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老板娘羞紅了臉,偏過頭去小聲說:“你亂講什麽?”
王向前也笑,他記起了徐行。
徐行也是這樣喜歡錘自己的肩膀。
這時候王向前才發現,原來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之間對于感情的表達從根源來講并無不同。随即他又覺得自己這個發現很蠢,同樣都是由昆明魚進化來的動物,無非是性別不同,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呢?
人類對自己的種族有一股子別樣的嚴苛,大家的眼光成了評判一切的标準。
王向前臉上笑容一僵,忽然難過起來。木讷地接過打包好的炸串,緩緩地往家的方向走。
他在路上經過一家瀕臨倒閉的碟片店,玻璃窗上貼着大黃紙,紅墨水高調地寫出“甩賣”兩字。現在網絡視頻大行其道,光盤磁帶早就被高速發展的社會扔進了故紙堆。
店門口正對着馬路,左邊放了一只拉杆式的黑色音響,播放着上個世紀的歌曲。音響的音質不好,“滋滋”聲很嚴重,即使如此,王向前依然聽出了熟悉的旋律。
《望春風》
歌詞裏面的那個姑娘熱烈地盼望着自己的愛情,思念至夜半時,轉輾反側未能成眠,還誤将春風錯認為心上人,可以說十分可愛了。
徐行也很可愛,他想。
王向前聽着這首時長很短的過時老歌,沿來路返家。這條路他和徐行走過數遍,每次徐行都慢慢地跟在身後。王向前一回頭,就能看到他。
王向前習慣性地回過頭,喚了聲:“徐老師?”
路過的風吹到了他的臉上。
王向前對着空無一人的後方搖搖頭,似是無奈地笑:“等哪一天有機會,我再次遇到你,再給你買汽水喝吧。”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一開始是把王先生寫成負心漢的,後來覺得癡漢可能更貼合這個故事,負心老哥就太俗了,所以又把前面推倒重新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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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沒有大綱的下場。
裏面有一個小情節,是徐行借王向前書看。這個其實是我幹過的事情。我高中時有個暗戀的老鐵,後來分文理,我學文,他學理,在我樓下。我家裏書多,他來找我借書,第一次借得是《明朝那些事兒》,七本不是一次借的,一次借一本。不得不說,這個方法給了我很多見到他的機會。
每次看到他,我就問,看完了嗎?還書。
他就回答沒有。
他有時候也會問我,還有什麽好看的書?我就推薦一些成套的書,什麽康熙大帝之類的,并說我有。
他就笑,要我借他看看。
我們這種借書還書的關系維持了好一陣,然後高中畢業,雖說中間也有聯系,但還是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
不過這些事想起來依然很開心。
☆、一個約定(1)
最近宣宣表現得很奇怪。她每天上午十點到店裏,下午兩點準時消失,也不交代去哪,表現得神神秘秘。
趙素衣不在。龍三又是個不安分的,她基本不來店裏,大部分時間都在酒吧裏尋找春天。
偌大的書店裏就只有顧淮之一個人。聽上去挺可憐,但事實并非如此,他都要開心死了。書店裏生意冷清,這意味着打游戲可以從白天打到晚上,關鍵是冤大頭趙素衣還會發工資,簡直不要太快樂。
顧淮之癱在椅子上,又開了一把“歡樂鬥地主”。他玩這個游戲從來不管自己牌技好不好,搶地主就完事了。不僅要搶,還要加倍。
人菜瘾又大。
他正對兩個農民胡亂出炸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快遞小車停在了書店門口。快遞員雙手拿了個封得嚴嚴實實的文件袋,敲敲門進來:“您好,劉宣女士的快件。”
“劉宣女士?”顧淮之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快遞員說的應該是宣宣。他回想起宣宣一米五的個頭,這“劉宣女士”的稱呼顯得十分違和。他将地主的寶座交付給托管系統,撂下手機代簽快遞。
文件袋很薄,裏面裝的應該是信件一類的東西。寄件人的地址是祁州江北區安澤路福利院,名字叫做周琮。
正巧現在是十點,宣宣準時推門進來。顧淮之看到她,揚了揚文件袋:“劉宣女士,你的快遞。”
劉宣女士蹦起來去拿顧淮之手裏的文件袋,她娴熟地撕開它,從裏面取出了一副筆法稚嫩的蠟筆畫,以及一片淺紅色的楓葉。
蠟筆畫上的內容很簡單,藍色的天空飄着幾朵形态不一的白雲,褐色的土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花叢裏有個短袖長褲的小男孩,被旁邊那個長裙子女孩牽着手。他們身後是一輪大大的太陽,熱烈的紅和溫暖的橘構成了這副畫的主色調。
畫上寫了字:“姐姐,院子裏的楓葉快要紅了,我摘了一片給你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宣宣看罷後将畫和楓葉重新裝回文件袋:“後天我出去一趟。”
顧淮之點點頭:“哦,去吧。”
宣宣瞧了他一會,雙手叉腰,:“嘿——你怎麽也不問問我出去幹什麽?”
顧淮之又點點頭,态度敷衍:“哦,你出去幹什麽?”
“我要去安澤路福利院,我答應周琮要陪他過生日。”宣宣說,“反正老板也不在,我翹班就翹班了。”
劉宣女士這話說出了一米九的氣勢。
顧淮之點了根煙。
宣宣眨眨眼:“你不是戒了嗎?”
顧淮之理直氣壯:“小抽怡情,大抽傷身。反正老板也不在,偶爾放松一下也無傷大雅。”
宣宣輕拍了下桌子,滿臉寫着“一起造作”。她看着顧淮之,湊近他悄聲說:“淮之,我這幾天給周琮準備了好多禮物,我一個人拿不了,到時候你幫我拿些吧。”
顧淮之露出一個“我懂得”的笑容:“我說你這幾天忙得連個鬼影都瞧不見,原來是去給人準備生日禮物了。怎麽?你找到春天了?行吧,我跟你去。”
“屁的找到了春天!”宣宣臉色微紅,“周琮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我和他有一個約定,雖然是我單方面定下來的。”
“一個約定?”
“我以前連累了周琮,更何況他還幫過我。我要報恩的,哪怕我現在變成鬼了。”
顧淮之聽得雲裏霧裏:“什麽?”
宣宣笑了一下:“我爹可是衛太子呢。”
她說完,忽然就不見了。
“衛太子又是哪個?”顧淮之拿起手機,方才那輪鬥地主又以農民的勝利告終。他關掉了那個不歡樂的游戲,在搜索引擎裏輸入“衛太子”三個字。
很快,網頁跳轉至百科的界面:衛太子劉據。
衛太子劉據有三子一女,女兒許給了平輿侯的兒子。後來巫蠱之禍發生,劉據自殺,親族皆無幸免。史書中也未記載平輿侯生平,想必遭到了株連。
那個名叫周琮的,八成就是平輿侯的兒子。
對于宣宣的身份,顧淮之并沒感覺到驚訝,她都是個兩千多歲的珠穆朗瑪峰童姥了,不是大佬才奇怪。
他關掉了網頁,他擡頭看了眼挂在牆上的鐘表,現在還不到十點半,時間尚早。顧淮之想,和宣宣做了小半年的同事,她“未婚夫”過生日,自己應該也送一份禮物。反正書裏也沒有事情,他鎖好門,留下一個聯系電話,去了附近的珠寶店。
顧淮之離開漁陽後,先回了一趟家。最近南區那片江景房在挖地基時挖出了古墓,工程進度被嚴重耽誤,負責人顧浣衫忙得焦頭爛額,見不着人影,家裏就剩個空巢老頭。
臨走前,空巢老頭顧卿給了八萬塊零花略表父愛,緩解了顧淮之的經濟壓力。他從珠寶店挑中了一對楓葉造型紅瑪瑙挂飾,讓店員分開包裝。
一只送給周琮,一只送給宣宣。
顧淮之想到宣宣這幾天都在給周琮準備禮物,聽她的意思還準備了很多。同在福利院的孩子們要是看到周琮有人給過生日、還有人給送禮物,未免會産生心理落差。
福利院裏面的孩子很大一部分都是被遺棄的。他們或是天生疾病,家中無力撫養;或是因性別歧視,被父母狠心抛下自生自滅。
他們從小缺少來自于父母的愛護,因為被遺棄過,比一般孩子更脆弱敏感,一個微小的舉動就可能傷害到他們,所以更需要被關心。
顧淮之看了眼自己的餘額,還剩下不少,給福利院裏面的小孩子們每人置辦禮物都綽綽有餘。他思考起來:“九月了,沒幾天就會冷,需要添一些厚衣服。還有要買些書,多讀書總沒有壞處。對了,文具也不能少......”
顧淮之走出珠寶店,打了一輛出租車去往安澤路福利院。這家兒童福利院已經成立很多年了,大門口的欄杆新刷了漆,黑亮黑亮的。樓是老樓,綠色的爬山虎沿着粗糙外牆攀得老高,煥發出別樣的生機。
顧淮之下了車後,直接朝大門裏面走。傳達室外坐在小馬紮上吃西瓜的老大爺站起來,他一手捧瓜,嘴裏忙叫住顧淮之:“你哪去?有什麽事,找誰?過來登記。”
顧淮之笑:“您好,我想給孩子們送些禮物。”
☆、一個約定(2)
顧淮之從安澤路兒童福利院的老樓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了。
他說是代人捐贈,留下了顧卿的名字,用來做好事的錢畢竟是老顧給的。顧淮之深覺自己是個大孝子,一不在家搞窩裏鬥,二不圖謀家産,三還時不時陪空巢老父打牌娛樂。雖然是條草履蟲式的鹹魚,但出門在外得給他爹掙點臉面。
顧淮之從院長那裏了解到現在福利院的情況,一共有五十二個孩子,其中最大的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不過才三個月。根據這些孩子不同的年齡性別,顧淮之又重新規劃起禮物清單。
順便顧淮之還問了下周琮的情況,得知對方只有五歲時,一個沒忍住笑了,心裏感慨一句:“宣宣還真是個情聖......其實,也挺好的。”
此時,福利院走廊的電子鈴響了,是下課休息的鈴聲。顧淮之經歷了鏡中世界之後,對這種鈴聲格外敏感。即使在靠近大門口院子裏也聽得一清二楚,生怕又有什麽牛鬼蛇神踩着“動次打次”的鼓點蹿出來,張開雙臂要給他一個粉碎性熊抱。
受不起,受不起。
“哥哥!”顧淮之的身後忽然響起了女孩稚嫩的聲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停下腳步轉頭看去,卻是一位五六歲的女孩。她雙手抱着缺了個半只耳朵、髒兮兮的棕色泰迪熊玩偶,眨着眼好奇地望着顧淮之。
顧淮之松了口氣:“有什麽事情?”
女孩憨憨地笑:“你見過我姐姐嗎?”
“姐姐?”顧淮之蹲下來問,“你是找不到姐姐了嗎,她長什麽樣子?”
“長頭發,長裙子,手上有根粉色的發繩,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
“但是姐姐不在這裏哦。”女孩子臉上依然是那種癡傻的笑容,她向顧淮之舉起了懷裏的泰迪熊,“這只小熊是她送給我的。我們兩個一起住在一間小屋子裏,屋子裏沒有窗戶。每天都有個兇巴巴的叔叔推門進來放幾個饅頭,姐姐就把小熊送給我了,叫我好好吃飯,別怕黑,難過就多笑一笑。”
“然後啊......”女孩子突然放低了聲音。
顧淮之湊上前去聽。
女孩子笑了兩聲,毫無預兆提高了聲音:“然後她被一只露着藍牙嗡嗡叫的白色長條妖怪拖走啦,妖怪的牙齒上還畫着畫呢!”
顧淮之揉了揉自己被震得發疼的耳朵,他打量身前這個抱着泰迪熊傻笑的女孩子,不知道她是在惡作劇還是在真的講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見天日的小黑屋、每天扔饅頭的兇巴巴叔叔、被妖怪拖走的姐姐......怎麽聽怎麽不對勁。
這場景像是犯罪現場。
“不好意思!”一位打扮清爽的年輕女人從福利院的樓中急急忙忙跑了出來,她來到顧淮之面前,牽起女孩子的手,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小琪的老師,小琪沒給您添麻煩吧?”
顧淮之站起來,看了看滿臉笑容的女孩子,這時候就算是條腌鹹魚也發現她不正常了:“她叫小琪?她這是怎麽回事......?”
女教師知道顧淮之是來捐贈的,心裏對他也沒什麽防備。她握住了小琪的手,嘆了口氣:“我先把小琪送回去安置好,這個孩子的情況有些複雜。”
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回去了,小琪脖子一歪,像是一只表情固定了的人偶,吃吃地笑:“哥哥再見。”
女教師領着小琪回到老樓中,顧淮之在外面等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鐘,女教師才從樓裏出來。她擦擦額頭上的汗,神情有一絲疲憊:“抱歉,耽誤得太久了。”
“沒關系。”顧淮之回想小琪說過的那番話,問,“小琪她以前是受過什麽刺激,才導致她變成這個樣子的嗎?”
女教師壓低了聲音,慢慢道:“小琪是警方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來的。”
“被拐走的?”
女教師搖搖頭:“不是被拐走的。”
顧淮之悚然一驚。他也看過些普法節目,所謂拐賣,字面包涵了兩層含義,小琪不是被拐走的,那就是被故意賣到人販子手裏的。
誰會賣她?
她的家人,她親近的人。
女教師似乎看出顧淮之心中所想,默認似地安靜了片刻,苦笑着說:“小琪她家裏條件挺不好,爸媽都是貧困山村裏的,她還有兩個姐姐。她家裏賣掉她,無非就是想要個男孩。他們要繼續生,但是孩子太多又養活不起。或許在他們看來,賣掉了她,既能減輕負擔,又能賺一筆養兒錢,是筆好買賣。”
“小琪被救出來的時候,一直說,她有一個姐姐。姐姐送給她一只小熊,不久之後就被妖怪給吃掉了。”女教師說,“小琪年紀還小,又受到了刺激,她嘴裏的妖怪可能不是妖怪,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某種東西,或者是某個人。警方也尋找過這個‘姐姐’的下落,但是線索太少,沒有找到。”
顧淮之問:“小琪被救回來,她的父母是知情的吧?”
“呵,知情的。”女教師眼圈微微泛紅,“小琪是半年前被賣掉的,她很聰明,還記得自己的家在哪裏。她被救回來第一時間通知的就是她的父母。”
“小琪的爸爸媽媽卻沒有認她,口口聲聲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小琪還沒有證明親屬關系的證件,有人提議去親子鑒定,她爸爸就開始尋死覓活,反過頭來大喊冤枉、大喊自己多麽多麽不容易,還要強塞一個女兒來養,是要逼死他全家。那就是一家子無賴,就因為是女兒,說賣掉就賣掉,說不要就不要了。”
“小琪剛剛被送過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一直問我,老師,我什麽時候能回家?警察叔叔說會帶我回家的。”女教師緩了口氣,“我只能騙她說過幾天,過幾天......我總不能告訴她,你爸爸媽媽有了弟弟,你家裏已經不要你了。”
“小琪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時間久了她也發現了不對。我身為她的老師,不知道怎麽樣去安慰她。說一句都過去了,別在意,以後福利院就是你的家?”
女教師搖搖頭,滿臉失落:“這騙人的鬼話我怎麽可能說出來?這種事情怎麽可能過去?它并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我只是用旁觀者的身份去了解這件事的。我不知道她心裏遭受了怎麽樣的痛苦煎熬,又怎麽能輕飄飄地說一句,都過去了,別在意?”
“後來她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顧淮之皺眉。
“是啊。”女教師聲音惆悵,無奈地說,“小琪說,姐姐告訴她,難過就多笑笑。”
☆、一個約定(3)
難過就多笑笑。
原本“姐姐”用來鼓勵小琪的話,到現在卻成了一句類似詛咒的存在。小琪今年不過六歲,甚至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麽不喜歡、不要她的原因,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回家。
明明很多人都告訴她,她可以回家的。
是她做錯了什麽嗎?
女教師嘆息道:“每到下課的時候,小琪都會跑到門口這邊來朝外看。我知道她是在等爸爸媽媽來接她回家,有一天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問她,爸爸媽媽把你交給那個兇巴巴的叔叔,你不生氣嗎?”
“她說,不僅生氣,還害怕呢。那個兇巴巴的叔叔很壞很壞,對她和姐姐特別不好,又打又罵,還說她們是賠錢貨。所以從那時候,她就格外地想回家。小琪還說,媽媽肚子裏還有個弟弟。爸爸媽媽沒有保護好她,叫她受了苦,等弟弟生下來了,她就要好好保護弟弟,什麽事都讓着弟弟。”
女教師的眼睛裏彌漫着一股無奈地悲傷,她臉色也白了幾分,像是壽衣店販賣的輕飄飄紙人,清瘦的身子在風裏顫了顫:“好好保護弟弟,什麽事都讓着弟弟。這話是小琪的媽媽告訴小琪的,小琪的媽媽還對小琪講過她自己換親的事情。”
關于換親這種封建餘毒,顧淮之也聽說過一些。簡單來說,就是用自己的女兒換別人家的女孩子給兒子做媳婦。聽上去兩全其美,兩家人和和睦睦。但其中并未考慮到兩個女孩的感受,在這一場看起來十分公平的交易之中,她們只是繁衍後代的商品。
一件商品而已,有什麽可憐不可憐的?
顧淮之只覺得心寒。
小琪的媽媽本來就是一件畸形觀念下誕生的“商品”,她應該比誰都清楚作為“商品”的無奈。但她卻不想讓自己的女兒遠離這種境況,竟然還要讓女兒變成與她一樣的物件。
這種情況代代延續,形成了一個怪圈。
懵懂的孩子們,都會在這個怪圈裏面長大。
循環往複,習以為常,根深蒂固。
當初屠龍的勇士放棄了刀與劍,最後變成了連自己都讨厭自己的惡龍。當初的每一位受害者都慢慢變成了加害者,繼續對生命的亵渎。
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
女教師低聲說:“小琪這個孩子,她明明...明明可以過得更好的。我每次看到她笑,我都特別難受。我對她說,想哭就哭吧,沒關系,老師在這保護你,壞人不會再欺負你了。小琪卻跟我說,她不要哭,她要開心呢。”
“我身為她的老師,只能看着,什麽都做不了。”女教師看向顧淮之,猶豫一會兒,從手提包裏拿出了一只包裝好的黃金小熊吊墜,“小琪的爸爸媽媽不要她了,那位姐姐就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小琪每次看到外面的人來,都會冒冒失失跑過去問人家,姐姐在哪,你見過姐姐嗎?”
“姐姐一直音信全無,我不想小琪再這樣下去,就買了這個,她戴着肯定好看。我打算用姐姐的名義送給她,告訴她要開開心心的。”女教師稍微低了頭,她一時間不太敢看顧淮之,小聲說,“能幫我一個忙嗎?幫我把它送給小琪?我長期呆在福利院裏面,如果是您送,這樣...這樣比較像真的。”
顧淮之看了看那件被規整地裝在紅色絲絨小盒子裏面的吊墜,黃澄澄的它在黃澄澄的太陽下散發出像小河水一樣溫柔的光。他又看了看拿着它的年輕女教師,她眼圈還紅着,臉上神情窘迫,似乎方才說出了什麽為難別人的話,不安內疚地咬着下唇。
顧淮之從女教師手裏接過了小熊吊墜,合上了紅色絲絨小盒子:“交給我就行了。”
“謝謝!”女教師臉上露出了真摯的笑容,像一朵迎春花般地漂亮。顧淮之見到她容光照人的樣子,記起憨憨的小琪來。就像女教師說得那樣,她可以過得更好的。
他收好裝着吊墜的小盒子,期待那個抱着髒兮兮小熊玩偶的女孩子戴着它,也能這樣真心實意地笑。
顧淮之與女教師告別後,離開了福利院。他在路邊的小商店買了瓶可樂,叫了輛網約車回書店。
網約車很快就到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國字臉,抽着一根煙。顧淮之坐在後座,車裏廣播電臺播報着一條新聞:
“日前,公安部組織指揮貴州、江西、雲南等6省區警方,開展集中收網行動,破獲一起特大販賣兒童專案,抓獲犯罪嫌疑人132名,解救被拐賣兒童29名。”
“根據嫌疑人交代,孩子大部分來源于其親生父母。警方介紹,即使是親生父母,将生育作為非法獲利手段,生育後即出賣子女,一樣構成拐賣婦女兒童犯罪,一樣要受到刑法的追究......”
“媽了個巴子的。”司機調大了點電臺的聲音,“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當拐子的賺黑心錢,當父母的同流合污。你說說,為啥我開車個都得要證件,這些人當爸媽,怎麽就不用考證呢?”
“現在大清都亡了,龍椅都翻了。那些個卯足勁生兒子,一個不成再來一個,賣女兒丢女兒的人也是厲害,怎麽着這家裏是前朝遺老,趕着登基?”
司機透過後視鏡瞥了一眼顧淮之,語重心長:“小夥子我跟你講,生女兒其實挺好。我閨女今年五歲,可愛得不行,乖乖巧巧的跟我身後叫我爸爸。跟我說,爸爸爸爸,我今天又認識了個小朋友、在幼兒園裏又學了新知識、又被老師表揚啦。”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她跟我分享這些事情,我這心裏頭就高興。這是我女兒呢,人緣好、學習好、還受老師喜歡。”
顧淮之笑:“我爸也喜歡女孩。我媽懷我那時候,他以為是個女孩,連小名都起好了,還買了好些小裙子。”
司機也笑:“差不多,差不多,我也喜歡給自家女兒買衣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跟她媽媽一起牽着她出去玩,走在街上。我這心裏就想,瞧瞧,這是我女兒,多可愛。”
司機趁等紅燈時遞了顧淮之一根煙:“這世上還是正常人多,十四億人口,總會有那麽些個傻逼嚷嚷兒子比女兒好,兒子能傳香火,女兒都是給別人生的賠錢貨...這話孔子孔聖人、魯迅魯大師都沒說過。現在社會不一樣啦,哪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窮講究?”
司機想了片刻:“內個哪兒,山東,你知道吧?姓楊的那個教授,楊某!”
曾經的網瘾少年顧淮之太知道了,在他小時候楊教授油膩的笑臉經常出現在電視上,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依我看楊教授不應該只拯救孩子,像什麽人販子、賣子女的父母......都應該進去被拯救拯救,洗個心革個面,重新做個人。”
這時候,顧淮之的手機響了。
“喂,你好。我是王向前,我到書店門口了,我想取一下我之前放在這裏的東西。”
王向前租用青蚨到黃泉尋找徐行,因為返魂香的緣故,他和一群鬼魂達成約定,要替他們給陽間的親人送點禮物或是看看他們。
去漁陽之前,王向前把鬼魂托付給他的東西暫時放在了店裏,沒有說什麽時候來取。
現在,他來完成約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
☆、一個約定(4)
二十分鐘後,顧淮之回到了書店。他剛下車,就看到立在店門口的王向前。王向前的腰杆挺得筆直,身姿挺拔得如同一棵紮根在戈壁的胡楊樹。他回頭對顧淮之不好意思地笑:“又見面了。”
顧淮之摘下寫着自己手機號碼的小挂牌,用鑰匙開了門:“進去坐坐?”
王向前跟在顧淮之身後進了書店:“不了,趕時間回去。我得好好賺錢,省得以後見着徐行了,他再說我這個憨大呆不思進取。”
顧淮之挂出“暫停營業”的牌子,反手鎖上了門。他不知道該怎麽接王向前的話,沉默着打開了櫃臺下方的一個小抽屜。小抽屜空蕩蕩,裏頭只放了個寫有大紅色“福”字的針織袋子,掌心那般大小。
顧淮之拿出小袋子,遞給王向前:“你放在店裏的東西都在這兒。”
“這裏面?”王向前将信将疑地晃了兩下小袋子,“哆啦A夢的百寶袋嗎?”
“差不多吧。”顧淮之又打開旁邊的小抽屜,取出一個王向前無比熟悉的東西。它的賣相不是很好,黑乎乎一塊,似乎是顆形狀不規則的硬石頭,但卻有着異常好聞的味道,宛若細雨初晴後綻開的柔軟桃花,暗香盈盈。
能引人魂魄離體的返魂香,可溝通陰陽兩界。
王向前看着櫃臺上那塊拇指大小的返魂香,不太明白顧淮之的意思:“這是做什麽?”
“我家趙老板臨走前特意留下來的。”顧淮之解釋,“他說了,你雖然和鬼魂們有約定,但鬼魂們的親人可不認得你,說不準還會以為你是個神經病,不接受祝福和禮物,一番心血打了水漂。有了返魂香,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王向前想了想,說得也是。如果有個陌生人突然來到你家門口,對你說:“你去世多年的親人要我帶句話、還有送個禮物給你。”
真有可能進神經病院。
“謝謝。”王向前拿起返魂香才要點燃,顧淮之攔住了他:“等一等,返魂香容易被不長眼的孤魂野鬼給搶走,你就回不來了。”他說着,又取了一盞白紙折成的燈,燈的周圍點綴赤金色的羽毛,如同一朵向陽而生的葵花。
“裝在裏面,他們就不敢搶了。”
燈是顧淮之和趙素衣在徐娘娘的奶茶店裏,一起做出來給王向前的。
王向前一手拿好了“福袋”,一手把返魂香放到了紙燈裏面,用打火機點燃了它。瞬間,帶有異香的白煙升騰而起,一絲絲、一縷縷織成了白色的錦緞,圍繞在王向前身邊。
他的身影在白色的煙霧裏漸漸不分明了,像慢慢冰融在了水裏。待到煙霧消失,王向前的身體已經坐到了椅子上,頭枕着手,趴在櫃臺睡着了。
但此時,王向前的靈魂提着燈站在櫃臺前,安靜地注視着“另一個自己”。
顧淮之放了一只青蚨:“很多年過去了,鬼魂們提供的家庭信息難免會有變化。你要是有什麽人找不到,可以讓青蚨聞下和那個人相關的東西,它找人可準了。”
青蚨繞着王向前飛了幾圈,仰着頭,頗為高傲地展開一個小紙條:“——08號技師再次為您服務!友情提醒請勿破壞公物,尤其是文化遺産!!!”
王向前還記得自己上次在黃泉突然敲響白龍鼓,給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司機08號技師吓到地上瑟瑟發抖的事情。他笑笑:“你放心,這次是去做好事,不破壞了。”
☆、一個約定(5)
王向前跟着08號技師走出了書店,在他眼中,花草與建築都似被薄薄霧氣籠罩,整座城市蒙上了層單調的灰色,像是很久以前流行的無聲默片。
他首先和青蚨找到了第一位無身女鬼的孩子。女鬼生前被丈夫殘忍殺害後分屍,只剩下了一顆腦袋。
女鬼曾說,女兒喜歡棕色的玩偶熊,請王向前幫忙送給女兒。王向前按照女鬼的要求準備好了小熊玩偶,帶着它來到了她女兒的家。
王向前剛一進門,就看到一張挂在客廳白牆上面的全家福。照片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其中媽媽的長相和那位女鬼有七八分相似。他随即意識到,喜歡小熊玩偶的那個女孩子已經長大,并且還有了自己的家庭。
這時候,她正和她的丈夫一起做午飯。切好的西蘭花放至燒熱了油的鐵鍋中翻炒,發出“滋”一聲響。煙氣瞬間升起,還沒來得及散開,便被吸油煙機抽走,只餘下清淡的香味在屋裏飄蕩。
“吃飯啦!”她喊了一聲,把飯菜端上餐桌。
“哎!”她的兒子屁颠颠地從卧室裏跑出來,坐到了餐桌前。他抓起筷子嘗了幾口,“好吃好吃。”
她笑,臉頰如同一對圓潤的小蘋果:“吃慢點,沒人和你搶。”
王向前記得女鬼是因為家庭矛盾才會變成那個可怕樣子,很明顯,這種痛苦并沒有延續下去。他看着坐在餐桌前的一家人,感覺到藏在柴米油鹽裏的溫情,輕輕走到陽臺,從“福袋”裏取出了棕色的玩偶熊,把它放在了一個小角落裏。
王向前拍拍玩偶小熊的腦袋,笑了笑,然後和青蚨繼續找下一戶人家。
墜機而死的男人,要給他的妻子送一條紅圍巾。
他跟着青蚨,來到了一間平房前。平房的大門敞開着,院子裏種着葡萄。藤蔓順着長長的木架子往上爬,層疊的葉間挂了幾串未成熟的小圓葡萄。
葡萄藤下還有一位老人,她戴着副老花鏡躺在搖椅上,正在看一本書。王向前怕打擾到她,拿出了被裝在精致禮品盒裏面的紅色圍巾,從椅子後面輕手輕腳走進屋中。
屋中除了家電,其餘物品擺設基本維持着上個世紀的風格。客廳裏有一張木頭桌,桌面上蓋着一塊透明的玻璃。玻璃和桌子細小的空隙之間,夾了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