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衣武士将車停好,确認沒有人跟着自己以後,才拐進一棟年久失修的公寓。公寓只有一個電梯,窄小到最多站三個成年人。公寓坐落在老城區最不起眼的街道,後面是一條河,河對岸是更加無人問津的老建築,這一帶鮮有人來,連路燈也是稀疏亮着。
馬場坐着電梯來到三樓,穿過堆滿了舊物的走廊,在倒數第二間房門前站定,敲了敲門。屋裏很快響起腳步聲,他知道肯定有人從貓眼裏向外看。隔了幾秒鐘,門被推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謹慎地朝他背後張望,男人笑了笑:“不用看了,沒有人。”
男人将帶來的便當遞過去,少年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後轉身跑向屋裏。黑暗中有人的微微喘着氣,似乎想說什麽,又不知道如何表達合适。
永澤健太迫不及待拆開包裝,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幾口飯,大概是吃得太急噎住了,大聲咳嗽起來。永澤浩拍着他的背,拿過一旁的礦泉水遞給他。房間空曠到可怕,連咳嗽聲都有回音。中年男人一臉歉意地低語:“不好意思,這個房子太長時間沒住人了。”
馬場無所謂地擺擺手,抱着自己的刀靠着旁邊的牆,聽男人又說:“……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但還是謝謝。”
低頭扒飯的少年放下筷子,戒備心頗重地扯了扯父親的袖子,小聲嘟囔:“為什麽要和殺人兇手說謝謝。”永澤浩連忙呵斥:“說什麽呢!”不過這句呵斥沒什麽底氣,甚至有些發抖。
屋子裏一時沉默下來,有月光無聲照落,讓這間沒有什麽家具擺設的公寓顯得愈發冷清。少年很快吃完了飯,悄悄瞟了一眼旁邊的父親,又擡眼看面前的男人。戴着面具的詭異男人站在陰影裏,肩寬腰窄腿長,腰間挂着一把脇差,手裏抱着一把更長一些的。永澤健太冷冷開口:“那是什麽,真奇怪。”
馬場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回答。永澤浩又拽了一下兒子的衣服,大概是這氣氛實在太過于緊張,他想說點什麽打破沉默,卻絞盡腦汁想不出個所以然。人緊張的時候會有不同的習慣,中年男人下意識去摸礦泉水瓶,不料被兒子喝光了。他有些尴尬地縮回手,咽了口唾沫,視線不由自主向不遠處瞥了瞥。玄關處放着幾瓶沒有開封的水,可男人只是看了看,又将目光收了回來。
反倒是旁邊的少年“切”了一聲,用細瘦的胳膊一撐地板,爬起來就向玄關走去,經過面前的殺手時,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着實讓坐在一旁的父親捏了一把汗。
少年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一聲接一聲,就好像踩在誰的心弦上。沉默許久的殺手就在這時突然開口:“十三年前,我遇到過和昨天差不多的事情。”
一句話不帶任何口音,甚至也沒多少感情。他的聲音不大,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盯着面前的男人。月光照在永澤浩弓起的背上,有微小的塵埃在銀色的光暈中輕輕落下,又因這一句話,男人不經意地一抖,而再次飄蕩開來。
“那時我剛上高中,有一天社團活動結束以後,我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一進門就發現父親躺在客廳裏,臉上身上都是血。一個陌生男人站在他旁邊,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裏。”
面前的男人将頭埋得更低了,他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額角開始滲出細汗。
“我一直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再記得這件事,可沒有想到,我竟然能碰到你們。”
永澤浩有些尴尬地笑了兩聲:“我聽不太懂你的話。”
黑衣武士向前邁了一步,一如既往的口吻,淡淡地說:“有一點我很好奇,當年案發現場只有四個人,除了已經故去的父親和站在這裏的我,就還剩兩個。其中一個在十年前就被确診了癌症,另一個此時還在監獄裏。如果真的有人在十三年後布下一個相同的局,那麽他肯定知道兩個既定的事實,一是案發現場發生了什麽,二是現在的仁和加武士就是當年那個孩子。當初的兇手是以入室搶劫殺人的名義被定罪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為什麽我們這麽倒黴,偏偏被他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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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這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偶然事件呢?他不是為了錢才闖入我們家,我的父親不是因為反抗才被殺死,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有人買了那個殺手去殺我們,而這個人,如今也想殺了我。”
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很幹,火辣辣地疼。他将頭埋得很低,只能看到幾步之外的皮鞋,踩着碎了一地的月光。
“原本我打算将計就計,看看你能把我帶到哪裏,但昨天晚上發生了一點事情,如果再耗下去,我家的小可愛就真的生氣了。說吧,真正的委托人是誰。”
永澤浩突然大叫一聲,有什麽東西從袖子裏掉出來,被月光反射出一道慘白的光。他猛地沖過來,眼底布滿了紅血絲:“如果你不死,死的就是我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殺你!”
說話間,匕首高高揚起,刀鋒當頭劈下。黑衣武士微微嘆了口氣,在刀尖迫近時,彎起膝蓋,狠狠撞在他胸腹部。男人吃痛弓起身子,又被一掌劈在手腕上。骨頭像是要裂開一般,劇痛襲來,匕首“啪嗒”掉在地上,被踢出幾米遠。
馬場本以為他會搶掉在地上的刀,卻沒想這人竟一把抱住自己。黑衣武士輕微皺眉,手臂勾起,手肘狠狠砸在他的脊骨上,永澤浩的慘叫登時變了調子,但手上的力度沒有松懈分毫。一道清脆的撞擊聲在此時顯得極其微弱,子彈入膛,槍管轉動,站在背後的少年電光石火間舉起一支迷你槍。
少年的胸口劇烈起伏,但他的手并沒有發抖。他這時才知道原來一把槍也就這個重量,原來一個人生命不過如此。在那群人第一次沖進他家的時候,他就在想,完了,我的生活大概就這樣了。然而那群不速之客給了他一個機會:殺了那個男人,你們還能活下去。
父親的慘叫在耳邊響起,面前的男人根本來不及轉身,永澤健太并沒有再多猶豫,食指扣動扳機,高速旋轉的子彈叫嚣着沖出槍管。後坐力讓他一時沒站穩,他脫力地歪向一側牆壁,時間像是被無限擠壓,他眼睜睜看着子彈飛向男人後背。
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始終背對着自己的黑衣殺手竟然像是一早就知道子彈會從哪裏飛出來一樣,在子彈出膛的瞬間,一腳斜踢在父親膝蓋上,一聲慘叫之後重心霎時偏轉,他的腳尖輕輕一勾,兩個的位置竟然有了細微的偏差。中年男人順勢向一旁倒去,黑衣武士傾斜了一個角度,子彈劃開他的西裝後背,向後飛掠而去卡進牆裏。
永澤健太當即一驚,想再舉槍時卻訝然看到父親直直朝着自己跌過來,于是就是這一個瞬息之間的猶豫,就覺有人拉過他的手腕,接着用力向後一扯。手槍脫離指縫,少年一咬牙,想去撿剛才掉在地上的匕首。然而他的動作卻在下一刻靜止,因為一把刀堪堪橫在他頸側幾公分的地方。
“不過有一點我是一開始就知道的。”
刀鋒反射着清冷冷的月光,以及男人戴着面具的英朗側臉。
“即使當初我根本打不贏那個人,我還是拿着唯一可以用的武器,瘋了一般地沖他揮了過去。”
永澤健太一點點擡起頭,眼眶微紅。
“而在我用刀指向你父親的時候,你卻什麽也沒做。”
“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他。”
空蕩蕩的房間裏一時沒有人說話,中年男人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不住呻吟。少年的眼眶越來越紅,眼淚凝聚在一起,卻忍着沒有掉下來。架在脖子上的武士刀揚起一個角度,永澤健太不得不擡起頭,別過眼睛不看那人。
“再問你一遍,委托人是誰?”
時間緩慢流逝,少年像是想到了什麽特別有趣的事情,猛地轉過頭:“其實不論我告不告訴你,你都不忍心殺我的不是嗎?”
他在接受任務時,就隐約猜到了一些,加上方才這人說的話,語氣愈發篤定起來:“不管當初那個人為什麽要去殺你父親,但其實和你沒有半點關系。你确确實實是被卷進去的,那麽你應該比任何人都理解現在的我。”他的眼淚沾濕了睫毛,有一顆随着眨眼的動作滑下來,砸在刀刃上。
“……所以他們才讓我來殺你,”少年似是自言自語,說完這句話忽然笑起來,刀刃在他的頸側割出一條血痕,永澤浩見狀登時叫起來“健太!!!”,但少年宛若聞所未聞,甚至笑得喘不上來氣,他将眼睛睜得極大,深色的瞳仁裏是隐約的瘋狂,“你殺啊,殺啊!”
永澤健太以為這個男人會因為自己的話猶豫或者退縮,但他透過那副可笑的面具,看到那人深棕色的眼睛裏,竟然沒有激起半點波瀾。他的刀依然橫在自己脖間,看過來的眼神,甚至有一瞬間帶着點無奈與同情。
“殺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一個人的生命也不止是心髒濺射出來的血或者一顆子彈的重量,”黑衣武士緩緩收了刀,在少年一閃而過的茫然裏繼續說,“你真的以為你殺了我他們就會放過你嗎?其實不論結果怎麽樣,你的任務在這一刻已經結束了。”
一道警鈴在心底拉響,一種本能因為男人的這句話被激發出來。原本還倒在地上的中年父親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在少年略顯迷茫的目光中,猛地跳了起來,飛撲上去将兒子緊緊摟進懷裏。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作為頂尖殺手的警覺讓黑衣武士霎時俯身低下頭。緊接着幾聲巨響在耳畔炸開,盈盈月光下,背後一整面的玻璃窗轟然碎裂!
有埋伏!
火藥味一股腦竄入鼻腔,無數碎玻璃迸濺開來。中年男人将兒子一把按下去,少年的額角狠狠撞在地板上,有溫熱的血液汩汩淌下來。鼓膜被震得生疼,滾燙的子彈殼四散開來,永澤健太只覺父親将他用力一推,後腦勺“嘭”的一聲撞上牆角。所有聲音好像在這一刻遠去,月光被玻璃碎片折射出碩大的光斑,變得模糊而緩慢。
少年并不清晰的視野裏,依稀看到那個黑衣武士幾步跑到父親身前,拉起他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拉倒牆角。機槍的轟鳴至此才告一段落,世界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意識恢複的那一刻,疼痛如潮水席卷而來,永澤健太疼得縮成一團,牙齒咬破下唇才忍住沒有叫出聲音。
下一秒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男人的喘氣聲,少年心裏一涼,擡頭去看時,憋了半天的眼淚一瞬間掉了下來。永澤浩半靠在牆角,一條腿上都是血。黑衣武士貼着牆面,待周遭平靜下來之後,微微探出身子去看,一顆子彈就擦着手臂打了過來。
機槍之後是狙擊手。饒是平時好脾氣慣了的男人,也不禁在心裏罵了句髒話。
少年用占滿灰塵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他想跑過去,但僅剩不多的理智告訴他,這只會讓局面更加不利。那個始終神色淡淡的殺手這時也皺起眉,他的面具在躲閃中掉了,露出相當英俊的眉眼。
馬場一早就知道這對父子不過是一個棋子,但沒有想到,要自己命的人能如此狠絕。他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如果等到下一輪機槍或者他們直接找上來,都對自己十分不利。手機就放在衣服口袋裏,可他從沒想過找誰來幫忙,一來這種情況下真的喊人也來不及了,二來就像他昨天晚上對同居人說的那樣。
唯獨這件事,是他自己的事情。
纏繞了十三年的夢魇,因某一個契機蘇醒。在他面對毫無反手之力的父子時,這輩子最不願意想起的回憶卷土重來。
不遠處的少年無聲哭泣,身旁的男人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愈發慘白。地板上是子彈與碎玻璃,滾落在殷紅的血液裏,他在金屬彈殼的反光裏看到如今的自己,眉目再也不是少年時的模樣。他握着武士刀的手背迸出青筋,緊緊抿着唇。
下一顆子彈毫無征兆地飛進來,緊随其後是新的一輪掃射。牆體被打到斑駁,唯一的頂燈驟然墜下,摔得粉身碎骨。少年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在機槍的轟鳴、鋪天蓋地的玻璃碎片中哭喊起來。一顆子彈穿透窗簾,釘進少年耳畔幾公分的牆裏。狙擊手顯然摸清了他們的大概位置,下一顆子彈也只是時間的問題。永澤浩的臉上混合了淚水、汗水、灰塵和血,剛才的子彈大概打進了主要血管,在地上蔓延出一大片刺目驚心的紅。他想将兒子拖過來,但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中年父親大張着嘴,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
他身旁的黑衣武士在這個關頭忽然動了,他的速度相當快,然而定位精準的子彈在他離開掩體的那一刻就追上他的腳步。
就連馬場自己都不知道,他現在做的一切是不是徒勞,但至少這個孩子……至少這個孩子!
——“善治……快跑……”
——“你是他兒子啊?”
——“住手!……住手!跟這個孩子沒有一點關系!……”
——“嗯?你怎麽還活着啊?不過馬上就讓你解脫。”
——“善治……沒能保護得了你,對不起……”
回憶與現實不斷交織,蒼白與鮮紅融彙在一起,繪制出一副鮮血淋漓的畫卷。少年在遍地狼藉中顫巍巍擡起頭,黑衣武士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顆子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透過質地良好的西裝布料,高速旋轉着刺破皮肉。溫熱的血液噴湧而出,男人猛地一皺眉,卻并沒有縮回手,他知道下一顆子彈可能随時擊中自己的身體。
快一點!我得再快一點!
倏然又是一聲轟響,這次離自己更近,不過他着實分不出心思去看。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甚至能感覺得出子彈劃過槍管,帶來灼燒皮膚的溫度。然而下一秒有什麽東西滾到他腳邊,一息間,密度極高的白煙占據整片視野。他覺得有人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後扯過他手裏的少年。
子彈毫不留情地碾過白霧,打穿他剛才站的地方。
緊接着他聽見有人在耳邊暴怒:“你是在找死嗎!!!”
他在缭繞煙霧裏看到一個不甚清晰的身影,金色的頭發,灰褐色的眼睛。然而現實并不允許他做出過多思考,眼前的青年拉上他的手臂,頭也不回地向門外沖去。
永澤健太撲到父親懷裏,整張臉都哭花了。中年男人剛抱住兒子,卻被突然架了起來。他雖然不知道沖進來的陌生人是誰,但情急之下還是将兒子推進對方懷裏:“救他!帶他走!……”
結果被那人狠狠瞪了一眼,目中是深深的嫌棄與鄙夷。
“警察馬上就到,別廢話,走,都給我走!”
尾聲
警笛劃破沉寂的夜色,盤旋在荒蕪河道的上空。皎皎月光下,赤色的頂燈不斷閃爍,将兩岸圍得水洩不通,揚聲器裏随即響起示警,是萬年不變的論調。
兩人合力将永澤浩架下樓時,已然不怎麽能聽得到槍聲了。灰頭土臉的少年臉上再無剛才桀骜的神色,想去幫忙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只能不遠不近跟在後面。他們一出公寓大門就迎面碰上一個人,看起來40歲不到的年紀,雙手插在褲兜裏,見到他們先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救護車随後趕到,永澤浩被衆人擡上擔架,少年連忙跟上去。他先是跑出去兩步,然後突然停下來,扭過頭對胳膊還在流血的男人說:“……田村。他們打電話的時候說了一個名字,田村先生。”
黑衣武士先是一愣,随即反應出他在說什麽,深棕色的眸子微微眯起,腦海裏閃過零星破碎的畫面。
——“我不叫田村憲次郎,那個女人也不是我妻子。”
——“那天,一個人對我說,我此前在這裏欠的錢可以一筆勾銷,只要我假扮成一個人,找一個殺手,去殺一個叫做芹澤真由美的女人。”
少年狼狽不堪,擡手抹了一把臉,連接上幹涸的血跡被他蹭掉一半。他向男人深深鞠了一躬,從嗓子裏擠出一句細細的“謝謝”。越來越多的工作人員相繼趕來,現場變得嘈雜起來。少年直起身,又看了男人一眼,轉身跑向救護車的方向。
黑衣武士這個時候突然開口:“在我用刀指向他的時候,你什麽也沒做,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他。”
少年邁出去的腳步頓時停在那裏,他覺得有人走到他身邊。
“但在我用刀指向你的時候,他卻永遠護在你身前。”
護士有條不紊地給失血過多的男人挂上點滴,随行的醫生大聲問他:“永澤先生,永澤先生聽得到嗎?聽得到就握一下我的手。”中年男人苦笑着咳嗦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聽、聽到了,我其實沒傷得那麽嚴重,謝謝……”
溫熱的液體在眼眶裏凝聚,少年吸了吸鼻子,卻把背脊挺得筆直。他仰起臉,看到月光下的男人将目光投向很遙遠的地方,然後視線被大片陰影覆蓋,黑衣武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為人父母,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醫護人員隔了一段距離沖少年招手,馬場站在原地,看永澤健太頭也不回地跑了過去。重松這時走過來,壓低了聲音:“我們會派人保護他們,放心吧。”說罷話鋒一轉,語氣也強硬了幾分:“平時小打小鬧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也太嚣張了,到底是誰動的手,你心裏有數嗎?”
馬場看着少年進了救護車,目光一直追着車燈遠去,直到消失在夜裏:“我懷疑這次的主謀和十三年前派人殺我父親的是同一個人。”
重松駭然:“你說什麽?等等,什麽叫派人?”
馬場将目光收回來,深棕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神情極其鄭重:“田村憲次郎。之前我在一起案子中和這個人打過一次交道,但我當時根本沒想那麽多。這個名字不是他的本名,但他至少知道我就是現在的仁和加武士,也是當年僥幸逃過一劫的孩子。”
“也就是說你現在随時會遇到危險?”
馬場大概是被重松嚴肅的語氣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件事我心裏有數,別擔心。”
重松顯然不滿意他的這番說辭,想說什麽卻被立刻打斷。
十三年前躺在病房裏奄奄一息的少年竟然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如今的模樣,他甚至比自己還高一些,按在肩膀上的手溫暖且足夠有力度,只是最後這句話頗有些無奈。
“更何況,我現在還有馬上需要處理的事情。”
Mini Cooper在河道旁同樣荒蕪的幹道上平穩地駕駛,月光代替了并不怎麽亮的燈,在他們面前鋪了一條銀色的路。馬場默不作聲地開車,副駕駛位置上的青年眉心緊鎖,抱着手臂不說話。
男人脫了西裝外套,襯衣的一條袖子被血染紅,但好在傷口不算深。林憲明剛才扯了一根發帶遞給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臨時止一下血。馬場從善如流地照做了,于是現在胳膊上多了一條帶毛球的“繃帶”,偶爾打一下方向盤,就能看見小毛球跟着打轉。
發帶的主人盯着毛球看了一會兒,說:“我都知道了,十幾年前的事情。”
一句話說得幹巴巴的,一下子就暴露了內心的情緒。男人并不驚訝,眉眼輕輕彎了彎:“重松告訴你的嗎?他當年就在自責,覺得我之所以會成為殺手,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責任。”
“不過跟他沒什麽關系,這是我當初的選擇,而現在也并不後悔。”
“畢竟這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事情?!”林憲明毫不留情地插話,挑起一邊的眉毛,憋着一股火,“你到現在還在說這是你自己的……”他說話間擡起頭,但在看到那人嘴角挂着笑時又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媽的,他騙我。
馬場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毛球小幅度晃動,絨毛尖挂着一點血:“我一直都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跟在我師父後面學了三年,沒有一刻不在想,早晚有一天,我會成為他那樣的殺手,等殺人犯從監獄裏放出來了,就親自把他殺了。”
“但是現在我發現,那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設想,真相遠比我想象中複雜得多,我也沒有我想得那麽厲害。”
面前的視野越來越開闊,月亮透過雲層照亮極遠的海平面,男人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在說話的間隙看了身邊的青年一眼:“我其實很佩服你,你說那個女孩不是僑梅,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僑梅。但在我看到那對父子的時候,我是真的猶豫了。我大概直到此刻也沒有走出那段過去,我會在關鍵時刻被情緒左右,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當我真的面對當年的兇手,我是否能一刀殺了他。”
車速慢慢降下來,一架孤零零的信號燈閃着紅光,背朝着一望無際的大海。時而有夜間航行的船,發出低沉的汽笛聲。車子停下的剎那,林憲明忽然說:“如果你到時候猶豫了,我就替你把那個人五花大綁綁起來,丢到你面前。”
“如果你以後被仇恨沖昏了頭腦,變得不理智,我就狠狠揍你一頓,直到把你揍清醒。”
“十幾年前你也許沒有那麽多選擇,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金發青年微微側過身,灰褐色的眼睛裏是照進來的月光,他拍了拍自己右側的肩膀,“這裏給你靠,不用太感謝我。”
信號燈慢悠悠轉綠,男人怔了一下才踩下油門。青年将車窗打開一半,被海風吹得眯起眼,想到車裏還有個只穿了一層襯衣的傷患,又将窗戶關了回去。
“所以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他們今天沒達到目的,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沒準備現在事務所門口就是埋伏好的狙擊手。”
馬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明顯早就想好了接下來要說的話:“去玄界島。”
“啊?”
“我有個師父,你也知道的吧,第一代仁和加武士,就住在玄界島上。當初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我肯定活不下來。既然一戰不可避免,那不如先做好充分的準備。”
林憲明張了張嘴,想了想還是小聲說:“……他不是十年前就被确認了癌症。”
“咦,你怎麽知道的?”
金發青年有一瞬間的不自在,立刻回答:“重松告訴我的。”
“那個啊,”男人打了一把方向盤,語氣相當随意,“只是确診而已,這樣說吧,我現在都不敢保證能贏得過他。”
“這麽強的嗎!……”
“你不要當着他的面誇他,他會很得意的,”男人一邊打趣一邊在下一個紅燈路口伸手指了指窗外,“白天天氣好的話,可以直接看到的。”
林憲明這回是真的愣住了:“看到什麽?”
男人回答得理所當然:“玄界島啊。”
“……”
“現在就去嗎!”有人顯然被某人的執行力驚到了。
“你不是說沒準事務所門口就埋伏着狙擊手。”有人回答地十分理直氣壯。
“但是我又沒說和你一起去。”金發青年小聲嚷嚷,心裏竟然開始盤算:沒有帶換洗衣服就出遠門這個人是怎麽想的;那是什麽島啊,聽都沒聽說過會不會很偏僻啊;什麽禮物都沒有帶就去拜訪他師父真的合适嗎;他師父如果這麽多年一直一個人住,那我去了住哪裏啊……
林憲明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七想八想的時候,有人在一直偷偷看他。
那個注定了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午後,少年睜開眼睛看到的鮮紅世界裏,一個穿着黑色和服,拿着武士刀的男人給了他此生最大的希望。
“好在趕上了。”
這是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而十三年後的今天,在他憑借本能沖出去拉那個少年的時候,有人在重重彈雨中一把推開他,怒不可遏地咆哮:“你是在找死嗎!!!”他沒有告訴那個青年,他在煙霧彈中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早上特意做了造型的金色頭發是亂的,他的臉上有蕩起的灰塵混合了汗水,他的妝有點花了,衣領也是亂的。
但他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男人将車停好,渡船的鳴笛聲愈發響亮,空氣中漂浮着海風的鹹和機油燃燒的味道。他突然探出身子,在那人回過神前将頭埋在他頸側。林憲明立刻有些僵,但還是伸出手,環住他的肩膀。
“不是說好把肩膀借給我嗎,不能這麽快不算數吧。”
金發青年一時語塞,哼哼兩聲算是回答。
又是一聲汽笛鳴響,渡船緩緩駛離港岸,在鋪滿了星辰倒影的海面拉出一條長長的線。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憲明被耳朵邊吹出的氣弄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這話才勉強收回心神。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馬場覺得懷裏的人掙了一下,沒掙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百二十分的故作鎮定。
“……找榎田定位一下你的手機,很難嗎?以及你快放開我,船都開走好幾艘了。”
昨天晚上偷偷在你手機上換了一個改良版蜘蛛追蹤器的事情,想一想就很丢人,這種事絕對不能說。
以及,誰是你家的小可愛啊!
林憲明看着車窗外的月色,紅着耳朵想。
-Fin.-
下面是聊天時間,同樣涉及劇透。
1. 有關這個系列:馬場林真的是我飛速吃的一個cp,也非常高産了(對我而言),正劇性質的同人到此結束,畢竟我最喜歡看的主角們相互拯救的狗血劇情都寫到了!
2. 有關大boss:原文裏留了個懸念,沒有明說幕後大boss是誰,他們有着怎樣的過去,所以這裏虛構了一個人物。
3. 有關設定:
這篇裏有很多設定取自小說,比如十三年前的案子是真的,回憶裏的那幾句對話是取自原文;第一代仁和加武士真的是一個穿着和服拿武士刀的人,也真的很早就被确診了癌症,現在依舊非常長壽健康!林林在最後幫了馬場很多,也把那個殺父仇人送到了他面前。
但整體情節是高舉馬場林大旗改的,比如最後的這個小島,原文裏是馬場一開始自己一個人去的,為了等當年的犯人出獄能第一時間殺了他,現在被我改成了見家長;馬場想要報仇的決心很強烈,甚至有些固執。反正我在看原文的時候就覺得,他真的把報仇當成“自己”的事情,也是這麽多年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而在這篇裏,我還是希望他身邊有一個能和他一起面對的人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