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淩霜傲骨 ...
周雙雙一直在等着顧奚亭回來。
當齊舒和蘇凜他們将昏迷不醒的顧奚亭送到齊家的地下酒莊時, 她的眼中只剩下他衣衫上寸寸殷紅的斑駁血跡。
躺在石床上, 他渾身都在散發着點點的淡金色的光芒。
失去了僞裝,他烏黑的短發被銀白的長發取代, 毛茸茸的狐耳與狐尾都顯露出來, 那張面龐顯得尤為蒼白,連平日裏緋色的薄唇此時都失去了血色。
周雙雙怔怔地望着他,眼眶裏有淚珠砸下來,她卻好像毫無所覺。
他就像是睡着了似的,收斂了平日裏所有的鋒芒銳氣, 此刻看起來是那麽的平靜, 卻令她心中惶恐不安, 再難移開眼。
齊家的家主不在,齊舒的母親鄭春雲便是齊家目前唯一可做主的人。
先前她已經用藥穩定了舜花的病情, 只是現在看着這位顧家少君的情形, 她卻皺起了眉,有些束手無策。
“母親,現在怎麽辦啊?”齊舒一臉焦急。
“我剛剛已經派人去天外之境傳信給景清神君和阿玉了。”鄭春雲說。
然而這信要傳至天外之境, 終是要一些時間, 可顧奚亭這般模樣,也不知道等不等得起。
顧家的幻鏡只有顧家的人才能開啓,旁人是不行的。
“我去給沈伯父打電話。”蘇凜皺着眉思索了片刻, 當即說。
他依稀記得,沈晉言也有一面幻鏡。
蘇凜說完便走了出去。
小浣熊荀翊見周雙雙一直站在顧奚亭的床邊,也不說話, 整個人看起來呆呆的,他就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角,“雙雙老大,少君一定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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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被那團黑氣咬過的肩部已經被周雙雙上了藥,纏上了紗布,她甚至還給他綁了一個可愛的蝴蝶結,還替他用濕巾擦了擦他傷口周邊被血跡和髒污沾染的毛。
周雙雙聽見他的話,低眼看了他一眼,隔着朦胧的淚花,她只能看得清他的輪廓。
她沒有說話,只是一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這一夜,多麽的漫長難熬啊。
所有人退出了這個房間,唯有周雙雙一直坐在顧奚亭的床沿上,怎樣都不願意離開。
她緊緊地攥着他的手,只有在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她才敢發出低低地啜泣聲。
後來她在他的身邊躺下來,望着他蒼白的側顏,鼻間又開始泛酸。
“你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她握緊了他的手,說話的時候,嗓音發顫。
“你那麽厲害,肯定不會有事的……”
她像是自言自語,喃喃着,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周雙雙捧着那只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小銀鈴,輕輕的說,“你可以救救他嗎?”
她晃了晃那只小銀鈴,清泠的鈴聲響起,在這樣空蕩的房間裏,顯得尤為清晰。
除卻清泠的聲音,銀鈴再沒有絲毫的動靜。
她有些失望,再度看向身旁少年蒼白的面容時,眼圈又一次泛紅。
顧景清和塗玉趕來的時候,已是淩晨。
他們匆匆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就看見了石床上的那一雙人影。
周雙雙縮成了一團,就躺在顧奚亭的身邊,和他之間又隔着幾寸的距離,她睡着時,眼尾仍殘留着淚痕。
塗玉一看見他們兩個人,一瞬間沒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
後來是塗玉把周雙雙抱了起來。
周雙雙一下子驚醒,朦胧睜眼看見塗玉的臉時,還有點發怔。
“雙雙。”塗玉叫了她一聲。
周雙雙聽見她熟悉的聲音,終于清醒過來,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她鼻子一酸,撲在塗玉的懷裏,哽咽出聲,“媽媽……”
她一聲聲地叫塗玉“媽媽”,聲音裏透着無助與恐慌。
塗玉淚如雨下,恍惚擡眼,看見顧景清已在運功為顧奚亭治療,她嘴唇顫了一下,手輕輕地拍打着周雙雙的肩,“雙雙不怕,阿亭不會有事的,你別怕啊……媽媽在呢。”
她一聲聲地寬慰着周雙雙,可自己看着顧奚亭那張蒼白如紙的面龐時,心也是一陣陣的揪痛。
鄭春雲和齊舒他們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這樣一幕。
顧景清盤腿坐在石床上,雙手放置在顧奚亭的背部,運功之時,周身氣流湧現,淡金色的光芒流轉,可他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
“神君,如何?”鄭春雲問道。
顧景清停下來,将顧奚亭扶着重新躺下,然後他從石床上下來,臉色有些不太好。
“不太妙。”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回頭看向躺在床上的顧奚亭時,神色複雜。
塗玉一顆心沉了下去,“景清你說什麽?”
“阿玉。”
顧景清看着她,袖間的手緊握成拳,然後又松開,“我剛剛察覺到,阿亭他胸口的護心花……開始枯萎了。”
他的嗓音有幾分抖,微不可聞。
塗玉瞪大雙眼,一瞬間忘了呼吸。
“你說……什麽?”她連說話都變得有些艱難。
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一顆顆滴在了周雙雙的手背上。
她聽不明白什麽護心花,卻從塗玉的反應中,依稀察覺到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心頭的恐懼擴大,她望着顧景清,“爸爸,那是什麽意思?”
顧景清看着周雙雙和塗玉,沉默了半晌,然後他走過來,語氣堅定,“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解決的辦法。”
顧奚亭又一次回到了雪山之巅的神殿裏。
顧景清耗盡心力,保住了他的性命,只是人間的煙火,再喚不醒這位青丘的少君。
護心花枯萎在他的胸口,護住他仙元的那一抹神秘力量消失了,而他還來不及再看這個世界一眼,就再一次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仿佛人間十八年,猶如大夢一場,至此已成空。
就好像這個少年,從不曾來過這裏,也不曾走過這一遭似的。
那日荒山血戰,洛桑的邪魔組織四散奔潰,最終都被天極山的人抓住,就地處決。
洛桑已死,塵埃落定。
從此無數魔修心中都會記得,青丘少君顧奚亭的姓名。
一如曾經霞蔭山陽辛神君的那把霜月勾一般,顧奚亭的霜塵劍也成了令邪魔畏懼的存在。
霜月霜塵,一脈同根。
而他們的主人,也是同樣的淩霜傲骨。
神殿很冷,塗玉和顧景清并不同意周雙雙來這裏,但他們要帶顧奚亭離開那天,小姑娘卻一直緊緊地攥着顧奚亭的手,憋紅了眼眶,始終不願意松開。
塗玉和顧景清一見她這樣,就不忍心了。
于是周雙雙還是來了。
裹着厚厚的棉襖,又戴着顧景清送給她的那只暖玉蟬,周雙雙仍然感受不到一點兒溫暖。
她一直忍着不吭聲,直到塗玉去抓她冰涼的手。
塗玉在她身上施了法術,周雙雙才感覺到身體漸漸回暖。
顧奚亭沒有絲毫要醒來的跡象,這令周雙雙一天比一天更恐慌,她經常會在晚上的時候背着塗玉和顧景清哭。
她真的好害怕啊。
如果他永遠都不醒過來,那要怎麽辦?
有時候午夜夢回,她想起他的一個神情,一句話,一聲冷笑,又忍不住埋在被子裏掉眼淚。
就好像她還那麽小的時候,眼睜睜地看着父母被推進手術室裏,她孤零零的一個人等在手術室外,看着手術室的燈直到滅掉。
後來好幾個醫生護士走出來,其中一個醫生叔叔蹲在她的面前,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小朋友,對不起,叔叔沒能救回你的爸爸媽媽……”
死亡是什麽?她一開始不明白,後來才懂。
那個時候的無助與絕望,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
二叔死的時候,她也是那樣。
而現在,她每天都會把手指伸到他的鼻間,直到确認他仍有呼吸,她才會松下一口氣,然後又忍不住掉眼淚。
她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幫不了他。
這一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半夜裏卻被模糊混亂的噩夢驚醒。
赤着腳走到殿門外,她遙遙一望,一片雪色之間,天邊灑下月亮的銀輝,一片空曠無垠。
直到她隔着疏淡的煙霧,聽見長階下塗玉和顧景清的談話。
塗玉似乎是在哭,“我到底是做了什麽孽?你說?我這一生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我的兒子就該承受這些?”
“阿玉……”顧景清嘆了一口氣,“你不要着急,我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塗玉似乎變得很激動,她一邊哭一邊說,“還有什麽辦法?顧景清,護心花種世間僅此一顆,阿亭十八年前會醒來,全因他胸口的護心花,如今護心花枯萎,我們還能有什麽辦法?”
她的聲音悲戚哀恸,“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們就是連雙雙……連雙雙也護不住了!”
“沒有阿亭,沒有護心花,雙雙她活不過二十二歲……”
那一瞬間,周雙雙腦袋裏一陣轟鳴。
她的腦海裏不斷回蕩着塗玉的那句話。
“沒有阿亭,沒有護心花,雙雙她活不過二十二歲……”
周雙雙本能地想起這一段時間,她每天都不曾落下的藥丸。
她之前也問過塗玉和顧奚亭,她明明都已經好了,為什麽還要吃藥?
他們總是不答她。
但現在,她似乎知道了一些。
或許……她根本就沒有痊愈。
長階之下,風雪漸盛,周雙雙站在殿門前停駐了許久,才挪動雙腳,輕輕地離開。
不知不覺,她赤着腳踩着厚厚的積雪,來到了主殿。
踏進殿裏,腳上沾染的冰雪融化成雪水,沾濕了地面。
周雙雙走到冰床前,看着那個沉睡着的少年好久好久。
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他冰涼的臉頰,凝望着他。
然後她爬上冰床,躺在了他的身側。
望着他的側臉時,她想起剛剛塗玉口中所說的護心花。
目光頓時落在他的胸口處。
他們說,在他的胸口,有一朵護心花。
他沉睡三百年,在護心花盛開的那一日,才蘇醒過來。
而現在,他們說他的護心花,枯萎了。
這意味着什麽呢?
是否意味着……他從此以後,再也醒不過來了?
周雙雙抱緊了他的腰身,腦袋埋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時,眼淚一顆顆掉了下來。
她的手撫上他的胸口,擡頭看他的時候,那雙杏眼裏淚光閃爍,卻神情堅定。
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過來。
如果她的這一生,真如塗玉所言,那樣短暫。
那麽這生死之隔,好像也并沒有那麽可怕。
不過是你活着沉睡,而我死後歸寧。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