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掉呆愣的衆人,在王老師揶揄打趣的目光注視下,逃走了。
☆、你離開的事實
生活總是在你一帆風順的時候殺一把回馬槍。
白朱第一次見到那個冷峻的男人,是白雲大朵風也大朵的晴朗天氣,她穿着水藍色的大擺褶皺綢布長裙,每下一階樓梯裙擺就旋轉飛舞一次,露出少女膚色細膩的腳踝,一波趕着一波起,來不及輕輕落下,又被風牽開一個大圓弧。
那樣溫柔的藍和相宜的大裙擺,讓白朱情不自禁地展開雙手,在她的想象中,她是雨露未醒的清晨,背着籮筐上山采雲歸的少女,她穿着的長靴,盛滿了哪位小仙兒閑看話本兒而淌落下的多愁善感。她背着滿滿的大朵大朵潔白的雲,山間路滑,她會不小心摔跤,就像她此刻下樓梯因為太過雀躍而不穩的腳步,然後她在泥土味兒的山道上骨碌碌地滾圈,一圈一圈,來不及護住她的籮筐。就這樣一路滾到了山腳下,于是那條長長曲曲的山道啊,被鋪滿了柔軟的雲彩。
天上長出了好多雲,是等有大風的時候,落滿了人間。
她閉着眼,像踩着凹凸不平的雲朵下樓,身體搖晃,然後就真的一腳踏空,驚恐得來不及抓住扶梯。大腦一片空白,情緒颠轉讓她連尖叫都卡在喉嚨。
在千鈞一發時刻,旋轉的白朱被一雙手穩穩托住。
來人一只手扶住白朱的手臂,一只手牢牢地扶正她的後腰,讓女孩兒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他溫熱的胸膛,被白朱的額頭砸中時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他呼吸的熱氣就灑在白朱的頭頂,有些急促有些喘。
直到雙腳穩當當地踩在地上,白朱才後怕,要是自己在這麽關鍵的階段摔傷了腿,那她的招生考試怎麽辦!她幾乎是立刻就大聲道謝,重複了好幾遍,那些"謝謝"一遍遍炸響在耳邊,才讓她一顆高懸的心漸漸落了下來。
她聽見自己發抖的聲線和急促的呼吸,以及來自救命恩人子彈上膛般的嚴肅告誡——"下次注意!并不是每次都有人能救你!"她連忙從男人的懷裏退出來,視野中,銀色的吊墜一晃而過。
好像是……是一只小魚兒
男人正大踏步上樓,出于軍人對危險天然的敏感,他立刻頓步,擡首,只看見一片跌落的藍色裙擺,又一個健步沖上臺階,硬生生用肉體化解了下墜的慣性。他本一只腿呈半弓形踩在臺階上,一只腳牢牢地抓緊地面,重心很穩,下盤略低,下意識用上了斥責士兵的語氣。被白朱推開的時候,他半弓的上身直立,項鏈在頸間晃動。
利眸一掃,在确認白朱無事後,他就大步流星地離開,對白朱的道謝不置一詞,留下一個冷峻挺拔的背影。
白朱下意識随着男人的動作而動作。她想看清那個吊墜,很熟悉的感覺,她總覺得她在什麽地方見過。确信自己不曾見過他,可急速跳動的心髒清晰地搏動着,她只能歸結為受了驚吓。
他很高,衣角像是被刀割般棱角分明,一擡腿毫不費力地上了兩級臺階,是個在黑夜中也要健步如飛的人。
她跟着他一路穿風行過,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對面的教學樓。男人似乎對她跟蹤的行為了如指掌,轉過頭來對她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
盡管逆光,可白朱還是從那人的面部線條裏看到了輕蔑。
停在了四樓。白朱的激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他擡肘,節奏感極強地敲了三次門,間隔時間精準,然後那尊高大的背影輕輕颔首,白朱只看得見他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就有一個娉婷的少女走了出來。
看見少女,男人緊繃的面部表情迅速柔和下來,他的大掌親昵地揉上了少女的額頭,少女嬌嗔躲開,他也不生氣,只是不容拒絕地再次揉了揉少女的頭,不等少女躲開就牽着她的手離開。
白朱這才看清了少女的臉——是白葭。她穿着奶白色紗裙,圈出一截細膩的腰身,一雙眉彎開,笑得明媚,像被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白朱有些慌亂地退開,給兩人讓路,但男人經過時完全沒有往白朱的方向看,他只是沒有任何停頓地走過。白葭也是。男人目視着正前方,腳步刻意放緩,但餘光全是落在白葭身上的,白朱心髒突然有些刺痛,密密麻麻的,說不清緣由。
她有些無措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沒有确切的目的,就那麽漫無目的地看了一圈,才漸漸找回自己的神思。這才想起她剛剛下樓是要去接母親,在去B市面試之前母親想和她的班主任談一談。
她慌慌張張下樓,心裏很抱歉,但刻意确認了每一步都結結實實地踏穩後,才敢踏出下一步,實在是心有餘悸。如男人所說,她不能每次都有那樣好的運氣。她必須自己保護好自己。
她喘着氣一口跑下四樓,在接近廣場時看見了母親熟悉的身影,正想跑過去,就見那個男人與母親擦肩而過,動作有些僵硬。母親也一改往日清冷,竟是對着男人側過身,沉默地目送着男人離去。
她看着母親的背影,披了一件墨綠色的外套,穿着修身高腰的裙裝,站在陽光明耀的人來人往的廣場中央,讓白朱眼眶酸澀。
她記起來了那個吊墜了,類似的她還看過一次,殘破地挂在那個被她砸爛的相冊上。
是個魚形的精致木雕,魚眼尤其活靈活現。外公有告訴過白朱,母親沁木,字"愚",是已過世的阿婆取的,她抱着還是嬰兒的母親時,總不厭其煩重複一個“yu”字。
白朱站在臺階之下,裙擺低垂,覺得肚裏空空,忍不住微駝了背,提一時不起走上前的力氣,她想,這樣看着母親的我,像不像看着那個男人的母親。
那日母親對着那人決絕的背影注視了多久,白朱就對着母親清傲的背影心疼了多久。
她不知道怎麽打破這個僵局,亦如母親不知道怎麽才能追上那個男人,她在等母親轉身,轉過身看到她。然後……
然後她們回家。
男人為白葭打開車門,一只手擋住車框,等她坐穩後再回到駕駛室,發動汽車,揚長而去,至始至終沒有轉過頭看百沁木一眼。
乍見故人,百沁木忍不住張了張口,喝進一嘴的風,還來不及發出一個音節,就被那人冷漠的面容刺傷,只好把一嘴巴的冷風都吞進了肚裏。
故人相見,最傷人的不是一句"好久不見",而是你明明就站在那裏,他卻熟視無睹,輕飄飄離去。
她手腳僵硬,在腦中細致刻畫那人的面容、身影、氣質,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來顯而易見的刻痕,呈現出一個中年男子最成熟、最睿智、最堅韌的狀态。唯有一點,他不曾改變,依舊鶴立于人群,她遠遠地隔着山河歲月,毫無懸念地怦然心動。
那種清晰地聲響,在她這個徒有外表的皮囊裏發出一聲聲沉甸甸的悶響,像打雷,她晴她雨,都因為他。但不可能了,他們之間隔着的豈止是漫長的時間和繁蕪的經歷,早在多年前那個月夜,就有一個人決然轉身和另一個人的不挽留。
他們只是故人,只能是故人,更甚者,是連一句寒暄到道不出的敵人。
意識到這個慘痛的事實,百沁木只是越發挺直了背,擎着矜持的頭顱,她剛剛是被驚訝沖昏了頭腦,那人卻吝啬給她這位故人一份久別重逢的喜悅。
她少時愛讀武俠小說,羨慕那些仗劍天涯潇灑自如的俠士,但世人多記仇多寡情,哪有什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寬容。
她剛剛不過想開口問問他,多年前你收拾行囊,是否遺落了我們曾贊美過的月亮
她終于有了不得不轉身的理由,亦如當年他不顧一切遠走國外一樣。她轉過了身,有清淺的淚水滑過眼眶,輕輕地跌在地上,她随即笑開,一步一步走得坦蕩。
白喬峰,此間一別,各生歡喜。我欠你的也當還情了吧。
在預見百沁木轉身的前一秒,白朱率先跑了出去,裝作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跑到百沁木面前,撐着腿俯下身,似乎是運動過量需要休息。她低着頭,硬生生地把眼眶裏的淚意逼回去,擠出一個笑容。
"媽媽,抱歉,等很久了吧,剛剛有點事耽擱了。我們回去吧,班主任被一個電話叫走了,讓我跟您說聲對不起,改日再約。"她說出她打了很久的腹稿。
"好,"百沁木心神不寧,也沒有察覺到說這段話的時候,白朱沒敢直視她的眼睛,她确實沒有心力去應付接下來的事。
那一晚,白朱按照習慣早早地進了房間,在所有的聲音都沉寂後打開房門,母親房門禁閉,沒有一絲燈光透出來,讓她些微咋舌,又隐約明白了什麽,譬如母親這十幾年的燈是為誰而點,為誰而留,而今又是為誰而滅。
她心裏的那盞燈呢
此後怕是再難見那個在冬風裏也小心翼翼護着燈盞,在門廊夜夜徘徊不肯睡去的女子了吧。
白朱推開母親的房門,摸黑走到母親的床前,今晚的月色尤其暗淡,她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心驚膽戰,差點碰翻好幾樣擺件,終于還是磕磕絆絆來到母親的床邊。她眼眶一時很重,白日裏的無力又倒回身體,她能做得只是裝作毫不知情,保護母親的驕傲,不讓她在心力交瘁的當口還要費心向女兒解釋過往。
一次回憶就是一場殺戮。
更何況,母親本就是不善解釋的人。她有她的驕傲。
白朱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完成這個動作,她僵硬地像個木雕,在八歲那年被她一錘子砸斷了筋骨,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沒有自我痊愈。每低一寸頭,她的脊梁骨就發出一聲清脆的薄響,在萬籁俱寂的深夜裏那麽清亮,她低着頭,雙手卻規規矩矩地靠在身體兩側,對着母親的額頭,鄭重地落下一個吻。
有淚水小顆小顆地砸下來,為母親,也為自己,為命運的無常和相似的遭遇。她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在洩露聲響的瞬間咬緊牙關,臉頰繃緊。
寧襲啊,怎麽辦,我可能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你那麽厲害,教教我,好嗎?你說的,我一定相信。
白朱就那麽站在那裏,任由情緒洶湧澎湃,苦澀了嘴角,站成一個悲傷無望的弧度。或許我們一生的災難,都源于我是一個女子,只有女兒才會柔腸百轉,才會優柔寡斷,才會念念不忘,在一段往事裏兀自泅渡己身,沒有轟轟烈烈的開場,也沒有坦坦蕩蕩的收尾。
她在一瞬間怪過上帝。上帝賜予我們愛人的能力,為什麽不賜予我們被愛的權利在遭遇了生命裏不能承受之輕時,甚至被剝奪了所有的話語權。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自此啞口無言,都是咎由自取吧。
早知無明無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傾城色。
白朱課少,早就從學校搬回了小鎮裏的家,第二天也沒有去學校。她看見母親的房門還是緊閉,有些擔心,又偷偷溜進去看了看——百沁木睡得很沉,肌膚在纖薄的光線中瑩白,未施粉黛,像褪去了所有心防,回到了嬰兒狀态。
她松了一口氣,或許母親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脆弱,仔細地把窗簾拉緊,确認了房間裏空調的溫度适宜,又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一上午都待在二樓的舞蹈室裏,先進行了基本的拉伸運動,認真地拉開韌帶,讓身體每一寸肌肉都活躍起來,自我發洩地練習《吉賽爾》。她用力地舒展手臂,向上躍起,雙腿呈一字型在空中劃開,又雙腳外張着落地,在厚實的木地板上擊出沉悶的聲響。
白朱時而原地旋轉,時而又墊着腳尖小步快跑,時而叉着腰節奏感極強地以掌擊地,前進、後退、奔跑、騰空。她像是要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求不得都化解在每一根抖動的指尖、每一根抓緊地面的腳趾、每一彎搖擺的腰肢、每一滴淌落的汗水。
芭蕾舞蹈許多動作都高難度,需要表演者全神貫注。白朱跳舞的時候心思單純,她沒有聯想到任何人、任何事,她只是覺得很堵,胸口的情緒凝結成一團酸脹的實質,不上不下地梗在那裏,一時想揉開,一時又想咽下去。
她只得用力地舞蹈,被那股情緒牽引着,在情緒的密網裏掙紮着,抖動翅膀。白朱的長發也在空中飛揚、旋轉、散開、起落,她終于短暫地停了下來,挺直胸膛,薄薄的緊身衣上下起伏着,汗水順着臉頰争先恐後地淌下來。她試着擡起手臂,腳邊劃圓,是虛空合抱的姿勢,她開始輪動着身體旋轉,像一面不到的旗幟,張開了鮮亮的色彩,一圈又一圈。
她的腳尖在木板上輕點,虛劃,長腿半曲着擡高,是真真正正的天鵝,在抖動它優美的腳踝,用腳趾撥弄華美的羽毛。
在寬大的舞蹈室裏轉圈,空氣被她身體剝開,她從空氣的這一頭劃到另一頭,追逐着夢幻的光線,每一次轉身側臉都虛幻得掙脫人間。
她和舞蹈室的每寸方塊之地打招呼,他們是如此的熟悉着彼此,和着她跳舞的節拍、心跳的節拍、光線跳躍的節拍,她的幼年、童年、少年都消耗在此,他們是如此的心意相通。
所以它聽得懂她的心事,那些陰郁的、皺巴巴的、不光明磊落的心事。她以身體作琴,而每一次起舞都有它特殊的節律,這些跳動着,永不止息,是生命、苦難和愛奏出的樂曲,彈給她唯一的知音聽。
一夜沉睡,夢中百沁木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她穿着紅勝烈火的長裙,不顧一切地往外奔跑着,她奔跑過白晝黑夜,帶着一身濃嗆的熱情,她終于去赴了他的約會。在點起一排排燈籠的長廊裏,他單手背負,笑得溫潤和緩,伸出一只手來牽她,他眼裏流轉的光彩不輸月華,也不輸燈火,似乎是在打趣她來得那麽遲,卻又欣慰她終于還是來了。
他叫她:“魚兒。”燈影幢幢,落在她心上,住進她的眼睛。
紅衣如嫁,她将自己交付給他,給出一個女子最忠貞最堅韌的信任。
百沁木醒來時被溫暖的錦被包裹着,還沒能從那些真實到柔軟的情緒裏脫身出來,她眯着眼,有些神志不清地叫了叫他的名字——喬峰。房間裏安靜得詭秘,她那句脫口而出的話在密閉的空間裏回蕩,帶着少女的嬌俏和無心的撒嬌,被空氣撕裂,露出猙獰的現實來,她一瞬間就紅了眼眶,不知所措,怔怔地躺在寬大的床上,大睜着雙眼,烏發披散。
但她轉瞬清晰過來,收拾好自己的面容,扶着樓梯下了樓。
聽見門鈴響的時候她正在讀一本關于藝術鑒賞的作品,心髒沒有來由地鈍疼。百沁木輕聲答應着,鈴聲急切,她沒有來得及從貓眼裏查看,就打開了門。
是他!
白喬峰一身幹練的西裝,站在門口,擋不住門外春光乍洩,那些光芒從他身後竄出來,耀花人眼。
百沁木神色平平,藏在背後的手緊緊攥緊,不等對方開口,就冷聲質問,直視對方深邃的眼睛,與二十年前別無二致,他們見面總是劍拔弩張,争強鬥狠,“你來幹什麽?我不記得有邀請過你。”
沒有問白喬峰如何得知她的住址,這個人對要做的事總有能耐。
她身形雖修長,可到底比不過男子,要微仰頭,才能對上男人的眼睛,顯得她越發冷漠且高傲。
白喬峰順勢擠進門內,全無外表的風度,像個潑皮無賴,但今時今日他再也不是那個恨不得捧出全世界追求一個女子的男孩了。歲月留給他的,是成熟內斂。他只是抿緊了下巴,神色莫辨,利眸幾轉,已将室內的布置記牢,這是他作為一個軍人處于陌生環境的自覺。
“怎麽,多年不見,一口茶都吝啬了?”他挑起唇角,笑得諷刺。劍來劍往。
百沁木眉毛輕擰,面如寒冰,她害怕被白朱撞見,暗自慶幸女兒不在。她并不知道白朱就在樓上的舞蹈室裏練舞,今早上她起來晚了,舞蹈室隔音又很好,她以為白朱出門了。一顆心不上不下地懸在那裏,神經緊繃,面上倒是和緩下來,這份劍拔弩張的樣子,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舊情難忘,可她所有的念想都在昨天被滅了,連同點了十多年的燈一同滅了。
十年燈,敬大醉一場的江湖妄想。
☆、葡萄成熟時
因為開工作室,一樓所有的面積都用作了宴客室,只象征性地用屏風留出了幾個隔間,布置着幾張黑木長桌。雖曾在英國留學,但百沁木深受熱愛國學的父親的影響,室內裝修偏清雅。
百沁木和白喬峰在長桌兩方坐下,她用第一道水沖洗茶具,手持茶盞,沖泡了一壺鐵觀音,微直起身,用茶夾夾住杯身,遞到對面男人的身前,輕輕放下。沖茶泡茶的幾分鐘裏,兩人誰也沒有開口打破這份難言的寂靜,只有門廊上的風鈴被風吹得清脆響。
白喬峰端起茶盞,盯着杯中上下翻卷的茶葉,葉片舒展,本就深邃的眼睛越發喑啞。親疏有別,所以百沁木剛剛才會起身為自己斟茶,又用茶夾遞茶,難道我還會嫌棄她弄髒茶杯嗎?
他想起往日百沁木為自己沏茶,不愛說話的她時不時地跟他閑談學茶的趣事。那時他總是癡迷地看着她,看她纖細的手指如何撚住精致的茶杯,看她完成翻轉茶杯的漂亮動作後得意揚首,看她含着一口茶,舌頭輕吞品味兒,竟也覺得嬌俏可愛十分。
他會忍不住湊過去吻她,把那些細膩的茶香、微亂的呼吸、馨甜的女兒香都密密地吞進齒腹裏。那些香甜纏繞在他鼻尖,動作大的時候掀翻茶盞,一室全是暖膩的茶香。後來去國外,戰火紛飛的混亂時期,每每給父母打電話,短暫地報一句平安,在牽強的信號裏,總會在挂斷的前一刻囑咐父母寄家鄉的茶葉過來,不厭其煩。
當時只道平常,卻是這麽多年魂牽夢萦說不得的秘事。
白喬峰嘲諷地輕笑,一時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但這一聲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百沁木放下茶杯,淡淡開口,“茶喝了,你可以走了。”
“你的父母身體如何?”白喬峰問下這句話,意料之中地看見百沁木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他感到痛快——這些年不止他一個人深受其害。看到這個人他沒辦法強裝大度和釋懷,那些在分別的過往修煉出的風度都見鬼地不翼而飛。他小心眼,他就是想要狠狠地在她心上開槍,讓她像他一樣強烈地痛着,在清醒的疼痛裏麻木地活着。
無數個日夜,他扛着單反和救生包,走在伊拉克戰争的主戰場上,用鏡頭記錄着那些溝壑縱橫的臉頰,鮮血寫成的猙獰的牆上塗鴉,翻飛的炮火和血肉模糊的軀體,多少次出生入死,就是咬着牙,回味着對她入骨的恨,才活下來的。
他看着她痛着,鷹眸挑開,是經歷過生死後才有的殺伐之氣,目光沉甸甸地砸在百沁木身上,那些麻木的、混着血腥味的疼痛和恨意又在他身體裏亂竄。
他開口,嗓音低沉,祭出奪人性命的利刃,“伯父還在寫那些冠冕堂皇的文章嗎?想必當年作傀儡文人撈了不少好處,這些年就沒有良心難安寝食難眠的時候嗎?”
平靜的表象終于被這幾句話撕裂,百沁木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眼尾通紅,一手指着門,斥道:“出去!”她的兩頰繃緊,緊閉的腮幫劇烈抖動。往日一絲不茍的發髻裏有幾根發絲散開。
白喬峰猛地站起身,隔着一方長桌的距離,抓住了百沁木的手腕,動作激烈打碎了茶壺,發出刺耳的聲響。他傾身,靠近,對着她的耳朵呼出熱氣,憤怒的呼吸竟不比百沁木好到哪去!他們隔得如此之近,可心卻遙遠似仇人。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冷笑着開口。
“怎麽,惱羞成怒,要趕人了?!你的好教養好家教呢?!跟你父親一樣,僞君子罷了。”
他狠厲地攥着她的手腕,百沁木掙紮了幾次都掙不開,聽到這話後重重地甩過一巴掌,打在男人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打完之後一只手微微顫抖,可還是毫無畏懼地直視着白喬峰的眼睛,鼻翼張合,呼吸急促,像只要咬死獅子的小狼。她看見他高高揚起的巴掌,梗着脖子站得筆直。
白喬峰怒極,可他竟舍不得打她!他手臂高高得揚起,緊繃成一條直線,卻在空中微不可查地抖動着,固執地不肯落下。
白朱聽到樓下的動靜,心裏疑惑,離開舞蹈室查看。
客廳中兩人劍拔弩張,相互對峙,她從來沒有看見那麽失态的母親。她定下神來,在看到昨天那個男人的身影時心陡然吊了起來,她只來得及注意到男人高高的巴掌,心中大駭——“不準打我媽媽!”
她慌忙跑下樓梯,可連續跳了三個多小時的舞,體力已經完全透支,她腳步懸浮,又着急,一腳踏空,直直地摔下樓梯。
白朱在天旋地轉中看見母親驚恐的臉,就一頭撞在了樓梯轉角的花瓶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朱兒!!!”百沁木一把推開男人,在聽見白朱聲音時就迅速地轉過臉,她來不及想為什麽朱兒在家,沖過去只抱得一個頭破流血的白朱,眼淚瞬間就湧了上來。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顫顫巍巍地撫上白朱的臉,又不敢真正摸上去,抖着手僵在那裏。
她臉色慘白,汗水混着淚水簌簌而落,她驚惶中轉過頭,抖着嘴唇對白喬峰說:“打120!去醫院!快!”
模糊的視線中,男人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尊不近人情的雕塑,她終于崩潰地哭了出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終于忍不下去了,她哭着說:“求求你了……求求你!”
白喬峰聽見女人驚叫出的名字,一瞬間頭腦發白,像是回到了被困在搖搖欲墜的小旅店的那幾年,炮彈不知何時會從天而降,摧毀這個脆弱的殼子,他眉毛緊擰,五指翻飛地敲打着老式的傳真儀器,只為第一時間傳遞戰場真實的消息,那麽壓抑又逼沓。
屋外哭聲罵聲一片,塵土飛揚,每個人都裹了一層層厚厚的灰,又模糊得下一刻就能被打散,化為烏有。
直到她轉過身,目光像飄搖在海面上的謎底,他心裏突然泛起尖銳的疼痛。她挺立如一塊堅不可摧的鋼板,而現在他清晰地聽見清脆的折斷聲,一聲又一聲,折斷空氣,劃開他的心,絲毫不顧他的個人意志,殘忍而堅決,像是進行某種莊重的告別儀式。
他立刻恐慌起來,這才在名字的巨大沖擊裏找回理智。他大步沖過去,一把抱起癱倒在血泊和碎瓷片裏的女孩兒,托起,腳步不停,往外奔跑,來不及側過頭看看百沁木的神情,只喝聲道:"走!"
他腳步飛快,幾乎要掙脫地心引力,發動汽車,踩着油門沖了出去。
心裏恐慌得要命,作為一個優秀的軍人,即使在生死一線的絕境他也沒有慌過一次,總是沉着地執行着計劃,可他知道,在這今天,如果這個躺在他懷裏的女孩子出了什麽事,那麽他和她之間再不可能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他歷經過無數的生死,自己的,別人的,也曾一口悶酒飲下去就敢動刀子剜出靠近心髒的子彈,他一眼就能判斷女孩傷勢應該不算特別嚴重,但他卻失去了殺伐果斷的自信和神勇。
他孤身一人,歃血歸來,所求的,不過一個重來的機會。他不絕允許有任何的變故,絕不!即使這個人可能是……
百沁木趔趄地跟了幾步,像被施了法術的木偶,邊走邊努力挺直脊背,可她屢次努力都無果,背影佝偻得像顆偏離了軌道的流星。況且她衣襟散亂,妝容已花,手腳都抖動得不成樣子。
像一個被大力撞擊了笨重鐵鐘,毫無章法地左右搖擺。
直到白朱被推進手術室她才陡然停了下來,最後一口力氣被吸光,腳步一軟就要在手術室門口跪下去,一旁面色沉冷的男人幾乎是下意識地張開雙臂,牢牢地抱住了女人。
入手的那一刻熟悉的體溫讓他發出滿足的無聲喟嘆,一顆死寂的心終于活了過來。
戰友曾說他總帶着一股混天混地的戾氣,看似執着,其實什麽都不在乎,有置之死地的潇灑。可抱着百沁木的這一刻,他知道不是的,他在乎的只是很少,不是沒有,懷裏的人是最讓他咬牙切齒、午夜舔血的那個,他用力地收緊手臂,像無數次咬着頸間的吊墜咬出血一樣的用力。
女人脆弱且無力,在他懷裏急促地喘氣,用力地張開口鼻,半晌才找回言語,"沒事的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給不出承諾,他看着懷中人低着頭,一副丢了魂的樣子,或許連現在抱着她的人是誰都不清楚。他單手抱着她,用一只手重重地摁了摁她的頭。
那種力度讓人頭皮發麻,流星終于砸進了地面,雖碎片飛濺,但還保有核心。
他們沉默地相擁着,在空無一人的手術室外站了很久,手腳交纏,頭抵着頭,呼吸着另一個人的呼吸,沒有罅隙,沒有眼淚。
後來百沁木終于扶着牆坐下。白喬峰也終于找回了開口的時機,他沉吟了片刻,第一次有了猶豫,他從來都是單刀直入地,不曾迂回過什麽。他不是害怕要到來的真相,他只是害怕真相撕開後即将面臨一顆血肉模糊的心時自己毫無辦法,害怕自己無法安慰。
"她是朱兒"
百沁木聽到他的問話後瞬間擡起了頭,像把利劍一樣紮進男人的眼。
她直視着他,平複後她有了反擊的力氣,"與你無關,請你離開!"
那兇狠的态度一瞬間激怒了他,他緊握雙拳,骨骼作響,垂在身體兩側,壓抑着胸口那座随時可能爆發的活火山。
"我問你!"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她是不是叫白朱!"
百沁木目光直直地鑿向他,牙齒緊咬。兩人姓同音,可她明白他在問什麽,問的是哪個白。
兩人就這樣對峙了幾十秒,或者更長,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白喬峰看着對面的女人,雖然坐着,氣勢卻不改當年,不輸男子的英氣和倔強,一雙薄肩緊繃,終于怒吼一聲,一圈砸在雪白的牆壁上。
有血滴答滴答地落下來,在死寂的走廊裏發出清脆的聲音。百沁木的剛剛還堅定的目光一瞬間就散了。
可白喬峰沒有注意到,他收回還在不停淌血的手,毫不在乎地甩了甩,血液飛濺在無辜的地板上。他狠狠地看着百沁木,一字一句都翻卷出血沫,帶着吞吃入腹的殺意。
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求饒。
"好好!很好!百沁木!我認輸了!我認栽!我他媽!"他一句話不尴不尬地頓住那裏,不請自來,又铩羽而歸。
百沁木看着那人挺拔剛建的背影,恍惚間又以為回到了多年前,他們發生争執。每每兩人怒目相視,不管是誰占理,最先妥協認輸的永遠是他。
可他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張揚少年,她也不是那個毫無顧忌一腔赤忱的女子。
他們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步仇人相見、鼻青臉腫的田地,從一對愛得天雷勾地火的情侶。她竟一時想不起來,只覺得滿身疲憊,都是塵埃,仰面躺倒在椅背上,無悲無淚。
活在這個世上,哪個人不是帶着一身塵土呢沒有人沒有人。
1997年,英國,劍橋,秋天。
白喬峰第一次見到百沁木,是在中國留學生俱樂部舉辦的一個party上,她穿着一條銀色垂穗感吊帶長裙,坐在吧臺旁的高腳凳上,生人勿近得要命。用B市話說,就是靓得勁兒勁兒的。
在一群十六歲的少年中,白喬峰是衆星捧月的存在,有眼尖兒的看見他的視線不時兜轉回百沁木身上,就湊過來咬着耳朵解釋道:“Cantab1藝術院的院花,芭蕾女王。說起來湊巧,和白少你一個姓,也姓白。”
他兩次說到“白”的時候,本就低的音調壓得更低,尊敬和諱莫如深。
白喬峰挑了挑眉,手中轉着一杯威士忌,在暧昧的光線裏神色難明,磁性的少年音醉人的低沉,“哦?一個學校?”他又仔細看了一眼百沁木的臉,确信家族裏沒有一個這個長相還在英國留學的親戚。
他說完,也不等身邊的人回答,就拎着外套利落起身,信步走到百沁木的面前站定,“你好,介意我坐你旁邊嗎?”
百沁木本不願意參加這種男人獵豔女人鬥豔的無聊聚會,無奈同公寓的女孩子膽子小,非要拖着自己前來壯膽,她視線撩過遠處被男人幾句話就調戲得面紅耳赤的Vivian,立體得張揚的五官像勁風像打擊樂般冷了下來。她聽見男人的問話,高高擎着的脖子轉都沒轉,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