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天下午15時50分左右,南區一個公寓突然失火,消防人員很快趕到,火勢得到控制後卻從公寓中發現兩具男性屍體……”
林憲明哼着小曲拎着購物袋推開偵探事務所的門時,電視裏的女播音員正一本正經地陳述着本地新聞。屋子裏的另一個人懶洋洋坐在沙發上,面前的小茶幾上放了一杯吃完了的泡面桶。
青年在玄關處踢掉鞋子,先将一袋子食材“嘭”的一聲扔在茶幾上,才用手指勾着裝了新衣服的紙袋子心情愉悅地走向衣櫃。
“……警方随即趕到,根據現場情況判斷,死者中的一位很有可能是公寓的主人永澤氏,具體死因還需等法醫的進一步調查……
青年從紙袋裏拿出一條半裙,某品牌15周年出的新款,剛登上這個月的時尚雜志,他捏着裝飾腰帶,放在腰間比了比:“你怎麽還把人家的房子燒了?”
馬場關了電視,坐直了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回答:“是委托人要求的。他們好像是因為錢的事情起了沖突,如果這個人在‘事故’中不幸死掉,他就能接下原本應該交給這個人的項目;可如果這個人是被殺死的,警方一旦介入,談好的項目沒準就黃了。”
林憲明對着鏡子轉了半個圈,語氣輕蔑且厭惡:“殺人還不敢承認。”
“随便他們怎麽想,反正到時候給我報酬就行,”馬場聳聳肩,弓着背晃晃悠悠走過來,在金發青年詢問的眼神中比了個大拇指,“哦對了,剛才源造大叔又給了我一個新委托,我現在得出門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飯了。”
尚且沉浸在新裙子美貌中的青年随口應了一聲,又拆開另一個購物袋,某品牌的睡衣套裝:米白色的內搭上印着幾顆淺灰色糖果,領口處挂着一只小巧的蝴蝶結,毛絨質地的外套和短褲則是在白色的基礎上加了幾圈淺粉色、前桃色和淺紫色條紋。他将自己衣櫃裏那套穿了好久的深灰色男士睡衣拿出來,想了想又塞進了旁邊馬場的衣櫃裏,美滋滋地将新睡衣疊好,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脫口而出一個“靠”。
再擡起頭時,屋裏早就只剩自己一個,他的目光從手裏的購物袋移到茶幾上的食品袋,秀氣的眉毛登時皺了起來。
他今天特意買了些菜,雖然兩個人平時基本指望着泡面和米飯配明太子過活,偶爾也會改善一下生活,比如內髒鍋這種買了調料只需要把菜丢進去煮的料理,林憲明覺得,自己還是很擅長的。
“有委托不知道提前說一聲嗎!這麽多菜,一個人怎麽吃啊……”
金發青年幾步走到茶幾前,雙手叉腰低頭看着食品袋。兩盒繞了遠路買回來的明太子被放在最上層,他小聲嘀咕着将它們拿出來,粗暴地拉開冰箱門塞進去,想了想,又将剩下的菜也一股腦扔進去。算了算了,明天再吃吧。
方才還明媚的心情瞬間因為一點小事沉下去幾分,林憲明躺在沙發上,順帶把這人最近的種種“罪行”吐槽一遍。算起來,他們同居快一年了。從最開始不打不相識,到後來一起經歷過種種案件,并不知不覺生出一些甚至超出普通朋友的信任與默契。平心而論,馬場是一個非常值得交往的人,除了一看棒球就忘乎所以,其他時候還是很靠譜的。雖然身為殺手,但為人足夠正直,願意為了朋友東奔西走甚至拼上信命。
可如果在“朋友”這個詞語前面加個定語,事情就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事實上,在這段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感情裏,林憲明一直覺得缺了點什麽。此時想一想,大概是和其他情侶相比,他們這種從小就無緣安逸生活的人有一種骨子裏的戒備。他從來沒有主動和馬場講過小時候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麽,也從不提所謂的殺手訓練營到底是多麽殘酷。與之相應的,他也并不知道馬場為什麽要當殺手,更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成為仁和加武士。這種保留與無意識的隐瞞延續到了現如今的交往中,林憲明自認為不會每天問對方在做什麽、接下來要做什麽、什麽時候回家。反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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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們的相處模式就變得十分微妙:生死關頭可以百分百信任彼此,但生活瑣事面前又顯得不怎麽上心。比如家裏的衛生紙用完了叮囑他去買可那個人從來不記得;好幾次看棒球直播看得太投入,直播一結束就嚷嚷着去練習,全然忘記明明半個小時前才答應要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電影;房間永遠是亂的,不論怎麽幫他收拾,不到24小時就能恢複原樣。
老子好不容易買了這麽多菜,你扔下一句話就走了,不知道提前說一聲嗎!
一陣急促的手機提示音忽然打破屋子裏的沉靜,躺在沙發裏數落同居人的金發青年這才不得不爬起來,結果一擡頭,眉毛皺得更緊了。電視機旁,老式折疊手機響着歡快的樂曲,一邊響一邊發出輕微震動。
——偶爾還丢三落四,上次是誰說請客吃烤肉結果沒帶錢來着!
林憲明沒好氣地走過去,彎腰拿了起來,剛按下接聽按鈕,就聽電話那頭傳來源造中氣十足的聲音:“馬場嗎?他們說已經把錢打到你卡上了。”
林憲明無奈地“喂”了一聲,對方立刻頓了頓:“哎呀,是林呀。馬場呢?”
青年一手叉着腰,目光掃了一眼窗外,沉沉暮色裏,樓下的Mini Cooper早已不知開去了哪裏:“他忘帶手機了。”說到這裏,沒忍住多問了一句:“最近找仁和加武士的委托很多嗎?”
源造似乎在忙拉面攤的準備工作,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有些嘈雜:“啊?還好吧。不過不得不說,這次的委托人真是出手闊綽,殺個普通人就給六百萬。”
金發青年心裏盤算着自己上一次收了多少報酬,撇撇嘴:“下次再碰上這種委托,您要不先介紹給我。”
源造哈哈大笑兩聲,也不遮遮掩掩:“可人家指明要最強的殺手嘛。”
林憲明“哼”了一聲,倒不是真的生氣,畢竟馬場的實力擺在那裏,只是心裏不太爽:“晚上這個委托要是也能賺六百萬,我就讓他請我吃一個月的高級料理,不,三個月!”不過不爽歸不爽,也不能餓着自己,他用耳朵夾着電話,蹲下去從食物儲藏櫃裏翻零食。
電話那頭像是有人和源造搭話,中年大叔樂呵呵地回了幾句,才答:“啊?什麽晚上的委托?”
“我沒有真的生氣啦,”青年翻出一包薯片,拆來拿出一片放嘴裏,唔,九州醬油味的,“他都和我說了,您下午又交代他了一個新任務。”
“沒有啊,”越來越熱鬧的背景音裏,源造有些奇怪地為自己辯駁,“我可什麽都沒說。”
“改良版紅背蜘蛛型追蹤器,兼備定位和竊聽,可以連接手機,還不受信號幹擾的影響,”蘑菇頭青年的手心裏放着兩只泛着金屬冷光的“蜘蛛”,神秘兮兮地捧到衆人眼前。正在煮面的源造探頭看了一眼:“這不和之前的一樣嘛。”
重松将一塊叉燒放進嘴裏,點點頭表示贊同。
榎田覺得無法和這群人交流新科技,無語地解釋:“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定位準确度更高,監聽時可以自動過濾一定頻率的背景音,你們知道降噪耳機吧,比那個效果好多了。材質經過改良,顏色也有細微調整,你們不覺得它們長得很可愛嗎?”
林憲明面無表情地端起自己的碗,挪遠了一些:“一點也不。”
源造将煮好的面放進碗裏,撒上蔥花:“本質上還是一樣的。喏,你的面。”
年輕的黑客“呲溜”喝了一口湯,心說不和這群無法理解機械之美的人一般見識,轉移話題:“說起來,馬場今天怎麽不來吃面?”
華燈初上的小巷子裏,擺着各式小攤位。一家不怎麽起眼的拉面攤子前,坐着三個人,榎田、重松和林憲明。源造拿出一瓶啤酒,放上四只杯子,平均倒了分給衆人。中年警察也不客氣,一口喝下去大半。榎田擺擺手,示意自己不喝酒。坐在兩人中間的金發青年将捧着的拉面碗放回桌上,涼涼地說:“大概正在和哪個年輕漂亮還有錢的優雅少婦一起吃高檔料理吧。”
年輕的黑客好像聽到了什麽有趣的消息,面也不吃了,放下筷子:“什麽什麽?”
源造朝他暗暗擺手,示意他不要問太多。
他下午給馬場打電話的時候沒想到是林接的,更沒想到這些年老實了不少的小子竟然學會騙人了。林問是不是還有其他人會介紹委托給馬場,源造忽然想起來前幾天那人來攤子吃面時好像說過,之前的委托人一定要請他吃飯,說了好幾遍。
馬場那時為了任務方便特意将自己打扮成上流社會的精英人士,結束了就直接上門交差了,卻沒想一直電話裏和他們聯系的委托人是個年輕的少婦,貌美且十分有錢。
馬場第一次提起這事時,語氣裏還有些難以掩飾的自得,畢竟自打這些年收了心不再花天酒地,就很少有這種豔遇。源造當時只聽不回答,末了在他碗裏扔了一團新煮好的面:“你這話回去再和林講一遍?”
後者立刻幹笑兩聲,不說話了。算一算時間,約的好像就是今天。
說起來,源造是半看着馬場長大的。從第一次在這個小面攤碰見穿着和服的初代仁和加武士,一直到今天,十六七歲的少年轉眼間變成了成熟穩重的男人。他知道馬場有過一段風花雪月的日子,甚至每天會帶不同的女孩子回家。但這些年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大概只有兩個。一個是十年前的小百合,一個是現在同一個屋檐下住着的這個。
上了年紀的人一旦陷入對過往的回憶,總會生出些感慨。林憲明等了半天不見對方回話,心中一動:“難不成您知道些什麽?”
這次換成源造幹笑了,卻不料電話那頭的殺手比自己想象中更敏銳一些。
“我覺得您最好不要瞞着我。”
老中介人一邊在心裏為當事人默哀,一邊老老實實地将自己知道的交代清楚。當然最後不忘唠叨:他也沒說一定去啊,也許真有事呢。
于是三十分鐘以後,電話裏語氣輕松地說着“就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麽。他想去就去吧,我一會兒找您吃面”的人就坐在了自己的拉面攤前。源造煮面的時候還在偷偷觀察,心說:下次要教訓一下馬場那小子,這種事情講明了就好,你看林還是很大度的。結果一顆心剛落回肚子裏沒多長時間,小黑客一句話就将那份裝出來的大度攪和沒了。源造看了一眼被青年插在筷子上的叉燒,不禁聯想到之前被殺手一刀吓到涕淚俱下的目标,心裏嘆氣,覺得他臉上就差直接寫出一句話了:我很不爽。
林憲明其實并不怎麽在意馬場究竟是和誰出去吃飯的,也不想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給自己添堵。就算約他的人心思不太純粹,但他打心裏信任馬場,知道這個人不會亂來。
然而他今天竟然騙了自己,還是以要出去工作了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
榎田興致盎然,連忙拿出剛才炫耀過的竊聽器,大大方方推到青年面前:“那這個送你,絕對滿意。”
金發青年滿臉嫌棄,卻被榎田執意塞進口袋。兩個身量差不多的年輕人眼見着就要因為一點小事争吵起來,還是源造上來打圓場。始終沉默吃面的重松不知何時用手機看起了新聞,正巧一條本地新聞插播進來。
“……今天下午的公寓失火事故已有了進一步進展,根據法醫推斷,兩人确實是因為吸入大量有害氣體身亡的,雖然屍體碳化程度嚴重,但法醫從死者口腔、咽喉及氣管內發現了煙灰炭沉積。其中一名死者确定是公寓的主人永澤浩,今年45歲……”
夾在中間當和事佬的拉面攤主聽到這裏忽然“咦”了一聲,林憲明不明所以擡頭,榎田趁他不注意,将蜘蛛竊聽器塞進了他包裏。源造勾過頭看手機,奇道:“怎麽是兩名死者,明明委托人只讓他殺一個啊。”
重松咳嗽了一聲:“我姑且也是個警察,你們聊天多少收斂一點。”
源造倒是不怎麽避諱,哈哈一笑:“說起來這個人倒是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之前委托人聯系到我時,馬場還猶豫過接不接。他們就是私人利益沖突,平時跟咱們沒打過交道,看見錢才眼紅了想殺人。人家指明了要最厲害的殺手,報酬也給出了市面上的兩倍。不過馬場當時說先去看看,怎麽一看就直接殺了兩個。”
說完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金發青年,林憲明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重松将手機音量調大了一些,幾個人湊在一起繼續看。
“……另一名死者是永澤浩的兒子永澤健太,今年17歲。永澤浩早年離異,沒有再婚,一直是父子兩人一起生活。……”
畫面随即切到案發現場的采訪,但沒聽到記者下一句說什麽,手機就被重松收走了塞進口袋裏。兩個年輕人皆是一愣,源造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輕輕“啊”了一聲。便衣警察三兩下吃幹淨了面:“要不要我和那邊的同事打聲招呼?”
“不用,委托人應該早就打理妥當了,”源造将空了的面碗收回來,“你說——”
重松從錢包裏拿出幾枚硬幣,放在桌子上,有意無意地搶了話:“人都死了,錢也拿了,還想那麽多做什麽。沒準動手的時候正巧被那個小子看見,怕走漏了風聲就索性一起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去跟那邊的朋友打聲招呼吧,免得有親屬執意查起來惹麻煩。”
榎田這時也吃完了面,笑眯眯道了謝,摸着圓滾滾的肚皮,付了錢朝剩下的兩個人揮揮手,徑自走了。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拉面攤一時冷清下來,不遠處的路燈靜默無聲地籠下一層暖色調的光。一只小蟲收了翅膀,落在木制桌面上。林憲明揮手将它趕走,戳着碗裏涼掉的面,冷不丁問:“您剛才想說什麽?”
正在切蔥花的店主聞聲頓了頓,但很快又切起來,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
他從眼角的皺紋裏擠出一個笑:“沒什麽,還吃點別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