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野村由佳覺得,她被生活騙了兩次。
像大多數孩子一樣,她從小就看到書裏說,你要溫柔地對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才對溫柔地對待你。可是她相信了兩次,也被背叛了兩次。
在偶然間聽到高良達也的消息時,她在想,原來世界給我的溫柔是這樣的,殘酷而吝啬。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把握去殺了這個人,但這是她唯一的出路。警察是不可信的,朋友也是不可信的,福岡有無數的殺手可以勝任這個工作,然而很可惜,她沒有錢。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她覺得手裏握着的匕首有千斤重量。男人的臉盡在咫尺,眉眼間連一絲驚訝都沒有,他只是淡淡看着自己,看着看着笑起來。他的眼神開始發生變化,從漠然到憐憫,再到悲哀與可憐。最後化作一點嘲笑,笑得越來越深,從眼底擴散到眼角,再到整個面部,甚至肩膀都忍不住聳動起來。
鋒利的刀刃劃破光裸的肌膚,刀口割開胸前的皮肉。她坐在男人身上,深藍色的眼睛狠狠盯着她,眼角的淚痣時刻充當着幹涸眼底裏再也流不出的眼淚。
“你不問我為什麽要殺你?”
女孩的嗓音微啞,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調動全身的力氣。
“就是這個眼神,”男人氣定神閑地躺在那裏,甚至伸手摸了摸女孩垂落下來的頭發,“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露出過這樣的眼神。”
“你知道我是誰……”千斤重的匕首随時都要壓斷手腕,透過落地窗的都市霓虹将男人的表情映得十分詭異,“……你是故意讓我接近你的!”
高良達也像是聽到了多麽好笑的笑話,反問:“要不你以為呢?”
女孩有些絕望,不過轉念又想:知道了又怎麽樣呢,現在我手裏有刀,而他沒有。接着把刀痕壓得更深了一些。
高良達也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麽,全然沒有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有想明白,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誰,又怎麽會不知道你父親是誰。你想一了百了,沒問題。但是你的父親就不行了,我這個人啊,從來不殺人的,但很多時候死比活着要輕松多了,你不是深有體會嗎?”
女孩的眼睛開始發紅,卻沒有眼淚,眼底宛如缺了水的土地,浮起一條條血紅的裂紋。
“而且小可憐,你是不是還不知道,在你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的狙擊手就在盯着你了。我告訴你,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從出生的一刻就不一樣。”
綠色的激光瞄準在女孩的背上打出一只圓圓的光斑,對準心髒的位置。握着匕首的手指變得冰涼,野村由佳覺得,她也許被生活騙了三次。原來,連這點溫柔也是假的。
她忽然在想,如果我一早就知道這人是故意讓我接近他的,我會怎麽辦呢。先把父親藏起來,再一命換一命來找他報仇?但是父親真的能躲起來嗎?又能躲到哪裏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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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找不到答案的假設。
她在絕望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口,可現在才知道,那通往的是萬丈深淵。
大腦開始變得麻木,身體一點點冰涼,女孩幹涸的眼底竟然在這個瞬間凝出些許液體,卻無論如何也掉不下來。男人笑得更厲害了,他的手輕輕撫摸過女孩的頭發。
“你這種低賤的人,是永遠殺不了我的。”
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卧室的門被一腳踢開。落地窗前的窗簾因氣流的變化霍然飄起,遮去夜色裏的片片霓虹。有人帶着一身血腥氣走進來,聲音瞬間冷到了冰點。
“但是我能。”
年輕的殺手向前邁了一步。他的西裝早已不再筆挺,襯衣從肩膀裂開至胸口,他的肩胛骨處有一道傷口,血液尚未凝結,将西裝染得更深幾分。金色的頭發被人砍去一束,馬尾并不整齊,大腿中了一彈,每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
外面的保镖被他一路殺了個幹淨,這人看來相當怕死,遠遠不止四個。而且他殺最後一個人的時候速度不夠快,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有新的增員。林憲明手裏還是他那把刀,握着刀的手很穩,女孩大概聽出他是誰了,但不敢分神看他。
男人的眉梢輕輕揚起一個弧度,也沒多大的驚訝,方才眼睛裏的那點悲哀與嘲笑在見到青年時卻霎時間轉化成一種異樣的情緒。女孩越看越心驚,連呼吸都不由得屏住了。那是一種興奮,以及扭曲到極致的傾慕。
高良達也的嗓子咕哝了兩聲,随即咧開嘴笑了,笑聲幹澀刺耳,笑得野村由佳背脊一陣涼。不過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如落在幹涸心房上的種子,以眼淚為滋養,掙脫出藤蔓,并在瞬息間瘋狂生長起來。
事情的真相似乎至此連成了一個圓:她偶然間聽聞昔日仇人的消息,背着父親盤算起了報仇計劃,父親在得知自己失蹤後找到一個偵探,這個偵探恰好有一個和自己經歷相似的妹妹于是爽快地答應了,自己成功接近仇人并編造了一個故事将偵探騙走,可在執行計劃時被仇人識破,偵探不放心自己跟了過來。
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直到她突然發現她忽略了整個圓的初始條件:
我真的是偶然間聽到高良達也的消息的嗎?
那麽自負的一個人,連看自己的眼神都是輕蔑的,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會所?就算他出現在會所,又怎麽會看上自己?如果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目的,為什麽還要把她帶在身邊?她相信父親在她失蹤之後會四處找她,他不相信警察,沒什麽朋友,他确實有可能拿着一點微薄的報酬去找人幫忙。
但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那麽多巧合嗎?
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的疑惑在這一瞬間仿佛有了實體,深藍色的眼睛裏,幹裂的紅血絲間暈開一點潤澤,在她下定決心報仇以來的第一顆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去,落在男人胸口,不過那人并沒有理會她,他的眼睛裏只有站在門口的金發青年。
野村由佳就像忽然瘋了一樣,将原本放在胸口位置的匕首卡進男人的脖間,尖利的嗓音瞬間穿透鼓膜:“你對我父親做了什麽!!!”
眼神狂熱的男人這才将一點注意力分出來,目光淡淡掃向女孩:“你們父女兩個還真是像啊,我只是稍微施加了一點壓力,就像當年我父親做的那樣。不過你父親真的是硬骨頭,只有在我和他說‘你女兒傻傻地來找我了,如果你想讓她沒事,就照我說的去找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松口說同意。”說完立刻将目光轉回去,口中喃喃:“他真漂亮……”
林憲明不知道女孩為什麽突然沖動,他也沒多少耐心聽兩人為過去的事情糾纏。過去的事情雖然值得唏噓,但畢竟都過去了。而始作俑者現在還活着,這才是一個殺手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
大腿的傷口牽動神經,疼得他低聲罵了句髒話。青年腳底忽然發力,小腿肌肉繃緊,眨眼間,手中匕首調整了一個角度沖了過來。高良達也的眼睛始終看着他,登時厲聲喝道:“你不怕我的狙擊手殺了她!”
林憲明灰褐色的眼睛裏沒什麽情緒,聞言忽然挑起嘴角。野村由佳被吓出一身冷汗,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聽見屋子裏不知哪個角落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九州方言加上懶洋洋的語調,還有些好奇:“原來你們的通訊器是這個樣子的啊。高良少爺,你的狙擊手已經在一旁躺好久了。”
男人眼中的興奮因一句話有所消退,但更深層次的興奮正從身體內部覺醒。他日思夜想的人此時單膝跪在床上,金色的頭發垂下來,就垂在他手邊。高良達也動了動手指,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發梢,就聽那人鄙夷地哼笑:“我勸你先搞清楚狀況。”
林憲明的眼睛始終盯着半裸的男人,小聲對女孩說:“殺了他,我保證你們沒事。”
女孩額頭上全都是汗,頭發亂糟糟貼在臉上,她眼眶裏是将要溢出來的淚水,臉頰是一道道幹掉的淚痕。她顫顫巍巍看了林憲明一眼,又一點點将視線轉向男人。
腦海裏那些繁雜的念頭在這一刻被清空,對于将來的擔憂與顧慮須臾間盡數化作灰燼。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難道還能更絕望嗎?這些年來的委屈與不甘因為青年一句不知真假的話燃燒起來,小心翼翼活了這麽些年的女孩抛開了所有的枷鎖,高高舉起手中的匕首。
不過命運似乎習慣了和她開玩笑。
就在刀尖刺入喉管的頃刻,高良達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扯,女孩吃痛尖叫了一聲,男人拉着她的手臂轉了個方向,将刀口抵在了她的脖子上。旁邊的殺手眸子倏然眯起,他其實在男人剛擡手時就知道他想做什麽,他的動作比對方快得多!然而就是這個關口,他聽到有人說了一句話,語調平平且不帶什麽感情。
不是福岡、甚至不是九州的方言,而是關西大阪地區的腔調。
“不要動。”
一顆子彈穿過無邊夜色,撞碎落地窗的一角,高速旋轉着撕扯開飄蕩起來的窗簾,并在一下秒擦着耳邊狠狠盯進牆裏。一縷金色的頭發悠悠落下,輕輕掉在厚重的地毯上。高良達也眼中剛剛褪下一些的狂熱在這個瞬間達到頂點,甚至扭曲了面孔:“如果你不想讓這個女孩死在你面前,最好把匕首拿遠一些。”
野村由佳驚恐地睜大眼睛,頓時沒了聲音。
這怕死的人渣竟然埋伏了不止一個狙擊手!
林憲明咬了咬牙,又罵了句髒話,壓住滿心怒火。高良達也笑得張狂:“不要再奢想你的朋友會來救你,我的狙擊手并沒有埋伏在一處,他根本來不及。但是現在,如果你不答應我接下來說的話,我會立刻殺了她。”
饒是再怎麽孤注一擲的女孩,也不過十多歲的年紀,到了這個時候生理上的恐懼占了上風,有豆大的淚水撲簌滾下來。
“你到底想做什麽?!”林憲明本就沒有多少耐心。
“我也要你放棄現在的生活,來到我這裏。”
金發青年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調查過你,你家人在的時候沒有錢,有錢了又失去了他們。這麽漂亮而驕傲的一個人,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實在是太令人惋惜了。當年你是被逼無奈的,才會去當殺手。可是現在,我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男人的聲音驟然拔高:“只要你願意來過來,我會給你一大筆錢,你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也會給這個女孩一大筆錢,讓他們父女兩個自此衣食無憂。是不是聽上去很誘人?”
“但是如果你不同意,我現在就殺了她。你不是一直在後悔嗎,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把妹妹救出來。那麽現在又一個女孩快要死了,你就真的忍心眼睜睜看着她死在你面前?”
女孩白皙的脖間被刀刃壓出一道血痕,林憲明看着不住發抖的女孩,竟然一瞬間想到了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等到自己的僑梅。男人捕捉到了他眸子裏一閃而過的情緒,愈發咄咄逼人,他的眼睛裏是抑制不住的渴望與變了樣的期許。
“選啊!”
男人一聲嘶吼裏,女孩忽然在想,我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笑話,不僅什麽都做不了,如今還要搭上另一個好心人的生活。
要不然就這樣吧。
反正當初來的時候,也沒想着要活着回去。
林憲明其實根本沒有因為這個混蛋的三言兩語産生動搖,他腦子裏想的只有那個幾百米開外的狙擊手,以及如何将女孩安全帶出去。可眼前這個男人明顯比他想象中精明得多,萬一他還有什麽後招,自己可不敢拿女孩的命開玩笑。馬場剛才的一個電話确實讓他火冒三丈,恨不得馬上把這個人渣宰了,不過事到如今,他又有點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莽撞。
他在一路殺進來之前特意提醒過對方有狙擊手,并且通過那天激光瞄準的位置大致推斷了幾個埋伏點。可誰知道這人這麽怕死,媽的。
年輕的殺手頭上開始冒汗,再拖下去恐怕女孩真的有危險。他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姑且同意再說,但再看野村由佳時,卻發現她的眼神變了。他心裏咯噔一聲,當即覺得要遭,一句“我同意”滑到嘴邊卻忽然聽到背後有動靜。
高級公寓的照明設施在下一秒盡數滅掉,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林憲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下意識撲上去奪刀,卻猛地被人撲向一旁。一顆子彈瞬間撕開數百米距離,不偏不倚打在他方才站的位置,黑暗中有一微弱的光亮劃過眼底!一個黑影從身邊閃出,接着他聽到骨骼錯位的聲音,繼而是男人的嚎哭、女孩的尖叫以及匕首墜落地板的悶響!
備用電源在兩秒鐘後啓動,整層樓倏地亮起來。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金發青年那句“我同意”還沒說出口就被另一道聲音取代。
西裝、面具、武士刀,男人的聲音低沉卻華麗。
“我替他回答,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