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他注視張曉,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吧。”
張曉十分害怕,大聲說:“今晚我還能回家嗎?我不想再回到這個鬼地方了!”
“可以,只要你想。”趙素衣道。
“什麽意思?”張曉問。
趙素衣點了根煙夾在手裏:“張曉,你的影子呢?”
“影子?”張曉覺得趙素衣這個問題很荒誕可笑,“影子不就在......”張曉底下頭,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他原地轉了好幾圈,驚慌失措看向趙素衣,“我...我的影子呢?”
“應該是在你的身體那邊。”趙素衣對着張曉擡起手,他的手直接從張曉身體裏穿了過去,和穿過空氣沒有差別。
張曉被吓壞了,他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到了地上。他雙眼圓睜,難以置信看向趙素衣的手,身體哆嗦起來:“為,為什麽...你的手為什麽會......?”
趙素衣提醒他:“你仔細回想一下遇見我們之前遇到了什麽特殊的事情?”
“發生了什麽?”張曉看上去有些迷茫,他念了幾遍這句話,忽然間想起什麽,說,“我想早點回家,過馬路的時候有輛車開得特別快,撞人家車門上了。”
“當時你在哪?”
“我當然是在......”這句話還沒說完,張曉雙眼發直,整個人變得呆滞,喃喃道,“我在它們中間。”
張曉瞳孔發散,身體蜷起,雙手緊緊還抱住了自己膝蓋,這個樣子讓他看起來更加無助。他擡着頭望向趙素衣,抿抿嘴,不确定地問:“我死了.....?”
“沒有,你還活着,想回去就能回去。”趙素衣向張曉伸出手,“你這種情況在我們業界被稱為離魂,俗稱靈魂出竅。人如果遭受重創,一定情況下他的靈魂就會離開身體,只要及時回去,就不會出什麽大事。你之所以在這裏繞圈,不是鬼打牆,是你的軀體在附近。現在最重要事情就是送你回去,如今你看到的人越來越少,恐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要趕緊找到你的身體在哪。”
張曉仍在發抖,他用力抓住了趙素衣的手,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腳下不穩,像是挂在了趙素衣身上,嘴裏念着:“我沒死就好,沒死就好。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續一秒,續一秒。”
“我想我知道張曉的身體在哪。”顧淮之指了指距離家樂福超市不遠的一棟大樓,樓上一行紅色燈光文字在雨夜中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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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州市人民醫院”
“你要去的不是超市,而是醫院吧?”
☆、望春風(4)
十分鐘後,他們來到了人民醫院的手術樓。顧淮之一進門,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醫院裏的景象和往常都不一樣,亮着燈的樓道裏全都是穿着病號服的病人,醫生護士對他們視而不見。
這些病人有的看上去和活人無異,有的則面色青白,更有的已經披上了壽衣。
其中有個年輕病人抱着空椅子直哭:“我的右腿要沒了!我怎麽打籃球?我還要進美國校隊呢!”
旁邊幾位年齡稍長的人在旁安慰:“人沒事就行了,活着比什麽都好,要什麽籃球。再說了,你又不是練習兩年半的蔡老師,沒那個籃球天賦還不如踏實學習。你看你旁邊的小高,身體在裏面開腦殼,靈魂仍然堅持學習,不放棄什麽都好說。”
他們口中的小高是個高中生,校服都沒換,趴在椅子上做一套《黃岡密卷》,嘴裏念着誰也聽不懂的物理公式,病房內外充滿了嚴肅的空氣。
“這什麽情況?”顧淮之問。
“如你所見,醫院是離魂最多的地方。像活人的都可以回到自己身體裏去了,只是不會記得離開身體後發生的事情;臉色青白的已經半個身子邁進了棺材,還有點救;至于披壽衣的,都是阿宣的客戶。”趙素衣叫了聲發愣的張曉,“不管他們,我們快點去找你的身體。”
因為靠近軀體的緣故,來到醫院之後的張曉所能看到的活人漸漸地多了,只不過那些活人看不到他。
等來到手術室門口,張曉見到了他的媽媽和妹妹。媽媽眼睛裏布滿血絲,明顯是才哭過,她的身體不是很好,佝偻着腰一直在咳嗽。五六歲的妹妹就在旁邊抓着媽媽的手,一雙眼睛不安地環顧四周,小聲問:“哥哥呢?他還要給我帶棒棒糖回來。”
媽媽摸摸女兒的手,強打精神安慰她:“別着急,哥哥就在裏面,一會就能見到他啦,安靜會兒,別鬧。”
女兒輕輕“恩”了聲,乖巧地坐到了媽媽身邊。
趙素衣拍了下張曉的後背:“回去吧,她們在等你。”
“我......”張曉正要說什麽,一位醫生推開手術室的門走出來。張曉媽媽看到醫生,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問:“醫生,現在怎麽樣了?”
醫生朝她擺擺手,盡量簡明地告訴她:“不是很好。就算救過來也會癱瘓,做好最壞的準備吧。”
張曉媽媽的神情恍惚,她眉頭緊蹙,幾次開口都沒說出話。最後眼圈一紅,點點頭:“我知道了,辛苦醫生了。”
女孩年紀小,并不能很好地理解醫生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呶呶嘴:“媽媽,哥哥要不是快出來了?這好無聊,我想回家。”
“過一會就回家,再等等。”媽媽擡手擦了下眼淚,“要是困了你就先睡會。”
“我不。”女孩轉身坐在椅子上,執拗道,“我也要等哥哥。”
媽媽臉上難得出現了笑容,她又咳嗽幾聲:“好,一起等。”
張曉把雨傘還給顧淮之,往手術室的方向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快進去吧。”顧淮之提醒他。
張曉在手術室門口站了會,忽然回過頭,慢慢說:“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了?”顧淮之雖然是個鹹魚,但也知道張曉不回去意味着什麽,他想了想,意識到張曉不回去的原因是方才醫生對他下的診斷,就算救回來也會癱瘓。
張曉的家庭并不富裕,從他賣花這一點就能看出來。媽媽身體不好,妹妹年紀尚小,他的事情無疑是加重了這個家的負擔。疾病,可以說是貧困家庭最怕遇到的。對于他們而言,疾病就像是一個永遠滿足不了的饕餮巨獸,将金錢、精力、信心一步步吞食幹淨,将人吞得一點也不剩了。
貧困可以通過努力來擺脫,但是疾病不是努力就能擺脫的,它随時能要人性命。在張曉眼中,貧困加疾病,分明就是雪上加霜。
顧淮之想到這一點,說:“有困難我可以幫你,你先回去,我說話算話。”
“謝謝。可是你已經幫過我了,買了我的花。”張曉依然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進去的意思。他轉過身,坐在了他媽媽的身邊,說,“我還是不回去了。”
“不要說我不珍惜自己的命,我今年才十七歲,我比誰都想活。”張曉把胸卡摘下來,拿在手上擺弄着,“我爸長年在外面打工,家裏就我媽一個人照應,早出晚歸的養我和我妹妹。我一直想以後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照顧家的,我爸我媽也不用那麽辛苦。我月考的成績今天才出來,年級前十,我還沒告訴他們。”
“如果我回去了,我一樣不能讀書,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爸媽除了養妹妹,還要養我。我今年才十七歲,假設我能活到八十歲,那麽我餘下這六十多年都是一個需要旁人照顧的癱瘓患者。”
“我爸爸媽媽已經四十歲了,我将拖累他們四十年。還不止,還有我的妹妹,我也會拖累她。以後她長大了搞對象,對方一聽她有個癱瘓在床的哥哥,都會嫌棄的。就算不嫌棄,她有了自己家庭之後,又要分出心思來養我。日子長了,她家也不好過,總會有矛盾的。”
“我想得很清楚。我現在回去,我的家人會很高興,但以後高不高興就很不好說了。我不回去,我的家人現在會傷心,但是我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他們逢年過節也能想起我。等着未來我妹妹有了孩子,他們會對那個小孩子說,‘你舅舅以前學習可好了,你要像他一樣優秀。’而不是‘你舅舅動不了,別和他鬧。’”
張曉把胸卡重新別好,勉強露出一個笑:“我只是想讓大家以後都高興。”他從口袋裏摸出幾根彩色包裝的棒棒糖,放在了睡着了的妹妹身邊,“我給你帶糖了,等不久之後家裏就有錢給媽媽看病了,你想買多少糖就買多少。”
顧淮之知道,張曉口中的“不久之後家裏就有錢”指的是他死後對方賠償的金額,雖然并不是很多,但對這個家而言無疑會是一筆巨款,足以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顧淮之看着張曉強顏歡笑的樣子,心裏像是被針紮了下。由疾病産生的家庭矛盾,的确是一個永遠不可能解決的難題。
趙素衣倒是沒有勸說張曉:“回不回去,這件事在你。畢竟我不是你,不能體會到你的感受。現在還有時間,你要是後悔了就進去。”他拉住顧淮之,“我在這裏也沒用,走吧。”
顧淮之轉身下樓的時候,聽到樓道裏傳來了少年歇斯底裏的哭聲。
暴雨傾盆。
他們離開醫院,默默向芙蓉江大橋的方向走去。快要上橋的時候,一陣奇異香氣倏忽間撲鼻而來,宛如帶露桃花開。一個中年男人冒着雨從前方跑過來,他的右手提着一盞白紙糊成的燈籠。說來也奇怪,紙燈籠在風雨裏搖搖晃晃卻不見絲毫水跡,黃豆大小的光芒依舊明亮。
他身上也沒有被雨打濕。
中年男人裝在口袋裏的手機亮着屏幕,裏面傳出一陣歡快的音樂聲。顧卿是鄧麗君的歌迷,受他影響,顧淮之一下子就聽出男人手機裏放的那首上世紀的閩南語小情歌,名字是《望春風》。
“等一等!”提着紙燈籠的男人看到趙素衣和顧淮之,小跑着朝他們走過來,他謹慎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指着其中一個人,說,“請問你們見過這個人嗎?他叫徐行。”
照片上頭有兩個勾肩搭背的男孩子,都是十幾歲的模樣。他們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站在合歡樹下。男人所指的那個男孩子個頭稍矮,但長得十分好看,眉眼漂亮得像薄雲裏的一輪小月亮,溫柔格外。他手中還舉着半瓶北冰洋,十分開心。
照片中另一個人就是提紙燈籠的男人,如今的他看上去已經過了三十歲,樣貌俊朗,只是沒了照片裏的那股朝氣,頹喪得恰似一張輕薄的白紙,随便什麽事情都能輕易擊垮的樣子。
“沒見過。”顧淮之和趙素衣異口同聲。
“沒見過啊。”男人面上更顯疲态,他嘆了口氣,“謝謝,打擾兩位了。”
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走了,只餘下那首《望春風》輕快的旋律在雷雨聲中回蕩:
“十七八歲未出嫁,見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心裏彈琵琶。”
“想要郎君做枉婿,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采,青春花當開......”
“他也是離魂嗎?”顧淮之問,“那個紙燈籠是做什麽的?”
“是,不過和張曉不一樣。張曉被動離體,走不了多遠。他是主動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能跑很遠的。”趙素衣饒有興趣地看了眼男人離開的方向,“那個紙燈籠裏面點了返魂香,就算他跑得再遠,通過它引路也能返回軀體。不過看他的樣子,應該出來挺長時間了。”
“如果香滅了呢?”
“他的燈是正規硬貨,又不是三無産品,豈是那麽簡單就能滅的?”趙素衣說,“你跟着我,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事情。都不要想了,今晚這些事情都不要想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走吧,先去吃安徽料理。”
☆、望春風(5)
顧淮之和趙素衣回到車上,一切又回到他們離開之前的樣子。橋上堵滿了車,時間也還是八點半,沒有任何變化。
趙素衣拿了串鑰匙遞給顧淮之:“我家房子的,給你了。”
顧淮之沒有立刻接過來:“給我做什麽?”
趙素衣笑:“我要出遠門啊,彙報工作不知道要彙報到什麽時候。房子沒人打掃,你有有空就幫我收拾收拾。”
“行但是得加錢。”顧淮之有意要淡忘少年的事情,拿過趙素衣的鑰匙,“我看你家裏什麽值錢,到時候全給你賣了。”
“我家裏最值錢的就是我了。”趙素衣掏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我新買的vivo,柔光雙攝照亮我的美。”
“我覺得你現在更需要綠箭。”顧淮之伸了個懶腰,從車上翻出一盒口香糖丢給趙素衣,“清新口氣。”
趙素衣嚼了一塊,把手機舉了起來,腦袋朝顧淮之身上靠了靠,比劃了個剪刀手:“看我看我。”
顧淮之看過去的瞬間,趙素衣就按下了拍攝鍵。他興致勃勃地擺弄起自己與顧淮之的合照,心中贊嘆:“我真是跟他好配一男的。”
顧淮之就在旁邊看着,他注意到趙素衣手機上的一個游戲圖标:“趙總,你也玩農藥?什麽段位的?”
趙素衣:“玩得還行,我挺倔強的。”
“來一把?”
“來。”
接下來的時間,顧淮之可是開了眼界,玩完一局就把游戲卸了。他心理素質不行,不配玩這個強者的游戲。
橋下芙蓉江的水位猛漲,橋上的鐵皮王八們緩慢移動。差不多九點十五,他們才到了那家“安徽料理”。不過剛進門被告知閉店,對面的包子鋪倒是開着門。
眼看雨越下越大,顧淮之提議:“要不就買些包子回家裏吃吧。”
趙素衣來了精神:“你家我家?”
“要不就去你......”顧淮之都沒說完,趙素衣便接過話:“去你家。”
“行吧,去我家。正好我前兩天想學做飯,家裏有菜,咱們一起試試?”顧淮之拿了傘推開車門,“你要什麽餡的包子?”
“我跟你一起去。”趙素衣麻溜下車,走在了顧淮之前面。
路邊的雨水井口完全打開,大量雨水湧入形成了漩渦。“注意腳下”的警示牌搖晃不止,顧淮之手裏那把中看不中用的英國傘被華北地區的豪爽大風頂着,給顧淮之一種快起飛的錯覺。
顧淮之跟上趙素衣,他們的兩把傘挨在一起,像一對透明的小蘑菇。
這個場景讓顧淮之回憶起從前他們一家四口出門玩,路上遇到大雨的時候。當年顧卿牽着他,父子兩個共打一把傘。顧卿心血來潮想逗兒子,走着走着就會擡起腿輕輕蹬顧淮之屁股。顧淮之想踹回去,奈何照貓畫虎,技術不行。
雖然顧淮之被他爹欺負哭了,但是邊走路邊蹬人屁股這損招還是被他學會了。
顧淮之瞄了眼趙素衣,心裏有點想法。
不過雨天地面濕滑,他剛行動,一個重心不穩直接被滑倒在地,發出“咚”一聲悶響,白蘑菇樣子的雨傘扣在了腦袋上。
顧淮之有點懵。
趙素衣也有點懵,怎麽走着走着邊上的人突然就地上去了?他去扶顧淮之:“怎麽樣?”
“不怎麽樣......”顧淮之做賊心虛,沒好意思說自己是作妖未遂摔的。他動了下,左腿膝蓋處針紮一樣的疼。顧淮之暗罵自己不争氣,想當年高中時與人打架,身子骨結實得像個阿童木,今兒就摔了一跤,膝蓋居然嬌滴滴地扭了。
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趙素衣急忙把顧淮之從滿是積水的地上撈起來:“去醫院看看。”
顧淮之膝蓋疼,但是他更餓:“都到包子鋪門口了先買包子,我要三鮮的。”
“好好好,吃吃吃。”趙素衣和顧淮之共用一把傘,“我背你。”
顧淮之老實趴在趙素衣背上,給趙素衣打傘。他頭枕着他的肩膀,輕嗅兩下,笑了:“趙總,你噴香水了?男友香?”
趙素衣出門之前的确是噴香水了,寶格麗大吉嶺茶原版,傳說中的男友香。被他奉為寶典的“約會男士必備”裏面将這款香水吹得神乎其神,噴上就能魅力大增,斬男斬女。
趙素衣這個自诩英明的老神仙,面對一篇不知道是誰寫的網上戀愛攻略,他信了。
當顧淮之叫出“男友香”這個名字,趙素衣倏而紅了臉,對他而言,這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背着顧淮之走在大雨中,不确定地問:“你喜歡嗎?”
“挺喜歡的。”
趙素衣腳一滑,差點也栽到地上,心裏直打鼓:“這話的意思是挺喜歡香水還是挺喜歡我?”他芝麻膽子也不敢問,接了句:“你要什麽餡的包子來着?”
顧淮之:“......豬肉餡。”
趙素衣拎了兩兜肉包子背着顧淮之回到車上。顧淮之開不了車,兩個人換了位置,趙老司機先喂了顧淮之幾個包子,一腳油門就起飛了。這輛車的□□是改過的,就算市區裏跑不起來,正常加速産生的聲浪轟鳴也會帶來一種開很快的感覺,身心甚爽。
堪稱全街最靓的仔。
他們又去了醫院,只不過沒有去人民,而是去了離家比較近的二院。趙素衣背着顧淮之往急診樓走,沒兩步,顧淮之的手機就響了,來電人為“老顧”。
顧卿言簡意赅:“你舅看見你車進二院了。”
“我朋友膝蓋扭了,小傷,我跟他到二院看看。”顧淮之一招“無中生友”運用得十分巧妙,“一會就回家。”
顧卿聲音略大了些,隐隐有些期待:“回哪個家?”
顧淮之知道顧卿想讓自己回芙蓉江邊的老宅子,可他眼下成了半個瘸子,不太方便:“興華路旁邊,明天還要去上班。”
顧卿:“要不把書店買下來算了,你當老板。”
趙素衣不由得陷入思考。
“算了吧。”顧淮之安慰他爹,“過幾天我就回去了,男人嘛,事業為重。”
“你有個屁的事業!”顧卿放緩了語氣,“行吧,早點回去。”
顧淮之挂掉電話,趙素衣已經辦好了挂號:“其實你當老板也行,我申請個退休。到時候書店就不再作為人間黃泉的入口,你當顧總,我給你打工。”
“退休?”
“你這麽驚訝幹什麽?”趙素衣笑,“我都多大了還不退休。除了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拉到吧,我不是當顧總的材料。我爸就那麽一說,跟放屁一樣,不用當真。”顧淮之說,“從小我跟我哥學的就不一樣。他天賦大總裁,我天賦敗家,我爸我媽都是明眼人也沒指望我光宗耀祖。所以我哥初中就到國外讀書,一路順風順水。我就在本地。”
“我中二時期特別不平衡,憑什麽把我留在這。嫉妒使我因式分解,鬧得我爸我哥都過意不去。現在想想,都怪那時候吃得太飽沒事做,瞎折騰。我又沒那個金剛鑽,就算把愛因斯坦和祖沖之請下來教我,我估計也學不出個一二三。”顧淮之聞着趙素衣身上的暖香,“我水平不夠,不當顧總,就給你當顧經理,讓你給我發一輩子工資。”
“行,”趙素衣又喂顧淮之了個包子,他們到急診外科讓醫生看了看,就是普通的扭傷,開了些藥便回家去了。
趙素衣先一步打開燈。
顧淮之則喊了聲:“小愛同學。”
一個放在電視旁邊的長方形的白色音箱亮起燈:“哎~(>3<)/”
“掃地機器人開始掃地。”
“好的,掃地機器人已啓動(≧w≦*)”
在客廳角落裏默默充電的餅形掃地機器人開始幹活。沒多遠就鑽到餐廳椅子下面,開始不停撞椅子腿,像受了刺激,猛地大喊:“護駕!護駕!護駕!”
趙素衣:“???”
“它以為自己卡住了,人工智障的常規操作。”顧淮之摔了一跤,除了傷到膝蓋,衣服全髒了。他找出套睡衣,單腿蹦進衛生間,“我洗個澡。”
“要我幫忙嗎?”掃地機器人圍着趙素衣轉了圈,似是不屑地走了。
顧淮之頗為複雜地看了趙素衣一眼:“不用!”
趙素衣“哦”了聲,他沒敢多停留,伴随着小愛同學傾情播放的雷總“Are you ok”美妙樂曲,轉身去救卡在某角落大喊“護駕”的掃地機器人。
☆、望春風(6)
顧淮之從衛生間裏聽趙素衣自言自語:
“那邊過不去啊傻子!”
“你爬椅子腿幹什麽?!”
“別日拖布了!你們沒有未來!”
“你怎麽把垃圾往沙發底下推?!”
“......”
顧淮之可以想象趙素衣追着掃地機器人滿屋子跑的景象。畢竟這事他也幹過,屁颠颠跟在掃地機器人後面看它去哪,沿途什麽桌椅板凳都要擺放整齊,生怕機器人過不去。然而他發現不管怎麽收拾,這個人工智障都能卡在某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喊“護駕”。
花錢買了個傻子。
顧淮之覺得趙素衣和掃地機器人這倆傻子玩得還挺開心。
房子面積不大,沒多久掃地機器人就自己回窩充電。趙素衣來到廚房,找顧淮之家裏都有什麽食材。
趙素衣兩道絕活菜。這個絕并非誇贊之意,他只會做兩道菜,一道熱水方便面,一道熱水小米粥。除此之外,再沒其他的了,所以“絕”。
其實趙素衣會做小米粥,也多虧了他家那個傻瓜式高壓鍋。這鍋專門為五谷不分、四體不勤的懶人服務,只需倒水倒米扣鍋蓋,剩下的一按選項按鈕就完事了。
顧淮之家的鍋有點特別。
顧淮之本來就是個能不動手就不動手的懶鬼,又因為小愛同學的緣故,八十平的房子裏基本全是米家貨,連窗簾都是無需手拉的智能電機,自然鍋也不例外。只需倒水倒米扣鍋蓋,用嘴煮飯即可。
傻瓜中的傻瓜。
趙素衣就好這一口,正準備一展廚藝的時候卻犯了難。兩家鍋子不同,顧淮之家的這個內膽要大些,這水和米應該加多少?放多了再把顧淮之吃撐,放少了再餓着,怎麽樣都不好。
他一時間沒了主意,看着顧淮之的米氏大傻瓜鍋:“小愛同學,我應該放多少米?”
小愛同學:“嗯?這個我現在還不太會QAQ”
趙素衣:“我幹嘛問個人工傻子?”
保險起見,趙素衣又淘了把米放進鍋,設置成煮粥模式。
包子有了,粥也有了,就差一個小菜。趙素衣洗了把菠菜切成小段放進盤子,他上網搜了涼拌菠菜的攻略,教學過程超簡單,放鹽放糖放醋就完了。
這時候顧淮之從衛生間裏單腿蹦出來:“趙總,拌菠菜呢?帶我一個。”
趙素衣過去攙顧淮之,并将教材分享給他。兩個人研讀幾遍,腦子學會了,手不太行,趙素衣放多了醋,顧淮之放多了鹽。好好一盤菜,酸鹹兩重天。
他們第一次做菜,慘遭失敗。
粥還有一會兒才能好,趙素衣扶着顧淮之坐在沙發上:“我幫你上藥吧。”說着,他拆開管專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向上挽起顧淮之的褲腿,露出膝蓋。
顧淮之的膝蓋淤青一片,有些腫脹。趙素衣在傷處塗上藥膏,慢慢用手推開。趙素衣的手上有一層薄繭,怕癢的顧淮之下意識地就想躲。
“別跑。”趙素衣的另一只手壓在了顧淮之膝蓋靠上的位置,不讓他動。藥膏漸漸化開,顧淮之感覺膝關節微微發燙,像融入了一束冬日陽光,疼痛都減輕很多,很是舒服。他低頭凝視趙素衣的臉怔然出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腦袋裏空蕩蕩,卻莫名地喜悅。
趙素衣伸手拍了拍顧淮之的臉頰,燈光恰巧映在他眼中,雙眸燦燦如星:“你看什麽?”
“男友香”的味道,若即若離。
顧淮之忽然記起了一則唐人杜荀鶴杜撰的故事。說從前的南岳山上有一名仙子,名字換做真真。一位手藝高明的畫匠畫下了她的面容,放在家中珍藏。某日,畫匠的朋友、書生趙顏見到了真真的畫像,對她一見鐘情。
畫匠就告訴書生:“我把畫送給你,你對着畫喚她的名字,一百天後,便會與你相見。”
趙顏大喜過望,回家後将畫挂在屋中日夜相對,情真意切地喚她“真真。”等到一百天後,女子果然應答,從畫中走下,和書生結為夫妻。兩人一同生活了三年,後來趙顏的一位朋友聽聞此事,認為真真是妖精幻化,并交給了趙顏一把寶劍,要他除魔衛道。
書生一時沒了主意,拿劍回到家中。未等開口,真真便說:“我本來是南岳山上的仙子,是你們凡人非要畫我模樣,喚我的名字。如今把我喚出來,卻又疑我真心。你我就此作罷,從今以後不必再見了!”
說完,她就回到了畫中,不管趙顏怎樣呼喚名字,再無應答之聲。
顧淮之覺得趙素衣就是那畫裏真真,他怕他突然離開人間,于是又喚他的名字:“趙素衣。”
趙素衣學小愛同學的語氣:“我在~(>3<)/”
顧淮之搖頭失笑:“你什麽時候走,我送你。”
“第七天早上,不用送我。”趙素衣擡頭凝視顧淮之,“你記得好好去上班,沒事多想想我這個老板。”
“用不用把你照片擺在我茶幾上?左右兩邊放幾盆花,中間撂倆橘子插根香,我天天對着它許願。”顧淮之将褲腿放下來,“行了,粥差不多好了。”
“不用這麽隆重,你心裏多念念我就行。”趙素衣自認是個挺老實的人,乖乖盛粥。等他們吃完晚飯,已經快十一點了。自然而然地,趙素衣留在了顧淮之家。
卧室只有一間。趙素衣和顧淮之背對背躺在一張床上,蓋了一條被子,分別拿着手機看。趙素衣看的是“十五天成大廚”,顧淮之看的是“如何學做菜”。
淩晨一點半時,趙素衣關掉手機翻過身,打了個哈欠:“你不困嗎?”
按照顧卿的話來說,顧淮之就是屬“鬼”的。白天家中挺屍,晚上還魂蹦迪。眼下他那晝伏夜出的靈魂正在身體裏撒歡兒,毫無睡意。
顧淮之轉過臉,搖搖頭。
趙素衣撐着雙眼:“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顧淮之心說:“這是把我當小孩子哄,要給我講睡前故事了。”他看了幾眼趙素衣,說:“你講吧,我聽着。”
趙素衣喃喃道:“原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着個生藥鋪。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被人喚做西門大官人......”
“西門大官人”聲名在外,就算顧淮之是個學渣,也聽過他的風流秘史:“行了行了,你叫什麽趙素衣,幹脆改名小黃人算了。洋氣一點就是□□all yellow people。你要是再跟我唠這事,我可就不困了。”
趙素衣沒反應,已經睡着了。
顧淮之看向擺放在床頭處的白玫瑰,淡淡的香氣萦繞鼻翼。他遲疑片刻,坐起來把裝有白玫瑰的瓶子抱在手上,嘆了口氣:“神仙還有這種神奇境界嗎?我也想說睡就睡。”
他低頭凝視白玫瑰的花瓣:“小愛同學。”
“哎(OwO)/”
“關燈。”
☆、望春風(7)
淩晨的街道靜谧空曠,數不清的雨滴濺落在柏油馬路上,雲開一圈圈水紋。白紙做成的燈籠在風裏晃蕩,男人提着它,來到了市人民醫院的大門。
男人的手機裏依然循環着那首閩南歌曲,只不過聲音比之前小了很多。他掏出口袋裏的照片看了一眼,舒了口氣,眼睛裏閃爍着希望的光:“我會找到你的。”
紙燈籠裏燭火搖晃,淡金色的光芒指引着男人走進了人民醫院,這裏可能藏着他尋人的線索。
男人默默穿過“群魔亂舞”的醫院大廳,直奔四樓。他方才聽那些離魂們說,傍晚時興華路發生了場車禍,送來了一個少年和三名成年人。少年沒撐過去,五分鐘前宣告死亡。三個成年人尚在搶救,包括肇事者在內。
肇事者是一名保養得當的女人,看上去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從衣着打扮來判斷,她的家庭條件不錯,還很富有。處于離魂狀态的她坐在搶救室外,低聲啜泣着。
男人打着紙燈籠走到女人面前:“張阿姨,好久不見。”
肇事者張阿姨聽出男人的聲音,明顯吓了一跳,因流淚而紅腫的眼睛擡起來瞪着男人,沙啞的嗓音裏滿是憤怒:“王向前,你也死了?你來祁州幹什麽?!”
名叫王向前的男人沒有解釋自己是特殊的離魂,而是毫不掩飾地詢問:“張阿姨,我來找徐行。我問了我們當地的陰差,徐行還沒有重新投胎。你是他媽媽,我想他可能回來看看你......”
“夠了!”張阿姨粗暴地打斷了王向前的話,她站起來,仰着脖子說,“我沒見過!再說了,你要問也不是問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