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剛開學,老師基本上不上課,吩咐各科課代表收寒假作業,班上頓時哀鴻一片。白朱還在想着上午看到的那兩人,老班做思想工作說多天花亂墜,她的思維就跑得多偏,心不在焉,每三分鐘就看一次手表。
下課鈴一響,白朱就站起身來,徑直向教室門口走去。她走得很急,以至于半起身的橙子都來不及叫住她。她本來還想開學第一天和白朱一起吃午餐呢。
到教室門口,白朱腳步一頓,對着班主任探究的視線點點頭,勉強分出些理智,等班主任先她一步出了教室,就立刻奔跑起來,她腦中空白,只是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奔跑。
她想看一看他,如同過去兩年每一天一天兩次一樣。
正是學生去食堂用餐的高峰期,五樓的學生都選擇就近的通道,只有一個人奮力地撥開人潮,緊抿着唇,撕開一個小口子就快步疾走。跟白朱打過幾次交道的同學見她神色焦急,還算冷的季節居然臉通紅,本想拉住她問問,又被嘈雜的人流沖散,一晃而過時在想,剛分班時就看見白朱還往以前的教學樓跑,一開始以為是白朱不習慣,一個學期過去了……難道是有約了什麽朋友,可是偶爾幾次在食堂碰見也就只看見白朱一個人啊,真奇怪。
直到站在那間熟悉的教室門前,白朱才喘着氣,步伐慢下來,她腦子嗡嗡響,心髒嘭嘭跳,又在看見寧襲的時候一下子就停了。她眼眶發紅,有些狼狽地捂上胸口,她想揉一揉,覺得心髒揪疼得厲害,可徒勞。
她看見了寧襲,他半靠在桌面上,姿态慵懶,單肩背包,垂着眼安靜地注視着收拾課桌的女孩,正對着門。有風聲在耳朵裏萦繞不去,白朱大口大口地喘氣,因為情緒太過激烈,微佝偻着身子,眼睛還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寧襲。
譬如我凝視着你,而你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腦子僵掉了,只恍惚承認他今天果然穿着白襯衫,那麽那個女孩子是誰,她從來沒見過,是新來的嗎,如果是新來的,為什麽寧襲會等她?
她張着口,除了喉嚨裏呼呼的氣音,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她是可憐的偷窺者,在過去兩年每一天一天兩次她裝作若無其事地來到這間教室門外,并不每次這麽幸運都能看見寧襲,大多數情況下,在她逆流而行只來得及重溫一次他的背影或座椅。
白朱覺得手也有些抖,右手又顫抖着握緊了胸前的左手,兩只手交替地緊緊抱在一起,像在雪地裏一身粗布衣服凍僵了的士兵。她緩慢地扭動脖子,一寸寸掃過教室,沒有多餘的人,那的确是寧襲的座位,女孩就坐在他旁邊,他們成為了同桌那他是要等那個女孩,所以離開得這麽遲嗎?
她身上突然多了許多洞,風從嘴巴裏灌進去,從洞裏跑出來,她周身都冷,卻找不到洞口所在,有些急紅了眼。怎麽辦,怎麽辦,明明……他前不久才告訴她他們是朋友,明明……她已經決定完成母親的心願後就跟他表白,不管是好與壞的結果她都接受。為什麽不等等我,不給我……一個機會。
還是,我從沒有得到,就沒有已失去
寧襲嘴唇幾動,說了什麽,然後女孩背上書包站了起來,寧襲摸了摸女孩的頭,白朱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比如躲起來,再不走就要被發現了,這麽狼狽,還有不堪的心思,藏起來啊!
可她挪不動腳步。
她眼中的寧襲的笑容越來越清晰,她見過幾次寧襲的笑,演戲劇時的大笑,打趣自己時的調笑,領競賽國獎的淡笑,可沒有哪一次笑得這樣純粹,像一塊幹淨透明的玻璃,在陽光下毫無保留地剔透着。
白朱一直知道寧襲的五官生得好,甚至比很多女孩來得精致。
印象中寧襲總是刻意掩藏起這份美,他只着淡色衣裳,除表演要求外表情都寡淡。
他的美不是他的武器,自動收劍入鞘,殺傷力還是極強,她就是那個被劍氣封喉的可憐鬼。
她終于說服了自己。看到那樣的寧襲,她怎麽能不死心,她連退幾步,摸索着牆壁冷硬的瓷磚,轉彎,退到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裏。她對四樓的地形谙熟于心。
在倉皇中白朱聽見寧襲叫那個女孩子的名字,聲音清冽幹淨,她以前覺得寧襲笑起來像雪地裏偷偷露出的紅梅一角,半遮半掩的緋豔,可那個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梅花就落滿了南山。
她聽見他叫她,又輕又緩,像一朵梅花盛開到極致,燦爛到極致,又皈依到極致。她總以為梅花冷傲,必不會為任何人開放的,只有南山的雪才留得住他。
他叫她——白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麽澄澈的名字,她一念起,想給她取名字的那個人一定很愛她,因為每一個人叫她名字的時候,想起這句古老的詩,都情不自禁地溫柔下來。每念一次她的名字,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愛她的人吧。
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和鼻子封閉起來,腦袋成了一個銅牆鐵壁的密室,裏面只有一個人,發出了一次聲音,是叫的別人的名字,以至于經年累月她都能回憶起句讀的頻率。他一遍遍地在她腦中叫她,她的心就一寸寸地燃成灰燼。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是那逆流而上的一滴水,以明日扣門而來,落得個铩羽而歸。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她不同,她是你自願涉江而過的蒹葭一朵。
白朱一退再退,撞開了衛生間的門,上鎖,深呼吸幾次才漸漸平複剛剛那陣止不住的顫抖,她還是覺得冷,靠着門的被挺得筆直,像挂滿了冰柱被拉直的雪地電線,如果此時有一滴淚落下,電線就會被扯斷。
她睜大着眼,眼眶紅紅,就是不敢流淚。她一瞬間感到可笑,隔間四面密閉,隐約能聽見嘈雜的下樓腳步聲,像不像躲在套子裏的人,從頭到腳被包裹起來,懦弱地逃避現實。
白朱禁不住翻檢起與寧襲交往的細節,其實也沒什麽可陳述,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他一直走在前處,我只是踩着他影子默默流淚的人生過客。
人們常說:遇見最對的人。
她初中閑暇時查閱字典,關于短語"meet the right man"的中文釋義之一,是"棋逢對手"。她還清楚地記得她微睜着瞳孔,驚訝于中文成語古老而美好的詩意,禁不住用手指細細摩擦着那幾個小巧的鉛字時走過的脈絡,至今回想起仍然叫她眼眶酸澀。
她想不出更有趣更恰如其分的翻譯了,她理屈詞窮。
那是和寧襲頻繁交手的第二年,她數學成績發揮超常,白朱踏上小鎮青石板的街道時,被迎面走來的老師贊許,尤自是狀态外的不可思議,擡頭是狹長緩慢的光線擦着煙灰色的瓦片輕輕走過。她有一瞬間明白過來,自己終于甩掉了"千年老二"的包袱,又頃刻間雀躍起來,他應該會記住我。
那是個陽光特別柔和的下午,她不緊不慢,像胸有成竹上京趕考的古代秀才,來洛陽只為觸碰心上人的倒影1,生出神勇的自信,卻在此刻被打回原形。
她哪是什麽月中折桂的封侯相啊,只不過宰相門前投拜帖的的窮酸白丁,拿出手的是皺巴巴的情意。
白朱撫摸上左肩,那裏突然因為遙遠的記憶而長出了隐形的烙印,她那時穿駝色露肩棉布裙,一步步在石板上旋轉得輕盈,老師欣喜的手似乎還搭在那個位置,這麽多年不曾移動過,也不曾有過片刻人情的冷落,她始終滾燙的手。而她置身于生活的水深火熱,也怪過一時心動,讓她苦苦掙紮了好久。
這才有些明白,為什麽吉賽爾得知伯爵已有未婚妻時,癫狂地大笑又大哭,拉過伯爵的手又決絕地推開,最後一胸口撞在刀刃上。
一個人愛什麽,必然死于什麽。
同樣開學的日子,她愛美,又穿了裙子,可那時是夜風都不冷手的初秋,今日她竟為了這嬌嬌心思,違背了節氣。白朱舉着手指,摸上幹燥的眼窩,麻了起來,頭腦立馬清明,真厲害啊,自欺欺人的表演倒是從來沒有認輸過。
她根本沒有哭,而眼淚是不會騙人的,它是人類最豐盛的産物,它只盛開在大喜大悲的極致以後。
那麽自私的我,從來沒有為寧襲放棄過什麽,努力過什麽,甚至連一次告白都要瞻前顧後的我,也沒有自己臆想得那麽看重寧襲吧。他真無辜,在我的舞臺劇裏,被污蔑成一個毫不知情的辜負者。我連眼淚都不肯為他而流。
誰又有孔子"朝聞道,夕死可以矣"的大無畏呢?或許只是愛得不夠吧……
白朱痛恨自己的軟弱——帶着鐐铐的跳舞者,胸襟又不開闊,戰戰兢兢地走路,她腦中閃過母親優美的脖頸與顴骨,突如其來地厭惡了芭蕾。
可她又在一瞬間驚醒,不怪任何人事。芭蕾沒有束縛住她的腳步,母親曾再三确定過她的意願,是她不夠磊落,不敢帶着鐐铐跳舞,在意鎖鏈的聲響,時時低頭。
她邁開門,推開了腳步,打了張假條,寫了回家的車,一頭鑽進了舞蹈室。
思路颠倒,語序混亂
幸好母親不在,不然憑借她此時的頭腦和智力,一定對她微紅的眼眶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她不得不承認,在她最無助的時候,白朱推開的是從小練芭蕾舞的教室,唯一想做的是安安靜靜地跳芭蕾舞。
那天下午,她站在空蕩蕩的舞蹈室裏,一個人,只有蒼白的陽光落盡白家的門廊裏,慘淡地注視着。她旋轉着自己,用最瘋狂的轉速和最忘我的圈數,是最簡單也最純粹的單周揮鞭轉,直至陽光的剪影從門廊西挪到門廊東,最後是一整面的黑色。
她的腳尖因為長時間高強度的旋轉而腫得很高,幾乎沒有觸覺和痛覺,直到最後一個旋轉狼狽收場後,她甩動的雙手才在慣性下嚴絲合縫地包裹住了自己,形成一個閉合的圓,她喘着粗氣,汗水滾滾而落。
權當哭過。
她在木地板上坐了很久,滴落的汗水将地板浸得神色深沉,它終于在極度的沉默和壓抑中開口,問着這個笨拙的小姑娘。
"你還好嗎?你低下頭,我沒有雙手,就讓我蹭蹭你的臉頰。不哭。"
白朱也終于在瞬間松了緊繃的脊背,她的額頭在木板上重重一叩,如同命運發出了巨響,那麽無力地妥協,真正悲傷地意識到再難愛別人的那一刻,在濃濃黑夜的掩蓋下,汗水混着着鹹濕的液體,滾滾而落,腮肉抖動,呼吸急促。
棋逢對手,是不是就注定,在失敗且無力改變的絕望時刻,汗水和淚水裹着空氣中的塵土,書寫塵埃落定的孤獨。
那就讓我哭這麽一次吧。
燈光驟亮,白朱昏沉地睜開眼,又因為不适應強烈的光線眯了眯眼,她還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勢,竟然哭着就睡了過去。
沁木訝異着,疾步走過去,這才看見白朱一雙眼睛又紅又腫,臉色潮紅,順勢跪坐在白朱的身旁,捧着白朱的臉,用額頭輕輕抵上去,确認體溫正常後才松了口氣。
她低頭看了看白朱單薄的裙子,連忙脫下上衣披在她身上,在緊衣服的間隙,才擰着眉說道:"怎麽坐在地上,天氣這麽涼,也不知道加件外套,還好沒發燒……你今天去學校報到怎麽回來了東西忘了拿嗎?"
白朱被一連串的話打蒙了,只抓住最後一個問題點點頭,又補充地嗯了一聲。
她睡了一覺,糟糕的情緒遙遠得像夢,她在意識朦胧的時候下意識盯着母親不斷翕動的嘴唇,大概自己狀态真的很差勁,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如此焦急的樣子,要靠一個個問題來确定自己無事。
百沁木想扶白朱起來,左腳結結實實踏上地板傳來一股腫脹的疼痛,白朱“嘶”得倒抽一口氣,下意識地縮腳,眨着眼睛快速地看了母親一眼,她怕母親生氣。
百沁木看着白朱受傷了卻小心翼翼,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性格冷淡,白朱又自小聰慧,不知道怎麽拉近她們母女的關系。白朱愛她敬她也怕她。
她托過白朱的重心,半抱着進了舞蹈室旁的休息室。
白朱看着母親有條不紊卻忙碌的背影,在被噓寒問暖的瞬間禁不住鼻尖發酸。
她看着母親取過醫藥箱,用溫涼的手掌托起自己的腳,每一寸紅腫的肌膚都細致地塗上了膏藥,又貼上創可貼,取過毛絨絨的拖鞋穿好,披在背上的衣服還帶着母親柔和的馨香,她想開口說些感謝的話,又覺得沒有流出來的液體都倒流進了喉嚨,她喉嚨滑動幾次,只模糊地哼出幾個音節,不能成句。
她伏下身,在母親的額頭上留下鄭重的一吻,嘴唇和肌膚一觸即離,可柔軟的觸感和親近的體溫還牢牢地裹在嘴唇上,像塗了一層唇膏,在寒風中予她脆弱部位最迫切的保護。
白朱想起初中她一大早要上學,可實在很想看的一部電影終于在中國首映,晚上的時候就收到了母親的禮物,打開電影票時無奈地笑起來,自己都記不清的一句"只坐第六排",竟被母親當做鐵律牢記到現在。她固執地買了第六排靠邊的位置,那麽笨拙而強大的愛。
嬰兒在一出生時就被上帝賜予了世界上最□□的溫柔,從一聲啼哭開始,得到了另一個人最長久的注視,你的喜怒哀樂對于她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事,她有世界最輕柔也最響亮的名字——媽媽。
不要太貪心,理所當然地索取,什麽也不肯回應,忽視母親的關懷與情意,給她一個晚安吻吧。
時光太溫柔了,我們也溫柔地走。
"這幾天你不要練舞,把腳傷養好,"百沁木耐心囑咐忌口的食物,視線從白朱紅腫的眼睛滑過,她知道事情一定不像表面的那樣簡單,可白朱不願意說,她尊重她的心情,"要不要媽媽幫你請幾天假"
白朱連忙拒絕,"剛開學事情挺多的,不去不好,我沒什麽事"。她努力笑笑,試圖安撫擔憂的母親,瞥見鏡子裏自己拙劣蒼白的演技時自嘲,真笨啊。害得母親擔心,她怎麽就睡着了呢。
夜晚降臨,她躺在溫暖的被窩裏,思路如堵車,時快時慢,忍不住翻檢起白日的細節仔細琢磨起來,試圖找出一星半點說服自己多慮的證據,又徒然地次次重複,屢敗屢試。
夜風很低,吹着門廊裏的鐵質風鈴沉悶地響,時斷時續的聲響,他現在在幹什麽呢,是好夢着的吧,白日的事都盡善盡美的人,夜裏才能安睡。那若我此時入睡,周公會不會是同一個,或許憐憫我,解我意,送我入他夢境,在虛無裏成全我的妄想與癡心
她就是那麽敏銳地直覺,女人對情敵天生的直覺,那個叫白葭的女孩子對他而言是獨特的。又想起那個笑容,于是輾轉反側,折騰到天亮。
我一夜無眠,只為入你的傷心。夢裏福音,長治久安的你。
當晨光薄薄地透進窗簾,穿過冷酷的宇宙荒蕪,跳躍在她閃躲的眼睑上,她突然生出了豪情。小時候學滑冰,在場中每次摔倒後都會笑着自嘲,不是不痛的,而是摔倒的姿勢本來就很難看了,如果還哭喪着臉,豈不是太慘了,想想都可怕。于是白朱從來不願意哭,僅有的幾次都是躲起來,連聲音都咽進喉嚨裏。
昨天的自己都做了什麽,自己都不屑一顧的懦夫。
她迅速地爬起身,一把拉開幾層紗和布,縱身入春光,眯着眼鼓勵着自己。不過是一場汲汲無果的暗戀,有多少人能得如此幸運,暗戀的人剛剛好也喜歡自己
白朱沿着河邊一瘸一拐地走,淺白色的蘆葦蕩蓬松着尾巴,在風中也搖曳多情,是開在小塊沼澤地裏的無冕之花。她微彎着腰小心走過,不忍心驚擾了戲水的早鴨,卻在下一刻訝異地擡頭望天,有一群白鷺結隊飛過,在清朗天空,打散成詩意的白霧,有最舒展的弧度。
她震驚于大自然的美麗。她久久地驚嘆在原地。
那天清晨,有個失戀的女孩子決定放飛自己,在春風沉醉的清晨呆呆站在水澤地,她也許很專情,也許很多情,因為有那麽一個早上,她看了五十七次白鷺飛過的痕跡。
你所愛的那只鳥兒,請祈禱它是只專情的鳥兒,若它有一日飛回來,我會告訴它,你站在原地已等待多時。那你所愛的男孩子,請祈禱他重情又薄情,有一日會回過頭來,注視着你一個人的眼睛,聽見你的每一次流淚并甘願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 "來洛陽只為觸碰心上人的倒影"化用溫瑞安《山河錄》中"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
☆、又見小山水
那天下了很大一場雨,習慣性往四樓走去時,白朱硬生生改變腳步方向,像掙紮在案板上的魚,跳入熱水的那一刻還是蹦跶了着想要逃走。她匆匆跑下樓,一面得意于自控力,一面又走神着想,要是一直下雨就好了,魚兒就可以生活在陸地。整天被困在水裏來來回回地吐泡泡,魚兒也很無奈吧。
不無奈,也很無聊。
她沖進一樓樓底,被細雨打濕頭發時才挫敗地嘆氣,好吧,她道行不深,還需要認真修行。
她想要在不聲不響中完成大退場的姿态,已經有一個多星期,午休晚休時間都沒往寧襲班級跑了,可邁出的第一個腳步還是朝着四樓的方向。明明知道下雨,卻因為為了證明自己的灑脫而忘記帶傘。
白朱左右張望,表情淡漠,插在兜裏的指尖劃過來手機屏幕,又縮了起來。來新班級一學期,她幾乎沒有可以臨時救場的朋友,她往旁邊撤了幾步,回望樓梯口洶湧而出的人頭,放棄了逆流而上回教室拿雨傘的沖動,慢慢地走進雨中。
雨不大,纏纏綿綿的,和她披散的發絲飛舞着,她半垂着眼,視線以下都是行色匆匆的腳步,各式雨靴勇敢地踏在污水上,濺起水花,有點髒。白朱的腳趾在涼鞋裏不安分地動了動,積水黏着,不舒服。
她不明白雨中的行人為什麽走得那麽急,她想起高一做過的一道物理題,關于淋雨面積與步速快慢的關系,她已經記不得具體的答案,但近乎篤定地認為,面積與步速無關。她想得好笑,說不定當時自己做錯了,但一直耿耿于懷,還是糾正不了自己的觀點。
白朱天馬行空地亂想,擡頭就看見了寧襲,和站在他對面的白葭。
狹路相逢。
一瞬間又轉過一些念頭,她審慎地觀察着路人,原來前面地勢低,積了很深很大的一個水坑,很多人走到這裏,擔心把鞋打濕,都踩着一旁花壇的邊緣繞過。寧襲在隊伍最前方,而她站在隊伍最後,中間是各色型號和顏色的雨傘連成的長河,不緊不慢的雨霧。
她自嘲地笑笑,極力按捺住波瀾的心湖這一刻還是泛起了漣漪,連一個敷衍的笑都來不及積攢,他要幹什麽呢,她好奇。
在學校這種地方,消息傳播靠的是口口相傳的人力,尤其是在好奇心泛濫的文科女生之間,開學至今,白朱頻繁地聽到他們成雙成對的名字。聽得多了,一開始那些激烈疼痛的情緒也麻木,她在忙亂的開學生活中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只知道自己是應該放下的。
饒過現在的自己,意味着殺死過去的自己。
可白朱視線的餘光還是忍不住留在寧襲的身上,隐忍克制。
升旗儀式上做學生代表發言的寧襲,周五操場坐在看臺上發呆的寧襲,她漸漸把許許多多個寧襲從她的視線裏剝離開,卻在每周固定兩次的見面上風雨難改,她總是在上一秒把自己強行押回教室,又在下一秒倒退疾跑回去。和自己抗争到現在的結果是,她終于可以一周只見他兩次。
白朱用鞋尖輕輕碰了那一攤大水窪,一圈圈的水紋蕩開,又淡淡消弭。
如果她一腳踏進去,水紋是不是大得可以觸碰到盡頭的他,她驚心于自己的瘋念頭,借水紋傳書也就自己想得出了吧。
隊伍緩慢地移動着,站在雨中久了,她的發絲都濕了,貼在臉上,很涼。她眯着眼看寧襲,他正伸出手掌握住白葭的手,然後微一扯,白葭就躍過那水窪的邊角,安穩地落于寧襲的懷中,然後寧襲輕描淡寫和隊伍告別,與白葭一同轉身離去。
人群因為片刻變故而發出了雜亂的私語。
白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在那雙交握的手,明明現在可以放開了,可寧襲沒有。她羨慕白葭,甚至嫉妒……她驚訝地僵在原地,這才發現她竟真的不自覺地走進了水窪地,水沒過她的腳踝,一片髒污。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麽走進了水中,可現在騎虎難下。
衆人側目,白朱在那一瞬間有過很多想法,她很狼狽,但她可以處理地很好,她再次慶幸自己穿的是涼鞋,她微揚着頭,神色冷漠,是強自鎮定的結果,就那樣在人群或驚訝或佩服或感嘆的視線中,一步一步踩着水走過,沒有一絲一毫的示弱。
可只有白朱心知肚明的知道,她的小腿肚在抖,臉有些熱辣。
衆人呈弧形站在花壇之上,包圍着她,沒有一個人遞過一把傘或者關懷的問候。不管怎樣,在同學們的眼中,她總是高高在上的,特立獨行的,他們對白朱此舉感到驚訝,卻不稀奇,大概是嫌隊伍速度太慢了吧,每個人都善意地為自己的行為找合理的理由。
有一雙手輕輕地扶住了白朱,像流動的水一樣,是和她剛剛涉過的死水截然不同的溫暖,她禁不住抖了一下,皮膚泛起一陣雞皮疙瘩。橘紅色的傘下,兩個女孩子的臉有詭異的紅。
"謝謝學姐……,"白朱的聲音有點抖,像是從冰冷湖底鑽出來的濕漉漉的水怪,身上還狼狽地挂着綠藻。
"謝謝你,"她又鄭重地補充。
行川笑眯了眼,視線微微滑過前方相攜而去的背影,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白朱剛剛的餘光一直都落在他們身上,是……那個男孩子吧,她笑笑不問,只是從書包裏翻出了一條幹毛巾,鋪在白朱的發頂上,使勁揉了揉,看着女孩因為驚訝而睜大了眼,終于哈哈笑了出來。
"別這麽驚訝,剛好我下午有游泳課,就帶了幹毛巾。我們進食堂吧,我有事情給你說。"
白朱“哦”了一聲,臉紅紅地接過毛巾,自己擦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看了行川幾眼,确定她不在意自己一身濕後,才松了口氣。
2.
"學姐,你笑起來真好看,"白朱坐下來後,看着行川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
行川聞言一愣,随即笑開,笑得眼尾都眯了起來,"像這樣"她說着,剛剛綻開的笑瞬間收了起來,眨了眨眼睛。
白朱張了張嘴,想要反擊學姐的調戲,但臉先紅了,索性坦然承認,"對,就是這樣,不要露出八顆牙齒那種主持人标準的笑,"她說着,笑得燦爛極了,露出八顆牙齒,"笑容太滿,有點假。"
圓滿的笑容,像是對不完美生活的嘲諷。
行川這會兒是真忍不住笑了,笑得嘴角抽搐,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伸手揉了揉白朱的頭發,"像個炸毛的小孩子。"
行川的确不愛笑,她心思深,面容沉肅,今天倒是莫名其妙笑得很開心。看見了一只剛長出利爪的小貓,而她愛貓。
白朱不躲,反而把頭湊過去在行川手掌心下蹭,她閉着眼,露出一顆小虎牙,是小時候偷吃了糖經常被舔長歪了的那一顆,"那你給我順順啊。"
她撒嬌着。
行川無奈,輕拍了下白朱的腦袋,白朱這才坐正了。
她掏出手機,翻出那天抓拍的照片,遞給白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小聲吐槽,"哎這真的是一個人嗎?說好的小仙女呢"
白朱自然是沒有聽到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行川有股天然的親近,大概是同類相惜。她們都是把自己深深埋起來的人,心思纖細,能敏銳地察覺到情緒上細枝末節的變化,卻期望彼此憐惜。
能與人說言說的事只有三四,都是浮在表層的歡愉熱鬧,真正深重的苦難和委屈都是深深深深葬給每一刻的自己的。對你,我不同,對你,我可以說六分。
"說起來你是故意不帶傘的吧,"行川支着肘,一雙黑葡萄似的眼像藏在水潭裏一樣,"等着我出現,上演英雄救美"
她們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傾盆大雨的天氣,白朱頂着書包沖進雨簾裏,被行川好心搭救,手裏還握着一本從圖書館裏借來的太宰治的書。
後來白朱就成了行川拍片的固定模特。
"對啊!"白朱呲牙,她感激行川把她從水淋淋的窘境裏救出來,照顧自己心情不好,說俏皮話開懷她,"下雨就像你要來的信號。我從小雨的時候就計劃着你要來,到中雨的時候就迫不及待沖進雨中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帶着你最喜歡的小橘傘。"
白朱說着,看着行川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頭,佯裝看窗外的風景,有些得意地舔了舔虎牙,"你太狡猾了,每次下雨我都會想起你。"
行川微抿了下嘴角,按捺住一顆嘭嘭跳的心。好失敗,被反撩了。
她開口轉移話題,語氣掩飾不住的懊惱,"好了!說正經的,剛剛給你看的照片怎麽樣沒有意見我就……"
她說着,眼尾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逆光而來,站在喧嚣的食堂中,對她點頭打招呼,行川一句話沒頭沒尾地停住,淡淡點頭回應。
白朱好奇地來回看了兩人一眼,一時沒有說話,直到那抹溫潤清爵的背影離開,才回答道:"很好啊,我沒意見。唔,剛剛那人是誰啊?"
"我們班大才子,"行川心不在焉,回答到一半突然醒悟過來,"你沒意見,那我就發片了。"沒忍住還是把吐槽的話說了出來,"你能不能稍微對得起小白仙兒的稱號,神仙不應該六根清淨不識人間煙火嗎?"
"唉,小仙兒心裏苦,天界發生惡鬥,我被貶下凡,人間太熱鬧了,就有點得意忘形,"白朱嘴裏說着胡話,表情倒是一本正經,似乎是只來人間走一遭的谪仙,等着功成後身退。
行川起身,撐開傘,嘆氣,"走吧,流落人間的小仙女,凡人我——還得回去上自習。"
雨已經下得很大,傘搖搖晃晃地撐開,又在雨中搖擺。兩個少女挽着手相攜離去,逗着嘴,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地不過問彼此的秘密。
後來白朱經由行川正式認識了那位大才子,注意到那人一些可愛的小動作,想起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因為私交,白朱讀過很多行川早期的作品,主人公無一例外都愛摩擦無名指。她曾好奇問過行川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意義,行川搖搖頭說沒有,只說了一個奇怪的夢。現在想來一切都明朗了起來。
風雨飄搖的人間其實是由一個個內心風雨飄搖的人構成的。白朱想,說不定人就是有呼風喚雨的能力,全世界都在哭我的時候,我就在哭全世界。
行川說:"那個夢從我十四歲就開始重複出現,夢裏總有一雙骨骼分明的、男孩的手,他的無名指比中指還要長,在我覺得很冷的時候,總是恰到好處地跑出來,給我加衣,靈活地動着他的無名指。我也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也許只是我太冷了,他就出現了。"
透過行川的眼睛,白朱還能望見當時的雨幕。那時她有注意到那個背影,在離開之前,瞥了一眼斜靠在桌邊的橘傘的,還有他濕了大片的褲腳。
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白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半點不懂旁敲側擊的小女孩了,她不着痕跡地提出這個疑問,雖然那天的雨很大,但如果不是匆匆跑來,是不可能弄濕如此大面積的衣物的,L坦然地颔首承認,是勝者為王的坦蕩。
"是的。我是為她而來。那天我從辦公室回來,看見教室空了,又下雨,就不想去食堂折騰,可又擔心她沒有帶傘……"他說到這裏,很是驕傲,"她一直很自立。但我還是擔心,索性出了教室,看到坐在窗邊頭發未濕的她很安心,就走了。"
"那你怎麽知道是她"白朱又問,明明她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而且行川還背對着他。
"因為是她啊,"L笑,光風霁月的明朗,"我自然知道。"
月亮将半個臉挂在天上,像剛剛大病一場。星星比它亮,篝火比它亮,願它慢慢養傷1。
白朱背着手在月下走着,明亮的燈照得石板路發白,她擡頭看新換上的照明燈,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