

他不會跳芭蕾,但俨然已在舞中。

她緊繃的腳尖從他廣袤的心髒上彈躍,她勾手時筋骨脈絡沸騰了他的血液,她昂首時劇烈的喘息和他的舌尖纏在一起,她輕盈着奔跑着投入他敞開的懷抱,而她神色每凄婉一分他就咬緊一寸牙關。他擋在衆惡魔面前,神鬼不懼,護她安穩。

連着六個月,白喬峰坐在第一次的位置,一次不落地看完了百沁木參演的舞劇。

他耐心十足,是個優秀的獵人,在每場表演結束後都送上一束棉花,不署名,卡片臺頭一律是——致魚兒,有時候配上一兩句即興創作的短詩,有時候什麽也不寫。只有最後一次,在第一百場的棉花裏有所不同,他改了稱呼,用永恒黑的墨水寫最篤定的字,力透字背的剛勁。

驕傲的公主: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以一個在城牆下守了九十九夜的士兵自诩,向你求一個邀約。如果你願意攔下這位出逃的士兵,我将奉獻我最天真的愚誠,像詩人愛着手裏的篇章那樣愛你。

士兵在康橋恭候公主的車駕,你若不來,我甘願做一個永不上岸的小鬼,死在你心上或人間都沒有差別。

你的士兵

他們開始于一場非死即生的邀約,也結束于另一場非死即生的邀約。

那一晚百沁木第一次抛下高傲和冷漠,連妝都沒願意卸,還穿着金色的芭蕾舞裙,在月夜裏踩着星光和燈火奔跑。她跑得那麽急切那麽用力,以至于一絲不茍的發髻都散亂開來,洶湧的汗水打濕了精致的妝容,她像一場盛大的流星雨,拖着璀璨的星輝,穿越廣袤的銀河系和她的士兵會面。

她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與氣流擦出了火花,燃燒着一切,砸下一個大坑,最後激烈地和躺在坑底的男人擁吻起來。

宇宙中有遙遙牽引的兩顆雙子星,在漫長的光年和數不清的繁星中圍繞着彼此旋轉,難以遠離又難以靠近,熬過宇宙荒蕪天地洪荒,帶着互相毀滅的沖動與愛戀,炙熱的一同毀滅或擁抱。

他們如此深刻而熱情地相愛了兩年,恨不得熔進對方的骨血。

在黏濕陰郁的英國氣候裏,他們是轟轟烈烈地燃燒着愛,穿過光線沉醉的清晨和黃昏,抵達深沉的夜晚。他為她寫長詩,圍着壁爐朗讀,她為他跳舞或共舞,如同壁爐裏跳躍着的紅色火焰。

她初入江湖,是嫉惡如仇的烈性女子,初初聽到磊落大俠的名字,她叫他喬峰。古老的中國有不少描寫豪氣幹雲霄大俠風采的詩詞,她最愛一句——“将軍拔劍南天起,我作長風繞戰旗3。”

“我若是喬峰4,那你是誰?”他低着頭笑問,用溫存的掌心散開她的發髻,用手指按揉碾摸她濃密的發根。

“我自是刁蠻潑辣的黃蓉。”她躺在他腿上笑答,一雙狹長驕傲的眉飛揚。

他有些無奈地好笑,“我怎麽記得喬峰的官配是阿朱?嗯?不喜歡我了?倒喜歡那木讷呆笨的郭靖?”

她也不說話,只睜着一雙星子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裏面星光流轉暗潮洶湧,最後她仰起頭,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白喬峰的嘴唇,語氣溫軟甜膩,湊近了他的耳朵,像棉花絨絨,輕聲說:“就叫黃蓉,好不好?我學不來那樣的性情。”

她說到一半,在他耳邊細細淺淺地呼吸一會兒,他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和躁動,等待她的致命一槍,“我……我們生個孩子,若是女兒,就叫朱兒,你要用盡一個男人最赤忱的愛意,像愛一個情人那樣愛她,好不好?哥哥?”

“好。依你。”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劍橋大學的勳名。

2.經典的芭蕾舞劇之一。

3.被化用多次,确切的出處不可知,據說最早出自謝鐵梨的電影《知音》。

4.又名蕭峰,是金庸《天龍八部》裏經典的人物形象,官配是阿朱。黃蓉是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的女主,有"豔絕天下,冰雪聰明"的美譽,官配是郭靖。

☆、永遠永遠

對于白喬峰的印象,白朱是從母親和他劍拔弩張的交談中零星拼湊起來的,像小孩子毫無章法地玩魔方,又好奇又郁悶,因為每一個色塊要經歷曲折的路線才能回到最原始的位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自己的父親,是一名軍人,也是另一個女孩的父親。

他愛母親嗎?也許吧,不然為什麽他用那麽濃重哀傷克制的眼睛看着母親,往醫院送一日三餐,像個沉默而堅韌的士兵站在母親身邊?母親愛他嗎?是的吧,她從沒有見過這麽鮮活銳利的母親,像是終于遇到了那把劍鞘,于是不顧一切地展現着鋒利和傲慢。

那我呢?白朱忍不住想,眼眶濕潤地在病床側過臉,對着窗外融融的春光,五官模糊。

陽光輝煌,每個人看起來都無一不幸福,只有她一個人,任悲傷靜靜地身體裏回繞,那些悲傷像水一樣,而她的身體是河床,水流緩慢,卻帶來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鮮明到能聽見骨骼悲鳴的聲響。

那些悲傷又好似被水閘斬斷,它命令着:“你只能沉默着消亡,你不許流失。你可以沉入河底,別妄想從河面鑽出來!”

它發出的指令晦澀拗口,卻堅定地摁住白朱的頭。水從四面八方塞滿她的口鼻,她在恐怖的長久的溺閉感慌亂地掙紮着,表情痛苦混亂,手腳并用,喉嚨發出一聲聲壓抑絕望的呼救,立馬就有新的水流湧進來。

她被關在一個密閉的水箱裏,像條熱帶觀賞魚,人們新奇地打量,發出幾聲嘆息,卻沒有一個人像一條魚,縱身跳入水裏,擺脫掉水草的糾纏。她必須像魚一樣,鼓起腮幫子,才能确保身體裏的氧氣。

直到明燃怒氣沖沖地推開病房的門,他像一只綠毛水怪,甩動着尾巴,把門摔得砰砰作響。

白朱和明燃對視,濕潤的雙睫緩慢地眨動了一下,又一下。她聽見身體裏的水澎湃起來、激蕩起來、反抗起來,似乎要沖破桎梏,不管不顧地流出來。

明燃赤紅着雙眼,頭發淩亂,在陽光下能看見冒出來的青色的胡茬。他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從B市趕了回來,整個人又急又氣,恨不得咬碎牙齒。

他站在光線大亮的病房裏,身體緊繃成一條筆直的鋼線,怒瞪着躺在白色病床裏的白朱,鼻翼抖動了幾次,堅硬的沉默一下下迅猛地砸落,打在水箱厚實的玻璃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但病房裏除了那聲摔門的回響外再無聲音。

白朱看着明燃,他粗糙,沉重,風塵仆仆,帶着長久籠罩在B市上空的霧霾,她終于用頭撞破了水箱,有洶湧急促的眼淚源源不斷地從她潮濕的眼眶裏淌下來,她哭得那麽用力,歇斯底裏,喘着氣,不知所措像迷路的孩子。

“哥哥!”她喊他,爆發出悲嗆的哭聲。

“我!我!我去不了中戲了!”

明燃心中大恸,冷密的硬塊一樣的情緒瞬間就被淚水泡軟了,坍塌下來。空氣中全是淚水的鹹味和蔓延的聲響。那種急促的疼痛讓他彎下腰來,在胸腹間凹出一個空間,而疼痛的來源此刻埋頭在那裏。

淚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襯衫,慢慢滲透親密于他的腹部,他的腹部迅速燒起來,并着疼痛。淚水像水流一樣在他的腹部攤開,薄薄的一層,只那麽一小塊區域,卻嚴絲合縫地将他從頭到腳裹住。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那重水一樣的拖滞中活動低垂的脖頸,他把下巴重重地摁在白朱的頭上。大掌順着白朱的頸項沉沉壓到脊背末尾,一遍遍,沉默而堅實的安慰。時間被船底的錨咬緊,在此處擱淺。

他們是最默契的搭檔,卻因為一場變故散落。他是最固執最純粹的人,在他眼中芭蕾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犧牲掉所有都要守護的生命之火,所以他憤怒,這是他無可代替的最好的夥伴,卻被世俗的大人糟糕的過往這種頂頂無聊的事殃及,他怎麽能不生氣?!

可他抱着這個懷裏肩膀不停抖動的女孩,那麽脆弱絕望地在哭喊,他突然泛起了一股陌生的情緒,似乎那些固執的東西在悄無聲息地讓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變得陌生起來,那麽沙啞滞澀:“朱朱,哥哥給你買冰激淩好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病房外的百沁木在聽見白朱哭喊聲後想要沖進去,被白喬峰拖住手腳,她憤恨地轉過頭,像條毒蛇,一口咬在白喬峰緊實的手臂上。

她咬得十分用力,腥甜的血液迅速迷漫口腔,卻在下一刻眼神發空,愣在那裏,木然地松開了牙關。

白喬峰低下頭,望進百沁木的眼睛裏,盡管那裏面空無一物,只有急亂和緊繃消逝時四下流散的虛弱。

他直直地看着她,如同第一次在英國劍橋酒吧裏看着她的眼睛一樣。

整整兩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兩個人,眼眶都是通紅的,在醫生說病人額角會留疤他們就知道有什麽東西迅速地死掉了,離面試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白朱根本沒有時間去做疤痕修複手術,而對于一個舞者來說,一個驕傲的在鎂光燈下也要挺直脖頸的舞者來說,那是絕不能容忍的。

就像水晶破了一個角,鑒賞家就只會搖着頭遠遠走開。

他們像受傷的困獸,額頭相抵,他一遍遍地親吻着百沁木的額角,而她忘記了推開他。

那些吻溫暖沉默,像柔軟的蚌肉包裹砂礫一樣揉上來,他開口,喉結震動,“魚兒,會好的,會好的,你相信我。如我向你承諾的,我會像一個英雄那樣愛着朱兒。”

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

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1

幾天後白朱出了院。

她頭上裹着厚厚的紗布,額頭上的傷口不長,但摔下樓的時候不幸撞倒了花瓶,碎片深深地紮了進去。醫生說她有輕微腦震蕩,卧床靜養了幾天後又做了一次腦部CT,沒有大礙,百沁木看白朱躺在病床上神色怏怏,于是提議出院回家調養,定期過來給頭部換藥,醫生同意了。

住院時白朱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昏睡,短暫的清醒裏也異常沉默,直到長久的壓抑爆發在明燃的懷裏,才漸漸找回了言語。

百沁木為白朱拉開車門。白朱在即将鑽入車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向倚着車門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風衣,在母親的刻意無視下顯得眉目蕭索。

聽見母親情緒毫無起伏的催促聲,白朱這才垂下眼,進了車。

她醒來的時候看見的兩人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寡淡,母親單方面的漠視和男人寸步不讓的守護。

果然,那輛路虎緊咬着尾巴跟在她們身後。

等紅燈的間隙,白朱還是忍不住回頭往車後望去,撞上男人堅毅沉斂的視線後,心裏一慌,有些驚惶地轉過頭。她撫上左側的心髒,觸手是沉穩有力的跳動,那裏剛剛的确漏掉了一拍。

在短暫的對視中,她覺得那個男人身上有什麽東西已然改變,就像一罐被猛然拉開的汽水,盡管外表看不出不同,但用蠻力困在罐子裏的憤懑、沉郁、偏激也變成氣泡一點點往上冒出了。

每一天她看到他,她都能敏感地察覺到他身上細微且持續的變化。

白朱的手順着骨骼往上摸,握住了胸前那小小的一塊吊墜,手指收緊,腦中一閃而逝的是另一雙狹長璀璨的眼,她突然擡頭,對着母親說道:“我想去學校。”

下意識地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白朱的心髒砰砰直跳,在身體左側鼓噪。她又重複了一次,對上反光鏡裏母親因為驚訝和不解而側目的視線,目光炙熱,執拗。

“需要我陪你嗎?”

百沁木點點頭表示明白,手握着方向盤已經在打彎。她不放心白朱的身體狀況,打算讓白朱在家休養一段時間再回校學習,她已經向老師解釋并征得了同意。想到這裏,似乎白朱并不願意臨時改變行程的原因,她只好不問。

白朱搖了搖頭,讓母親在學校門口放下她,待會兒她自己打車回家。

彎下腰,隔着半降的車窗和母親貼了貼面頰,安撫下她顯而易見的憂慮,白朱側過臉露出了這麽多天第一個微笑,轉瞬即逝,像在寒風中抖動的旗幟。

這個時間段學生都在午休,站在廣場裏仍能聽見各個教學樓窸窸窣窣的聲響,她深呼吸了幾次,陽光将她影子揉成一團,她有些難堪地想把手腳都縮起來,對着那團黑乎乎的影子走神了很久,晃了晃頭,那頂寬檐帽的影子也在地上歪來歪去,白朱這才如夢初醒,感激地摸了摸帽檐。

垂下手的過程中,她被火灼傷似地迅速掠過了那塊傷口所在的區域,在優雅流暢的動作裏突兀地轉彎,把手臂僵硬地放在身側。

白朱有點不敢去見寧襲。但又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地看他一眼。

我醜醜的,但我戴了帽子的,她這麽安慰自己,搖搖晃晃地攀登上階梯,在一樓轉角處又情不自禁地回過頭看了一眼那面牆,當初的光榮榜早已經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仍然處在排行榜第一位的寧襲。

他仿佛一直無比強大,沒有失落、痛苦、沮喪的情緒侵襲過他,讓她望而卻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2。

他是她心中最巍峨的雪山,夜夜矗立群山之巅,飛來片片雪花掩埋她。他又像一尊沉默內斂的山神,斥退風刀霜劍,她長途跋涉手足僵硬時就挨着他的衣角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點着觸碰他端正的發髻、整肅的绶帶和鮮紅嶄新的垂穗,也能增長不少力氣。

荒蕪的白光和冷酷的凍原裏,他眉目鮮亮得讓她甘願乖巧。

白朱繼續往上攀爬,逃避地忽視了不遠不近墜在寧襲下方的名字。

她挨着班級的牆角挪到門口,深呼吸一口氣,才伸出脖子往教室裏看去,還是那個衣裳白淨的少年,脊背挺直地坐在木椅上,微低着頭寫字,露出棱角分明的袖口和一小截手腕,有枝藕粉色的玉蘭從窗邊探出頭來。

白朱的眼眶迅速地潮濕起來,他離得她那麽遠,又那麽近。

察覺到被注視,寧襲順着直覺回視,就看見白朱微側過身站在門後,只露出遮陽帽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他輕蹙着眉,聯想到最近關于白朱受傷的傳聞,合上手中的筆,推開椅子往門外走去。

白朱驚訝地看着他走過來,一時想往前,一時又想後退,糾結着,腳步未挪,而寧襲已經來到她面前。

他微微站定,詢問的視線看了過來,頭微垂,露出清晰的眉骨,“有事嗎?小白仙兒?”

白朱仰臉看他,抿着唇,餘光裏教室的人睡倒了一大片,只有少數幾個同學仍在艱苦奮戰,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裏的情況。她後退一步,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讓自己鼓足勇氣,又禁不住被他身上淡淡的葡萄柚的氣味迷惑,說:“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思維還停留在前幾天轟動Z中的傳聞,據說遠在B市的明燃突然現身Z中,滿身煞氣地把白朱的學習用具全部搬走,他看着眼前的局促不安的女孩子,本就很瘦的人骨骼都薄了起來,讓人心生憐惜。

聽到這話,他猶豫了片刻,回過頭看向座位旁趴着睡得香甜的白葭,點了點頭。

白朱暈了頭,剛剛還搖搖晃晃的心髒突然被人用心地扶住了,按捺不住上翹的嘴角。她感覺胸口右端有一塊硬物被搭建,和她單側跳動的心髒平衡,像無端被賜予了另一顆心髒。

她一直向往的對稱安慰的結構,覺得上帝讨厭的原因也在此,在追求古老對稱美的過程中留有餘地,比如一雙手不重合的掌紋,同樣的組成卻無法複制的長相,只在一側跳動的心髒。

這讓她時常苦悶于孤獨卻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她的身體從這些單獨的細節告訴她:人生而孤獨,集群只是表象。

但此刻她又迷惑起來,寧襲點頭的動作她她腦海裏被分割成一幀幀的慢動作回放着,她感到不可思議的平衡,像對她許了一個堅實的承諾,讓她迷亂并且甘願沉迷,得到解救。

“對不起,很麻煩你吧?突然就把你拉出來。”

白朱和寧襲并排着走在春天的綠色的原野上,中間隔着一個人的距離,風很大,迎面走來,穿過兩人之間的空隙,牽動兩人的裙擺衣角,在風中飒飒作響,翻卷着互相靠近。

白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扶着被風拉扯着向上跑的帽子,側過身的動作讓她的裙擺全兜在了一起,拽着她的身體往一側倒,她的手指輕輕地點着節奏從半人高的草尖上一一劃過。

“沒事。得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這麽好的景色。”

白朱扭過頭看寧襲,眼睛裏閃着欣喜的亮光。雖是行進在草木深縱的草叢中,他步履穩健,上半身優雅地挺直,解開領口的白襯衫不顯輕浮,袖口倒是嚴謹地扣着,有春天勃發的朝氣和矜持得恰到好處的随意,像是俠風道骨的一只白鶴信步走在山水沼澤。

風拂動他的額發,撩動他的衣襟,撫摸他有力的腰身,遠處是幾筆寥落寫就的淺山,幾處分散的含義不明的水澤,觸手所及是長勢喜人的青草和愛捉弄人的風。

所有的畫面都美好得不肯更改一筆,有燦爛的陽光灑落在他的鼻梁,在臉頰一側留下好看的小片陰影,他說話的時候仍大步往前走着,更顯得身姿挺拔,光明磊落,是真正适合青天朗風的人。她上下學時經過這裏,都忍不住要在這裏偷玩好一會兒,想象着和他走在以前的場景,鮮活有力。

那時她就篤定地認為寧襲一定會喜歡這裏。

明确的喜好,風的歸途,白日蠟燭,他的眉目。

白朱想要轉圈,于是就真地轉了。

她順着風的牽引的紋路轉了一個渾身自在的圈,在腳步旋轉之際發出輕快的笑聲,剛剛站穩就就着山坡的弧度仰臉問他,聲音還殘留着生動的欣喜。

“喜歡?”

“喜歡。”

寧襲回過身,動作煞是好看,一轉身就回顧了一場山水,而他眼中風瀾起伏,草木低垂。

他站在山坡之上,遠山和飛鳥都是他的陪襯,他微挑着眉,精致的五官都活起來,帶着璨璨笑意,眼尾輕輕看過白朱。

他的眼睛一直是最出筆的色彩,白朱望進他的眼睛裏,聽見了風聲潮水聲和短促的嘆聲。她能從寧襲澄澈的眼睛中看見嘴角上揚的自己,眉眼盈盈地笑着,心中已發出短暫的嘆息。

比如,我再也沒有見過,比你更好的波濤遼闊。

她心裏明白,一句嘆息足以就道盡一生,她不可能放下他再去愛別人,于是也坦然地笑開。握住寧襲伸過來的手,借着力氣爬上山坡,山上是更□□的風,人的心事和煩惱在這裏無所遁形,都被風二話不說地裹挾着山野裏潮濕腥甜的空氣帶走了。

“要是夏天的夜晚來看,更好咧。螢火從亮着尾巴從草叢裏一股腦地湧出,大片大片的,一直連綿到水澤盡頭,我就穿着裙子鑽進草叢裏打滾,一路壓倒一片的草。它們辛辛苦苦長了整個漫長的春夏,伸直了腰板往上蹿個頭,可會怪我咧。”

她慧黠地說起來,眼中閃着調皮的光,順勢要往草裏躺,寧襲笑着去拉她,白朱握着他的手猛地往下一拉,也哈哈笑起來,兩人順着草地咕嚕嚕往前滾,像兩只剛剛度過冬眠跑進大草原卷着尾巴撒潑跑的狐貍,在藍天白雲綠草地上比賽誰的滾打得最遠最順暢。

最後都氣喘籲籲地手腳攤開着停了下來,是笑累的。

躺着喘勻了氣,又不約而同轉過頭對視,看見對方亂七八糟的夾着草屑的頭發和紅撲撲的臉,又驚人地發出一連串善意的笑聲,笑累了又轉過頭去看高高的天,去揉柔軟的草,然後又相視而笑,如此反複幾次,終于微笑着注視着對方停了下來。

看着白朱因為大笑而面色紅潤的臉蛋,寧襲心裏欣慰她初見時的蒼白脆弱終于被笑容取代。倒是很少見小白仙兒這麽多話活潑的樣子,他看到的她是不染塵埃的、潔白的,憂郁卻不陰郁,還是這樣鮮活的好。他這麽想着,想逗一逗她。

“這下我可成了共犯了啊!”他曲手想敲白朱的額頭,這才注意到那頂遮陽帽已經不知所蹤了,露出厚厚的刺眼的紗布,于是手指柔軟下來,帶着說不清的憐愛,撫摸白朱額頭上方的發。

珍重而憐惜。

觸手的那一刻白朱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了眨,笑意還沒有落下,又一層層壘起來,像是黃昏裏暈染着的五彩的晚霞。突然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在他的心口擴散,讓他心尖一麻。他那時還不懂什麽是愛,不知道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柔軟地痛着,就有了要守護她一生順遂的責任。

他聽見白朱聲音柔順而乖巧,那一刻白朱偏過頭去蹭草地,于是他的手自然而然地蒙上了她的眼睛。

他當然不知道她玩的小技巧,手底下的睫毛輕輕地刷着他的掌心,讓他手掌□□。他一時忘記了挪開。

“那我們就一起被抓住好了,死在一起好了。”

被她的話一驚,他的手挪開,露出那雙靈動狡黠的水汪汪的眼,她吐了吐舌頭,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小虎牙,讓他覺得可愛極了,像一貫無害的小動物突然長出了裝腔作勢的爪子,可愛得緊。

“吓你的,”她又露出那種模糊的清淺的笑,“我會保護你,特別努力。”

“相信我好嗎?”她咬住一根青草,有清甜的苦味在舌尖漫開,話語含在舌尖咕嚕嚕滾出來,又輕又快,尾音幾乎都黏在一起,但奇妙地是,寧襲聽得很清楚。

寧襲搖頭,對面的白朱立刻失落起來,有些委屈地癟嘴,鼻子皺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哼聲。

他又笑起來,也叼了根草咬着,學着白朱的樣子舔了舔,苦的。

但他還是笑着,真心實意地想要微笑,內心都寧靜起來,“你忘了,你是花,我是小王子,該是我保護你才對。給你澆水施肥,用玻璃罩罩起來,”他看着白朱的眼睛,聲音緩慢,吐字清楚,是和白朱全然不同的語速和語調,“這樣才對啊。”

白朱愣怔起來,又酸又漲的情緒在四肢百骸裏流淌。

她看着寧襲,眼眶濕熱,這樣就夠了,寧襲,這樣就夠了,真的謝謝你。在我鹦鹉學舌的年紀裏,你擔當了手持燈盞的人,足以告慰後來無數個我的喋喋不休的黃昏。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偈語,出自《聖經》。

☆、鐘無豔

和你在一起,光是粉色的,且富含氧氣,輕輕拽着我的衣角。

白朱抿着嘴角走在寧襲身旁,傻兮兮地走一會兒又笑起來,柔軟的眉頭和睫毛都靈活地跳動起來,在粉色的陽光裏臉龐輕盈細膩,是她自己也從未見過的少女的嬌俏。她感覺自己腦袋裏裝了一汪碧綠清涼的泉水,哐當哐當,随着她的步伐來回搖晃,讓她頭腦幹淨,發出愉快悅耳的聲響,全世界都在歌唱。

她随意地笑,腳步不穩地踩着綠草鋪就的毯子上,鼻尖滿滿都是寧襲身上清淡好聞的香味和陽光燦爛的氣息。

“不管怎麽說,這片原野都是很漂亮的,和春天一樣漂亮,”兩人間的距離時遠時近,白朱走在前方,轉過頭來對寧襲說,“夏夜天上地下兩條銀河。秋天小朵小朵的野雛菊,把它們攏在掌心裏癢癢的,像遮住了一雙雙純潔的眼睛。冬天呢這樹葉草木就迅速地衰弱下來了,像害了肺痨的病人咳嗽着,水裏也看不見魚,但河水好看極了。”

說着,她倒退着走了幾步,自始至終都專注地看着穿梭在深深草木中的少年,卻又準确無誤地在水澤前面停了下來。

有水岸上斜着生長的龐大樹冠裏有幾只披着雪白蓑衣的白鷺被驚飛。寧襲眯起眼,眼尾狹長,新奇而愉悅,一點也不為翹掉下午的測試感到可惜,身心地放松下來。眼前只看得山、水、樹、花、鳥、魚和彎着頭說話的女孩子嘴角毫不掩飾的笑容。

白朱顯然也被白鷺起飛的動靜吓了一跳,但頃刻又鎮定下來,睜大的眼睛和嘴巴很自然地過渡成一個爽朗的笑容。

耳邊是淙淙的溪水洗刷過鵝卵石的聲音,水鴨的紅腳板節奏和諧地撥動水流的聲音,大風一寸寸壓低草木又托起樹葉的聲音,所有的愉快都是有聲有形的,伸出手就能觸摸到,閉上眼就能聞到,一開口就能聽到。而愉悅也在哈哈大笑。

寧襲一掃高三高強度複習的苦悶,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本就極其深刻的五官更加奪魂攝魄。他幻想自己在古代甘願做個長居山中的樵夫,穿着破爛的草鞋,整日和青天白雲打交道,坐在山崖和聽大風鼓吹一路新奇的見聞,然後用比人還高的芭蕉葉搭建一所房子,招待每一個迷路的過客,教精靈古怪的草食動物打拳術。

他自嘲地搖頭,大踏步往前走去,将沿路編織的花環輕輕戴在白朱的頭上。

白朱驚訝地用手摸上去,是花瓣柔嫩的荞麥花,她難掩歡喜,“送我的?”

“送給可愛的小仙女的。”

他笑着,修長的手指擦過白朱的額頭,将花環扶正,又彎下腰撿了幾塊鵝卵石,三指抓握,指尖一輪、一送、再一松,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鵝卵石就擦着水面嗖嗖地向前躍去,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活像一個騎着千裏馬的武林高手在聳動的馬背上射出的好箭。

白朱贊賞着,以兩指含在嘴裏吹出悠揚的口哨回應。

寧襲有些驚訝地回過頭看白朱,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眼尾紅豔起來,浸潤在深邃的眼光裏。今天的小白仙兒實在是太讓人驚喜了,自己對她的了解少得可憐。

“驚訝吧,小時候跟外公學的,他特別愛抓這條河裏的魚,”白朱說起老人家神色活靈活現,像是獻出家裏的寶貝一樣,“他養了十三只貓,要很多魚才能滿足那些饞貓的胃口,我那時總擔心河裏的魚被他抓完。”

“聽起來很有趣。”

寧襲伸手去抓在水面上平行滑動的水蜻蜓。可那些家夥身體輕盈動作敏捷,纖細的八只腳牢牢地貼在水面,毫無浮力,腳一蹬就躍出半米,水面紋絲不動如同一塊光滑凝固的玻璃。

“他抓魚的方法也很不同咧,”白朱歪着頭飛快地看一眼寧襲,一眼挑起寧襲的好奇心,就見白朱脫去了涼鞋,擰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探入水裏,被水溫激得抖了一下。寧襲擔心,傾過身想要去拉白朱,白朱舔了舔虎牙,有些孩子氣,對岸上的少年說:“看着我哦,不許眨眼的那種。”

寧襲看少女在水中婷婷,每一寸五官都有着山河歲月的娴靜,心裏也升騰起漫山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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