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再優秀、有神經病的我嗎?”
“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王先生回來我要告訴他。我會好起來的,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我好像更加嚴重了,因為我晚上不僅僅看到了王先生,還看到了他的姐姐、潘女士、以及我的學生。他們出現了我的家裏,哈哈地笑。潘女士和姐姐喊我小狐貍精,我的學生則追問天天來接我的出租車司機是誰。”
“我不想看到他們,哪怕只有兩三分鐘。不過事與願違,有時候我出門買東西,眼前也會閃過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我甚至懷疑那些竊竊私語的人是在談論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小狐貍精了。我開始害怕接觸到別人,害怕人多的場合。到了晚上我不敢關燈,不敢睡覺,來來回回地确定大門是不是鎖上了。我開始厭煩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好不容易過去了,卻還有明天。有時候我甚至想,要是能睡一覺就好了。睡着了,既沒有今天,也沒有明天,什麽都不用怕了。”
“這樣下去不行,我既然這輩子投胎做了人,就要有做人的尊嚴。”
“對我而言,活下去,就是做人的尊嚴。”
“我得給王先生打個電話。王先生過了很久才接,他問,有什麽要緊事嗎?”
“我說,你什麽時候回來,我生病了,跟我去趟醫院。他回答盡快回去,不會讓我等太久。”
“不久就好,不久就好。”
“我在家裏渾渾噩噩過了幾天,老師給我打了電話,原來到明天就到我們定好的日子了。這通電話提醒了我,不能像個截癱患者一樣在家裏。我還得賺錢和王先生一起養家,跟他一起去旅游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整理好我的個人資料寫了份辭職報告,又抽時間弄了份簡歷,投給了一家待遇不錯的公司。”
“明天我必須出門到學校去。我查了下天氣預報,是個大晴天。不知道市面上還有沒有菠蘿賣,王先生他挺喜歡吃的,我要給他買一個帶回來。這件事情很重要,我怕我忘了,找了一張小便簽寫下,準備把它貼在醒目的地方。”
“我看到了我的紅木書櫃。走過去的時候,我又看到了放在書櫃裏面的那本《人間失格》。無端地記起一句:‘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我很認同這句話,每一個指責我的人,都說過一句‘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這讓大家怎麽看你?’”
“大家怎麽樣看我?指責我的人們,不都是‘大家’中的一員嗎?還怎麽看我?”
聲音消失了。
原本五分鐘的路程,被延長到了将近二十分鐘才走完。顧淮之很清楚,剛剛是徐行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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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都在等王向前回家。
☆、望春風(31)
每走一次樓梯,走廊的場景都會發生變化。在顧淮之的設想中,當穿過一片漆黑的樓梯後,将會看到壓抑、扭曲、恐怖的走廊,為此他劃亮了根火柴,避免那些善于藏身于暗處的怪物跳出來送他去見馬克思。
顧淮之做好了一切準備,然而當他來到走廊裏,看到的景象卻和想象之中相反。時間好像倒流了一樣,一扇扇透明的玻璃窗外面有一輪火紅的夕陽。遠處低層居民樓前飛過一群鴿子,白色的,像是一大片雲彩。
走廊裏打掃的十分幹淨,白瓷磚泛着夕陽的光。忽而電子鈴聲響起,閱覽室的前門打開,從中走出很多學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在門口排成兩排隊伍。
顧淮之立在兩排隊伍中央空隙的位置,與學生們錯身而過。他單手拿着斧子,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進來坐一會嗎?”閱覽室裏傳出來了一道聲音。
顧淮之聽出是徐行,想了想,轉身走進了閱覽室裏。他看見第一排書架邊的桌子上坐了個人,正在看書。大概是聽到了顧淮之的腳步聲,擡起眼對顧淮之笑了笑。
顧淮之見過徐行十幾歲時的照片,是和王向前的合照。徐行已經三十多歲了,但他長得很年輕,很多年過去,眉目依稀是少年時的模樣。顧淮之下意識将拿着斧子的手背到身後,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徐行身邊。他不知道跟他說什麽,開了個蹩腳的頭:“你好,你在這做什麽?”
“這是句廢話。”顧淮之忍不住在心裏吐槽自己,在閱覽室不看書還能幹嘛,打地鼠嗎?
“你好。”徐行說,“我今天是來學校交辭職報告的,路過圖書館就像進來看看。這裏以前不是圖書館的。”
顧淮之清楚徐行說的“以前”指的是他讀高中的時候:“圖書館以前是什麽地方?”
“是開在操場邊上的超市,北冰洋便宜,我經常去買。門口還有一棵老合歡樹,五個人合抱那麽粗。春天會開很多花,我的畢業照就是在老樹下照的。
“我在這讀的書,但這裏很多地方都和我那時候不一樣了。超市擴成了圖書館,老合歡樹被砍掉了。”徐行把手裏的書放在桌子上,拿出了手機,跟顧淮之分享他拍的幾張照片,“我要換工作了,以後來學校就難了。我想把我記憶裏那些地方都拍下來留個紀念,轉悠了半天就只有四張,有點可惜了。”
顧淮之想起王向前給他們看的那張老照片,照片裏面的王向前和徐行的臉上是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又活潑又陽光。他們身後,有一棵高大的合歡樹。
合歡樹和賣汽水的超市都已經不在了。
他注意到徐行看的書是《人間失格》,攤開的書頁正是第六十四頁。顧淮之看見了之前被故意塗抹掉的那部分內容: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世間是不會容忍你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忍吧。”
“——如果那麽做的話,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吧。”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和詭谲,你要有自知之明!”
“你喜歡這本書?”徐行将書往顧淮之眼前推了些,“我也喜歡。”
顧淮之把書又推了回去:“我不喜歡看書。我想帶你離開學校,現在就走。”
“你?”徐行愣了一下,瞥了眼窗外,随即又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着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我覺得人和人之間并不存在感同身受這個概念。你想帶我離開,也是出于同情更多一些。或許再過幾年,你就忘了這件事了。”
顧淮之又問:“王向前呢?你不要見他嗎,他在找你?”
徐行沒料到顧淮之會提出這個問題,他忽然看了眼窗外,張了張嘴,猶豫地說:“我很想他,他答應我很快就會回來。除了去醫院,我還想告訴他,我會炒土豆了,雖然土豆絲切得還不是很好。以後我病好了,也可以照顧他的。對了,等會回家的路上要買個菠蘿,甜的。”
顧淮之沒說話,靜靜注視着徐行。徐行的時間觀念好像停留在了跳樓的前一刻。顧淮之生怕徐行在這時候再記起什麽不好的事情,刺激之下選擇去跳樓。
他急道:“你現在回家,說不定會看到他!”
“不用。”徐行再一次看向窗外,合上桌上的《人間失格》,遞給顧淮之。
他說:“不用回家了,我看見他了,站在合歡樹下面。”
顧淮之心裏一慌,順着徐行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周圍的景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外頭是一個規模不小的超市,門邊挂了個小黑板,寫着今日特價的字樣。
超市旁還有棵很高的合歡樹,粉紅色的絨花綴滿了枝頭,看着就覺得香氣撲鼻。樹下還有個人,是十幾歲的王向前。他穿着一身校服,拿着瓶未打開的北冰洋汽水,朝徐行招手。他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在叫徐行的名字。
徐行笑了。
不同于之前在顧淮之面前露出的禮貌笑容,這時候的他更接近于老照片上那個拿着汽水的少年,眼睛裏閃爍着溫和的光。
他朝他跑了過去,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這是七樓!”顧淮之右眼皮狂跳,他知道窗戶外面根本沒有超市和合歡樹,它們已經被拆掉了,眼見所見不過是徐行的幻覺。
來不及多想,顧淮之忙蹿上窗臺去拉徐行。
徐行動作太快,顧淮之還是慢了幾秒。他拉住他的時候,徐行已經跌向了窗外,下墜是産生的力瞬間将顧淮之也帶了下去。
他們一起掉下了七樓。
☆、望春風(32)
顧淮之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一列停在身側的火車。火車的門開着,很多人從車上下來,彼此擁擠着走向了出站口。他并未完全清醒過來,記憶停在了和徐行一起墜下七樓的場景。巨大的失重感使他全身肌肉都微微痙攣。
“醒啦?”
顧淮之聽到這個聲音,心裏徹底踏實了:“你不是出差去了嗎?”
“我路過漁陽,感覺你在附近,從天上下來轉一圈,不耽誤正事。”趙素衣偏過頭笑,“淮之哥哥,我背着你是不是特別舒坦?”
宣宣翻了個大白眼。
“我出門之前應該多吃兩碗飯的,給你增加點負擔。”顧淮之搭在趙素衣肩膀上的胳膊動了下,“放我下來。趙總,你知道徐娘娘在哪嗎?如果有人對一面普通的鏡子許願,她會回應嗎?”
“知道,”趙素衣停下腳步,“徐娘娘是寄生在鏡子裏的鬼,向來喜歡借鏡子來窺探人類的生活,偷聽每戶人家的秘密。嚴格來說,有鏡子的地方,都可能出現她。平常沒事的時候,少跟她打交道,徐娘娘小小年紀不僅八卦還是個謊話精,她喜歡回答人們的問題,但答案都是現編的,九假一真。”
“徐行和王向前的事情宣宣跟你講了嗎?”顧淮之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我猜徐娘娘知道徐行在哪,他向她許了一個願望,實現了。”
“阿宣都告訴我了。”趙素衣瞟了眼宣宣手裏的傘,“淮之,徐娘娘再怎麽樣都是只登記在冊的惡鬼,不是為愛發電做慈善的。對惡鬼的許願其實應該稱作為交易,需要一定代價。徐行要是自己心甘情願和徐娘娘交易的,那誰也管不了。”
“我知道。”顧淮之思索片刻,繼續往下說,“我在夢裏還看到了皮影形态的少女,她手裏拿着一面鏡子,說要告訴我線索。然後我就被鏡子吸入了一個奇怪的世界,看到了徐行的過去。她是不是徐娘娘,為什麽會透露給我線索?”
“我哪知道?”趙素衣嘴上這麽說,心裏明鏡似得。徐娘娘是只很“皮”的鬼,她的名字是上輩子的顧淮之勾掉的。以前拽上天了的老板忽然被免了職位,變成了只弱雞。員工徐娘娘不免起了“調戲”前老板的念頭,“調戲”之餘,也間接彙報下徐行的情況,小小地表達一下忠心。
這時候,她說不準都備好了熱茶糕點,等着顧淮之上門了。
離開火車站之後,顧淮之對趙素衣說:“把徐娘娘的住址給我,你先去彙報工作吧,早出發早回來。”
“我不着急。”趙素衣上去是挨雷劈,他是真的不着急,“今天到了就行,我跟你一起去。”
顧淮之側目凝視趙素衣,此時楊柳葉下有風揚起,搖動滿地斑駁樹影。恍惚間,顧淮之又聞到了“男友香”的味道,若即若離的香氣混在陽光裏,混成了一股別樣的暖意。
“那就一起去吧。”顧淮之雙手揣兜,轉過頭正視前方的道路,走在了趙素衣的前面。
“你踩風火輪了蹽那麽快,你知道路嗎?”趙素衣加快腳步,跟上了他。
徐娘娘開了家奶茶店,店鋪位置就在漁陽市一中旁邊。他們去的時間正好,學校還沒放學,店裏還沒有什麽人。
徐娘娘大名叫作徐平生,小名鄭兒。十七八九歲的模樣,穿着小白裙子,身高一米五左右。她正低頭沖制飲料,聽到有人推門走進來,頭也沒擡:“不好意思,今天暫不營業。”
“連我們也不招待了嗎?”趙素衣靠在櫃臺旁邊,單手拖着下巴,“徐平生,給我也整一杯。”
徐娘娘撇了他一眼,随手拿起塑料杯子,轉身從飲水機裏接了一杯子熱水,“哐”地撂到趙素衣眼前:“多喝燙水!”
“啧啧啧。”趙素衣端起杯子,吹了吹騰騰的熱氣,擡眼看了看徐娘娘,低頭笑,“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來找你吧?”
“知道。”徐娘娘用托盤端起一盤小蛋糕和兩杯果汁從櫃臺後面走出來,她把東西放在桌上,對顧淮之眨眨眼,笑道,“我最喜歡回答問題了,想問什麽坐下說。”
顧淮之開門見山:“徐娘娘,我想打聽下徐行在哪?”
“哎呀,徐行。他和他男朋友從前經常到我的店裏買飲料喝。”徐娘娘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輕敲桌面,随後從身上摸出一個打火機打着,面露思索神色,“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是不是應該把王向前從傘裏放出來?他也是當事人。”
王向前是離魂,體質比普通鬼怪還要弱些,更加畏懼陽光。宣宣抱着王向前栖身的雨傘,走到奶茶店的門口,發現了鲛绡織成的簾。她伸手拉開簾子,遮擋好陽光後,打開雨傘放出了王向前。
徐娘娘抹了下臉,模樣變幻成了之前顧淮之見到的皮影少女,一張臉塗着厚厚的□□底,濃墨重彩。
王向前視野裏的大部分區域都是漆黑,借着一點螢火似得微弱火光,看到了徐娘娘。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徐娘娘,神情略顯詫異:“徐娘娘怎麽在這裏?”
“這是我的店。”徐娘娘擡起手擦了下臉,又變回之前清純少女的模樣,她對王向前笑笑,“返魂香還好用嗎?”
“你是......?”王向前認出她奶茶店老板的身份,神情更加詫異了。他一雙眼皮都在輕輕跳動,像是街道上在風裏瑟瑟的葉子。
“多謝照顧我的生意。”徐娘娘身子往後一仰,懶洋洋地靠在了椅子靠背上,慢吞吞地開口,“你要找徐行在哪兒,其實我一開始騙了你。這也是徐行本人的意思,他對我許了個願望,并不想讓你知道。”
“什麽願望?”王向前咽了咽唾沫,緊張起來。因為他未能遵守約定回到家裏,害怕徐行會對徐娘娘許下永遠不再見他的願望。
“那時候徐行一個人在家裏等你,他抱着你送的那面鏡子,對我許願,希望可以跟你好好在一起。”徐娘娘不緊不慢地說,“徐行這輩子意外身亡,沒辦法在跟你在一起了。但是他對我許了願望,作為我今年的第一個客戶,我多少都要照顧一下。”
徐娘娘拿了塊小蛋糕吃:“王向前,你一個月前遭遇了場車禍,為什麽毫發無損還活蹦亂跳的,心裏就沒個逼數嗎?”
“不是長生燈?”宣宣問,“長生燈才能給別人續命的。”
“不是,徐行是自殺。他這輩子的陽壽可沒用完,轉給了王向前。”徐娘娘笑,“長生燈可是頭號違禁物品,不僅能奪點燈人的壽命,還能奪旁人的氣運。它怎麽制作的至今都是個迷,再說徐行都死了,怎麽點燈?”
“徐行把餘下的命送了你,某種程度來說,你是在替他活着。”
趙素衣在旁邊喝熱水,沒插話。
徐娘娘說:“轉接壽命是不合規矩的事情,要是被發現,我就得提前退休了,只好先勾掉了徐行的名字,等風頭過去在加上。”
宣宣皺眉:“你怎麽能勾掉鬼怪名字?”
徐娘娘神色平靜:“殿下的照骨鏡在我這裏,它的厲害,神君以前也體會過。我自然有我的辦法。這不是什麽好事,辦法我就不說了。”
徐娘娘打量王向前幾眼:“徐行是個未登記在冊的黑戶,我走了關系,僞造了個身份先送他到了冥界等你。等到你死了之後,我再讓你們一起投胎,也算完成了徐行的心願。”
“為什麽一開始沒有告訴我?還要給我返魂香?”王向前不解。
“我這些違法的騷操作,能叫你知道?”徐娘娘哼了聲,“要不是你今天帶這幾個人過來為難我,我還不會說。”
“王向前,你記好了,你後半輩子是徐行給的。他告訴我,他喜歡到外面看名山大川,想吃各地的小吃,想好好的活下去。他沒有完成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替他完成。”
“好啦,事情我都說完了。你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徐娘娘從椅子上站起來,“恕不遠送。”
趙素衣放下盛有熱水的杯子,來到王向前身前,拿起桌子上的黑傘:“回家吧,以後好好生活,別辜負了他。”
王向前遲疑片刻,接過了黑色雨傘,點燃了返魂香。
這股奇異的香氣将引他找到回家的路。
“那我們也走吧。”趙素衣自然而然地牽上了顧淮之的手,端了盤徐娘娘的蛋糕,離開了奶茶店。
正逢暖春,不遠處有棵海棠,繁茂的葉子呈現出由嫩綠到深綠的過渡顏色,枝上零零落落地開着淺紅的花,像是藏在雲翳裏的星星,一樹綠肥紅瘦。
可惜海棠無香。
顧淮之和趙素衣從花下走過,沒多遠,就停下了腳步。
顧淮之的胳膊搭在趙素衣的肩膀上,他看着王向前撐了傘漸漸走遠的背影,問:“王向前走了,我們回奶茶店嗎?”
宣宣:“回去做什麽?”
趙素衣拍宣宣的腦門:“虧你還是個黃泉公務員,徐平生在說謊。”
作者有話要說: 媽媽查出乳腺癌前幾天動完了手術,這一陣都在往醫院跑,摸魚更新。開始沒想說這件事,但是我又鴿了日更,得有個交代
☆、望春風(33)
徐娘娘重新倒了杯水,她看到返回來的三個人并不意外,臉上還帶着笑容:“坐吧。”
趙素衣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徐娘娘的面前。他看着她,目光平靜:“可以說真話了嗎?”
“可以。”徐娘娘端起小茶杯抿了一口,“不告訴王向前,這也是徐行的願望。我很喜歡我這第一個客戶的。”
“神君,你知道的,我是鏡鬼,有鏡子的地方就有我。我可以借着鏡子去窺探每戶人家的生活。王向前和徐行他們經常來我的店裏買東西,我知道他們兩個的關系,好奇他們私下裏的相處方式,經常會在家裏偷偷看着他們。”
徐娘娘不自覺地笑,一雙眼睛亮盈盈的:“那時候真好啊,家裏總是有笑聲。王向前還拉着徐行跟他拜天地,還說讓我做個見證。我當時還挺高興,我是個入不得輪回的惡鬼,頭一次見證感情呢。”
“我早已和殿下的照骨鏡融成一體,借它的力量,有時候也能聽到人的心聲。我知道了他們彼此間的小秘密,原來他們高中時就是互相喜歡的。因為徐行,王向前是想好好學習,以後能追上徐行的,他的第三次大過是因為徐行被記的。之前有次跑早操,他們一起教訓了一個滿嘴流氓話的男生。那個男生一直懷恨在心,想要報複,打算先捏個軟柿子出出氣。”
顧淮之:“這事讓王向前知道了?”
徐娘娘點點頭:“王向前被開除離開學校,回到家後一直在哭。還連夜給徐行寫了封情書,只是沒有膽量送出去。徐行有一個上鎖的小盒子,裏面寫的也都是小情書,同樣沒有送出去。”
“後來王向前将和徐行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家人,希望家人能認可這段感情。想法很好,但是他也沒有料到,他的家人們勸不動王向前,就轉而去騷擾徐行。徐行對他們來說是外人,所以也不用留什麽臉面,只要徐行肯分手了,做什麽都無所謂。”
“都是自私鬼。”
徐娘娘嘆了口氣:“再後來徐行丢了工作,去醫院查出了抑郁症。他平常就在家裏看書。他最喜歡的一篇文章并非《人間失格》,而是《女生徒》,因為一段話。”
她略一停頓,慢慢念出了書上所寫內容:“‘我好愛這世界。’我熱淚盈眶地想。注視着天空,天空慢慢改變,漸漸變成了青色。我不停地嘆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這時候,樹葉、草變得透明,已看不見它們的美麗,我輕輕觸摸草地。好想美麗地活下去。”
“我可以聽到徐行心裏的話。他說,他也好想美麗地活下去。”徐娘娘的聲音低落下去,“徐行真的是個很矛盾的人。一面想美麗地活下去,一面卻又害怕。我記得前一陣潘女士摔傷了腿,王向前回到老家照顧她,和徐行約定好半個月之後回來。可惜,王向前沒有遵守約定。在那期間,潘女士還邀請了幾個女孩子到家裏。”
“徐行的精神狀态已經很不穩定了,時不時出現幻覺,家對他而言也不再安全。他經常哭,同時也怕自己極端下做什麽蠢事,把家裏的窗戶全部鎖上了。所以當我得知徐行是跳樓自殺,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
她喃喃地說:“徐行那麽想活下來,他一直等的王向前也沒有回來,怎麽會自殺呢?”
“我利用職務便利找到他徐行的魂魄,問他為什麽。他說自己犯了傻,看到窗外王向前的幻覺以為是他回來了,想去找他,結果忘記了自己在七樓的事情。”
“我還能說什麽?”
“于是我問他,有沒有什麽想實現的願望?我清楚記得徐行答應了王向前,等有時間會到我的廟裏去一趟,徐行卻回答說沒有願望。我是鏡鬼,什麽事情都瞞不過我的。我知道他在說謊,就問,你不想和王向前長長久久在一起嗎?”
“他說想,但不想再當人了。下輩子當一株花花草草被王向前養在盆裏。或者當個什麽小動物,看着王向前就好了。”
宣宣問:“那後來呢,徐行去了哪裏?”
徐娘娘語氣平靜:“後來王向前出了車禍,徐行成了他的燈。”
顧淮之心頭一跳:“什麽意思?成了他的燈是什麽意思?”
“不用找徐行啦,找不到的。”趙素衣忽然開口,他看向徐娘娘,“鬼魂不能點燃長生燈,但他們可以變成燈。真正的長生燈制作方法并不難,是吧?”
“不難。”徐娘娘接過話,“關于長生燈有這麽一段故事。傳說秦王村從前有個叫做鄭兒的姑娘,那一年村子裏爆發了瘟疫,無藥可醫。鄭兒不想染病的父母親人受苦,狠心殺掉了他們。她很愧疚,自殺後變成了厲鬼。”
“變成厲鬼的鄭兒敲響了白龍鼓,得到了照骨鏡,消滅了村子裏的疫鬼。按照和白龍的約定,她應該回黃泉去了。而出發前,她的小情郎來找她,希望她可以留下。”
“鄭兒只好把自己變成厲鬼的事情告訴了他,她早晚灰飛煙滅,希望小情郎不要再想她了,找個合适的姑娘一起生活。鄭兒離開後,白龍告訴她,她的小情郎在村子裏給她蓋了一座廟,希望她有了這些人間香火,能免于灰飛煙滅。”
“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年,鄭兒的小情郎去世後來到了黃泉。他說鄭兒怕疼,詢問白龍有什麽辦法可以讓鄭兒不遭罪。白龍回答他,辦法有,需要點一盞燈,心甘情願将生生世世的壽命和福報轉給鄭兒,氣運疊加,鄭兒能成個善人,将不同于普通的惡鬼。代價就是小情郎的魂魄成為燈。”
“成為燈啊,這是徐行的願望,他可以一直和王向前在一起了,不用再被嘲笑指責。燈會陪着王向前,從某種角度來說,徐行和王向前變成了一個人。徐行說,自己還有很多沒來及去做的事情,以後都交給王向前吧。他會替他好好活下去,好好瞧一瞧廣袤的世界。”
“不用找徐行了。”徐娘娘重複一遍,“他是王向前的燈,點再多的返魂香,也找不回來了......”
潘岳何須賦悼亡,人間無驗返魂香。
作者有話要說: “潘岳何須賦悼亡,人間無驗返魂香。更憐三載窮途淚,猶灑秋風一萬行。”——馮夢龍《情史類略·卷十三情撼類·張璧娘》
☆、望春風(34)
王向前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見到了寄身在鏡子裏面的徐娘娘。他想要找到徐行,徐娘娘交給他一盞白紙紮成的燈籠,燈籠裏燃着一塊奇異的香料。
徐娘娘說,香料的名字是返魂香,帶着它可以令人靈魂出竅見到鬼怪的世界,但要在香燃盡之前回到身體,否則就會成為迷失在陰陽兩界的孤魂野鬼,既找不到徐行,也回不了家。
王向前迷迷糊糊地記得自己提着返魂香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兜兜轉轉,最後他回到了漁陽,再次看到了徐娘娘。徐娘娘說,徐行在等着他,希望他可以替徐行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王向前心中一動,睜開眼睛,看到了印在淺藍色窗簾上的陽光。他從床上走下,拉起了窗簾,給窗臺邊的綠蘿澆了些水。
綠蘿很茂盛,枝葉都朝向湛藍色的天空生長。王向前打開窗戶,陽光裏的風瞬間迎面而來,帶來清新的空氣的味道。
緊接着,王向前打開書櫃,翻看徐行看過的書。他找到了一篇叫做《蟋蟀》的文章。
“——我要和你分手。你滿嘴都是謊言......可我也知道,自殺乃是頭號的罪惡,所以我要和你分手,按照我認為的正确活法,來試着努力活下去......好好工作,默默無聞,過貧窮而節儉的生活,沒有比這更惬意的事了。”
旁邊有徐行用黑色碳素筆标注的文字:“這麽看來,我比故事裏的主人公要幸運得多。我的王先生很好,他不會對我說謊,在某些方面可以說是個很老實的人。我也不會和他分手。以後我們一起好好工作,當幸福的普通人,養養花,養養貓,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求大富大貴,跟他一起,我就覺得惬意。”
“自殺真的是頭號的罪惡。雖然我有時候恐懼明天,害怕明天會遭遇不好的事情。但是一想到這個世界還有人愛我,那麽明天依然存在着希望的。”
“他愛我,所以我不能讓他為我難過。如果他回來找不到我了,那該多傷心。我不能丢下他一個人,那樣太孤單了,我會陪着他的。”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他的前面,這可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不能和他一起慢慢老去,做一對快樂的老頭子了。萬一我哪天真的不在了,希望王先生能經常想一想我。對了,還要留一句遺言:
“王先生,好好照顧自己吧。”
王向前合上了書本,将它放回到書櫃,向往常一樣洗漱和打掃屋子,做完這些後,他拿出了自己和徐行的合照,找出那張被裁剪成“結婚證”的紅色硬卡紙,把照片貼了回去。
照片中,粉色的合歡花占據了大片的空間,形似含羞草的葉子在風裏伸展開,投下了一片一片細長圓潤的影子。距離合歡樹不遠的地方有家超市,幾位身形模糊的學生抱團聚在門口。
十幾歲的他和十幾歲的徐行立在樹下,他勾着他的肩膀,兩個人親密地挨在一起。王向前不禁伸出食指摸了摸照片中徐行洋溢着喜悅的臉,也許是被徐行的情緒所感染,他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王向前盯着照片看了許久,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春風搖動了合歡花的香,他買了瓶汽水給徐行,提高聲音一喊徐行的名字,那個少年就會逆着光向自己跑來。
真好看,他想。
良久之後,王向前放好制作粗糙的小紅本子,看了眼表,已經快要十二點了。他揣上些零錢,走到門口處換好鞋,側着頭看向卧室的方向,問:“徐老師,今天中午想吃什麽?”
王向前眼含期待地等待了一會,沒有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他低下頭,有些不敢再看卧室的方向,嘴角漾起苦笑:“我知道了,買個菠蘿,我會早些回來的。”
王向前鎖好門,離開了單元樓。
他走在街道上,見草叢裏一株淺粉色的花開得漂亮,便折下了那花,打算帶回家給徐行看。花好看,想必徐行會喜歡。
王向前仔細地拿着小小的花朵,滿足起來。
他走到水果店,挑了個大菠蘿削好,然後又去了菜市場,挑了些炸串。今日買炸串的人很多,老板有些忙不過來,着急之下不小心碰掉了一串魚豆腐。樣貌姣好的老板娘微微蹙眉,伸手錘了老板一下。
有個熟客就開玩笑說:“哎呦老張,你看你這一天天,不僅忙活,還得挨嫂子打。”
老板便笑:“這是我媳婦,打是親罵是愛,她不打我難道打你?做夢!”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