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從崖邊跌落文/ (3)
門,卻每每在鐘聲敲響的第一聲沖動跑進街道,為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十七歲以前的聖誕節乏善可陳,那一個夜晚劃下了界限分明的刀劍,那麽溫暖那麽珍貴,餘下的節日只可回溫。白朱常責怪自己的貪心,卻又期待燈火闌珊處重見少年的眼。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特殊的顏色。
Z城是藍綠色的,流水擦着青石板的腳輕輕走過,是碧色。天有時飄得很高,像一塊巨大的棉花糖,每一個仰頭看天的人都是垂涎欲滴的"小孩子"。
白朱小時候就長在Z城最"藍綠色"的一個小鎮。後來每年聖誕節她都回Z城小住,上大學為了請假編了好多理由都不夠用。
每個早晨推開木窗,面前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原野,青草懶懶伸腰,擡頭是大朵藍色白色的棉花糖。她順着河岸懶懶散步,一走一陣風,而蝴蝶是她的朋友。
她和挎着木籃賣花的小女孩打招呼,喝街邊熟透了的楊梅釀的酒,看打着蒲扇的老爺爺喝盅茶悔棋,踩過的每一塊青石板都歌唱。
她長久地把自己浸泡在藍綠色裏,欣喜一切純粹的事物,從一個托腮看天的小女孩長成了一個躺在草叢裏看天的大姑娘,後來藍綠色成了一個人的特別代號。他是彩色的,碧綠的,高高在上的,其他的都是灰色。
我知道小鎮私藏了一整個世界,那裏草木潔白,有靈氣。
我知道草丈量起了風,長度、寬度和紋路,支起帳篷。
我還知道你,很會走路,一走一陣風,一走一陣風,而那蝴蝶是你的朋友。
注釋:
1.詩句出自納蘭性德《浣溪沙》。
☆、風向儀
寧襲是在幾天後才看到白朱聖誕節那天完整的表演的。
确切的說,是表演視頻。
一切都像灰姑娘十二點失效的魔法。聖誕節的狂歡後,是生死攸關的期末考試。
晚自習。寧襲坐在教室最後排角落的位置,課前才灌滿的一管墨水已經用完,在筆記本上留下幹澀的痕跡,他有些無奈于被打斷,眼睛還粘在筆記本上,手在課桌底下摸索墨水瓶,還沒等他取出,肩膀就被人輕輕一撞。
是趙思迪。
他側過頭,對着好友無聲揚眉,什麽事。
趙思迪是見縫插針的好手,他剛剛用手機和隊友撕了一場王者榮耀,礙于手機操作性不高而被隊友嫌棄,于是憤憤離場,豎中指。他一擡頭才發現大神脫離了"生人勿近"的狀态,就把桌子一拖,和寧襲的桌子拼在一起,棒球帽反轉,靠了過來。
鐵腳的桌子與地板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響,引得埋頭複習的同學回頭怒瞪肇事者一眼。趙思迪這才意識到幹了壞事,他自己玩游戲無心學習,忘了這是人人恨不得長出兩個腦袋四只手的複習周,連忙擡手在帽子前打個手勢。抱歉啦!
嚴肅正經的學習氣氛裏投下一粒石子,衆人也開始交頭接耳。
寧襲擡眼往前一望,幾個女生排隊接水,推攘間發出低低的笑聲,剛剛還對着題海磨牙的胖子已經翻開了體育雜志,角落裏戴着厚厚平光鏡片的木頭張仰着脖子,靠着椅背睡得很香。有靠窗的同學嫌氣悶,推開了窗,又因為寒冷只開了一條窄縫。窗外是沉冷的夜色,室內溫馨和融。
寧襲的視線游移到這裏——廣廈千萬間,寒士俱歡顏,為這聯想一笑,周身冷峻的氣息就散了,也放松下來。
"天!大神你!太牛了!"趙思迪驚嘆道,因為剛才拖桌子事故刻意壓低了嗓音,他拍着寧襲桌上的筆記本,"你居然在做思維導圖!這是……化學的重要方程式快借我看看!"也不等寧襲回答,手機一甩,就把本子挪了過來,越看越是驚贊連連。
他們是理科火箭班,火箭二字得來于老師們的上課速度,就像坐了火箭一樣,他這等凡人每次上課從來不敢記筆記,害怕一個不留神老師的話題就拐出了銀河系!也不知道學校都從哪裏挖來的大牛教師,以他們班的化學老師為最,對着書本一段話能發散幾頁紙的內容。課上十分鐘,課後一天功。這可是大神獨家筆記,絕對要搶。
寧襲不置可否,對趙思迪借筆記借資料的事習以為常,就任他去了。他正想繼續吸墨水,視線回到桌面上,動作一停。
手機裏正播放着一段視頻,他被熟悉的舞蹈動作吸引,擡眼臉瞟了一下全神貫注的趙思迪,猶豫片刻後,還是低頭。黑色的耳機線躺在桌面上,擺出随意的弧度,寧襲沒有戴上,視頻無聲播放。
這是……聖誕節那天的芭蕾舞
他有些好奇小白仙兒的表演,對戲之後的排練他再沒有去過,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陽光燦爛的午後那飛揚的長發。他那天表演完就下臺卸妝,只在經過後場的時候匆匆看了一眼,她簇擁在花朵飽滿的桔梗叢中,鮮活靈動。看沈老師聚餐的反應,想必還是很滿意的,他也想知道投入感情後的白朱會做到什麽程度。
視頻很長,接近二十分鐘,開始畫面很搖晃,應該是拍攝者在尋找适合的角度,對着舞臺旁的大屏幕特寫。這種學校大型的演出雇有專門的攝影師,但這段視頻顯然出自業餘人之手,畫質不高,也沒有後期處理。
他知道劇本的中英臺詞都投在大屏幕上,于是耐心地看了幾眼,看見實時滾動的微信上牆評論時不由得舔了舔唇,學生會的人真會玩,觀衆熱情被調動開。幾句話之後就開始各種花癡刷屏和表白,他動着手指劃拉進度條,在看到穿一尾煙灰色紗裙的少女捧起散落在墓園的白桔梗後,指尖一頓。
腦中各色想法和推斷都瞬間偃旗息鼓,寧襲只是安靜地專注地等待一束花被脆弱的手掌拾起。
那麽優雅、纖長、□□的手臂,像在湖心輕輕打撈一捧月色般捧起那束花,柔柔的弧度,她的裙擺也兜起了似有若無的愁苦,墓園有風。
寧襲覺得耳朵裏長了蟲子,盡管他看的是無聲表演,他的耳朵有些奇怪。他一時離聲音很遠,一時離聲音很近,遠的是周圍同學的議論聲,近的是白朱雙手撥開湖水的聲音,他似乎真的看見了月色,提裙少女涉水而過。他驚訝于這種矛盾,但似乎每次白朱都能帶給他意料之外的心情,比如安靜。
他安靜地看她。
白朱是午夜的幽靈,獨宿于黑暗的墓地,名為吉賽爾的少女已死。她彎下腰,露出細長優美的脖頸,骨骼分明的脊梁,和薄薄的兩瓣蝴蝶骨,大片光裸的背部收于魚骨裙中,拉出線條細膩的腰線,又蓬松在紗質裙擺。她垂首靜默,只看得見一個圓圓的發髻,身影如煙似幻,一不小心就要被吃人的黑夜吞沒。
她是女鬼吉賽爾。
維麗們踮着腳尖跳了出來,她們手持着長木棍,小步旋轉,時而身體低伏,時而向上躍起,白色的紗裙揚起,腿法整齊有氣勢,是黑夜的使者,她們用舞蹈誘惑無知的闖入者,邀請他們跳一場以生命為代價的舞,又在黎明到來之時悄無聲息地退場,像一塊光亮無匹的黑色綢布,收放自如。
寧襲忍不住擡了擡下巴,是審視的姿态,看來沈老師不對僅接受了他對舞蹈的意見,還對舞蹈進行了大幅度的改編,一根木棍就将維麗們詭谲的步伐和憂仇的氣勢表達出來。
而在衆女鬼中,獨有一女子不以戲弄男子為樂,她的視線長久地牽繞在伯爵身上,她伸長了纖細的脖頸,下颚憂傷地凝着。
她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花。
姍姍來遲的他,送來一束含苞待放的花。
後悔不已的伯爵捧着一束桔梗花來到墳前吊唁為他而死的戀人。
他手掌顫抖地撫摸着墓碑,頭顱低垂,肩膀不自覺抖動幾次,似乎是想提起力氣擁抱着卧于寒冷墓穴中的靈魂,可又不能。他的手觸碰到冷硬的碑文,他憶起那個純潔熱情的精靈是如何癡狂地大笑,拉過他的手摸上她的心口,又一把推開了他,在得知他伯爵和已有未婚妻的真相之後。她絕望地推開了他,然後撞上了劍尖。他擡不起手,內疚和自責拽着他下墜。
他承擔着愛與失去的永恒重量。
女王米爾達發現了伯爵,她幾個旋轉的步伐加大步踏就來到伯爵身邊,試圖邀請這個悲傷的年輕人和她共舞,吉賽爾警惕地擋在米爾達面前,勇敢堅定。維麗們都好奇地走了過來,伸長着手臂,試圖誘惑伯爵。
短暫的對峙後,維麗們齊着舞步下場,只留下一圈白色透明的煙霧。
吉賽爾贏了。
墓地黑色的煙霧被一瓣瓣撕碎,散落一地,又順着燈光爬上場中兩人的眼睛,他們背對背擁抱,誰也不肯打破這難得的平靜。
寧襲眨了眨眼睛,伯爵依然是明燃扮演,他穿着黑色貼身舞藝,似乎墜了亮片,在燈光下折射點點亮光,他正欲擁抱永別的愛人,卻又怕驚了她,只小心翼翼用動作試探。他正想要繼續看下去,卻被趙思迪打斷。
"大神大神,這個方程式是怎麽回事?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快給我講講!"
他說着,把筆記本塞過來,擠走手機,寧襲的餘光只來得及看到兩個相擁的身影。他按捺住被打斷的不快,稍微整理了思路,筆下飛快,就着草稿本上寫上方程式的詳細推導過程。
寧襲回憶到這裏,擡頭望月中天,零星有幾顆星子眨着眼,夜風沉悶。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數學考試,在考場外逗留的原因,無外乎是觀察考生走出考場的神态。
他站在教學樓之間的一樓,角落裏有一株臘梅幽幽,黑夜将樹木的輪廓模糊,葉緣翻轉也沒有白日的淩厲,它們在夜裏小聲地言語,說悄悄話。
有同班同學提前交卷,看見大神,淡定沉穩,幾人互相調侃了一下,也不好在考場外大聲喧嘩,于是離開,考完去跑個步多好啊!
寧襲揮手示意,手臂落下的時候,正看見白朱從隔壁考場紅着臉出來,走廊裏的光瑩瑩灑在少女臉龐,似乎是考試太過緊張而有些缺氧。白朱的數學成績不穩定,以前兩人還是同一個數學老師時,常看見老師訓她太計較得失,他想到這裏,放輕腳步跟了上去。
白朱深呼吸幾次,緊握的圍巾被汗水浸濕,剛剛有道大題她演算了四次,每次結果都有很大的偏差,她覺得自己臉熱得可以煮雞蛋,整個人因為緊張燒了起來。她還是不确定自己最終的答案,在心算。
寧襲一步一步踩着白朱細長的影子,腦袋清空,漫無目的,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麽,只是好奇,文理分班後他們就很難在考場遇見。以前……以前按成績排考號,她總是坐在自己身後。她不疾不徐寫字的聲音陪伴了自己四年,無關風花雪月。
白朱不知不覺就偏離了宿舍樓,一路木蘭樹。她打算拐進小賣部買一瓶冰可樂,毫無預兆地轉身,一頭撞進兩步之隔的寧襲的懷裏。
白朱腳步踉跄,思維還固執地黏在數學題上,差點摔倒,隔着手臂衣料,寧襲輕輕托扶起白朱,溫聲問:"撞到哪了嗎?"
低沉悅耳的聲音像沙沙的夜風,白朱伸出手去感受空氣,但并沒有流動,她這才驚醒過來,急急擡頭,對上寧襲關切的雙眼,手腳和頭皮都熱,"沒事,"她似乎是害怕寧襲內疚,又急急補充,"是我走路走神,不關你的事,我是說,真的不痛。"
一段話說的又快又急,可鼻頭通紅顯然撞得不清,寧襲搖頭,看着白朱緊張到語無倫次,好笑道:"小白仙兒,我們是朋友吧?"好歹兩人也搭檔了一年,在數學老師殘酷壓榨下友愛互助,不至于一見到自己就這麽緊張吧。
他說話時平素刻意收斂的容貌生動起來,狹長的眼尾如墨融開,又把星光揉進眼眸,白朱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眼睛發愣。
剛剛寧襲笑了吧,薄唇輕揚,不愛笑的人笑起來簡直有勾魂攝魄的魔力。
再想起那個夜晚,白朱仍然覺得臉紅耳熱,她站在五樓的桌臺上,輕柔的風漾開,牽引着她的棉質裙擺,她覺得自己變成一朵燈芯草,有白色細碎的絨毛,她可以搭上風的旅程,飄飄搖搖落在少年的肩上。
他吹一口氣,她就起飛,他凝視着她,她就悠悠停靠。
陽春三月,探訪情人的季節。
白朱正擦着玻璃窗,因為高處夠不着,于是踩着桌子,她微仰頭就可以看見大朵大朵柔軟的雲,她的心情也被搗碎了,蓬松,沒有重量。
橙子扶着桌子,惴惴不安地反複囑咐白朱要小心,新學期開學打掃衛生,像窗高處這種地方是不用擦的,可白朱非要……她看着白朱站上去都頭暈,摔下去可怎麽辦啊,這可是五樓!
白朱低頭安慰橙子幾聲,手中的抹布觸碰到玻璃,流下濕漉漉的痕跡,蝸牛爬過的軌跡就是這樣的吧。那擦幹淨一整面窗需要多少只蝸牛呢?蝸牛要爬多久呢?它們那麽小,那麽遲緩,還呆笨。她認真地思考着這個問題,苦惱起來,但又雀躍,她動作很快,她可以幫助蝸牛們。
行川經過的時候就拍抓了這麽一副畫面——米色少女腰肢纖細,長發飛揚,微仰着頭,左手虛扶着窗,那裏閃耀的是清晨的太陽。晨曦的光搖碎樹影裏,樹影虛化于纖塵不染的玻璃,玻璃中可見隐約少女。
光是薄的、透的、碎的,人是靜的、動的、晶瑩的。她幾乎是立刻摁下了相機快門,一向穩的手竟有些顫抖,是激動的,但她極力控制住了。
一個好的攝影師,除了自身拍攝技術優秀外,還需要對美敏銳的直覺和對主題完美的把握,和可遇不可求的沖動。
她腳步一轉,背着光低下頭查看剛剛的抓拍,畫面感強烈得讓她忍不住吹了個口哨,得益于膠片的光敏性,曝光處變成橘粉色,缈缈不似人間。察覺到自己的動作後,行川吐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喜形于色了。
她擡頭往教室裏望了望,片中少女彎下腰,跟扶着桌子的女孩說話,側臉的弧度溫柔恬淡,不由地再次舉起相機,這才發現是白朱,怪不得這麽仙兒。她本想當面征得被拍攝者的同意,但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不忍心破壞這油畫的美好。
她于是悄悄離去。她此行是要采集着春天的絨毛。
白朱輕輕從桌上躍下來,光着腳的腳趾不自然地蜷縮了一下,三月的空氣還有些涼。她踮起腳換到另一面窗前,像只透明羽翼的蝴蝶。
她踩在地板上,腳心像裹了一塊溫涼透骨的玉,思維裏的她還走在那個夜晚。
她和寧襲并肩走着,衣料不時摩擦,小火簇。她頻頻轉過臉去看寧襲,用談話掩藏着小心。她的視線,一時落在冬日夜裏呼出的熱氣,于是她散開來;一時落在始終擎着清淺笑意的側臉,于是她雲錦起來;一時落在襟扣随意的白襯衫一角,于是她聚攏起來。伴着燈影,斜着月色,鞋叩擊石板的零落,他們一路安然,走了很久。
路旁的樹,小心地用黑夜掩藏起輪廓,那一場閑談一定被它們寫進了葉脈中。比如,風吹來時,它們竊竊私語,偷聽的談話和秘密,枕花而眠的少女心事。
白朱似有感應,低下頭正看見白衣的少年穿過四樓的走廊,風催促着樹葉,于是嘩嘩聲中,少年如河水淌過,她聽見風告密:比如,我再也沒有聽過,比你更好聽的波濤遼闊。
是寧襲,白朱這麽想着,又不确定,因為她看見了緊随着清朗少年的另一個少女。
一步之外,少女側過頭對着他說着什麽,笑得自信,她抓着他的衣袖,落後少年的步伐也不生氣,小跑着跟上去,這樣明媚着,重複着。
從來沒見過露出那樣寵溺包容的神色的寧襲。
她抓着抹布的手僵在那裏,腳一退,桌子搖晃又立刻被橙子用力扶住。
"小心!白朱!"她聽見好友這麽喊到,語氣急切,她才回過神來,勉強一笑,"我知道。別擔心。"再回過頭只看得見一雙相攜離去的背影。
我一定看錯了,穿白衣的人那麽多,出現在四樓的不一定是寧襲,我隔着一整棟樓的距離,一定是眼花看錯了,我視力才沒有那麽好,她颠三倒四地安慰自己,恓惶。
朋友,你一直躺在我掌紋深處,那裏填滿了月光、沼澤和苦澀。朋友,你要走了嗎,今晚我們好好的,欣賞月色。朋友,我說了那麽多話,就沒有一句打動你的嗎,我狼狽地哭了起來。
☆、我站在橋上看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