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頭望着它。
這一瞬光影變換,長長的樓梯不見了,畫裏的場景呈現在顧淮之眼前。他站在一間教室的窗臺邊上,窗戶大開着,秋季的風将淺藍色的窗簾吹得很高,嘩啦啦地響。
附近的居民區裏有人放歌,依舊是那首曲調歡快的《望春風》。
“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遇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想要郎君做枉婿,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采,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我開門該看覓。”
“月亮笑阮是憨大呆,被風騙不知。”
......
顧淮之在七層樓的窗邊,學校附近的景色盡收眼底。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河裏倒映着夕陽。如火的光輝半溶于粼粼水中,一道子紅,一道子藍。
和那副畫一樣的顏色。
顧淮之回頭向四方看,寬敞的閱覽室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發現那些可怖怪物的蹤影,懸着的心放松幾分。顧淮之從窗臺上跳到屋中,走到了那些整潔的書架前。
謝婉婷提到了一本叫做《人間失格》的書,放在圖書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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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淮之尋找起來,他曾在水霧幻化的畫面裏看到過它,徐行似乎很喜歡這本書,死後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與之有關。
顧淮之将這本書從架子上取下,拂去封面塵土,翻開了它。他想知道徐行留下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王向前在找到它的出處時會露出悲恸的神色,以至于情緒崩潰地大哭。
那句話在手劄的第三部分,全書的第六十四頁。
顧淮之很快就發現,這本書的六十四頁和六十五頁皆被粗號的黑色記號筆塗抹得一塌糊塗,大部分文字都不可見了。只有一首印在六十五頁上的短詩勉強還看得清:
“——相同之事也反複發生在明日。只需遵從與昨天同樣的慣例。只要避免過度的狂喜。自然不會有悲哀造次......”
這首詩在充滿記號筆塗抹痕跡的紙頁上,顯得有些突兀。
顧淮之又向後翻了幾頁,紙上字與字的行間、小小的縫隙裏夾着徐行的筆跡。
他寫道:“學校裏的人還在私下裏議論我,我知道的。這些聲音對我而言像風一樣無孔不入,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讓我寝食難安。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議論的地方。”
“或許,我在有些人眼中就是一只罪大惡極的怪物,早晚都會被代表正義的一方殺死。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在我眼中也是怪物呢,會吃人的那種。”
“算了,沒關系的。回家就好啦,只要他在家裏,我什麽都不會怕的。”
顧淮之清楚,徐行雖說的“他”,就是王向前。
顧淮之坐到了地上,聽着窗外循環播放的《望春風》,合上書頁。因為老媽子趙素衣不在,煙随便抽,他點了根抽緩解心情,然後慢慢地将書頁重新翻開。
這本《人間失格》,個別書頁的行間距中嵌着徐行字跡。每個字都很小,許多寫錯了的地方被他自己塗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黑疙瘩,小心翼翼地,生怕旁人從這些錯字錯句裏窺見了他的心思。
顧淮之生性不喜歡看書,但徐行不一樣,顧淮之太想知道他的過去,紙上文字好比一塊天然的磁石,吸引着顧淮之一點點看了下去。
“我叫徐行......”
作者有話要說: 《日出.印象》真的好好看。
☆、望春風(18)
我叫徐行,我不知道你是誰,這麽倒黴找到了被我寫滿牢騷的書。如果打擾了你,還它原諒。南溪灣103樓1202室,是我家的地址,你可以找我送它一本新的書。
當然,僅限于送書。如果有其他要求,別問,一概不行。
如果你耐心看到了這裏,那就請你再多看一些吧。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自己,一位年過三十、本事沒有煩惱卻一筐的數學老師。
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數學,心裏更偏愛語文一些,好多不同的字組合在一起,就能呈現出不同的意象。單單“花”這個字,就能使我聯想到淺碧深紅色的春天和眉眼盈盈的女孩子,很溫暖。數學顯然不能給我帶來這種浪漫的感覺,我之所以努力地學這門學科,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他叫王向前,男的,是我高中時的同桌,學校裏有名的惹禍精。至于為什麽喜歡他,我也說不清楚。
我記得某年某月某日上早自習,一縷晨曦落在了剛睡醒的他的身上。他雙眼惺忪,臉上帶着些許迷茫神色,全然不似惹禍精的模樣,嘴角略帶笑意地跟我說:“早上好,徐行。”
我忘掉了發生這件事具體發生在哪一天,卻記住了那天的陽光,也記住了那時候怦然心動的感覺。張愛玲将愛人比作治愈痛苦的良藥,但我不太認同這種比喻,我覺得愛人應該是糖才對。遇見他,像是嘴巴裏嘗到了一塊從沒吃過的糖,囫囵吞下後,唇舌一直回憶那股甜味,由乍見之歡轉為長久的思念。
他是我的糖。
原來,一見鐘情居然是這麽一種體驗,我很喜歡。
我不敢向他直言我的感情,其中原因很複雜,最主要的一條來自我的家庭。我的父親是一位差點成功了的商人,他明明沒什麽遠見,憑借着九十年代時改革開放的東風大賺了一筆,由面朝黃土的農民搖身變成了一位腰纏萬貫的暴發戶。
我上小學那會兒,汽車還沒有現在這麽普及。我的父親老徐就喜歡開着他那輛價格不菲的小轎車到學校門口擺闊,整個校門口都是他的,想怎麽停就怎麽停。
當年老徐還不是老徐,是徐總。徐總的朋友很多,過年過節有很多我不認識的人到我家串門。我小時候就已經知道該怎麽樣說話可以讨大人歡心,每次都可以給家裏賺足面子。連鄰居都說:“徐行這麽會說話,長大一定了不起。”
我的父親徐總和我的母親張女士每次聽到這種話,都會用一種謙虛的語氣說:“了不起什麽呀,小孩子而已。”
包括鄰居在內的所有人都知道這這只是一句客氣話。果然,在回到自己家裏時,徐總就會輕輕拍着我的肩膀,贊許地看着我:“今天表現不錯。”
我漸漸厭煩了“表現”這兩個字,它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演技拙劣的演員,演着一出誰都能看穿的爛大街戲碼。慢慢的,我便什麽都不說了。張女士至今都會對此表示遺憾:“你小時候那麽能說,怎麽越大越傻了,見人連招呼都不打?”
我只和我熟悉的人打招呼,不然,那話題會陷入一個很尴尬的境地。比如我和一位僅見過幾面的阿姨打招呼,她八成會說“我小時候抱過你,你記得嗎?”這樣的話。
我覺得很蠢。
于是,我被貼上了孤僻和不懂禮貌的标簽。
噓,這是我的秘密。
後來,我上了初中,家裏發生了變故,經商失敗令我的父母從“富人侯”變成了“貧賤夫妻”。向來養尊處優的張女士不得不出去工作補貼家用,老徐則成為他從前競争對手的員工。他總是抱怨現在市場競争太厲害,害他賺不到錢,淪落到這個地步。
然而我知道,他只是被時代抛棄了。
不過老徐的潛意識還沉浸在自己是個大老板的榮耀裏。前一陣我家廚房的推拉門壞了,要重新做。他和上門來安裝門的師傅聊天。當得知師傅是老板之後,他臉上出現了得意洋洋的笑容,像一只年邁的藍孔雀在人前極力炫耀起那條掉了毛的大尾巴:“我也是個老板呢。”
這種可笑可悲的自尊心也根植在我的身上。
我面對王向前的時候,心裏渴望着他也能愛我,卻又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很少和他說話,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午休時間偷偷看他。
就算我們聊天,我一直都用話嗆他。這倒不是效仿言情小說裏個性女主吸引霸道總裁的手段。我其實膽子很小的,倘若有人開玩笑地說上一句:“徐行,你和王向前感情真好。”我都會感覺到手足無措。
還有,我真的太喜歡他了,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呵。
高一期中考試結束的時候,王向前難得問了我一道數學題,正巧是我不會做的,就這樣我錯過了一次與他說話的機會。為了得到這種機會,更加努力起來,想着有一天我可以拍拍他的肩膀,說:“不要問別人了,他們都沒有我知道的多,你問我吧。”
那一陣我學習成績提高的很快,家長和老師都很滿意我考出了一個值得炫耀的成績。我甚至成為了年紀代表,登到主席臺上面對着全校師生發言。發言的內容,無非是讓我介紹一下我的學習經驗,越刻苦越好。
我把這種儀式叫做“無聊的面子工程。”
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更偏愛那些寒門學子的故事,就連校門口販賣的盜版雞湯故事,大多也是這種套路。我曾讀過一兩則,印象比較深刻的就是“茅草屋的家着火後爸爸不顧生命危險去拿我的獎狀”和“媽媽變賣了所有家當供我讀書”。這種故事出現頻率不亞于中學生作文中,飽受宮刑的司馬遷和天天被炸的愛迪生,一碗碗的□□雞湯。
說句實話,我在學習時從來沒感覺到有多辛苦,家庭條件尚可,父母不必擔心房子着火和變賣家産。我心裏想着王向前,他是甜的,所以我也甜的,根本編不出什麽刻苦的話。
我想在我的稿紙上寫:“我學習原因,是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因為喜歡他,我才要變得更好”。然而我那時候并沒有這樣的勇氣,不得已只好用“夢想”為題寫了一篇作文,勉勉強強是份發言稿了。
我當着全校師生的面念出了這份發言稿,他們并不知道王向前就是我的夢想,在我念完之後還為我鼓掌。我見不得光的心思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些掌聲對我來說,就好像舉行婚禮時放的鞭炮聲。我覺得我被祝福了,并幻想未來的某一天,我和他舉行婚禮,座下賓客無虛席。他們也會送給我們掌聲、也會有祝福。
我至今還期待着這一天。
我除了認真學習之外,還暗自留意過他的喜好。他挺愛看武俠小說的,我買了一套,一套是十二本。他會管我借書,我每次都只借給他一本,這樣他就可以多對我說十二次話。
他有時候會和我讨論小說裏面的劇情,我不得不擠出時間去看那些武俠小說,白天勾三股四,晚上華山論劍。我實在是困,忍不住會在課上睡過去。每當我快睡着了,王向前總會晃醒我,悄聲問:“小徐同志,你怎麽還上課睡覺?”
我當然不會回答是為了和他有共同話題而熬夜,只是說:“關你屁事。”王向前停下了在課本上畫小人的手,他有神的眼睛注視着我,我不免窘迫起來,又說,“你看什麽看?!”
“看你好看呗。”王向前轉着筆,嘻嘻地笑,“徐行,你要是個女孩,我肯定喜歡死你了,這輩子非你不娶。咱們再生十七八個孩子,吉祥如意的一家。”
呵呵,去你媽的,十七八個叫母豬給你生去。
我一把推開他。他便又湊過來:“哎呀,徐學委,胡說一時爽,事後火葬場,我滿嘴放屁,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不理我啊。”
我不理他,他就一直說。
這件事以他被老師罰站走廊結束。
哼,活該。
☆、望春風(19)
升到高二年紀沒多久,王向前因與人打架鬥毆,影響惡劣被記了大過。算上之前,他已經被記了三個大過,因而被校方勒令退學。
王向前走那天,我幫他收拾東西。他家在農村,為了上學暫住在了姑姑家。我問他:“以後我去哪裏找你?”
“我還以為你不想看見我呢。”王向前從我手裏接過他自己的東西,“見什麽見,徐學委你還是老老實實讀書,別瞎跑了。”
我不甘心,又說:“那你能把住址告訴我嗎?”
他瞅着我笑:“徐行,你為什麽非要知道我家在哪?我都快要懷疑你愛上我了。”
我很冷靜,說:“你欠我一本書沒還,大結局。”
“真小氣。”王向前從他的書包裏翻出那套小說的第十二冊,塞到我手裏,“我可不欠你了。”
“恩,你不欠我了。”
我寧願他欠我。
我抱着書,坐回了座位上,忘記了和他說一聲再見。
王向前走之後,我的生活和之前并無太大區別。只是除吃喝拉撒睡和讀書之外,還多了想他這件事。我給他寫了很多信,都沒有寄出去,它們被我藏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帶鎖的小鐵盒裏,誰也不知道。
如此平平淡淡過了很多年,我沒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樣到大城市裏找份體面工作,我回到了漁陽,因為我希望見到他。
我成為了一名老師,在市一中教數學。市一中是我的母校,我曾按照記憶裏的位置找到了我當年的教室,可惜牆是新刮的大白,看不到王向前在牆壁上畫的火柴人形象的我了。
我在這所學校裏,時常會回憶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他會給我買北冰洋,在炎熱的夏天,逆着風朝我跑過來:“徐學委,我請你的!”
略有些澀的橘子味,真的很好喝。
我再次見到王向前,是一個下雨天。我剛下班就遇見了他,他開着一輛出租車,濺了我半身髒水,還腆着臉落下車窗對我笑:“徐學委,上車嗎?我送你回家。”
時隔多年,王向前的出現向我很好地解釋了“意外驚喜”這個詞語的含義。他突然、再一次闖入我的視線之中,我又驚奇、又喜悅,感覺好像自己買彩票中了千萬大獎,遇到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他送我回家,我無法拒絕。
他說想到我家裏看看,我也無法拒絕。
到家之後,他給我做了一頓飯,不算多好吃,但卻讓我萌生出了“他要是能給我做一輩子飯就好了”的念頭。當我聽說他是租房子住時,腦袋一熱,對他說:“合租嗎?”
王向前愣了會,問我為什麽自己住還租這麽一個三居室的房子,看樣子是在嫌我浪費資源。其實房子不是我租的,它就是我的,前些年我父親老徐和我母親張女士一拍兩散,各自組成了新的家庭。這套房子是我頗為有錢的繼母送的,我因為自己的私心騙王向前罷了。
他答應我第二天就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他走後的那個晚上,因為想他,我沒出息地失眠了。
後來,我們就住在一套房子裏了。王向前會接我上下班,給我做飯。但我那時候依然和他保持了距離,我不會主動去打擾他的生活,萬一他有了女朋友或是哪一天要結婚了,我還可以和他做朋友,祝福他平安美滿。他每個月給“房東”轉的租金,我都存到了我的另一張銀行卡。他要是哪天要離開了,我會全部還給他。
我絕不會欠他。
然而某一天,王向前忽然對我說,他喜歡男的。
這句話對我而言不亞于第一聲春雷,萬物驚蟄,潛藏在我腦海裏的、對他的妄想開始蠢蠢欲動。我心跳的很快,極力保持着冷靜,說:“我不喜歡,但我喜歡你。”
我說完,王向前就笑了起來,我也跟着他笑。
那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一天。在這廣袤世界裏遇到一個靈魂相契的人,是我幸運。
那一晚,王向前躺在了我身邊,我們蓋了一床被子。關燈之後,他問我:“徐老師,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我沒說話,我總不能告訴他我高中時期就對他有非分之想了吧?
這我可說不出口。
“你怎麽不說話?”王向前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拇指輕蹭着我的掌心,又癢又麻。我不太習慣這種感覺,下意識想把手抽出來。王向前卻握得更緊,他整個人也靠近了我,我能感覺到他的嘴唇貼着我的耳朵,說:“我高一去報道的時候,剛進教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太他媽好看了,會發光一樣,跟我特別配。”
“還有好些小女生趁下課往你書桌裏塞情書,大部分都被我偷偷撕掉了。我看見她們來找你我就生悶氣,一群不了解你的庸脂俗粉,給你寫情書,也配?她們只是喜歡帥哥,忒膚淺。我不一樣,我更喜歡你這個臉上拒絕、心裏熱情的小性子,特別有意思。”
“幼稚。”
“幼稚就幼稚呗。”他輕聲笑,“我是真心愛你,跟我過一輩子吧,徐老師。”
我只覺自己心跳的厲害,說一句誇張的話,自對他産生感情以來,別說這一輩子,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願意和他在一起的。但這話太過肉麻,我實在是說不出口。
王向前看我不說話,眉眼間有些許失落。我怕他誤會,趕緊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我,還笑:“你怎麽這麽瘦啊?徐老師,我養你吧,雖然我賺的錢不算多,但養一個你不成問題。”
“等以後我們就買一套自己的房子,要小一點的,能讓我時刻見到你的那種。我開車有時候會回來晚,你要是嫌無聊,就喂只貓陪你,或者是想想我。”
我向往他描述出來的生活,原來被人喜歡是這麽一種感覺,就像夏天,溫暖、燦爛、熱烈。
我開始稱呼他為王先生。
我們确定關系後不久,王先生畫了兩張“結婚證”,大紅色的硬彩紙被他裁剪成普通證件大小,上面鄭重其事地貼了我和他的照片,一張是我們現在的合照,另一張則是高中時候的舊照片。
我們穿着藏青色的校服,一起站在開滿花朵的合歡樹下。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我拿着一瓶北冰洋。
舊照片裏的他在笑,我也在笑;他年輕,我也年輕。
照片下頭寫着我們的名字,并在旁邊附有“天長地久、永結同心”的字樣。
他還拉着我玩“拜天地”的游戲,用他家祖傳的秦王照骨鏡當做見證,在那鏡子前拜堂成親。
真好。
我仔細收好了貼有老照片的一份。
王先生問我:“喜歡嗎?”
我回答他喜歡。
王先生接着說:“那你對我笑笑呗。”
我便對他笑。
“好看,徐老師真好看。”王向前又說,“我聽說外國能給我們發證的,等我多攢點錢,我帶你去搞個真的回來,順便旅游一圈。”
結婚證對我而言其實沒有那麽重要,如果他有一天厭了、想走了,巴掌大的小本子也攔不住他。他能和我在一起,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倒是很期待和他一起去旅游,一起去看看風景什麽的。我也會好好工作,好好攢錢,這樣能早一點和他出去玩。
我想,只要我和他一起,日子肯定會變得更好。
☆、望春風(20)
事情是在我們在一起的第四年發生變化的。
王先生的母親知道了我們的關系。他也老大不小了,家裏催婚催得急,恨不能給他一天安排上八個相親對象。那一陣子他都在和那些相親對象聊微信,我就在旁邊看,他手機上的聊天背景還是我的照片。
我對他說:“你幹脆去見她們算了。”
“徐老師,你生氣了?”王先生撂下手機沖我暧昧地笑,“你這麽好的一個人整天在我眼前晃悠,眼光都被你養刁了,除了你我瞧不上別人。”
我喜歡聽他誇我,但這時候表現出“喜歡”的樣子,不就等于默認了他和那些相親對象聊天的行為,顯得我太好欺負。我小心眼,沒搭理他。
“徐行,”王先生很少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我,他一把抱住我,“我個人沒什麽本事,總想說些漂亮話讨你高興。徐行,你要是生氣,我也不跟她們說些廢話了。你這周末有時間嗎?”
“有啊,做什麽?”
“跟我回老家吧。我要告訴我媽,別再給我介紹什麽女朋友了。我有對象,他叫徐行,他特別好。”
我這樣的人在父母的年代裏是神經病、是流氓,生活的環境不同,接受的東西也不同。我不幻想別人可以接受我的愛情,所以和他一起生活的四年間,我從來沒有對王先生說過“帶我認識認識你的朋友”或者是“帶我見見你的家人”這種話。
我拒絕了王先生。因為我不想他被人罵,我也害怕他會因為別人的原因不要我了。
我一直都是個患得患失的自私鬼。
王先生聽我說不願意跟他回老家,愣了片刻後松開了抱住我的手。他一言不發,轉身往卧室裏面走。我揣着他落在茶幾上的手機,在後面跟着他。
一直到睡覺,他沒和我說話,我也沒和他說話。
他剛剛還對我講,總想說些漂亮話讨我高興。我還沒高興呢,他就不說了,無聊透頂。卧室裏關了燈,我看着他側躺下背對我的身影,無端地煩躁起來。
他總是有辦法讓我不高興,我想踹他。
我們差不多有三天沒說話,直到周末。那一日王向前早早出門,去哪做什麽都沒有交代。我實在是擔心,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不知道在憋什麽悶屁。
王先生是晚上六點回來的,順便還從老家捎來了他的母親,她姓潘,我叫她潘女士。王向前父親去世得早,他是由潘女士一手拉扯大的,家裏還有個姐姐。他平日裏就會跟我講他媽媽多麽不容易,言語間對她也很敬重。一進門,他就指了我,對潘女士說:“媽,這是我對象徐行。他在市一中教書,特別的好。”
不得不說,他這個悶屁憋得着實響亮,把我跟他娘都崩懵了。
潘女士看我的眼神又驚又怒,我可以想象,她滿懷欣喜地來看“兒媳婦”,卻不想見到了個男人,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任誰都難以承受。而事已至此,我只能對她笑:“阿姨好。”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小步,看我的眼神裏也多了些戒備與厭惡,顯然不能接受我。這個結果我并不意外,而且我可以預見到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的寶貝兒子離開我。
在飯桌上,王向前毫不避諱潘女士,對我說:“徐行,我是真的想和你過一輩子的,我還想和你在陽光下牽手。我想了很多天,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在逃避下去,我想先帶你認識我的家人。”
他這番話其實說得沒有錯。
在陽光下和他牽手,我也想。
王先生這個人,怎麽說呢?他上學的時候就喜歡逞英雄,我記得有一次清早跑操,我們班後排的一位女生不小心摔倒在地上,磕上了腿,疼得直抽氣。跟在我們後面的班級裏有幾個男生就笑起來,說:“你看前面那個妹妹摔得多疼,都喘不過氣來了,還不去給她揉揉胸口?”
高中校園裏總不乏這種口嗨式流氓,我不喜歡。
王先生上去對着口嗨流氓就是一拳,我覺得王先生打得好,心裏給他鼓了個掌。我又見那個口嗨流氓還想還手,便過去踹了那流氓一腳。
然後我們兩個班就打起來,早操是徹底跑不成了。
事後,我們倆被通報批評。
那時候王先生問我,為什麽要幫他。我說:“你一個人逞英雄太無聊了,我陪陪你。”
如今他又在逞英雄了。我不知道他面對自己的母親能逞多長時間,事情已經發展成了這樣,我喜歡他,再怎麽樣都不會讓他孤單的。他要是逞一天英雄,我就陪他一天。
那頓飯,潘女士與我們不歡而散。
潘女士離開後,我偷偷看了好些家庭苦情劇,以便了解那些惡婆婆、惡岳母都是怎麽刁難人的。等這類糟心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時,我好應對,不至于讓她欺負了。
我還想,萬一潘女士真的欺負了我,我這個大老爺們會不會像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一樣,跑到王先生面前說:“你管管你媽,她欺負我呢!”
王先生會不會因為我跟他媽大吵一架?或者是因為他媽跟我大吵一架?
這兩種結果都相同的狗血,還是算了吧。
不過這些電視劇看得我挺生氣的,主角以前被人那樣欺負排擠,編劇卻為了達成完美結局,叫主角去原諒那些施暴者。昔日裏遭受的痛苦被一句“對不起”和一句“沒關系”輕飄飄的揭過,真的是一家團圓的幸福結局呢。
要換做我是主角,我絕不會原諒。
那些苦情劇除了讓我生氣之外在沒有其他作用,幹脆也不看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母親肯定會來找我的麻煩,我等着。
果然,半個月之後,潘女士加了我微信好友,她沒廢話,直接問我怎麽樣可以離開她的兒子。我也沒廢話,直接告訴她沒這個可能。她又說我是個狐貍精、小狐媚子,勾引她兒子。我大方承認,并且将“我愛他”三個字發送出去。
潘女士良久都沒有說話,想必是被我的“不知廉恥”給氣壞了。她一開始就不喜歡我,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可能在她的眼裏,王向前是雲彩,我是泥巴;王向前是心肝,我是闌尾,總之我罪大惡極,從根裏都是爛的。
我幹嘛用熱臉貼冷屁股?
我知道這次潘女士被我氣得不清,估計也咽不下這口氣,忍着勁兒要整我。王向前不清楚潘女士與我聊天的事情,他做好了晚飯,在廚房裏喊我去吃。我聞到了茄子打鹵面的香氣,潘女士給我帶來的些許不快也淡去了幾分。我在床上翻了個身,撂下手機,走出卧室找他。
這幾年我像個草履蟲,一回家什麽都不用管,吃吃睡睡,日子過得又懶又呆,還真的被養胖了些。
王先生和我一起坐在餐桌旁邊,期間他老是看我,害得我沒有辦法好好吃東西。我瞪了瞪他,放下筷子:“你能不能老實吃飯,看我做什麽?”
“你比飯香,我看你看六十年都不夠。”
六十年不過才兩萬餘天,的确是太短暫了。
“徐老師,我想親你,行嗎?”
我又不會生氣,想親就親喽,廢什麽話,孬種。
我沒說話,等了一會,這孬種還真就不看我了,低頭吸溜起了面條。我瞧着生氣,推開了他的碗,搶走了他的筷子,過去吻他。
他又高興了。
我想起潘女士對我說得話,腦子一熱,問王向前:“我像狐貍精嗎?”
王先生傻憨憨地笑:“不像,人家狐貍精都愛脫衣服勾引人,你不用,我一見你就忍不住心生喜歡。”
呵,油嘴滑舌。
☆、望春風(21)
第二日我去上班,課間時收到了王先生發來的一條短信。他今天接了一單大生意,要去隔壁市區裏,今晚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讓我一個人回家。
他還囑咐我不要圖省事吃泡面,說了三遍。
好,我記住啦,啰嗦精。
為了能早點回家,我去教了高一。沒有晚課,下了班我可以去一趟菜市場,買些土豆和菠菜,我記得他挺愛吃這兩樣的。清明節前後的菠蘿正甜,也要買些,給他嘗嘗。
王先生說,想要和我過一輩子,我也得拿出點态度,不能老讓他遷就我。趁他不在,我可以在家學着做飯,等我私下裏學會了,再做給他,然後理直氣壯跟他說:“我也會做飯。”
顯得我超厲害的。
等到下班,天還微微亮着。我和學生們一起向學校外走,路上,看見一個女孩子折了幾枝花。花很小,是粉紅色的,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塊兒,似乎有香氣的樣子。這時候太陽還未落,天上有雲,雲邊有風,她像是握住了整個春天,十分可愛。
我偷偷折了一枝,打算送給王向前。
不過我才走出校門,就看到了潘女士的臉,她和那些家長一起站在校門口兩側,踮着腳、仰着頭,朝四周張望。雖然我只見過她一次,但她給我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一時半會忘不掉。
她也看到了我。
潘女士伸手推開了擋在前面的兩個人,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她樣子很兇,像只餓久了的、發怒的雌獅子,露着獠牙恨不能一口把我咬死。我潛意識知道她要做什麽,無非是要效仿那些在公共場合痛罵老公和小三的妻子,要當衆指責我這個神經病,給我難堪了。
潘女士想出這種辦法,我并不意外,也一直擔憂。早在王向前把我介紹給潘女士的時候,我就設想過這種場景的發生,那時候我就沒想出來解決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知道,她居然來得這麽快。
潘女士還沒走近我,便迫不及待地開了嗓,生怕我會逃一樣。她仰着頭看我,嗓門提高,聲音更顯得尖細,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徐行!你做什麽勾引我兒子?!”
人都喜歡湊熱鬧,一見潘女士怒不可遏的樣子,好奇心便上來了。再聽她說的這句話,圍觀興趣就徹徹底底地被挑逗了起來。學校門口外,很多人、很多雙眼睛都直勾勾瞧着我,不管是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