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馬場将Mini Cooper停好,下了車先打了個寒顫。初春晝夜溫差大,白天不覺得怎麽樣,晚上就覺得冷了。一只野貓從幽深的小巷子裏跳出來,在他走上樓梯前輕巧地跑過來,蹭了蹭他的褲腳。男人蹲下來,撓了撓小貓的下巴,語氣有些遺憾:“對不起,沒有什麽可以分給你。”
小貓“喵喵”叫了兩聲,甩甩尾巴。男人又摸了摸它的頭頂,輕手輕腳上了樓,進門時愈發小心翼翼,結果一擡眼就和盤腿坐在沙發上的某個人目光對了個正着。
林憲明皮笑肉不笑地看他,黑暗中灰色裏的眼睛特別亮:“晚上的任務還順利?”
馬場一時沒說話,只是幹巴巴笑了兩聲。
林憲明站起來,赤着腳踩過木地板,側身從男人身邊經過,接了一杯水咕嚕嚕喝了。馬場這次很是細心,将青年仔細打量了一遍,驚訝道:“林林,你換睡衣了。”毛茸茸的新睡衣看上去就很柔軟,男人一不留神想起剛才在樓下摸過的貓,然後下意識伸出手,卻被對方後退一步躲開。
“什麽任務啊?”某殺手繼續這個話題。
“沒什麽,替一個雇主教訓幾個人而已,”某偵探回答地十分正經,結果越說聲音越小,“明天晚上……估計也不在家吃飯……”
加了冰塊的水順着喉管沖進胃裏,壓了一晚上的火氣反而騰地一下升起來。直到剛才他還以為自己生氣只是因為這人對自己說謊,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認,好像不只是說謊,他确實有一點在意這人究竟是和誰在一起。
還要連續兩個晚上!
二十年來的生命一半時間用于吃苦一半時間用于殺人,林憲明不知道普通人面對這種情況會怎麽做,會哭鬧?會生氣?還是板着臉逼對方攤牌?反正他的行動快于大腦的指令,在想好怎麽做比較合适之前,手指已然揪住對方的領口狠狠往前一拉。馬場忽覺重心不穩,不由自主趔趄了一下,随即又被對方用手肘抵住肩胛骨向後推去。背脊嘭的一聲撞上牆面,一側的肩膀被那人用手臂頂着,領口還被攥在他手裏。因為身高的緣故,馬場不得不稍微低下頭,于是從他的視角來看,眼前這個一身淺色調可愛睡衣的人竟然在一瞬間表現得……殺氣騰騰?
“你相信自己剛才說的話麽?”灰褐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語氣沒什麽溫度。
“林林。”馬場輕輕喊了他一聲,領口卻被攥得更緊了。
眼睛逐漸适應黑暗,慢慢地能看清楚屋內的擺設。窗簾拉了大半,正好遮去了寫着“馬場偵探事務所”幾個大字的牌子。茶幾上擺着自己的手機,下午出門時忘了帶。旁邊放着一包拆開的薯片,像是沒有吃完。青年的手勁不小,卡着脖子的手臂絲毫沒有放開的打算,他的眼睛始終看着自己,眼神似是無聲的逼問。
時間在兩人的對峙中悄然溜走,直到男人嘆了口氣。
他深棕色的眼睛裏有些無奈,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對方聽清楚。
“這是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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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場第二天早上是被吹風機的聲音吵醒的,他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同居人比平常起得還早。不過吹風機并沒有叫嚣很久,男人翻了個身,竟然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間,他仿佛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午後的暖陽,夢見自己回家時必經的鐵道,夢見他和社團的同學約好了周末一起去打棒球,夢見自己穿過長長的走廊,看見一個男人背對着自己站在客廳,旁邊的血泊裏父親氣若游絲地對他說:“善治……快跑……”
緊接着畫面驟然旋轉,武士刀沉甸甸地握在手裏,他變成了那個男人,他面前衣着光鮮的父親苦苦哀求,一旁的少年紅着眼眶躲在後面。然而下一秒,自己手裏的武士刀又變成了金屬球棒,他聽見十幾歲的自己嘶啞的吼叫,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出球棒,卻被那人輕輕松松奪走。骨頭裂開般的劇痛,他蜷縮成一團忍受着一次重過一次的擊打。耳畔是父親越來越微弱的聲音,不停喊着自己的名字。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上來,他掙紮着撐開重于千斤的眼皮,卻看到紅着眼眶的少年大吼着問你究竟是誰。
馬場猛地吸了一口氣,霍然睜開眼睛。視野裏是最熟悉不過的天花板,空氣安靜且靜谧。他從床上爬起來,發現額頭上、背上都是汗,腳步也有點軟。他走到卧室門口,看到同居人正打算出門。
俊秀的青年似乎換了身衣服,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買的,反正印象裏沒見他穿過。前一個晚上的不愉快最終演變成冷戰,對方沒有繼續逼問,自己也沒主動說太多。馬場挑起一個和往日一般的笑,不吝啬誇獎:“這是新買的嗎?很适合你。”
林憲明噴了點香水在手腕上,也沒擡頭:“昨天穿的就是這件。”
“……”
對方語氣還是那樣,一晚上過去不僅沒有好轉,好像更冷淡了一下。男人尴尬地笑了兩聲,換話題:“你這是要去哪兒?打扮得這麽好看。”
金發殺手拉開門,學着他昨天晚上的語氣,灰褐色的眼睛裏是滿滿的諷刺:“和你有什麽關系。”
“所以你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年輕的服務生用托盤端上來兩杯橙汁和兩只焦糖巧克力蛋糕,輕輕放在桌上。榎田拿過自己的那杯,咬着吸管含含糊糊地講話。林憲明早上沒來得及吃飯,先切掉一小塊蛋糕,姿勢并不怎麽優雅地塞進嘴裏。
“你不覺得昨天他們兩個的反應很奇怪?明顯知道些什麽卻瞞着我們。”
蘑菇頭青年吸了一大口果汁,有些無所謂地聳肩:“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好奇。”
林憲明也沒多說什麽,從包裏翻出錢包,抽出幾張萬元鈔票,“啪”的拍在他手邊。後者依舊咬着習慣,擡起眼皮,隔了額前的碎發看他,這才懶洋洋伸出手,拿了錢塞進口袋,在旁邊的鍵盤上敲了幾個字:“永澤浩,男,45歲,XX公司的小負責人之一,為人老實,最近幾年升職很快,前一段時間還經手了一個大一點的項目,似乎很被上級看中,要是不出這事,大概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要晉升。”
“他十多年前就離婚了,兒子一直跟着他生活。就是新聞裏說的那個,這次一起被燒死的小可憐。嘛,至于是被燒死的還是被殺死的,馬場應該比我們更清楚。”
榎田又敲了幾行字,果汁被他喝得差不多了,吸到杯底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他将筆記本電腦翻過來對着林憲明,用細瘦的手指點了點屏幕:“這兩個人确實很普通,身份也沒有作假,之前沒有案底,沒有和警方打過交道,更不要說是和黑社會。所以按理說,源造和重松都不應該認識他。”
“要殺他們的人我也查到了,是同一公司的,年齡比永澤浩大一些,因為永澤浩談下來的這個項目原本是他經手的,一旦合作成功,這人估計更沒有機會翻身。雖然這個公司的效益看起來也不怎麽好,但花點錢永絕後患,這麽想一想還是很劃算的。”
“那這個人,”林憲明又戳了一小塊蛋糕放嘴裏,“和……和那個誰有關系嗎?”
年輕的黑客挑起一邊的眉毛看他,愈發好奇:“我說你們倆到底怎麽了?這種事情你直接問他就好了。”
金發青年沒反駁,也沒說話,就這麽安安靜靜地看着他。榎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得嘆氣:“沒有,他們之前确實不認識,也沒接觸過。”
“那為什麽昨天他們那麽反常。”林憲明咬着叉子自言自語。
蘑菇頭瞧他有趣,雙手抱着杯子,手肘擱在桌上,身體前傾,三分提建議七分看熱鬧:“你要是真的在意,就把我昨天送你的追蹤器放他身上呀。”
對面的殺手皺起眉,不知是覺得蜘蛛不可愛,還是覺得這建議糟透了。
“對了,我怎麽覺得你今天和平時的樣子不太一樣?”
正巧有人從他們桌邊路過,看樣子就是陪女朋友來咖啡廳的陌生男人擦身而過時,沒忍住多看了吃着蛋糕的小美人兩眼。林憲明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一绺頭發,繞在指尖。他今天确實故意打扮得比平時精致,妝容、衣服、頭發、香水,只是去一趟咖啡廳就被人偷偷盯了一路,不過語氣卻與外表的柔美可愛截然不同:“我樂意,不行嗎?”
榎田聳肩,有點後悔自己問了這句話。他慢條斯理吃起蛋糕,邊吃邊打字:“好吧,如果你想讓我幫你查一下某個年輕貌美還有錢的少婦,我還是願意幫這個忙的。”
林憲明冷哼一聲,完全不采納這個提議。小蛋糕被他吃光了,果汁也喝了大半,雖然不太飽,但也有力氣讓他去做接下來的事。他又拿出兩張千元鈔票,遞給榎田:“今天我請客,你慢慢吃。既然查不到什麽,我就直接去問他們。”
年輕的黑客這次也沒客氣,拿了錢放在一邊:“雖然我不覺得他們昨天不願意說的事情,今天會改變想法。”他突然轉過電腦屏幕,上面是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和閃爍着紅色位置光标。
榎田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
“不過如果你手裏有要挾的籌碼,他們會改變想法也說不定。”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個男人抱着腦袋縮成一團,在地上滾了兩圈,才敢透過手指的縫隙偷偷瞧一眼手裏拿着匕首對自己冷笑的人。那人雙手環抱在胸前,用腳尖踢了踢自己的肋骨,男人“哎呦”慘叫一聲,想蜷縮起來卻被踩得翻不過來身。
剛才他隐約覺得有人跟蹤自己,就故意拐進了無人的小巷,悄悄拿了根棍子躲進了陰影處。不過等他看清來人容貌時,賊心頓起。男人自诩和暴力團夥混得熟,這一段時間做了不少龌龊勾當,搶錢、賭博、玩女人,一票比一票大,正被條子盯着。不過他仗着有朋友在,一點也不害怕,前幾天警察盯他盯得緊了,他還開槍傷了兩個人。
他今天正覺得無聊,想找些事幹,不料有大美人自己送上門來,省得自己去找了。他将木棍藏在身後,在大美人四處張望時冷不丁迎上去。那人明顯一愣,不過沒等他動手腳,就見那人驀地一笑,接着手腕傳來劇烈疼痛,血液沖出被劃開的血管瞬間淌了他半個手臂。男人還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又被一腳踹在肚子上。倒地的頃刻他還在想,這他媽發生了什麽?不過很快他就沒有多餘的心思考慮這些了。
“……別、別打了!啊!……”
林憲明蹲下來,一把拽起他的頭發,男人半張臉上都是血,眼眶也腫着。男人不住呻吟,說話間有血沫從嗓子裏濺出來,殺手嫌惡心又将他一把甩到旁邊。他在男人身上唯一看着還算幹淨的地方抹了抹手,順便擦掉匕首上的血。遠處這才傳來警車的鳴笛聲,緊接着幾個小跑着圍過來,最前面的那個特別眼熟。
重松嘆了口氣,示意幾個年輕的同事放輕松,往前走了兩步。金發青年頂着一張誰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兩眼的臉,極其不優雅地蹲在地上,匕首在他手指上轉了個圈再落回掌心。他伸手指了指旁邊那個半死不活的嫌疑人,沖男人歪了歪頭。
重松有些無奈:“你給我打電話就是讓我來逮捕這個已經被你解決掉的人?”
林憲明站起來,在一衆小警察瞠目結舌的神情裏,将匕首收好,還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是,是提醒你如果你不來救人,這人就要被我打死了。跟暴力團夥有關系的人不太好搞吧,真殺了他,反而更麻煩不是嗎?”
一衆小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一臉茫然地望着經驗最豐富的那個。
重松又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想了想這裏不能抽,于是只是叼着沒有點,靜靜等這人的下文。
果然下一秒林憲明朝他笑了笑,灰褐色的眼睛眯起來,透着幾分狡黠。
“當然,如果你答應告訴我一件事,我就不給你們找這個麻煩。”
那珂川上有一座橋,東接博多,西連福岡。水面不算寬,橋也并不很長。橋上修置了花壇,在初春尚且料峭的風裏,傲然綻放着幾朵小花。天色漸漸暗下去,纏在橋上的裝飾燈隐約亮起來。重松叼着煙,将手肘放在橋邊的圍欄上,看着水面上周遭建築的倒影,遲遲不說話。
金發青年學着他的樣子,也将手肘放在圍欄上。從北面博多灣吹來的風帶着些許鹹味,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将幾縷頭發別在耳後,聽見男人緩緩開口。
“馬場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你知道嗎?”
林憲明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側頭看了對方一眼,答:“大概知道。”
雖然時至今日,他依舊不能說自己很了解馬場善治這個人,但一些細節與習慣,他還是摸得清的。馬場似乎一個人生活了很多年,林憲明依舊記得第一次去他事務所的時候,一半是接待室,收拾得尚算整潔;一半是卧室,亂得根本不能看。在他的記憶裏,馬場除了工作,每天回的就是這個面積不算大、也根本稱不上溫馨的家。
之前他差一點把父親留給他的棒球弄丢了,這人神情裏的焦慮做不得假。
中年警察像是一瞬間掉入遙遠的回憶,就連說話聲音也輕了不少:“那大概是十多年前,那個時候我剛工作。我當時處理過一個案子,一個為了錢闖入別人家裏的賊在搶劫過程中遭到抵抗,失手殺了這家的主人,還把他正在讀高中的兒子傷了。”
林憲明并沒有想到被他們的隐瞞的事情要追溯到這麽久遠,男人平淡如水地敘述着,三言兩語将一個普通家庭的毀滅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前。
“兒子被打到半死,住了半年的醫院才好起來。他退了學,搬離了之前的公寓,一個人隐瞞了年齡打黑工。當年的犯人在被逮捕後很快判了刑,十五年還是二十年,反正沒有死。可在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看來,這種刑罰簡直是在開玩笑。自己唯一的親人,只值這麽幾年。他想報仇,卻知道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于是他費盡心思找到了一個人,正巧當初在案發現場救了他一命的人。”
“第一代仁和加武士,也就是馬場的師父。”
那些陳年的悲傷早已在時光的流轉中,失去了最初殘忍且血淋淋的色彩。它們變成了旁人口中并不需要多少修飾的記憶,十多年後,傳遞給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小百合曾經說過,馬場當年和現在完全不一樣,起初林憲明還想象不出,不過現在他好像有一點明白了,原來這個人還有一段這樣的過往。
和從小就吃盡了苦頭的自己不一樣,他大概真的經歷過一段最純真也最無憂無慮的時間。父子兩個一起去買明太子,一起合起雙手圍在桌前說“我開動了”,他們一起看棒球比賽。小小的男孩人生裏第一次舉起重重的球棒,在灑滿陽光的球場揮向父親投過來的第一球。然而這一切只因為那個不速之客轟然倒塌,那個會牽着他的手、将他扛在肩膀上看棒球比賽的男人倒下了,只剩他一個人,去面對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
“他求他收自己為徒,求他教自己怎麽殺人,”重松轉了個身,背靠着欄杆,仰頭望着掠過暗橙色天空的海鳥,“‘既然法律無法懲治那個人,那就由我自己來’,這不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應該考慮的問題,但是那個時候,他沒有其他選擇。”
“所以你知道我昨天聽到新聞的時候,腦子裏在想什麽嗎?”重松微微側身,深色的瞳仁裏掩藏了太多的情緒,“我在想,如今十多年過去了,當他搖身一變成了當年那個殺手,在偶然間面對同樣毫無反抗之力的父子時,他會不會有一丁點動搖。”
夕陽好像卡着男人話音剛落的瞬間沉下去,河岸兩側的建築漸次亮起燈,在清澈的水面投下波光粼粼的影,三兩個孩童跳着笑着從橋的一頭跑向另一頭,身後跟着追得氣喘籲籲的成年人。年輕的殺手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他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聽重松又問:“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樣?”
林憲明抿起嘴唇,腦子裏霎時閃過無數畫面。最早瞞着母親離家時的不安,第一次在訓練營裏碰到緋狼時的緊張與茫然,被朋友背叛時的絕望,獨立接任務殺人時的害怕與惶恐……時光越拉越長,曾經瘦弱的男孩不知何時成長為果決狠辣的職業殺手。身體早在訓練營裏習慣了疼痛,內心因為殺人而産生的波瀾也在日複一日的任務中逐漸平複。濺出的血不再滾燙,慘叫成了習以為常的噪音,生命不過是銀行賬戶上不斷增長的數字。林憲明在聽到這個問題時,以為自己會特別幹脆地說“無所謂”,但話音沖出舌尖的頃刻他又猶豫了。
那個瞬間他忽然想起這一年來的種種,遺落在腦海深處熠熠生輝的記憶碎片:說着一口方言看起來五大三粗卻時常拍着他的背說“太瘦了,要多吃一點”的源造,好好幾次把自己騙得團團轉但關鍵時刻從來都是站在他身邊的榎田,永遠金錢至上總說他們只會拿錢辦事卻因為那些人多揍了自己兩拳就幾倍奉還的次郎和馬丁內斯,一面說着我可是警察一面又無可奈何地替他們收拾殘局的重松……
以及那個将所有這些光明背面的人聚集在一起,戴着傻兮兮的帽子,穿着被汗浸透的衣服,笑得比午後陽光還要燦爛的笨蛋。
心髒平緩跳動,将氧氣納入新鮮的血液,暴露出那些他以為早被現實的殘酷消磨殆盡,卻始終未曾消失的零星柔軟。
林憲明張了張嘴,磕磕絆絆地說:“如、如果現在讓我去殺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恐怕……”
緊接着頭頂一沉,站在一旁的男人未經他允許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他剛才抽過煙,指間還殘留着煙草的味道,手掌寬厚,掌心溫暖。金發青年下意識要躲開,重松卻在下一秒将手機遞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照片的內容是一份報告。
“我昨天去問了鑒識科的朋友,那個委托人确實早就打點好了,警方這邊壓根沒仔細查,但事實上,案發現場的屍體DNA并不屬于永澤父子二人,”重松壓低了聲音,将鑒定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收走了,沖他笑了笑,“我不知道馬場在想什麽,但至少,他還沒有變成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樣子。”
語言在這個時點化出實體,将壓在胸口的沉悶一掃而空。年輕的殺手覺得自己大概有些不太正常,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他竟然真的松了一口氣。重松看着眼前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皺着的眉心忽地舒展,眼睛裏跳出微弱的光彩,很快像是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小聲嘀咕了一句:“如果他們還活着的話,那他這兩天其實可能是在……”
方才還一臉沉郁的臉色唰得亮起來,青年大概自己也察覺到情緒太過外露,欲蓋彌彰地轉過頭。重松忽然想起來昨天晚上這人氣鼓鼓地說“大概正在和哪個年輕漂亮還有錢的優雅少婦一起吃高檔料理吧”,又無奈又想笑。
年輕人啊,還有精力戀愛,真好。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的委托人還真是有錢啊,”重松想起昨天晚上鑒識科的朋友向他偷偷炫耀這次的灰色收入,咋舌,“六百萬,快趕上我一年的工資了。”他的手機這時響了一聲,是剛才協助逮捕嫌疑人的小同事,委婉地向他漂亮卻下手一點也不輕的朋友表示感謝。
男人簡明扼要地回了個“不客氣”,看了一眼時間,覺得該回去了,他本打算問身邊這個人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面,卻突然被拉住手腕。
林憲明的力氣一向不小,不過拉他的這一下,饒是身經百戰的老警察也覺得有些太重了。他苦笑着轉過臉,發現這人的神色竟然比剛才還嚴肅一些。
“你剛才說多少錢?”
重松心中一凜,雖然不知道林聽出了什麽,但直覺告訴他事情好像有些不對,他很快正色起來,重複了剛才的話:“六百萬,給警方的封口費是六百萬,據說給媒體的只多不少。”
——要殺他們的人我也查到了,是同一公司的,年齡比永澤浩大一些,因為永澤浩談下來的這個項目原本是他經手的,一旦合作成功,這人估計更沒有機會翻身。雖然這個公司的效益看起來也不怎麽好,但花點錢永絕後患,這麽想一想還是很劃算的。
對于一個公司效益不怎麽好的人來說,兩千萬絕對不是“一點”錢而已。
——是委托人要求的。他們好像是因為錢的事情起了沖突,如果這個人在‘事故’中不幸死掉,他就能接下原本應該交給這個人的項目;可如果這個人是被殺死的,警方一旦介入,談好的項目沒準就黃了。
如果真的想僞裝成事故,車禍之類的不是更好僞裝?為什麽要求放火?屍體一旦碳化,表面體征就不再明顯,反而方便動手腳。
——可人家指明要最強的殺手嘛。
如果永澤家真的如榎田說得沒有任何背景,殺這樣一個人,随便一個暴力團夥的喽啰就解決了,為什麽要繞這麽大一個彎子找到最頂尖的殺手。
——所以昨天我就在想,十多年過去了,當他成為當年那個殺手,在偶然間面對同樣毫無反抗之力的父子時,他會不會有一丁點動搖。
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而是故意有人安排的呢?
重松見青年的臉色越來越差,連忙回憶自己剛才是不是錯過了什麽細節。可林憲明并沒有給他時間思考,抓着他的手腕就向橋下跑。
“你的車在附近嗎!”
霓虹照亮的光影中,俊秀青年的動作很快,金色的發梢晃動,就像馬上就要融入燈紅酒綠的夜色一般。重松被他帶得踉跄兩步,慌忙間只來得及點了點頭。林憲明低聲罵了句髒話,緊接着說:“馬場也許不是這起案子裏的殺手。”
重松驀地一皺眉。
“他才是被盯上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