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都讓我渾身上下不自在,有一種被人強行扒開傷口暴露在空氣裏的疼痛感,胸口發悶,有些喘不過氣。
我讨厭這種感覺。
圍觀的人等待着我回答潘女士,我偏偏不。
潘女士見我不說話,大概是以為我要死不承認了。她從衣服口袋掏出她的手機,高舉起來向人展示前幾日她與我的聊天記錄,逢人就給遞過去,說:“徐行,這些話可都是你自己跟我說的。就你這樣的,當個小狐貍精勾引男人,拉着我兒子往火坑裏跳!”
王先生的樣貌與潘女士有幾分神似,我慶幸他并未繼承她的刻薄。我和他吵架,再怎麽樣他都會顧忌我的感受,不會和潘女士一樣的作踐我。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我覺得我沒有錯。同樣是愛,憑什麽我不可以?
就因為我喜歡的是一個男人嗎?雖然我沒有生孩子的本事,但我願意和他組成家庭,愛他、敬他,一起在兩萬天的日子裏慢慢變老,一起共享餘生。
這時候突然有人跳出來,說:“你們不能在一起!”
去你媽的。
我不服!
潘女士又狠命拽住了我的袖子,她瞪着一雙眼睛,說出來的話好比深冬時刮起的風,泛着凜冽的寒氣:“徐行,你還是個老師?你這個樣子怎麽為人師表?你能教出什麽好來?除了我兒子,你是不是還想禍害其它的人?你這個神經病,怎麽樣才可以離我們正常人遠些?!”
信口雌黃。
對于我而言,潘女士所說的這幾句話,就是一把一把的磨得雪亮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割我的肉,要把我當衆淩遲處死了。這一刻,我清晰感覺到了來自周圍的無形壓力,逼得我心口發悶,更加透不過氣了。
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們在我的視野裏扭曲成類似于早期掌機裏的方塊小人。有風吹過,花草樹木抖動着發出窸窸的碎響,聽上去就像人的笑聲一樣刺耳。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家裏。我覺得自己是只蝸牛,家是我的殼子,只要鑽到那與世隔絕的殼子裏,我就會變得非常非常安全。
我用力推開了潘女士,看着她腳步踉跄地跌座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心裏湧起了種報複後的快意。潘女士很快就站了起來,她被又被我氣得夠嗆,左手伸出根手指頭,顫顫地指着我:“徐行,你怎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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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個氣急敗壞的小孩子,詛咒我去死呢。
我也像個氣急敗壞的小孩子,回答她:“偏不!”
我聽着她對我的謾罵,轉身離開了學校。這一路我走得很慢,到家之後胸悶的感覺也沒有緩解,頭也疼了起來,更沒胃口吃飯。我知道自己大概是被潘女士氣出病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沒處理買回來的土豆和菠菜,只是用鹽水泡好菠蘿切成小塊盛進碗裏。我尋了個小瓶子插l入我折的花,把它和菠蘿一起放到進門就能看到的醒目位置後,回卧室睡了。
我睡得并不踏實,一閉眼腦海裏就自動浮現潘女士的臉,她嘴巴張合,不停地說:“徐行,你去死吧。”
煩得像夏天的蚊子。
我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開門聲,應該是王先生回來了。我應該去接一接他,但我實在是難受,動彈了下就又躺會原處。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走進卧室,就将被子蒙在頭上,一雙手扒着被子邊角,露出一雙眼睛看他。
我問:“你看到花了嗎?”
他說:“看到了。”
“好看嗎?”
“好看,你随手一折就是個好看的。”
我低聲笑,心裏說,王先生你真是個傻憨憨,花不是随手折的,我偷偷把瞧着最好看的那枝折下來給你啦。
我又問:“菠蘿甜嗎?”
他回答:“甜。”
甜味能叫人開心。他開心了,我也會跟着開心,就能忘掉潘女士了。
甜就好。
☆、望春風(22)
清早七點,我和往常一樣去上班。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我清楚經過了一夜時間,潘女士在校門口質問我的事情已傳遍了整座校園。
我的同事和我的學生見了我依然打招呼,不過他們看向我的眼神裏多了些耐人尋味的情緒,經潘女士一鬧,我和他們不再是平等的,或者說我已經算不得一個正常的人了,勉勉強強只能歸類于“患有神經病的靈長類”。
學校裏的人在私下裏議論我,我知道的。這些聲音對我而言像風一樣無孔不入,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讓我寝食難安。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議論的地方。”
或許,我在有些人眼中就是一只罪大惡極的怪物,早晚都會被代表正義的一方殺死。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在我眼中也是怪物呢,會吃人的那種。
算了,沒關系的。回家就好啦,只要他在家裏,我什麽都不會怕的。
我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裏,像往常一樣給學生們上課。半節課過後,有個女孩子站起身問了我一個問題。
昨日我撞見她在樓梯口上和幾個男生抽煙。我瞧着不舒服,過去呵斥了幾句,問了她和那幾個男生的名字。
那幾個男生不學好帶壞小姑娘,我告訴了他們班主任要好好修理。至于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孩,我給她留了面子,沒去告狀。只是趁着課間叫了她,吓唬了幾句。
此時,她在教室裏站起身問我:“昨天晚上有個出租車司機接你下班,我看見他親你了。徐老師,他是你什麽人?”
我每天下班時乘坐出租車回家并不是什麽秘密,但這個女孩完全就是在胡說八道。
我昨天一個人走回的家,王向前在隔壁市裏,他坐飛機來接我嗎?我從這個十六歲女孩子身上感受到了極大的惡意,倘若我戳穿了她的謊言,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我不清楚有幾個人會相信我說的話。
不承認是錯的,承認了竟也是錯的。
這件事簡直是荒誕得可笑。
我對她說:“滾出去。”
女孩昂首闊步地走出去了,她居然毫無愧疚。
下課鈴響時,我臉上維持着鎮定,收拾好我的書本,走出了教室。我步子邁得很大,就是想快一些離開,不想聽到他們議論我的聲音。我如同一只面目滑稽的猴子,被關到籠子裏,供人欣賞着。
我一路走到辦公室門口。門并沒有關緊,開了一條小小縫隙。我的同事們坐在裏面大聲地笑:“徐行,徐行那件事你們知道了嗎?剛剛那個瘋婆娘又來鬧了,口口聲聲地說徐行勾引了她的兒子,要向校領導讨個說法。”
“真的假的?”
“你說什麽真的假的?徐行找男人還是瘋婆娘來鬧事?”
“當然是徐行,他真的假的?”
“我覺得是真的,你不算算徐行今年都多大了?他過三十了吧?長得還俊,卻不找女朋友,這不明擺着有事情嘛。”
“不惡心嗎?”
“他家裏就不管?”
“我聽說徐行的父母早離婚了,都不在漁陽。他們不在也好,我要是徐行爸媽,得知兒子做了這惡心事情,非得氣死了。”
我希望被尊重,但這個詞語多用來形容那些傑出的人。像我這樣的異類,大概已經失去了被尊重的資格吧,适配的詞語僅剩下了一個惡心。
我應該推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狠狠扇說這話的人一巴掌,叫他永遠說不出話來才好。但我連推開這扇門的勇氣都沒有了,更何況做其它的事情呢?我心裏一陣失落,抱着寫有我名字的書本和資料,轉身離開。
我腦子裏空空一片空白,胸口悶疼,漸漸讓我喘不過氣來,只好慢慢地走。可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才好,今天還有我的課,我也不能回家。
如此漫無目的地走了片刻,我的手機忽然響了,來電顯示為我的老師,現在市一中的領導,平時也對我多有照顧。我接起電話,裏面不出意料地響起了他氣憤的聲音,問我:“徐行,是不是真的?”
我說:“是。”
他沒料到我會這樣毫不掩飾地承認,語氣稍顯驚異:“你怎麽...你怎麽做出這種事情?你是個好孩子,老師信你只是一時糊塗,只要你說句不是,現在這些都不是問題......”
我不是好孩子,我其實是個自私鬼。小時候我的表哥出了意外,和人争執時不幸被水果刀刺傷。這是大事,得到消息的父母就要帶我回鄉下。我當年很喜歡到鄉下玩,生怕父母不去,心裏就想:“表哥千萬別沒有事,沒有事的話,我就不能回老家玩了。”
後來我表哥死了,我成了好孩子。誰也不知道我這個好孩子心裏産生過這樣惡毒的念頭,我的家人和老師對我只有稱贊與誇耀。至于我可憐的表哥,除了每年清明或祭日,極少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了。
對于我的老師而言,和一個男人交往,是我人生唯一的污點。
我知道,只要我和王向前分手,我就還是大家眼中的那個沒有缺點的好孩子。但我的自私不允許我這樣做,我覺得自己就是《羅生門》裏那個拔死人頭發做假發賺錢的愚昧老婦,自私得理直氣壯,最終卻被落魄的家丁扒去取暖禦寒的衣服。
報應。
我笑了笑:“老師,我要上課了,先挂了吧。”
我強行挂掉了電話。
我的王先生說,他想在陽光下和我牽手,我也想。雖然這一舉動在大衆眼中是“在陽光下犯罪”,可我願意背負上這樣的罪名。因為我這個自私鬼認為愛并不是罪,這樣美好的字眼啊,怎麽會是罪呢?
晚上下班時,王向前一如往常那樣來接我。他站在出租車旁邊,隔着人群,對我招了招手。
我對他笑,大步過去拉他的手。頭頂的陽光明亮,我看到我和他的落在地上的影子,緊密地挨在一起。
王先生倒是有些驚訝地看向我:“徐行?”
我感覺他好像不太高興,抓着他的手也松了些:“你怎麽了?”
“我有事情想問你。”
我一頭霧水坐上王先生的車:“你要問我什麽?”
他系上安全帶,看了看我:“徐行,剛剛我在家裏找出了張銀行卡,卡號和那個所謂的房東的一模一樣,在你的抽屜裏。我就是想問問你,你一開始就騙我,有意思嗎,很好玩嗎?”
☆、望春風(23)
他誤會我了。
我連忙解釋:“你的錢都在卡上,我沒有花。”
他說:“不是花不花的問題,如果我這次沒有發現,你是不是打算騙我一輩子?我早些年問你,為什麽房東從來不露面,你就編瞎話哄我。我看起來很好騙嗎?”
我頭疼,好不容易緩過來的胸悶感被他這句話勾了起來。是,我當初的确是騙了他,因為我想騙他和我一起住,怕他好面子不樂意住我的房子,我才騙他的。後來我們在一起了,這件事我也沒放在心裏,卡上的錢我也沒動過。
這件事的确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
王先生笑了聲,沒說話。
他把我送回家之後,交代了句要開夜車後就出了門。我沒有胃口吃飯,躺在床上,明明累得想睡一覺,閉上眼,潘女士和我的同事、我的學生的臉就浮現出來。他們一起笑,一起喊:“徐行,你好惡心。”
我讨厭這聲音,聽到它,頭疼得更加厲害。
我意識到自己是生病了,趁着王先生不在,出門去了趟醫院。一圈看下來,醫生給我的建議是去精神康複科。
我去了,确診為抑郁症,好在不嚴重,能治。
我一時間有些想笑,我這個人愛看書,曾幻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是那一本小說?是《安娜·卡列尼娜》還是《傲慢與偏見》?但我想錯了,我這一輩子竟是《堂吉诃德》。
我從醫院開了些藥。
我回家找了幾個放糖果的小盒子盛它們,将苦味的僞裝成了甜味的。我潛意識裏不願意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訴王先生,他平日裏工作就已經很累了,再分花心思照顧我,實在太辛苦,我不想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
王先生是我夢中的杜爾西內娅。
我得的反正也不是什麽大病,按時吃藥,配合治療,不去想什麽煩心事,遲早會好的。
為了能早點好起來,我沒胃口,還是給自己煮了碗方便面當晚飯,吃完藥後就躺在了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再閉上眼睛,那些令我生厭的面孔再也沒出現過。
我一覺睡到天亮,起來收拾收拾去上班。今天學校要進行月考,安排了我去監考。座次是按照整個年級的學習成績排下來的,編號靠前的考場裏都是學霸,卷子他們基本都會做,用不着看。學渣則集中在後面三場,也不用看,反正他們都不會,菜雞互啄,用紙條傳答案也傳不出花來。
我和另一位老師被安排在倒數第二場,昨日那個問我問題的女生也在,她還笑嘻嘻地向我打招呼,我沒理她。
待卷子發下去之後,我坐在講臺看底下的學生們做卷子。這一場景讓我回想起了我和王先生在學習裏的時候。有一次我因生病缺考一次,導致了我月考時的座次被排到了倒數第一場。
王先生坐在我的對面,考試時對我擠眉弄眼,還時不時搓個紙團子扔到我桌子上,叫我救他狗命,還老趁着監考老師不注意,抻着脖子拉着長聲音輕聲喊:“徐行,寶貝兒,爸爸,給我看看你的答案呗。”我被他騷擾得沒辦法做題,撕了一角草稿紙把填空和選擇的答案寫給他。
“謝謝爸,兒子祝您金榜題名!”王先生還沒來得及撿我丢在地上的紙團,監考老師先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快速來到他面前。
王先生沒辦法,就把小紙條踩在了腳下。
監考老師鐵青着臉:“你交頭接耳做什麽呢?”
王先生無辜地說:“沒有交頭接耳,我念題目呢。”
監考老師冷笑:“我頭一次見念題目不看卷面看旁邊同學的臉的。怎麽着,你瞧他好看是嗎?”
“是呀老師,我旁邊這為位徐同學是我們年級級草,一堆人對他一見鐘情。我要是個女的,也天天給他寫情書,非他不嫁了。”
他第一次明着誇我,我沒忍住,笑了。
“廢話少說,把你腳擡起來,我看底下有什麽。”
我丢給王先生的小紙條就在他腳下,我替王先生擔心起來。我是個自帶好孩子濾鏡的人,就算是被抓了作弊,也不會被苛責太過。反倒是王先生,又要得零分了。
我稍稍側過頭,去看王先生。
王先生緊張地咽咽嗓子,賠笑道:“老師......”
“別跟我廢話,擡起來!”
王先生見蒙混不過去了,梗着脖子,不情不願地擡起腳,一副從容赴死的模樣。
但是他腳下什麽都沒有,我們三個都愣了。
王先生反應很快,他得了便宜賣乖,無辜地說:“老師,我剛剛真的就是在念題目。”
監考老師低着頭,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也沒有找到我給王先生的紙團。他瞪了王先生一眼,滿臉氣憤:“別嬉皮笑臉的,好好做題!”
王先生瞧老師走遠,翹起腿,悄悄看了眼鞋底,把紙團扣了出來。他沖我輕聲笑:“老天助我,這寶貝卡在我鞋底縫裏了。”
我也看着他笑。
那時候真的很開心呀。
我坐在講臺上看着下面的學生,忽然,我發現那個女生在和她前面的學生遞紙條。我走過去,敲了敲她的桌子:“拿出來。”
她對我嘻嘻地笑,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将搓得有些起毛的小紙交到我手上:“徐老師,我沒作弊。”
我不知她哪裏來的勇氣說自己沒有作弊,拆開紙條,上面寫的不是我想象中的答案,而是幾句話:
“徐老師,你男朋友真的是出租車司機啊。這次我可真看見了,你去牽他,他還怪不情願的。老師,你不知道自己那個熱臉貼冷屁股的樣子,真好笑呀。”
“徐老師,是不是人家根本不喜歡你,看你可憐才跟你一起的?”
我的好心情被她的幾句話毀了幹淨,腦子裏不斷回想王先生昨日與我冷戰的場景,我騙了他,他一定很難過,連多餘的話都不肯對我說了。我的負罪感越來越重,有些心慌,趕緊把紙條撕了,問那個女孩:“你很讨厭我嗎?”
女生轉着筆,點點頭:“你管我的私事,我也要管你的私事,不然不公平。”她又望着我笑,“徐老師,你要轟我出去嗎?或者是請家長?”
我當了好幾年老師,第一回見到這樣嚣張跋扈的學生,一次又一次地挑釁我。我也笑:“我不轟你。我如果轟你出去,你同學要是問你怎麽回事,你就會添油加醋地說自己是如何被我冤枉,公報私仇。你的同學會說我蠻不講理和不知廉恥,你會成為敢于反抗的‘了不起’的人物,吸引大家的目光。除非你真的作弊,否則我不轟你出去,你省省心,老實做卷。”
她不笑了,我卻一點也不高興。
我喜歡王先生。可我之前一直都不曉得“喜歡”這個詞語,可以淪為成他人攻擊我的刀子。其實都怪我天真,看了幾篇小說裏寫的愛情故事,我就信了,信了愛是平等美好的。但現實生活告訴我,它并非人人平等,公主和王子可以被祝福,王子和王子就該被詛咒。
被人詛咒去死。
漫長的一個半小時結束,我和另一位老師去收卷子。在這個過程裏,那位老師躲避着我,生怕被我傳染上什麽可怕的病毒一樣。
呵。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昨天寫着寫着,可恥地睡着了。一睜眼,天亮了,我的媽太恐怖了,今天說什麽也不能打盹了。
☆、望春風(24)
沒過多久,校方告知我被停職處理。潘女士又到學校裏鬧了,這次不僅有她,還有幾個家長,他們認定我這個作風不良的神經病會教壞他家孩子,要求我卷鋪蓋走人。
我教書教得挺好的,還得過獎呢,市級優秀。從前還有好多家長把他們的孩子往我教的班級裏塞,或是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時間私下裏給孩子補補課。
如今全變了,我是神經病,學校裏沒人再需要我,留下來只會影響學校的聲譽,要我走了。我對此也沒有異議,會來到辦公室準備收拾收拾走人。然而我并沒有什麽值得收拾的東西,接了點水,澆了澆我養的綠蘿。
它長得很好,綠油油的莖攀着花架子,每一片葉子都朝向陽光。
我看見我的桌子上放了一顆糖,草莓味的,旁邊還貼了張小紙條:“下午好,徐老師>3<。”六個字寫得玲珑娟秀,應該是個女孩的筆體。
我不曉得她是誰,不過有膽子在這個時候還跑來偷偷關心我,想來是個溫柔可愛的小姑娘,她不出現在我面前,也是對我的一種尊重。
說實話,我和王先生其實不需要有人義憤填膺地站出來為我們辯解,畢竟這世界對我們包容太小,盡可能少地暴露早人前,是對我們最好的尊重。
我拿起筆在紙條後面附上了一句:“你也下午好,謝謝你的糖>3<”
我清楚自己這一走,可能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小姑娘了。我帶走了她送給我的糖,它能時時刻刻提醒我:“徐行,還是有人關心你的。”
兩點半的陽光正好,我慢慢走在街道上,路過了家水果店。店門外放了很多未削皮的菠蘿,我記得王先生前幾日說菠蘿好吃,就挑了個大的,讓老板削了皮,帶回家給王先生。
我才進家門,就收到了王先生發來的一條信息。他告訴我,晚上他在市裏工作的姐姐要到家裏串門,她想要見見我。因為潘女士,我對王先生家人的印象實在是不好,我心裏不安,卻還是回答:“好,今晚不用到學校接我了,我早點回去,順道買點東西。”
王先生也回答了我一個好字。
我看着我和王先生的聊天界面,期盼他能在和我說些什麽。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也沒再跟我聊聊天。我一分心,切菠蘿的刀直接劃到了手指上,還好傷口不大,用創可貼貼上就行了。
我弄好菠蘿,在書房裏看了會書,估計着王先生快要回來了,出門到附近的餐館裏點了幾個菜帶走。
我回到家,剛把熱騰騰的菜盛到盤子裏,放在書房裏手機就響了。我以為是王先生打來的,興沖沖地去接,結果來電顯示是我的父親。
老徐和張女士離婚各自組成新家之後,除了逢年過節跟我打幾個電話,平常時候再無聯系。我下意識看了眼日歷,今天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節日,想不透老徐為什麽打電話給我。
我接通了,老徐那怒氣沖沖的聲音怼到我耳邊:“徐行!你是怎麽回事?跟個男人搞在一塊?!”
我猜是我的老師把事情告訴了老徐。老師他說不動我,又不忍心看我丢了大好的工作和前途,可能想靠着我的家長把我從“泥潭”裏撈出來。
他繼續說:“你可以啊徐行,把自己工作都搞丢了!傳出去像什麽話,咱家的臉都被你丢幹淨了徐行!以後別人提起我,就會說,我兒子是個神經病,我是神經病他爸,你叫別人怎麽看?”
“爸,我......”
“不用解釋。”老徐打斷了我,“對方的家長都到學校裏鬧去了,口口聲聲說你勾引她兒子,那聊天記錄裏面你還一副勾引人家了不起的模樣,你不要臉,咱家裏可要臉。你現在趕緊給我老老實實找個女朋友......”
我把電話挂了。
老徐說的話我實在不喜歡,關了機。我靠在沙發上,看看表,再看看門口,想王先生什麽回家,我迫不及待要見他。
快七點的時候,我把菜放到微波爐裏熱了一遍。又試着炒了個土豆絲,不過太難吃,我就扔了。良久之後,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家裏的鑰匙共有兩把,我一把,王先生一把,不用說,肯定是他回來了。
我跑到門口,卻看到王先生很高興地牽着一個小男孩進門了,他瞧了我一眼之後就乖乖喊了聲:“徐叔叔好。”
這不免使我驚訝,問王先生:“這誰家的孩子?”
“我姐姐家的,姐姐她不來了,孩子吵着想來這兒看看,等會我就送他回去。”
“剛剛那話你教他的?”
“對,我教他的。我告訴他,進屋之後你看着誰長得好看,就對誰喊徐叔叔好。”
我明白王先生是想把我騙他錢這件事掀過去,用這樣的方式給我們彼此臺階下。我對他笑了笑:“還不快進來,立在門口幹什麽。”男孩一進門,撒歡一樣往屋子裏跑,東轉轉、西轉轉,像是再找什麽東西。
我怕他摔了,忙跟他拐進了裏面的卧室裏,問:“你找什麽呢?”
男孩想也沒想,說:“我聽媽媽和姥姥講,舅舅家裏養了只小狐貍,還說它是個慣會勾人的。我就是想看看什麽樣子。徐叔叔,它在哪?”
我打了個寒顫。我這“小狐貍精”的形象已經如此深入人心了,我雖然生氣,卻無法怪罪一個懵懂的小孩子。他這個年紀連“小狐貍精”是個什麽意思都不知道,或許只是無意間聽長輩談論過,一時好奇罷了。我心慌更甚,原來我已經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家長裏短的主角了。
我下意識想找我的藥,但我今天早上吃過了,不能再吃。
我緩緩神,對男孩說:“家裏沒小狐貍精,它前幾天調皮,從樓上跌下去摔死了。”
“哦。”男孩沮喪地看着我,“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它的。”
“對不起,叫你失望了。”
男孩沒說話,跑出去了。我來到衛生間,鎖上門看着鏡子的自己。我妄圖從自己臉上找出和“狐貍精”相似的地方,狐貍精都是妩媚多情的,我既不妩媚,也不多情,五官并非惹人疼惜的樣子,眼下還有黑眼圈,瞧着又病又憔悴,十分不可愛可憐。
我打開水龍頭,對着鏡子裏的我淋了一把水。鏡子裏的我立刻變得模糊不清,更醜了幾分。我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跡,對自己說:“你可真難看。”
隔着門,我聽到王先生和他小外甥的笑聲,他們都很開心。王先生一直都很喜歡小孩子,出去逛商場,他看到誰家的小孩子可愛,總忍不住上去逗一逗。然後向我感嘆:“徐老師,你看小孩子多好。你要是能給我生幾個就更完美了。”
明明是句玩笑話,我卻覺得難過。
大概是我太矯情了。
☆、望春風(25)
我整理了下衣服,推開衛生間的門:“吃飯嗎,我從外面買了炒菜回來,一會就涼了。”
“舅舅家不做飯嗎?”
“做,今天舅舅回家晚了,沒有時間。”
“徐叔叔不做飯嗎?我家平常都是媽媽做飯,媽媽不在家,就是爸爸做。”
“他不會,反正有我,他也用不着學做飯。”
我聽着他們兩人的談話,不自覺地開始幻想如果王先生沒有再次遇到我會是什麽樣子。他可能會遇到個漂亮姑娘,他們舉辦婚禮,收到所有親朋好友的祝福。婚後,王先生會有他自己的孩子,家裏再養上一只貓。那時候啊,潘女士會是個好婆婆,姐姐會帶着小外甥時常來串門,小外甥滿屋子亂跑,要看王先生養的貓。
他們會很幸福的,我渴望這種幸福。
這頓飯我吃的得心不在焉,王先生看出我不舒服,問我怎麽了,要不要去醫院。我這兩天沒出現過胸悶的症狀,說明我正在一點點好起來,不需要去醫院。我回答說有些感冒,不是什麽大病,沒幾天就能好的。
飯後,王先生收拾完碗筷,去送小外甥回家。我守着空蕩蕩的家,拿出那個不知名小姑娘送我的糖,一放進嘴裏,我卻不覺得有多甜。我重新把它包好,又想起我的藥。它們在我的書櫃裏。王先生不愛看書,他從來不翻我的書櫃,把藥放在這裏可以說很安全了。
我又吃了一顆,沒多久我就覺得困,躺在床上睡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有人叫我,一聲比一聲着急。睜開眼,看到王先生一臉緊張地盯着我,我不自覺笑:“你看我幹什麽?”
“徐行,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了?你如果是哪兒不舒服,你要告訴我。”
“我一個教書的,能遇上什麽事兒。不用太緊張,我就是感冒。這幾天我請了假,不去學校了。等過一陣我病好了,我們去看電影吧,好久沒去過了。”說了沒兩句話,我覺得口渴,說,“給我倒杯水。”
王先生端了杯水遞給我:“正好的,不涼不燙。”他看着我喝完水,又說,“徐行,我前幾天不應該沖你發脾氣的,錢你拿着挺好的,能幫家裏攢下來。我前幾天......”
他忽然不說話了。
我強打精神坐起來:“怎麽了?”
王先生緊緊抱住了我,低聲說:“前幾日我家裏開了個小會,說咱們倆的事情......我心裏不好受,不應該沖你發脾氣。徐行,我是真的喜歡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喜歡。當年我被開除的時候,我不想還你的書,只要不把書還給你,我就不算完全跟你斷了。”
“那你為什麽不肯把地址告訴我?”
“我都被開除了,高中都沒畢業,配不上你。”
“那你為什麽後來又說喜歡我?”
“我十年沒見你......徐行,他們都不知道我念書那陣兒就惦記你,我早就做好長期抗争的準備了,他們怎麽樣我都不會跟你分手,你也別跟我分,行不行?”
我聽着王先生祈求一般的語氣,心先軟了,忙寬慰他:“不管怎麽樣,我都和你一起。”
王先生這才顯得高興了些:“你記得嗎?念書的時候我給你在電視上點了一首歌,可貴了。那天我就想給你表白來着,但又沒敢說。嘿,我這孫子當的,當時要是說了我喜歡你,我不就免了幾年相思之苦了嗎?”
我問王先生:“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答應你?”
“你現在都在我懷裏了,為什麽不會答應我?”王先生又問,“那首歌怎麽樣?”
那首歌我記得,當年電視上盛行點播臺,只要花錢,什麽唱歌的、跳舞的、還有動畫片都能看。彼時是暑假,我正在家裏做作業,電話就響了。那會流行座機,我跑去接,一聽便知是王先生的聲音:“徐學委,你看電視,那個...那個點播臺。現在就看,我花重金給你點了首歌呢!”
王先生的語氣讓我眼前浮現出他着急的樣子,不禁笑了,立刻撂下作業,去打開電視。王先生給我點的還是一首閩南語小情歌,叫《望春風》:
“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遇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心內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