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有簡陋的日歷、寫滿字跡的便條、幾張模糊了的老照片。
其中最顯眼的,是份攤開的舊報紙,紙上有不規則的黃漬。它用了很大的篇幅報道了一架飛機失事的事情。
所有乘客,無一生還。
王向前把裝着圍巾的盒子放到了報紙的旁邊,之後,便離開了這個家,去送下一個禮物。
下一個禮物有點特殊,是一位因調皮而墜樓死去的小女孩的歌聲,保存在手機裏。
她要送給她的奶奶。
王向前找到小女孩提供的住址,進門之後,看到卧床在休息裏的老人。她精神狀态不是很好,半睜着眼,雙頰泛起病态的紅。老人似乎是感應到了王向前的存在,夢呓般地問了句:“誰呀?”
王向前清楚她不會看到自己,默默走到了她身旁,将播放女孩歌聲的手機放在了床頭櫃上。
女孩用稚嫩的嗓音唱着那一首《小星星》。
她說:“奶奶,別哭啦,不是你的錯。”
可是她的奶奶聽不到。陰陽兩界本來就難以溝通,再加上聲音是通過手機錄制的,傳到活人耳朵裏不過是一陣微小到難以發覺的響動。老人的年紀也大了,更加聽不到自己孫女的安慰。
她伴随着自己聽不到的歌聲,漸漸地睡着了。
王向前長嘆一聲,和08號接着去了下一家。等送完全部的禮物和祝願,時間已是晚上七點。王向前跟在青蚨後面,舉着返魂香制作的紙燈籠向書店的位置走。行至興華路附近,他看到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
女生留着又直又長的頭發,穿了件短袖的長裙,嘴角處有一顆小小的痣。她裸露出來的手臂上滿是猙獰傷痕,一道道交錯着,讓她原本潔白的皮膚看上去如同遭受幹旱而皲裂的黃土地,每一寸都無聲地呼喊着疼。
女生注意到王向前打量的目光,下意識拉了下袖子想擋住傷口。然而袖子太短,傷口太多,顯得這一動作十分多餘。她神情略顯窘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王向前從沒見過女生會有這麽多傷口,忍不住問:“被家裏人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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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臉色一僵,用力搖搖頭:“不是!不是!”她的身子因為發抖而輕輕晃動,仿佛一支在風裏閃爍不停、随時可以熄滅的蠟燭。女生深吸了口氣,雙手慢慢攥成拳,“我...我不小心被人賣到了小山村裏,我在找回家的路。”
“你家在哪?”王向前可以想象女生遭遇了到了什麽,不再問下去以免傷害到她,“黃泉的路不好走,我這兒有只青蚨,能帶你回家。”
青蚨湊到了女生面前,尾部和螢火蟲一樣,一閃一閃地發着光。她好奇地伸了手,看樣子是想碰一碰它。青蚨便輕巧地落在了她的食指上,前爪舉起張小紙條:“回家”
“回家”兩字後面,還畫了一個小小的桃心。
“回家。”女生被它逗笑,“麻煩你幫我找到回家的路了。”
王向前擔心只之前的經歷給女生留下了心理陰影,他怕她多想,看了眼紙燈籠裏面的返魂香,還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青蚨借給你,我就和不你一起去了。”
“沒關系的。”女生鼓起勇氣又重複一遍,“沒關系的,反正我都死了,變成鬼就再也不怕再遇到被拐賣這種事情了。叔叔,一起到我家裏看看吧。你是我走這麽久路以來,遇到的第一個人...鬼呢。”
王向前從女生的這幾句話中發現了一絲不對勁,他并不是鬼,準确來說是進入到了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态。女生說一路走過來只見過他一個,是不是代表這個女生其實還活着?
他不太确定,決定等回去之後問一問書店裏面的人。
青蚨閃爍光芒,帶着兩人穿過灰色的霧氣。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就來到了女生的家。她的父母都不在,屋子裏安靜又空蕩。
女生領着王向前和青蚨參觀起她的家,向他們介紹每一間屋子。她來到了屬于她的小卧室,指了指挂了很多獎狀和證書的牆:“叔叔,我是不是超厲害?”
王向前笑,他看到張數學競賽第一名的榮譽證書:“超厲害,我對象就喜歡你這樣的學生,品學兼優。”
“叔叔,你對象是老師?”
“以前是,他教數學教得可好了,字也漂亮。我高中那會他跟我是同桌,我數學也是他教的,雖然我學得不咋地。”
“真好,你們肯定很幸福吧?”
“是啊,很幸福。”
王向前又看到了張舞蹈比賽的獲獎證書:“你還會跳舞嗎?”
“會呀。”女生說着向後方退了幾步,和王向前拉開距離。她擡起右臂,下颌微擡,做出了個簡單的動作,優雅得如同白天鵝。
女生給自己打着拍子,跳了一小段舞蹈。
王向前不禁鼓掌:“好看。”
“謝謝。”女生笑了起來,但她轉眼又看到了留在自己身上的傷口和疤痕,雖是在笑,卻不見絲毫喜悅,滿滿的苦澀酸楚。
她就那樣笑着哭了出來,斷斷續續地說:“四個月前的十三號,我中午放學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位叔叔。他是外地人,說自己找不到去火車站的路,想請我幫忙帶路。”
“我看他急得都要哭出來了,想火車站反正離家也不遠,幫幫他也好。我沒想到,路過一條小巷子時,從裏面出來四五個人把我綁到一輛白色的面包車上。我意識到自己被那個看起來老實憨厚的叔叔騙了,用力掙紮起來,但是還是被他們帶走了。”
“我在車上一直哭,我想回家,我想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還在等我。難道我不該相信別人嗎?相信別人就會被騙嗎?”女生擦擦眼淚,“我被關到了一件小屋子裏,小屋子裏有七八個被拐賣來的人。裏面還有一個小女孩,她叫小琪,才五六歲,一直在哭。我問她家在哪,她說不知道,她是被爸爸媽媽送過來的。”
“畜生。”王向前用力握住了紙燈籠的木杆,指節泛起了白。
“我看小琪哭得難受,就把我藏在書包裏面的玩偶熊送給她。那只小熊是我的生日禮物,我同學送的。在自己生日那天被拐賣了,多諷刺呀。”女生說,“小琪叫我姐姐,因為每天我們就吃幾個饅頭,吃不飽。她還會偷偷藏下半個。晚上趁人不注意就塞給我,并說,等以後出去了要請我吃大餐。”
“我清楚離開的機會很渺茫,但還是答應了她。”
“我被關了七八天吧,就又被帶到了面包車上,被轉手了多次後,他們把我賣到了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裏,給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當媳婦。”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家的人還過來勸我,叫我踏實下來和那個男人過日子,以後再跟他生個兒子,還說會好好對待我。我覺得這話真可笑,我在學校裏學那麽多知識,考那麽多證書,最後就是被賣到山村裏生兒子的?我有自己的爸爸媽媽,我明明在自己家裏過很好啊......”
“我裝作乖巧的樣子應下了他們的話,傍晚時趁他們不注意,從那男人的家裏跑了出去。我當時腦子裏就剩下了一個念頭,就是要快一點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我一直跑,不敢停下來。我跑到了一條小河邊,看到有個胖嬸嬸在蹲着洗衣服。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就想請她幫幫忙。”
“我說:‘嬸嬸,我是被拐賣來的,你幫幫我,我想回家,我家裏人會給報酬的。’胖嬸嬸看了我一眼,突然抓住了我,教訓我說:‘你是老三家的吧?他歲數大了,攢了好多錢才有了個媳婦。他不容易,這種讓人斷子絕孫的事兒我可不幹!老三那人也不壞,你都被賣過來了,踏實過就算了,怎麽還想着跑?也忒不識好歹。’”
女生慢慢坐在地上,她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我記起我從前看的一部電影,講了一位被拐賣進山村的女人,是怎麽以德報怨自願留在了大山裏,成為山村教師的故事。我不知道為什麽這種事情還能被拍成電影四處歌頌,可真是嘴上說仁義道德,其實滿嘴都是吃人。我不覺得感動,只覺得可憐。那名留在大山的教師,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然而這種近乎變态的道德綁架也落到我的頭上。花錢買我的男人不容易,難道我就容易嗎?他攢錢買我,我就要和他好好過并且感恩?那麽我算是什麽?他是人,我就算不得人了?我好委屈......後面那個男人領很多人過來追我,他當着他們的面就開始打我,罵我。其他人就在邊上看熱鬧,沒有阻止他。那裏面還有幾個小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我以前竟不知道這世上還存在這樣的地方,所有人都是冷漠的,連小孩子都是幫兇。”
她大聲哭着:“是我錯了,我不該相信人的。”
王向前不知道該怎麽樣去安慰這個情緒崩潰的女生,他蹲下來,伸出手慢慢擦去了女生臉上的淚痕,輕聲說:“你現在已經回家了,安全了。那些畜生要是還敢追來欺負你,叔叔就幫你揍他們,往死裏揍。”
“我不怕,我不怕他們了。”女生擡起頭,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注視王向前,“我是鬼了,我不怕...我一路走回祁州,我知道那個小村子在哪兒,我還記得幾個人販子的長相和車牌號,他們不僅僅欺負了我一個女孩。我記性好,還心眼小,記仇,我要看着這些王八蛋遭到報應。”
“好,叔叔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頭禿
☆、一個約定(6)
孫倩今年十七歲,高中都沒有讀完,辍學到外地打工。她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農民,家裏還有一個妹妹。
孫倩見周圍的小姐妹到城市裏打工,一個月能有3000塊。她羨慕她們這種生活,鬧着出去打工賺錢。
她和小姐妹們一起到飯店當服務員。某天一位客人喝醉了,嫌孫倩上菜的速度太慢訓了她一頓。孫倩覺得委屈,一氣之下就辭職不幹了。
孫倩在外尋找工作,有個“熱心腸”的大姐告訴她,附近有家紡織廠在招年輕人,待遇很是不錯。孫倩聽着心動,向大姐詢問關于紡織廠的事情。大姐很是熱情,見孫倩一副人生地不熟的模樣,主動帶路領她過去看看。
孫倩喜出望外,她沒有多想,跟着大姐朝“紡織廠”的方向走去。大概過了半個鐘頭,大姐把她帶到了荒僻的城郊,那裏的雜草都長到了半人來高。她沒有看到什麽紡織廠,不遠處只有一輛白色的舊面包車。
孫倩意識到情況不對的事後已經晚了。她心裏害怕,想要逃,但四五個壯年男子很快從面包車上下來,将她按倒在地上,拿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捆了個結實。
她開始哭,開始哀求:“你們放了我吧...我,我給你們錢......!”
“八萬塊,你拿的出來嗎?”其中一個男人目光放肆地打量她,笑得不懷好意,“放了你?放了你我吃什麽?”
原來畜生也是會笑的啊,她想。
孫倩還想說什麽,可是嘴巴被一大團碎布條捂住了,別說一個字,就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這些人滿意孫倩這種被迫的、不能反抗的安靜,将她帶上了車子。期間他們又強行喂她吃了點類似于安眠藥的白色藥片,她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車在往哪個方向走,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關到了一間小屋子裏。
屋子裏有一扇窗戶,開在靠近房頂的位置,幾縷光從中漏出來,小得像是個換氣孔。
孫倩活動了下發麻的手腳,發現沒有被綁着。她站起來,試着拉了兩下門把手,無論怎麽用力,刷紅漆的鐵門就是紋絲不動。
她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很難在這種情況下保持理智,只想制造出什麽響動來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孫倩使勁拍了幾下鐵門,高聲問:“有人嗎!”
緊接着門外就響起一句謾罵:“賤貨!你□□嗎?”
孫倩被吓得一個哆嗦,她靠着鐵門慢慢坐在了地上。無助、恐懼、憤恨......諸多情感一齊湧上心頭,孫倩難過地哭了起來。然而她哭也不敢大聲的哭出來,捂着自己的嘴巴,偶爾有一兩聲微小的嗚咽從指縫間漏出來。
孫倩隐約聽到外面的人在打電話,笑得很大聲,說什麽“貨很好、出價多少多少......”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關在籠子裏明碼标價的小白鼠。
可能連小白鼠都不如。
孫倩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處境,小時候媽媽就老是吓唬她:“再亂跑!再亂跑人販子就把你抓到山裏給傻子做媳婦!”
現在她真的被抓了,甚至還想像出了那個“傻子”的模樣。他會笑呵呵地說:“嫁誰不是嫁,給誰生兒子不是生?我買只狗給它兩口吃的還會讨好我。我買了你,給你吃、給你喝,你這輩子就是跟我的命,裝什麽貞潔烈女!”
她記起前幾年有一則新聞,一名被拐賣的婦女因為成為山村教師,成為了當地的感動人物。那位山村教師也接受了自己的家庭,自願留了下來。
在愚昧的土壤上歌頌苦難,締造出一場自欺欺人的繁榮景象。
未得見光榮,只見可憐。
孫倩曲着腿,把頭埋在膝蓋裏,指甲用力扣着粗糙的水泥地。這時候她心裏害怕極了,害怕自己像頭母牛一樣被販賣到哪個不知名小山村,遭受非人的虐待、害怕自己習慣那樣子的生活,喪失作為“孫倩”的意志,再也逃離不了。
孫倩正胡思亂想之際,猛然間,鐵門外傳來“噼裏啪啦”地亂響。她聽到幾個人販子驚慌失措的聲音,他們大聲喊叫着,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漸漸地,外頭安靜下來。
鐵門“哐”地朝外打開了。
孫倩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轉頭看去,但見幾個人販子都東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鼻青臉腫,其中一個人販子頭上還扣着個平底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