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戀戀風塵文/
白朱站在地鐵候車區,細長潔白的脖頸自然地挺直,細密的汗珠滲出,空氣黏稠濕熱。
透明的防護門映出她身穿印有防毒面具的黑色T恤,十分寬大,顯出女孩清瘦的身形。去年A市冬天霧霾駭人,外出必帶口罩,這是環境峰會現場派的文化衫。
她挂着耳機,可地鐵裏人聲嘈雜,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腦子裏慢慢回想着臨走時師傅的囑咐——紋身不能沾水,忌辛辣刺激食物。白朱腳踝上敷了一層薄薄的保鮮膜,她考慮到紋身時拖鞋方便,事先穿了涼鞋,這時生出些慶幸,剛剛被刺破的皮膚不用悶在襪子裏。
說是涼鞋,并不是那種細帶的露趾鞋。鞋子前端半球形封閉,這時裏面腳趾習慣性動了動,為了保持趾尖的靈活,白朱總是借此放松腳掌肌肉。
對于芭蕾,白朱談不上轟轟烈烈的熱愛,更多的是習慣和依賴。她無法想象沒有芭蕾參與的未來。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趴在母親的練功房的木板上,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細膩的木板很涼,小孩子一身火氣,自然不怕。
小白朱枕着雙手,看顏色素冷的母親着貼身舞衣,平地軟鞋,露出飽滿的額頭,擡首、提腰、平腳,不由得眼睛發光。
母親是意大利派古典芭蕾舞者,年輕時各地巡演,後來有了自己之後就自己開工作室作教席。對于小白朱來說,并不懂母親在芭蕾舞界女王的地位,只是平日寡言的母親談起芭蕾時會異常耐心。直至今日,白朱自己已和芭蕾打交道十四年,頂着目光和光環參加大大小小的表演和比賽,在平靜的湖面自由地游戲,卻偏在一次頗重要的考核中重重跌進了湖底。
天鵝不飛的時候,就變成了醜小鴨。
白朱會定期回家看望母親,生活似乎并沒有在這個驕傲的女人身上留下一星半點的煙火。一方小室,開着地暖,窗外飄着小雪,面容精致的女士手持瓷骨茶具,波瀾不驚地問候道:"回來了
白朱笑笑,撮了一口紅茶,臉上一抹嫣紅,約摸是地暖熏得,柔柔答道:
"來您這裏讨杯茶喝。"
母親其實待白朱極好,大抵是母女□□情相似,都是心裏藏話表面不露半分的人。發生那件事後倒親厚了很多,在母親跟前,小女兒情态畢露,一見面就撒嬌。
後來倒是白朱自己坐不住了,趁母親給學員講解舞劇表演的空隙,偷溜到練功房去。練功房很安靜,學員都集中在講學廳,這時沒有人打擾,白朱索性放飛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地板上。
暮雪助消峭,玉塵散林塘。
風也蕭蕭,雨也潇潇。莫道歸來早。
這還是至那件事發生後白朱第一次來這裏,舊地重回意外地沒有絲毫傷感,她很平靜,在木地板上慢慢地躺了下來,攤開身體,雙手自然地搭在腹部。她仿佛聽到木板沉重的心跳,帶着點驚喜和責問的語氣:"小淘氣!許久不來我可記怪着你!"
白朱側過頭去,用溫熱的臉頰蹭蹭了木板的臉,給了一個歉意的吻。
"有勞了,老朋友。見到你我很高興。"她如是安撫道,眨了眨眼,又斷斷續續地絮叨,說自己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了新的教室,學了新的舞蹈,"還是老朋友你最好,我十分思念你。"
木板不做聲,白朱也不生氣,翻過身感受着地板起伏的胸膛,覺得它一定是別扭害羞了,倒不是在生悶氣,又嘻嘻笑了出來。
木板是她熟悉的味兒,熏的佛手香,最後倦倦地躺着睡着了。夢裏又回到十七歲的春日,風和日朗,煙冷色的紗窗,排練一場《胡桃夾子》,心裏安定又澄澈。
醒來的時候白朱發現自己躺在小休息室裏,米色的毯子壓得緊實,母親點着小小的壁燈,撐着頭看書,視線卻是膠着在某處久久不動,臉都籠在陰影裏。她輕手輕腳地掀開毯子下床,雙臂自然地從背後圈住母親的肩膀,眼眶一熱,才恍然母親也自然地在衰老。
手下的肩骨很薄,白朱的手緊了緊,又調亮了燈光,努力自然地說道:"媽媽,都過去了。沒有任何不好的影響,它只是我漫長的人生中一次不足為奇的經歷。"
百沁木順着白朱的手輕拍女兒的手背,點了點頭,"媽媽知道你很堅強,能長出華美翎羽的羽毛,"她頓了頓,"可朱兒你要知道,人生并不只有芭蕾,你要試着生活在別處。"
白朱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頭,她想母親的話總是對的。可一個呼吸吐納、行走坐卧都和芭蕾密不可分的自己,生活的別處又在哪裏呢?敏慧如母親,不也是和芭蕾結了一輩子的緣分嗎
她怕是要用漫長的生命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一瞬間她又想起那個溫柔的側臉,孤傲的背影。高二分班的那天,她握着那張薄薄的意向表左右拿不定主意。白朱其實文理科都學得極好,A中理科實驗班并不是什麽貨色都能進的。那時候母親問她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準備把芭蕾作為終生愛好的事業,她竟答不上來,原以為篤定的話卡在喉嚨吐不出。
答了,她必定是要學文的。是可以學理,把芭蕾作為加分項,可這不是一個職業舞者應該走的路。
她看見少年穿着白襯衫頭也不回地走過教室外時,鬼使神差地就那麽跟了上去。她跟着寧襲穿過放學時潮水般的人群,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跟着進了咖啡廳解決了晚飯,一直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最後回到了學校。內心奇異地平靜下來,仿佛被溫厚的大手耐心地撫平心口的每一道褶皺。
學文科的話,連辦公室裝作巧遇的碰面也沒有了吧。前幾天老班還委婉地提醒她,以現在的成績可以申請轉入火箭班了。而寧襲在那裏。
學文科的話,張貼成績的時候落在他名字下方的就不是自己了,會有別人替代自己四年半的位置。那他會發現嗎?會失落嗎?還是毫不在意?
天色暮晚,遠處翻卷的雲彩寫着十四行詩,寧襲避過熱鬧的人群,一個人漫不經心地走着,這是他一個星期少有的偷閑時刻。幾十層的石階向下延伸,他随意尋了一塊幹淨的臺階坐下,一雙長腿半支着,側面是一副靜谧美好的油畫。
風撩起他前額的頭發,露出幹淨的額頭,他雙手後撐,頭腦清空,視線散漫地在體育場裏飄蕩。今天話劇社不排練,作為社長的他,也樂得悠閑,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習慣來到體育場,積累人物性格的素材。大概是周五的原因,學生們都很放松,跑道上揮灑汗水的人挺多。
籃球架下爆發出一陣歡呼,穿着寬松球服的大男孩兒極快地往階梯道上瞥了一眼,緊接着就跑了過來,是趙思迪。他把籃球夾在肩窩,一張圓臉虎虎的,“嗨!大神,打球不,和三班的友誼賽?”
寧襲看着趙思迪在原地不斷蹦跳的雙腳,對着他揮了揮手,示意不用,“你們玩,開心點!”他對把一個球體扔進一個圓形框的抛物線運動不感興趣。
趙思迪本來也沒抱什麽希望,知道大神不好這個,咧着嘴蹦蹦跳跳地跑回去了,繼續和一群赤膊壯漢撕逼。無良的班主任今晚上安排了周練考,嘿,誰理他,今天可要好好煞一煞那群實驗班的威風,讓他們瞧不起四只眼的!
小爺我江湖人稱——小旋風。
一場小插曲,并不能對高冷的寧襲大神産生任何影響,他依舊當一個安靜的觀察者,用瞳孔和大腦神經元記下一個忙碌周五的衆生相。他無所覺的是,他在觀察衆人的時候,有個女孩子也看似随意地站在一顆樹下,視線頻頻投向他。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你凝視着衆人,正如我凝視着你。
最後一句詩頌完,晚霞安平謝幕,整個操場被巨大的黑暗籠罩,随後一盞盞燈相繼點亮,像逮住了一大團的螢火蟲,在暖黃燈光的輝映下,樹木的葉片溫順地歇息。牛蛙哞哞地叫着,是肚子裏發出的打嗝聲響,蟬子也不甘示弱,抖腿彈唱。片刻的安慰,白朱貪戀的想,黑夜放大了少女隐秘的心事,在這愛戀蓬發的年紀。
隔着黯淡的光線,她細細描摹少年的背影,英挺的鼻梁,修長的骨骼,微風拂過的發梢。白朱滿足又不無遺憾地想,這大概是為數不多的可供自己肆無忌憚看心上人的時刻,像隔着透明的玻璃車窗擦拭霧氣。
她喜歡他,但僅此而已。僅僅,像一只小小的夜莺,隐約在心口哼了一首歌,憂傷的調子,暗戀的字。
意識到這點後,白朱生出一股自我厭棄,她想自己的暗戀不過如此,她不會因為一時沖動拒絕母親早在她出生時就定好的安排,她還是會搬去對面的教學樓頂層,丢失掉和他偶遇的機會。她往後退,先前心裏挂着事還不覺得,這時稍微一動才發現由于長時間站立腿部僵直,腳底發麻,可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她覺得夜色張着巨大的嘴早已看穿她的自私。她提起腳,瘸着腿在黑夜裏狼狽出逃,長發在風中抖開,像一面投降的戰旗。
寧襲擡肘看了看表,考慮到今晚的練習,也站起身準備回去。這時他聽見一聲聲急促的腳步聲,不規律的,輕重不一,黑夜将人的聽覺感官無限發大,他立即轉過頭去,眯着眼逡巡,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匆匆遠離的背影。
籃球砰砰的撞擊着塑膠地板,整個世界像一個巨大鬥牛場,他有一瞬間荒誕地想。是和他一樣趕着回去上晚自習吧,剛剛?
……
後來白朱坐在高高的樓頂,接近最純粹天幕的地方,不知不覺走到了十二月,只匆匆見過幾眼升旗儀式上的白衣寧襲,再無交集。
九月是婉轉的雲,我夢中歡喜。十月是飄搖的風筝線,我等不到你。十一月漫天大雪,我攀山越嶺,苦苦尋你。十二月是什麽呢,白朱捧着書本有片刻失神,冬日灰冷的色調壓得人情緒很低,語文老師正講解着臺灣女作家簡媜的散文集。
“‘當我無法安慰你,或者你不再關懷我,請一定要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鷺鸶飛過秋天的湖泊。’這句話是簡媜在《四月裂帛》裏寫給自己的戀人的,文中她推着他的輪椅……”
白朱靠着窗,哪有什麽十二只白鷺,分明就是一座座坍塌的樓池,留下一片斷壁殘垣摧枯拉朽的痕跡。你只是經過我的人間。
☆、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