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喝醉了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看對方的眼神變化有些複雜,甚至露骨。林憲明這輩子最讨厭別人用這種眼神看自己,尤其是在知道他的殺手身份之後。他灰褐色的的眼眸裏多了些不耐煩,抵在男人脖頸的匕首更逼近了一些。
“野島由佳在哪裏。”
血珠越滲越多,逐漸連成一條線,浸紅領口。高良達也的眼神并不收斂,慢條斯理地開口:“我只能告訴你她還活着。不如這樣,明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會帶着她一起去咖啡廳。如果你想見她的話,就親自跑一趟。當然如果你今天晚上願意留下來——”
“閉嘴!”
林憲明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幾縷金色的頭發在動作間沾了血跡,貼在那張漂亮到足以混淆性別的臉孔上:“不用那麽麻煩,我現在就有辦法讓你開口。”
說話間刀鋒霍然調轉方向,刀尖就要朝着他肩頸處刺下去。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綠色瞄準光标亮起,匕首在距離男人身體幾公分的地方堪堪停下,年輕的殺手頸側有青筋暴起,他狠狠盯着面前的男人。
狙擊手!
高良達也的神經像是又被酒精麻痹了,過了片刻才笑起來。
“所以我說了,明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在咖啡廳等你。”
林憲明回到家的時候,偵探事務所的燈是滅着的。他以為馬場又不知跑哪兒去了,卻沒想一推開門,正好和那人的視線撞個正着。
月光說不上冷清,但也沒多少溫度。電視機裏放着棒球比賽的直播,根本分不清是哪個隊對哪個隊,解說的聲音一瞬間拔高,全場一陣騷動。方才保镖濺出來的血跡一點點融化在熟悉的空氣裏,金發青年覺得惡心,進了屋就開始脫衣服。
馬場大概是真的沒想到,一次普通的喬裝任務能弄得如此狼狽。心儀的隊伍在此時贏了至關重要的一球,他也沒心思看,幾步走到青年身邊,二話不說拉着他的胳膊就要檢查傷口。林憲明當即掙了兩下:“你幹什麽,我沒事,不是我的血。”不過那人這次倒是倔強,不管他說什麽,執意檢查了一遍。
與被人用激光瞄準指着脖子的生理上的戰栗相比,面對和妹妹一樣需要救助的女孩時,自己又一次無功而返的心裏上的沮喪更強一些。負面情緒在熟悉且安心的環境裏開始作祟,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富二代說那個女孩還活着,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
眼睛漸漸适應黑暗的環境,他現在大概能看清楚身邊的男人什麽表情。林憲明別過臉,嘴硬道:“我真的沒事。”然而略顯僵硬的聲音将主人的情緒暴露無遺,青年說完就有些後悔,當下只能梗着脖子不出聲。
染了血的衣服被他扔到一旁,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間的背脊弧度在盈盈月光下美得驚人。金色的頭發被他盡數撥到一側胸前,不過剛走兩步就被堵在浴室門口。
男人低着頭看他,黑暗中深棕色的眼眸就像迷途之人在汪洋大海上看到的一星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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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從看到女孩就想起妹妹時心裏的微微刺痛,到原以為勝券在握卻被人耍了的滿心不甘,再到明明知道她就在那裏卻什麽也做不了的無力失意。林憲明向前邁了半步,将頭抵在馬場肩窩處,聲音悶悶地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冬末的福岡夜晚不過幾度,男人側了角度擋住門縫裏吹來的風,他的手搭在青年單薄的肩背上,松松地攬着他。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他慢慢說着,他一字一句地聽。
馬場全程沒有說話,唯獨在對方最後提到暗處的狙擊槍時皺起眉毛,他猛地将懷裏的青年推開一段距離,手指摸向頸側,湊過頭,嘴裏還不住嘟囔:“真的沒事嗎?我看看。”
林憲明被他摸得有點癢,登時拍掉他的手:“都說了沒事!”不過說完這句話聲音又啞下去:“希望她還活着。”
黑暗裏,他覺得有人揉了揉他的頭頂,力氣還不小。
“她一定還活着,放心吧。”
馬場第二天打着哈欠走出來,發現屋子裏的另一個人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了。他的眉眼間有沒休息好的疲憊,卻沒什麽沮喪。都說人在深夜時分容易情緒化,馬場打量了一下眼前一身男裝的俊秀青年,心想這話确實不假。
林憲明覺得反正身份也暴露了,裝不裝女人都無所謂,萬一真打起來,現在的裝束反而更方便。他金發的頭發被高高束成一個馬尾,穿了套休閑西裝,沒打領帶,領口敞着,露出小片白皙的胸膛。
昨天晚上他究竟和馬場說了什麽,他其實沒完全記住,記得的那些也打算很快忘掉:媽的,敢耍老子,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一覺醒來的林憲明又恢複成往日那個驕傲的樣子,他心裏盤算好了,只要見到女孩就想盡一切辦法帶她走,哪怕拼了半條命。
不過沒等他的具體措施在腦海裏成型,就見睡眼朦胧的男人直直朝他走過來。馬場特別自然地擡起手,特別自然地伸過來,特別自然地替他把襯衣最上面的兩顆扣子系住了,系完還滿意地左右看了看。
看得林憲明一陣莫名其妙。
“林林,你早上吃飯了嗎?吃泡面嗎?”
年輕的殺手最後确認了一邊藏在身上邊邊角角的武器,頭也不回地說:“來不及了我要走了,你也最好不要每天吃泡面。”
門被飛速推開又合上,并不能稱得上寬敞的房間瞬間又變成了馬場一個人。他照常站在窗前看樓下的青年上了出租車,等人走遠了就轉頭去了洗漱間。等他火速洗完澡,拽了衣服就往身上套時,才覺察出手機響了。馬場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電話那頭的老警官笑話他:“這都幾點了,你不會才醒吧。”
馬場沒所謂甩了甩頭發:“沒有,馬上要出門。”
重松覺得他語氣不像開玩笑,也跟着嚴肅起來:“前兩天你給我的那張照片,有眉目了。”男人擦頭發的手一頓,眼睫毛上還挂着幾顆水滴:“怎麽?”
重松言簡意赅:“那個女孩是誰我不知道,卷宗裏也沒有野島和夫這個人,但是照片上有一個人我想了想有些眼熟。”
“拉着女孩的那個少爺?”
“不是,是他旁邊的那個。個子很高,戴鴨舌帽的那個,”重松調出了照片和資料,對比着看了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曾經是黑道上的,非常自負也非常有本事的狙擊手。之前一直在大阪那邊活動,後來來福岡了,不過沒掀起什麽風浪。據說是遇上了好買家,自此徹底轉為暗線。我也只是看着眼熟,這麽多年過去了,是不是這個人也不能完全保證。”
馬場道了聲謝,重松爽快地說不客氣,接着說:“既然林那麽在意那個女孩,我就再托朋友問問,南區、西區、城南區、早良區,萬一能碰着線索呢。”
馬場的頭發沒擦到全幹,卻已然換起了衣服,他開着免提又說了聲謝謝。
老警官和他關系好,随口問:“又接到什麽委托了?這麽着急。”
男人穿上外套,踩着鞋子沒穿好就往外走,一出門被灌了一脖子風。
“您剛才都說到狙擊手了,現在林林就在他眼皮底下呢,我不得跟過去看看?”
昨天的小服務生再看林憲明時腿都是抖的,小姑娘估計是被領班交代了一些什麽,低着頭領路不敢說話。金發青年沒所謂地跟着往裏走,走過昨天落地窗前的位置,走過拉小提琴的演奏者和歐式噴泉,他們穿過一個小小的露天花園,空氣裏是咖啡和花交纏在一起的香。
高良達也換了身衣服,神色倒是沒有多大變化。他旁邊坐着一個女孩,不到二十歲的年紀,眉眼和照片中一樣,但林憲明見到她時卻怔住了。也許是中年父親拿的那張照片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那個瞬間,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妹妹。野島由佳和僑梅其實長得并不相似,但那種單純而善良的感覺卻穿過照片與回憶,将兩個素昧平生的人聯系在了一起。
在貧窮環境裏長大的女孩子迫于生活的壓力,不得不提前正視這個社會最陰冷且殘酷的一面。他們在面對比自身強大太多的勢力時,根本沒有回絕的權利。林憲明曾經無數次想過,在面對前市長的那個混蛋兒子時,妹妹究竟在想什麽呢。害怕?發抖?期待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哥哥去救她?小時候看到一只毛毛蟲都要吓得小臉發白的人在生命的最後的關頭大概是絕望的吧,她會哭嗎,還是已經哭得掉不出眼淚了。
于是在林憲明的潛意識裏,野島由佳應該也是這個樣子的,她的眼睛濕潤而幹淨,看向自己時帶着點瑟縮與恐懼。然而事實上,他看向女孩時只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穿着價格不菲的衣服,化着淡妝,眼角有一顆淚痣,深藍色的眸底一絲漣漪都沒有。
他看到她的嘴唇動了動。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如果是那個老男人讓你來找我的,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空氣裏漂浮着的淡淡花香好像也随着這句話的落下而靜止,小服務生早已跑得遠遠的,生怕受到一點牽連。金發青年愣在當場,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時一路構思的計劃只因女孩一句話變得可笑而沒有意義,而女孩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低頭喝起了咖啡。
高良達也攤開手,主動開口:“我可沒有逼她,都是她自願的。”
林憲明半天沒說話,末了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別開玩笑了”。他的聲音驟然提高,一手按在女孩面前的桌上:“你的父親在找你!”野島由佳大概真的被他這一下吓到了,整個人縮了縮,但還是盡量擡高目光,與青年對視: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你的,我不知道他和你說了什麽,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家情況,你憑什麽要求我回去。”
女孩并沒有給對方回話的機會,說着說着語速也提升了不少:“其實我根本沒有家,那個地方不能稱之為家。他現在是不是看着特別可憐?瘸着腿求你們找我?可是你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嗎?那是他自作自受!”
女孩的眼眶開始慢慢發紅,咖啡杯也有些拿不住了:“他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混蛋,每天只知道和人家賭錢,我和母親永遠在擔驚受怕。有時候回到家就看到滿地狼藉,那是因為他在外面惹了人,他們找不到他就來報複!我們無數次勸過他,沒有錢不要緊,只要他肯和那幫混蛋劃清界限。一個只有幾歲的小女孩,每天的願望不是有花裙子、可以出去玩,而是希望他的父親可以多回來幾天陪她!母親總和我說不要怕,說等我長大了,家裏的日子就好了。可是呢,可是有一天我回來的時候,發現母親被人砍傷了。那段時間那個男人是回來了,他和我說對不起,他帶我離開了原來的家,然而就在我以為我們可以過上平靜生活的時候,他又走了。我和母親又過上了每天擔驚受怕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的母親也離開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母親只是受不了這種生活所以逃了。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她死了,剛逃走幾天就被仇人殺了。”
女孩說到這裏忽地笑起來,她的眼角挂了一滴淚,正巧随着面部肌肉的變化從眼眶裏調出來。她深藍色的眼睛又恢複成最初無波無瀾的樣子,嘴角笑着,臉頰淌過一道淚痕,說不出地詭異。
林憲明拍在桌子上的手微微握成拳,女孩目光冰冷地看他:“你以為這就是全部嗎?不是的。”
“他後來大概是因為欠的錢太多,又沒什麽用,就被打斷了腿扔出來了。我沒有再繼續上學,我開始學着打工,可因為年紀太小,只能偷偷打黑工。我躲在後廚幫忙清理垃圾,偶爾被人看到了就藏進裝魚的箱子;回家前去附近的半成品加工工廠,撿一些他們不要的東西吃。其實對于這樣的生活,我沒有什麽怨言。窮真的不算什麽,只要我們每天回去的地方還能稱得上家。但是你知道嗎,就在兩年前,那個男人又回去了。他再次回到了那個地方!我好不容易攢下來的東西全部拿出去替他抵賬!你能體會這種感覺嗎?你不能,你們統統不能!他現在來找我做什麽?讓我繼續替他還錢嗎!”
高良達也輕輕伸出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野島由佳猛地攥着他的手指,目光閃了一下:“直到我遇到了高良先生。他沒有同情我,也沒有可憐我,他将我從會所帶出去,給了我一筆錢。他說他只是替不公平的命運給了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纨绔少爺見女孩哭得妝都花了,有些心疼地替她抹了一把眼淚。年輕的殺手并沒有察覺到自己什麽時候竟然稍稍退後了一步。女孩垂下頭,整理了一下衣裝,湊在男人耳邊說:“晚上我去找您。”高良達也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眼底是不言而喻的暧昧。
野島由佳最後看了一眼林憲明,拿起自己的包,從他身旁側身經過。金發青年不自覺回過頭,看女孩漸漸走遠。他覺得自己的反應速度随着女孩的遠去遲鈍下來,心髒砰砰直響,腦子亂得很,此前所有的設想成了一團漿糊,直到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強行将他的注意力拉回來。
“你知道當一個人真正面臨絕望時,你給了她一樣最需要的東西,她會用怎樣的眼光看你嗎?當她擡頭看你時,你其實就不再是你了。”
“你是她的恩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男人站起來,抖落衣角并不存在多少的灰塵。天空驀地滾過一陣雲,将薄薄日色遮去大半,灰藍色的天空時而有海鷗振翅而過,帶來一陣鹹澀的海風。
高良達也走到金發青年身旁,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是她眼睛裏的全部。”
“是她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