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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

說這是高三那位號稱"閻羅王"的年級主任兼數學老師要求換的,為了讓Z中的小情侶們無處可逃。

她仰頭看天上的月亮,上弦月像把軟弱的鐮刀,露出巴掌大的小臉,慘兮兮的。的确,燈光堂堂,那些暧昧的氣氛都被破壞了,這個辦法挺好的。要是寧襲被抓了……怎麽會,他那麽得老師歡心,成績好老師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好學生的特權。

又禁不住胡思亂想,為什麽月亮有陰晴圓缺呢,大概是因為地球離月亮太近了,星星就不會,隔得很遠看不清楚圓缺變化,一直亮閃閃的,生病了躲着不出來就好。月亮可就倒黴了,圍着地球打轉,有一點懈怠都會引得文人墨客傷懷責怪,連親友分離也要怪月亮不圓滿。

所以啊,白朱抖了抖身上的寒意,還是隔遠點比較好,人與人之間也是。

第二天早自習,數學老師走進來,看見捧着書朗讀的白朱,招招手讓她出來。

直到繞過幾層晨誦的教室,來到底樓盡頭的資料室,白朱才吐出梗在胸口的那團郁氣。開學考結束已有三天,想來卷子是批改完了,統一放在二教的資料室裏,等着各班清點整理及分發。

推開門的時候,白朱心跳得有點快,下意識地就去尋找那個人的身影。僅有的幾張桌椅全部被歸置在了教室末尾,地板上擺滿了高二年紀各科的試卷,來自各個班的課代表蹲在地上小聲讨論,手中試卷傳閱得飛快,白朱定了定神,終于确定了數學組的位置,然後在散亂的人群裏矮身走過,得益于學舞者良好的平衡能力,幸好每個人都埋頭忙自己的事,她剛剛滑稽得像在表演雜耍。

很熟悉的場景,每一場全年級考試都不由分說引發一場混亂的戰争,可白朱以前覺得這差事甜蜜,現在……她小心地把裙擺的褶皺理好,在蹲下的第一時間裏,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看寧襲,也是甜蜜。巧遇寧襲本來就是她當數學課代表的初衷。

她選了一個寧襲對面的位置,因而視野清晰,對象明确。

他的頭發剪短了,穿立領春衫,露出光潔的額角,更顯得骨骼俊朗,眉目深廣,很像白雪裏的梅花枯枝,她其實很想和他去看一場雪。

聽說可以一場雪下到白頭。

周圍有人小聲跟白朱打招呼,都是共事了很久的夥伴,白朱也笑着回應,幾人又低頭忙碌了起來,聽着衆人對開學考的抱怨,白朱沒有插嘴。她在找九班試卷的間隙,剛剛寧襲聽見她來的動靜,沒有擡頭,動作也未停。

朋友嗎?朋友……

十幾個人圍成一個圓圈,每個人面前都是幾摞試卷,Z中考號一向是根據上一次考試名次定的,所以很雜亂,但文理科的試卷是分開的。文科班人少,大類一分,分科班的幾人就自行脫離了那個大圓圈,退到一旁,快速分完就各回教室了。

白朱磨磨蹭蹭不想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留下來也只能多看幾眼背影。

她抿着唇想找留下來的理由,無果,最終還是抱着卷子交給了老師。

留下來,也做不了什麽,她根本不懂談話技巧,現在連若無其事的寒暄都做不到,更別提旁敲側擊問他和白葭的關系。可鑲在課本裏的方塊字好像都在變形,組合成她剛剛看到的寧襲,同學們的朗讀聲變頻,變化成寧襲用手翻動試卷的頻率。

白朱正走神,一擡頭對上窗外老師的眼睛,吓一大跳,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嘴還裝模作樣蠕動着,一首詩念得颠三倒四。

老師招手讓白朱出去。她面癱着一張臉,裝鎮定,內心卻在刷屏——完蛋了,被抓包了。

還是數學老師,說有試卷裏混入了理科班的,讓她跑一趟還給別人。兜頭砸來的驚喜讓白朱很懵,但她還是第一時間點頭,顧不得矜持,飛快地下樓,生怕老師找她麻煩。

理科班的卷子混入文科班,這種小概率事件都能讓她遇見,實在是太幸運了。她在下樓時看了一眼試卷上的名字,發現都不認識,只好把卷子交給以前三班認識的人。

白朱從五樓一溜煙跑下來,一顆心嘭嘭亂竄,再也安靜不下來,她索性留下來給理科生幫忙,後來位置幾變,再擡頭時,發現寧襲正在她左手邊。

兩人四目相對。

寧襲一開始有些愣怔,似乎是驚訝白朱的到來,他剛剛數卷子數得認真,都沒有注意周圍的人。

他溫和地掀起唇角,本低垂的眼簾緩緩眨開,"好久不見啊,小桔梗。"

太近了,近得白朱能輕易看清楚寧襲的每一個慢動作,近得她必須放輕語調和動作,才能避免寧襲聽到她強烈的心跳聲,"好久不見~"

那一聲聲強烈的心跳聲似乎在嘲笑她,嘲笑她剛剛還說再見他也沒用的信誓旦旦,嘲笑她一個星期來單方面的克制與疏遠,嘲笑她此刻潰不成軍的淪陷,嘲笑她明明成不了戀人還想做朋友的求全。

和他在一起,光是粉色的,且富含氧氣。

"你長高了。"

兩人抱着一沓卷子,并肩踩上階梯。二教學樓的建築線條簡潔明快,兩側都是用以上下樓的樓梯,遠遠只看得一列小黑點從一樓慢慢移動,白朱故意拖慢步伐,因而寧襲也耐着性子等着她。他們走在隊伍的最末尾。

寧襲說着,伸出手在白朱的頭上方比劃,低下頭的瞬間眼波輕輕落盡白朱的湖心。

她的心柔軟得像灘水。

"嗯,"白朱墊着腳,努力想要看起來更高一點,"到你下巴了。"

"還長胖了,"寧襲的頭順着白朱的動作壓低,還沒有落下來的手再次比劃,"嗯,長得很快嘛,已經到我眉毛了。"

他說話時表情清淡,但眼尾上挑,嘴角微揚,隐含捉弄,白朱被寧襲的笑聲蠱惑,先于思考地伸出手,用三根手指抓住寧襲的衣領,"那你再低一點,我就可以和你一樣高了。"

話音一落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手指如被火燎,慌忙縮回,她和寧襲挨得很近,鼻尖都是葡萄柚的清冷香氣,後退一步反駁道,"我哪有長胖,明明還瘦了幾斤。"

她語氣溫軟,說話的時候睫毛顫抖,眼珠打轉,哪裏是反駁,分明是難為情的撒嬌。

寧襲看得好笑,小姑娘太害羞了,極力控制住,但一開口又不自覺帶上了笑音,撓得人發癢。他直起身,說:"我的臉好紅啊。"

白朱一聽,本就薄紅的臉一下子全紅了,擡頭飛快地看了寧襲一眼,像是要找出反駁的證據,卻正對上他促狹的眼,"男神你今天畫風不正常啊……"說好的高冷呢。我說的可是大實話,才不會臉紅呢!

寧襲輕咳一聲,被白朱的一句"男神"噎了回去,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不鬧了。"

兩人的嘴仗這才偃旗息鼓,安靜地往前走了幾步後,又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對視,笑着做了個口型——"幼稚"。

兩人已經和大部隊拉開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白朱笑過後,歡樂又被無力的酸脹取代,話題虛弱地飄在空中,無以為繼。

他就在她一臂之隔的位置,地上的影子搖擺着,随着他們的動作忽遠忽近,相互交叉又頃刻分離。他那麽美好,可我該怎麽走進他,讓他看到我。

已經是三月了。冬日慘淡的雲和陰冷的霧都被春天一口吃掉了,然後打個嗝,吐出耀眼的太陽。寒冷凍住的風,像一整面鏡子,讓飛揚的蒲公英打碎了。

"寧襲,"白朱想着他,就這麽叫出來了,等到寧襲安靜注視的回應後才想起說話,"你知道桔梗花的傳說嗎?"

寧襲挑眉,有些疑惑話題的跳躍,但還是禮貌地沒有做聲,只耐心等白朱接下來的話。風嘩啦啦地翻動卷子,他擡手輕壓。

白朱注視着他的動作,她仿佛吹動寧襲衣袖的烈烈西風,于是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和,"關于桔梗花有兩個傳說,其中之一是說,名叫桔梗的女孩與青梅竹馬的少年相愛,後來少年決定去海外修行仙術,桔梗就每天對着大海祈禱少年歸來,等到化身為花束。"

"哦"寧襲腳步不停,身姿挺拔,在融融的春光裏也線條分明,"可我聽過的版本到這裏還不是結尾。故事到最後,那個少年又從海上來,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了桔梗的花事,守着路旁的花生生世世。"

寧襲說着,終于停下了前進的腳步,轉過頭來和她對視,露出有些自傲的笑,"所以桔梗也有兩個花語,女孩代表無望的愛,而男孩代表永恒的愛。桔梗給了他一世,他還她生生世世。"

白朱有些驚訝,似乎是被這個結尾震懾,半晌喃喃道:"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那你可曾知道,有個女孩像故事中的桔梗一樣絕望而無悔地愛着你。

"我奶奶愛花,小時候送到爺爺身邊教養了幾年,耳濡目染,奶奶最愛的是梅花,說君子當傲寒,B市天冷,梅花好養活,爺爺就在院裏種了幾排,一頭壓着一頭。我總是折下枝條來玩,挨過爺爺不少棍子,"

他提起長輩,很溫和,難得話多。說起小時候貪玩,笑意都明朗起來。

白朱能想象出寧襲那時候的模樣,應該七八歲吧,有着一副張揚的好容貌,眼眸狹長,坐在一樹樹枝頭上,就着雪吃梅花,手一拉,梅花就落滿了衣衫。他的奶奶一定心疼壞了吧。她想到此處,差點問出一直說不出口的話,她在課間閑談中聽說了一些關于白葭的事,她也來自B市,他們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嗎?

已經到了四樓的階梯,寧襲幾步拾級而上,接過白朱手中的卷子,彎着眼看她。她好像有要說的話,他在等。

可餘光裏白葭已經從門裏走了出來,很自然地翻看寧襲懷裏的卷子,又抽出寧襲和自己的,舉在寧襲面前,仔細比對自己的錯誤。不用說,寧襲肯定又是滿分。白朱聽見白葭軟軟的抱怨,說着這道不該錯的,這道看錯了取值範圍,她于是後退着踩上臺階,風從轉角處吹來,她覺得有些冷,還是對着寧襲笑了笑。

寧襲對她揮手示意。她一時轉不了身。

直到寧襲低頭對白葭嘆氣,似無奈似寵溺地說:"能少錯幾道嗎?錯了還得我教你。"

她看見白葭揚起臉,她是如春光明媚嬌俏的女子,"寧老師,學生故意的,不然哪有機會跟你說話啊。"寧襲斥責白葭胡鬧,然後騰出一只手,敲打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連忙捂着額頭逃進了教室,試卷被丢在原地,然後寧襲彎下腰,撿起,撣了撣灰塵,也進了教室。

風從背後兜起白朱的裙角,吹散她的長發,她果然是心有戚戚,他們三人站在吹面不寒的春風裏,只有她周身發冷。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詩句出自海子。

☆、只道尋常

你用漫長時間告知我,關于愛的一個無解命題。

白朱真正的灰心發生在所有卷子分發完後的第二天。

大課間,同學們都去操場做操,白朱因為生理期不舒服沒去,和上一堂課的語文老師請了假,恹恹地趴在桌上,音樂吵得她坐立難安,在桌面上烙煎餅般翻來翻去。

班主任趕着要去開例會,路過教室的時候正看見起身接熱水的白朱,于是把各科的成績單塞給白朱,讓她幫忙跑一趟,交給三樓的年紀主任。白朱點頭答應,課間操時間充足,即使她身體不适,一步步挪到三樓也不需要什麽時間。

Z中雖然是統一閱卷,但考慮到高強度的作業難免會有差錯,所以會把試卷分發給同學,确定每一位同學對試卷分數沒有疑問後,再彙總各個班的成績。不過老師們都會私下交流優等生的成績,小範圍的排名。

年級辦公室果然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機器運轉得轟轟響,複印件紙張滿天飛,白朱本想把試卷交給年級主任就逃跑,她身體狀況可不允許她被抓壯丁,可繞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年級主任那顆地中海的頭,無奈求助一個看起來面目和善的老師。

老師問清楚她的來由後,指了指對面的談話室,恨聲說:"訓人呢。"

白朱可不想去觸一個更年期男人的黴頭,正打算請老師替她轉交,就聽見了他接下來的話,"現在的學生毛都沒長齊!整天就知道談戀愛!荒廢學習!真以為學習是那麽容易的事,啊?!年紀第一還不是逃不過!!"

他一段話說得又痛心又憤怒,吓得白朱把請托硬生生吞了回去,她隐隐有個念頭,但不敢去求證,正左右為難,對面的門就開了,年級主任漲紅着一張臉(雖然他酗酒的一張臉本來就是紅的),白朱的心狠狠地吊了起來,她屏着呼吸,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往主任身後看,是寧襲。

手中的紙被白朱一瞬間捏到變形。

他依舊表情懶散,一通訓話對他似乎沒有造成任何情緒上的影響,微仰着頭,眼睑低垂遮住了他的眼珠,很是矜傲。他沒有看到白朱,在年級主任丢下"你好自為之"的沉怒話語後,轉過身,毫無留戀地大步離開。

主任的沉甸甸的視線壓在白朱身上,白朱快速地把成績單遞過,本想說幾句解釋的話,但口不能言,心裏又急,彎腰鞠了個躬跑開。她追着寧襲的背影,可腹痛拖住了她的步伐,只好走幾步路跑幾下,咬着的嘴唇煞白。

腦中抓着幾個關鍵詞連不成句,"年紀第一""談戀愛""逃不掉",難道真的被她說中了,是在夜晚小道幽會時被年級主任抓包了,然後借題發揮嗎?那麽女主角是誰,還能有誰那我追上去幹什麽,安慰嗎,質問嗎,她不知道,可就是很想看看寧襲。

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

可白朱到底沒能追上。

她以為寧襲會回四樓的教室 ,于是喘着氣往樓上爬,可直到站在寧襲的教室門前,被幾個逃課間操的人疑惑地看着,她才落落而逃,六神無主。

激烈的奔跑讓她大腦缺氧,她一時想不通哪裏出了錯,直到走到五樓的陽臺才驚醒過來,急急往樓底下看,人頭攢動,可她還是一眼看見了一樓底的寧襲,就如同過去四年從衆人中将他望定的一樣。

白朱扒着欄杆,額頭的冷汗大顆大顆地砸下,她看着汗水如同自殺般從五樓墜落,頃刻摔碎,眼睛一時聚不了焦。她本能地想沖下去找他,可腿發軟,生理期的她太虛了。況且人群洶湧,等她穿過人群,哪裏還找得到他!

她那時候才有些認命,她和寧襲時間地點人物都不對,是她造了一個經年的謊,把自己也騙了進去。而隔着五樓的距離,她眩暈,邁不出一步,而他撥開人群往前走,是不再回頭的箭。她不是他的靶,也不是射出他弓的那個人,只是對着那百步穿楊的精妙箭術久久癡嘆的路人罷了。

他握緊了她的手,而她的手挽上了他的臂,像是已經相愛了很久。白朱也就在五樓的陽臺上站了多久。後來底樓的人寥落,她才緩過神來。

白朱就挪着步子進了教室,重新趴了回去。橙子蹦蹦跳跳地來到白朱的附近,看見白朱在休息又放輕了腳步,給白朱泡了一杯紅糖水。

都名正言順了,還能怎麽不死心。

生理期那幾天怎麽過的白朱都渾渾噩噩記不清了,只是每一次經過底樓那面貼着文理科光榮榜的牆都下意識頓住了腳步。期末考試的排名只挂了幾天,就被換下,因為Z中素來更重視本校出卷的開學考,認為統考的難度不夠。

她看見那個耀眼的名字,高高懸挂在她頭頂,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看得見它。可他也終于從神壇上跌落了下來,帶着人世間才有的煙火氣——他排名年紀第二,而就在他的名字的正下方,端正落着那個第一次聽就讓她羨慕極了的名字——白葭。

白朱努力了那麽多次,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即使是一個名字。可他那麽爽快地落了下來,讓她啞口無言,覺得自己的心思很可笑。

人真的是一瞬間蒼老的。

往後的日子裏,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起來,宛如一杯水傾倒的過程。她把那個心思活泛的女孩子,連同她沉默的鮮活的愛意,一一打包起來,挖一鋤坑,添一抔土,雨水,咒語,棺材,封存加蓋,入殓收棺。

橙子和她說話的時候,白朱不再走神,更多的微笑和沉默。她不再每個周五風雨不改去看他,而是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跳着《吉賽爾》。她還是長年占據文科年紀第一的位置,卻不再有了期待和竊喜,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另有其人。

人人都在感嘆時局風雲變幻,課間談論着明燃傳回來的好消息,是當之無愧智藝雙絕的男神;一美大大脫團,各年紀衆女生心碎一地,又恨不起來,誰叫白葭女神優秀呢;誰能奪得Z中之巅高嶺女神白朱的青眼呢,怕是個未解的謎題了。

時間就定格在寧襲和白葭握緊雙手的那一天,過往喧嚣退散,留下的只是空寂寂的日記一箋,白朱提筆寫道:"如同月亮繞着地球轉,地球也圍繞着太陽轉。"

她這樣開頭,卻寫不出結尾,只留下重重的一劃,在空白的紙上突兀地截斷。

視線停留在桌面上照片,鏡頭中的他意氣風發的側臉,笑着和好友碰拳,隔着厚厚的相框,他面頰上的熱氣還是撲面而來,是少有的青春活力。

白朱突然不願正視一年前的自己,她把相框倒扣,母親尊重她的隐私,不會私自進入她房間,這張照片一直光明正大地擺在她的書桌上。她動手整理明天開學要用的東西,強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把尺子裝進筆袋,又拿出來,心不在焉,片刻後還是忍不住把相框扶正,這個動作她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在每個點燈難眠被過往糾纏的深夜裏。

定定地看了幾眼少年,白朱突然從書架上取出自己厚厚的一本相冊,那本相冊又厚又大,記錄了她成長的足跡。她快速打開空白的一頁,用指腹摩挲着相框邊緣,取出照片,端端正正地把相片夾了進去,又把它高高地安放在書架上。

百沁木半夜起來喝水,看見白朱屋裏的燈還亮着,于是敲門詢問。屋裏的燈很快熄了,傳來一句很輕的"晚安",她還是有點擔心,徘徊在門口不願離去,本就稀薄的睡意被回憶吓跑了。

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接到老師的電話,說"白朱在醫務室裏"時她一瞬間握疼了自己的雙手。

同桌的小姑娘告訴她,那天白朱生理痛一直待在教室,她看見白朱趴在桌子上也沒在意,直到上課身邊的人還沒有動靜才覺得奇怪,不放心搖了搖白朱,觸手體溫極低,一摸頭撈出了一手的冷汗,才驚覺白朱早已暈睡了多時。

小姑娘說得自責,她聽得膽戰心驚——自己沒有這個毛病,竟不知道女兒居然因為生理痛痛暈了過去。

之後她就提出讓白朱走讀,在Z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關了舞蹈室,專心照顧白朱。她試圖和白朱溝通過,醒來後白朱的狀态并不好,安靜地沉默着,還有瘋狂地跳舞,但白朱只推說學習太累了。她睡眠淺,半夜醒來總是發現白朱房間裏的燈亮着,心中焦慮,等到房裏聲息都安靜後才敢離去。

她疏忽的時光裏,女兒已經長成了有心事的少女。

清晨被調皮的陽光鬧醒,在光線跳躍的白淨裏刷牙,用臉頰去親吻柔軟的毛巾,喝媽媽煮的熱牛奶,騎自行車,碾過一片片樹影的斑駁,不吝啬于給晨練的老人燦爛的笑容,舊日子被流放,把自己用力撿起來,這就是這一年白朱的狀态。

日子無力的時候,她癱在地上,像死水,只等有人經過把她壘起來。是母親打動了她。

她離開的時候用臉頰碰了碰母親的側臉,鼻尖仿佛還萦繞着淡淡的女兒香,卻在轉過臉來瞥見母親眼角很細微的皺紋,生出密實的心疼和後悔,昨晚上她晚睡,母親一定又擔心了吧。

這一年來她過得渾渾噩噩,恨不得把所有的時間都塞滿,以免自己胡思亂想。她胸口裏時時堵着毛團,讓她每每開口,都只想咳嗽。多虧了母親。

那個周末她慣例向舞蹈室走去,手中還握着平底舞鞋,母親突然說要帶她去山上。是晨鐘暮鼓的藏傳佛寺,靡靡福音,木檀香,母親和她特意穿了最輕便的布鞋,她呆呆跟在母親身後,如石階旁閉合的花瓣般緘默。

她看着母親和迎面走來紅色喇嘛相互行禮,跪在步團上虔誠地叩首,淨手點香,她只是靜靜看着,懷揣些微的好奇和羞于啓齒的毛躁。

後來母親推開點燈處的門,三面的供燈牆整齊地擺放着供燈和佛像,她心裏的寧靜和緩才被窸窸窣窣地點燃。天光暗淡,顏色絢麗的梁繪和琉璃瓦都看不見,房正中間是濃重的黑色,瓜分着光線,她站在黑色中間,看着小小的火舌跳躍着,從三面牆裏走出來,用力地燃燒着自己,它們發出的光甚至不能照耀出她的一個陰影,突然有所觸動。

那堵着的毛團突然就被火燎燃了,熊熊燃燒着,化成了灰燼。她過去總覺得自己不夠好運,獨自相處也躁郁,終于都在這一刻安平下來。被人愛着這件事很平常,可卻給予了她莫大的勇氣和自信,生出熱愛這個殘酷人間的神力來。

母親請喇嘛為她點一盞長明燈,她看見喇嘛執狼毫筆沾墨汁,在木牌上寫下她的生辰八字,挂在佛像上,安放的位置旁恰是寫有母親名字的小佛像,有些震驚,她一直以為母親性情冷淡,該是不信神佛的,可今天的事完全颠破了她的認知。

但白朱很快按捺住了那份驚訝,聽着喇嘛輕聲的講解。

"供燈者得佛祖庇佑,生生世世照世如明。肉眼不壞,得于天眼,不在暗處"。

她們随後拜別了喇嘛,回去的路上,她還沒有發問,母親就自行解答了她的疑問。

"朱兒,你一直沒有見過你的阿婆,她是一位信佛之人。我性格冷淡,其實是源于你阿婆,"她說道這裏,有些頑皮地笑了,溫涼的手指扣上白朱的手,"我可不是說她老人家的壞話,事實上她有自閉症,但你外公對她很寵溺,也不覺得我們母女關系不親近有什麽大問題,我……"

她停頓了一小會兒,似乎在尋找合适的話語,拍了拍白朱的手背,繼續說道:"你性格獨,我很欣慰,很讓我省心,當初還是個揮舞着胖胳膊,在我的舞蹈課上笨拙學舞的小丫頭,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我煮飯時都不知道你愛吃什麽,炒了你小時候愛吃的土豆絲,可你好像不喜歡了。"

白朱低垂着頭,鼻頭發紅,這還是媽媽第一次向她解釋什麽事情,可她心裏難過,眼淚就砸了下來,又被媽媽細致地揩幹淨,她不好意思地沖母親笑笑。

"你已經過了愛吃土豆的年紀了,我怠慢時間的時候,時間也怠慢了我。媽媽希望你好,雖然學習很累,但我希望你畢業後回想起這段時光,不會一片空白。燈呢,本來是想在你十八歲生辰那天點的,但我看你最近老是生病,睡眠也不好,也是突然想起了,早點晚點都行,就來了。"

"謝謝媽媽,"白朱順勢挽上母親的臂彎,把頭輕輕靠着母親的肩膀上,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臺階,"那您的那盞燈呢,是阿婆點的嗎?"

"是啊!我從小沒聽你阿婆說過幾句話,但十八歲那年她讓我跟她走。不過不是這家廟,因為長明燈需要定時添油,所以搬來Z市也把它請過來了。"

白朱在心裏感慨點燈真麻煩的同時,覺得不愛說話的阿婆一定是個溫柔的人,要在凡塵點一盞燈,生生世世為他明。還有一些未問出口的話,比如為母親會在夜晚持燈,照亮回廊,也是阿婆留下來的傳統嗎?

風波已平,意難平。

已經是高三下學期,Z中的學生都像被上了發條,恨不得生出兩個腦袋四只手,吃飯時都捧着書,連平時想法最活躍的藝考生都埋頭在一摞摞書卷裏。藝術聯考已經結束,接下來是至為關鍵的文化課考試,少了觀衆的熱情和傳播者的積極,那些甚嚣塵上的傳聞在高三年級已偃旗息鼓。

白朱只是來學校報道,她藝術聯考成績優異,正準備去B市參加包括中戲在內的藝術高校的獨立招生考試。

但新入校的高一小鮮肉們對Z中的一切,人與事,景與物,都飽有好奇。

Z中作為百年老校,宣傳一向做得很到位,貫徹新聞的敏銳性、實時性、需求性,在新生入學的當天,就分發了精美的宣傳手冊。

按照傳統,這份手冊的制作團隊是剛畢業的上一屆學生會制作,作為對母校最後的告別和致敬。雖然制作精良,用思巧妙,奈何高三學生忙成狗,一般都是敷衍地接過,然後随手塞到課桌裏,白朱無意中看見封面上行川的名字,于是塞書的動作一頓,仔細地翻閱了起來。

橙子正橫眉倒豎地琢磨語文試卷上的古詩解析,一雙圓眼骨碌碌地亂轉,實在是靜不下心,看見白朱開小差,于是湊過腦袋要看,一面絮絮叨叨着:"好朱兒,快救救我,要是我這次開學考古詩還只拿兩分,師太怕是真的要表演手撕活人!"

"我那兩分還全靠師生情…咦白朱這是你嗎?"橙子指着一張照片說道,"拍的真好看!給我看看!"

還沒等橙子搶過手冊,就被門口的動靜轉移了注意力,她轉過頭,驚訝地發現教室外圍滿了生面孔,而且以男生居多,正對着她們的方向躍躍欲試,分明是一副圍觀女神的姿勢。

白朱也疑惑地看過去,擰着眉,有些不悅。

那群男生看見白朱的正臉,一下子爆發出喧鬧和哄笑聲,不停地推攘。教室裏的同學也被這架勢鬧醒了,暫時丢下了手中的書筆,抱臂上觀——枯燥生活的調劑。

有個高挑的男生被興奮的人群簇擁着,他穿着熒光黃的運動外套,一雙酷炫的跑鞋,帶着桀骜不馴的神采,在衆人的尖叫和歡呼中主動邁步,向白朱走來。

同學們頓時了然,竊竊私語已經停了——又是一個拜倒在白仙女裙下的好漢,後生可畏,勇氣可嘉。

自從Z中男神寧襲光明正大脫單後,Z中"禁止談戀愛"的鐵律就被當作了空架子,不少人頂風作案。那段時間Z中可謂血雨腥風,本就對白朱觊觎的衆男生,認為站在高冷山峰最頂端的一美男神都落入了紅塵,那現在豈不是一個機會

衆人聯想到這裏,都忍不住為小學弟燒一柱高香,待會兒不要哭得太慘才是。

而高一的小鮮肉們對白朱獨有情鐘的原因就是宣傳手冊中行川的一組照片。只有三張照片,卻占了薄薄宣傳手冊一整面的篇幅,在照片下方是行川簡短的文字介紹。

@行川:" 在青黃不接的時令裏,我尚未蘇醒,來不及說愛你。"

出鏡:小白仙兒 攝影:行川

幹幹淨淨的一句話,從攝影師的口中道出,有一種欲語還羞的溫柔,讓人生出無數的歡喜與好奇。

這組照片就是開學當日行川抓拍的那幾張。春意闌珊的三月,濃樹撐開整個春天,青黃交接的時令裏,有個少女□□着雙腳,春風縫進皮囊,花鳥化作衣裳,在光與影莫測的變幻中清淡地笑,這是第一張。

她低頭捧水,水調皮地從她的指尖溜走,也不在意,只側過臉輕聲說着什麽,烏黑的長發順勢滑落下來,柔婉地擁抱着少女的曲線。本就疏淡的眉毛展開,像是要消融了千千春光,露出一顆可愛的虎牙,又添了靈動與嬌俏,是第二張。

第三張是一張局部特寫。十七歲少女纖細的腳踝,雪白柔嫩的肌膚,輕輕地踮起,彎成自然的弧度,露出小巧的腳窩,然後是有些畸形的腳尖,那是芭蕾舞者孤獨而驕傲的勳章。

幾乎是看到照片的下一秒,就有好事者上Z中官網八出了"小白仙兒"的真實身份和以往比賽的視頻,所以難過美人關的衆少年們都跑來一睹仙女神采。

那名桀骜少年已經站定在白朱面前,橙子早就自覺地挪開座位,留出主戰場。

"小白仙兒,你好,我是高一的陳烈,想問問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他說完,露出與外表不太相符的陽光笑容,一小截粉嫩的舌頭,又快速縮了回去。

衆人屏氣凝神,雖已經見慣了大場面,還是做不到內心毫無波動。只有白朱面色不改,她的眉還是皺着,想冷冷拒絕,但腦筋一動,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心思活躍了。

她淺淺一笑,趁對面男孩兒還沒有反過神時開口,"都說了我是仙女,仙女啊,不需要談戀愛。"

說完這句話,白朱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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