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個9歲的孩子能有多好的記憶?等他長大之後,還能記住多少?
林憲明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忘記那段連天空都是灰白色的歲月,充斥着疾病、貧窮與饑餓。不過那也是他将近二十年的生命裏最值得懷念的日子,至少他不是孤身一人。
他在接到這個委托時,心裏是羨慕女孩的,不論他們的日子多麽苦,都有一個人在期盼着她能回家。可剛才聽完了女孩的自述,他又有些動搖。僑梅在母親死了之後的那五年,是怎麽過的?她是否也在期盼着自己早日回家?然而她最絕望的時候并沒有人來救她,她等來的只有華九會的那些人。他們将她帶去了更深一層的深淵,直到粉身碎骨。
林憲明從咖啡廳出來的時候,天空愈發灰蒙蒙了。有路人小聲交談,說過一會兒可能要下雨。他站在福岡車水馬龍的街頭,有一瞬間的茫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哪兒去。如果女孩真的不願意回去,那麽他的委托大概是失敗了。又一次從馬場那裏搶來的委托,又一次以失敗告終。
思緒跟着天色一起灰沉沉下去,年輕的殺手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走。不過常年訓練出來的警覺,讓他的神經不自覺緊繃。所以當一個眼熟的身影跳入視野時,他竟然下意識去捕捉那個人的方向。
野島由佳,她怎麽會在這裏。
林憲明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他走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看低矮的建築風格,大概是老城區。女孩穿過小巷,看起來對這附近相當熟稔。金發青年心裏一動,默默跟了上去。
他不得不承認,他內心是期盼女孩另有隐情的。他甚至想過,如果這個女孩在這裏約見高良達也,如果那個男人露出本來面目,他就直接在這裏把那人宰了。可事實上,女孩誰也沒見,她只是找了個古舊荒蕪的街心花園,一個人坐下發呆。
林憲明在9歲那年就知道,作為一個殺手,他是不可以有過多感情的。不論是對雇主,還是對目标。他的任務就是殺人賺錢,所有沒必要的情緒都會成為他的掣肘。可這一次,也許是對妹妹的情感太過濃烈,他竟破天荒走了過去。
女孩聽到腳步聲時先是一驚,看到來人時更是抑制不住地皺起眉頭。金發青年還沒開口就被對方搶先一步:“我說過了不會回去,你為什麽還要跟過來!”
拒人千裏之外的意味明顯到不能再明顯。
林憲明這次倒是沒多解釋,也不管女孩厭惡的目光,直接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的長椅上。他兩條腿微微分開,手肘擱在膝蓋上,手指交叉。女孩見狀登時就要起身走人,卻聽到青年忽然說:“其實我有一個妹妹,算起來,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紀。”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朗且幹淨。女孩眉頭死死鎖住,站起來的動作卻緩了緩。林憲明并沒有看她,金色的馬尾随意垂着,襯衣的扣子不知什麽時候開了一顆,露出一小截鎖骨。
“我們家小時候特別窮,很長一段時間連飯都吃不飽。後來因為一些事情,我不得不離開家鄉,來到這裏。我十多歲就欠了一大筆債,每天活得很苦,但一直想着,總有一天我能把錢還了,然後就能回家了。”
“我做過很多那個年紀的小孩不應該做的事情,每天看到太陽都覺得慶幸,因為我又多活了一天。那個時候我經常會想,妹妹現在在做什麽呢?母親的身體還好嗎?我還差多少錢可以還清賬?他們一定在等着我回家吧。”
“但是真的等我攢夠錢的那一天,我卻回不了家了,”林憲明十指交扣在一起,盡量放輕聲音,可女孩還是從他緊蹙的眉心看出了洩露的情緒,“我的雇主告訴我,我的母親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這些年給家裏的錢都進了他們的口袋。我的妹妹也來到了這裏,而且被賣給了一個有錢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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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來得及救她?”
這大概是女孩見到他以來說得最平靜的一句話。
“沒有,”年輕的殺手不知不覺握緊拳頭,目光悠遠,仿佛透過博多灣吹來的風看到最不願觸及的過往,“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被那個人渣折磨死了。”
“你後來殺了他嗎?”
林憲明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殺了,砍得血肉模糊,長什麽樣子都看不出來了。”
女孩倒是沒表現出多麽驚訝,冷不丁轉了話題:“我家原來就住在這裏,父親、母親和我,雖然日子不富裕,但也說得上和睦。”她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街道。
“在我第一次知道父親是做什麽的之後,有一段時間特別生氣。為什麽其他家的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而我卻不行。我曾經和母親争吵過,我覺得這對我不公平。母親只是抱着我哭,什麽也不回答。”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女孩收回手指,放在眼前看着她剛做好的指甲,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做指甲,“那個男人做什麽都跟我沒關系。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可以了,等我長大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找工作,我有我的生活。但事實上,我發現我太天真了。”
女孩忽然轉向林憲明,笑了笑:“你覺得你妹妹做錯過什麽事情嗎?沒有吧。你們只不過生在了一個貧窮的家庭而已,你們和所有人一樣,想拼命活下去,但結果呢?”她又指了指自己,“結果就是我所有的努力因為一個人,全部沒有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妹妹很像,你希望找到我,以彌補你救不了她的遺憾?”
“但是很遺憾,我和她不一樣。”
女孩緩緩站起來,走到青年身前,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條線,顯得單薄而消瘦。
“她或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等你來救她,而我不會再期待任何人。”
林憲明仰起頭,看不清她陰影中的表情。
“你去告訴那個男人,我永遠都不會回去了。”
手機響了三次,才被自己聽見。林憲明下意識去翻背包,發現今天自己穿的是男裝。他只得從口袋裏掏手機,掏到一半又察覺出,眼前的環境十分陌生。他從街心花園走出來,心裏就像堵了一塊石頭,女孩早已不見了,他漫無目的地順着海邊走,結果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裏了。
天色完全黑下來,海水化作看不到邊際的墨汁。氣溫驟然降下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手指被凍得有些僵硬,好不容易拿出電話,看到屏幕上熟悉的名字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
這不是還有個人在等我回家嗎……
憋了一天的情緒好像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他翻了翻之前的幾個未接電話和信息,覺得鼻子更酸了一些。電話鈴聲在海岸顯得突兀而焦灼,年輕的殺手吸了吸鼻子,慢吞吞接起來。
不過沒等他“喂”一聲,電話那邊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問話:“你現在在哪兒!”
語氣比想象中着急得多,甚至急到不符合馬場的一貫作風。心中那條時常緊繃的弦被撥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但這也足以讓訓練有素的殺手升起全身的警覺。他先是實話實說“具體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西區的海岸線”,緊接着追問,“出什麽事了?”
對面的男人大概在開車,老式翻蓋手機免提模式的效果不太好,能聽得出雜亂的背景音。男人并不廢話,直接講重點:“事情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那個女孩現在在哪兒。”
林憲明下意識回答:“天黑之前我還見過她,現在大概去高良達也的公寓了。”說完覺得不太對,連忙追問了一句:“什麽叫和我想象中不一樣,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上午你和他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靠,你在我身上放了追蹤器!”
“不是,是我不放心你,一直跟着,”前一句還宛如吃了炸藥一般的青年立刻沒了聲,馬場此時卻顧不上調侃他,簡明扼要地解釋:“不過我沒聽到最後,因為重松突然給我打了電話。哦對了,我沒有告訴你,我一直在拜托他幫我們查那個父親,因為我懷疑他和警方有聯系。”
“事實上,重松查了近幾年的卷宗,并沒有發現他有什麽案底記錄,可他今天上午告訴我,負責其他區域的老警官對他說,好像聽過一個類似的名字。”
巨大的信息量席卷而來,驚得林憲明連說了好幾個“等一下”。不過男人并沒有給他消化的時間,接着道:“野村和雄。”
“姓氏改了一個字,但名字讀音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家根本不姓野島,而姓野村。”
“我下午跑了一趟舊的檔案館,才發現這個野村和雄确實和警方打過交道。”
“你等等,她說她父親是個賭徒,把家裏的錢都輸光了,好不容易過了一段平穩的日子,但兩年前又回去賭了。現在他們家一貧如洗,他之所以找女兒大概是欠了新的賭債。”
“他不是賭徒,”電話那頭,男人好像踩了油門,一時間雜音更大了一些,“他是個警察,還是個卧底。”
林憲明愣在當場,微微張大了嘴,咽了口唾沫:“……什麽?”一些細小的線索好像若有若無地聯系在一起,可他一時抓不住頭緒,只能憑感覺追問:“那他當初為什麽不告訴我們?等等,他為什麽不報警?”
“因為他在卧底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而後順藤摸瓜,找到一個極其關鍵的人物。”
“你是說這個關鍵人物其實和警方有關,”心裏一個念頭驀地閃過,林憲明脫口而出,“警方有內鬼!”
“而且那個內鬼就是當年福岡警署的負責人,”馬場知道電話對面的青年會驚訝,也沒繼續追問他在哪兒,直接讓榎田幫忙定位他的坐标,“當初有三方勢力參與到了那起案子中,一方是野村和雄卧底的那個組織,一方是當時警署的高層,而第三方則是一個財團。”
剎那間,林憲明覺得自己的身體抖了一下,一陣涼意從漫無邊際的大海蔓延過來,透過腳底的細沙,一點一點滲入體內。
“野村和雄當年的卧底行動是成功的,”馬場像是沒聽出青年語氣中的不一樣,朝着榎田剛給出的坐标,調了個頭,“他夫人對此事也是知情的,并在某種程度上支持了丈夫的工作。雖然卧底過程中經歷過一些小摩擦,不過還算是平穩地度過了。事情其實發生在他揪出幕後主使之後,當年的野村和雄并沒有想到會牽扯出那麽多人,只當是警方內部有內鬼,于是直接報到了最高層,卻沒想到被逮了個正着。當時高層給出過他暗示,讓他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們會給他一筆錢,足夠他們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但這個人太理想化,想直接越過福岡這一層級,再往上報。三方勢力怎麽可能允許一個小小的警察壞了他們的事,于是打斷了他的一條腿,還把他的夫人殺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層層海浪,将掩藏了數年的真相抽絲剝繭展現在青年面前。那些塵封的故事、為了理想的人仿佛推上岸的泡沫,在某個時間點鮮活到鮮血淋漓,又在下一個時間點消失在遍地砂石裏。
“野村和雄的女兒當年還不到十歲,萬般無奈下,他只得帶着女兒改姓埋名躲起來。他們的日子一直很苦,他不知道警方還存不存在高層的眼線,所以不敢找正式的工作,只能打打零工。”
“據說當時一直有一個人對他們父女關愛有加,兩個人都很感激,也把這人當成真正的朋友。大概是三年前,他們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将事實真相告訴了這位多年的故交。可是他們沒有想到,這位朋友竟然出賣了他們。”
“當年的財團搖身變成了身家清白的上市企業,自然不想有人重新提起不幹淨的過往。”林憲明忽然出聲打斷對方,聲音這次不抖了,但透着一股骨子裏的涼:“……他們要殺人滅口?”
男人頓了頓,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搖了搖頭,緩緩說:“他們重新雇傭了野村和雄,讓他成為他們的一條狗。曾經将他們的生活毀得支離破碎的人成了支撐父女兩人活下去的唯一依靠,你看,現實永遠比故事荒誕得多。”
“不過這種生活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兩年前父女兩人再次逃出來,父親被打到半死,女兒交出了家裏的所有財産以及保證不再告發,才保住了性命。這麽多年的積累一瞬間沒有了,我不知道他們是熬下來的,但我想野村由佳是在某一個偶然的機會碰到了剛回國不久的高良大少爺,才故意接近他的。所以我懷疑——”
“你懷疑女孩想報仇。”手機響起了電池耗盡的提示音,金發青年像是沒聽到一般,木然将他的想法說出來。
馬場知道這人情緒不太對,可一聲“林林”壓在舌頭下面,又被他吞了回去。這種時候他無暇顧及私人感情,自能繼續說自己的推斷:“高良達也大概是他們家族裏唯一不知道這件事的人,也是她唯一可能接近的人。她不可能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警方,那麽這是她最後的抵抗。”
“他知道的。”
夜風将青年輕飄飄的話撕成碎片吹得紛紛揚揚,馬場沒太聽清,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木然的年輕殺手忽然動了一下,萬般情緒退盡後的灰褐色眼眸裏,一種更深層次的情緒逐漸成型,如微小的氣流碰撞間形成一股風,而後這股氣流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萬丈蒼穹盡頭一道閃電劈下,在幹涸且蒼茫的大地上留下一團微弱的火光,而這道火逐漸燃燒起來,爆出陣陣聲響。
——“你知道當一個人真正面臨絕望時,你給了她一樣最需要的東西,她會用怎樣的眼光看你嗎?當她擡頭看你時,你其實就不再是你了。”
——“你是她的恩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是她眼睛裏的全部。”
——“是她的救世主。”
電話裏是久久的沉寂,馬場看到追蹤器上榎田給出的坐标紅點忽然閃了一下。緊接着那個紅點就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起來,男人霎時想明白那人想做什麽:“你別動!我現在去找你,然後我們去找那個女孩。”
“來不及了。”
男人一腳油門踩下去,手機裏随即接收到一條信息,林憲明發給他的,高良達也公寓的地址。
馬場一個急剎車,卻見手機的追蹤點在下一秒滅了下去!
——“她或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等你來救她,而我不會再期待任何人。”
——“你去告訴那個男人,我永遠都不會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