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顧淮之一直覺得,她的眼睛裏有江南,應該乘舟在柔美的水鄉,唱一支婉轉短調,伸出小嫩蔥般白纖的十指擺弄田田荷葉。
而不是整天看着他,講些奇變偶不變,手裏抓根孔廟祈福的碳素筆,約他一起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顧淮之深覺像她這樣優秀的女孩,不應該為自己這塊扶不上牆的糞土浪費青春,提出了分手。
她并沒有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就等着顧淮之開口了。黃昏時分,她抱緊了手中的書本,說:“淮之,分手之前,你能陪我看會星星嗎?”
她眼圈紅着,一副要痛哭出來的樣子,卻笑得明媚。宛如一枝帶露的桃花,輕輕一折就斷了。
他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那晚星星如何,月色如何,顧淮之一概記不清了。唯一能記起來的,只有那個漂亮女孩對他說的一句話:
“一時子夜斜向我們,斜一道雲梯。我們攜手同登,棄時間如遺。”
許是此時的風太暖,熏得顧淮之找不到東西南北,鬼使神差地把它給念了出來。
趙素衣也不傻呆呆地看星星了,觸電般猛地轉過頭來。他知道顧淮之念的其實并非愛情詩。但詩中這幾句單獨摘出來,在此時此刻,就像情人間的低語,多了些暧昧與浪漫。
——我們攜手同登,棄時間如遺。
趙素衣突然想握住顧淮之的手,在掌心處留下自己的溫度,指尖和他的指尖纏綿在一起。然而這個念頭只冒出來小小一點,趙素衣便縮回手去。
對于如何泡顧淮之,除了“曲線救國”,趙素衣還拟定了不少方案,但都由于他本人心理素質不行,只會搞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大部分方案都沒排上用處。
這好比考試前溫習功課,乍一看全部都會,自以為能考上清華北大。等答卷子的時候卻全部不會,只能一邊咬筆杆一邊反思自己是個什麽廢物。
趙素衣反思自己是個什麽老廢物的同時,他那顆賊心也沒死透,笑着問:“餘光中的《茫》,好詩。二少爺怎麽想起這句了?”
顧淮之特別誠實:“我前女友對我說的這句話。分手時她約我看星星,對我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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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素衣:“......”
奶奶的,他就不應該問!
趙素衣實打實地喝了壇陳年老醋,臉也不要了,湊到顧淮之眼前去,笑眯眯地對着他,眼鏡也摘了去:“你說,是你那位前女友好看,還是我好看?”
他懷裏的兔子忙轉過頭,嫌棄道:“沒眼看沒眼看。”
顧淮之倒是很認真地去看趙素衣。
顧淮之知道趙素衣長得很好,只是平常那不正經的樣子掩了氣質,乍一瞧好似個游手好閑的邪魅反派。此時他安靜下來,如同褪去繁重繭殼的蝴蝶,将一身痞氣褪了個幹淨,眉眼間越發明澈,幹淨得像昆山冷玉。
顧淮之隐隐覺得很久之前的趙素衣,就是這個模樣的。
突然,趙素衣揚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笑。他這個人霎時鮮活起來,仿佛一株白荷,淩波涉月光而開。
顧淮之心下恍惚,什麽煩惱都被這個笑容沖散。他第一次産生了想要撫摸趙素衣眉眼的沖動,又自覺失态,左右手不安分地握在一起。
你好看,他想。
趙素衣右手握着眼鏡的一只腿,悠悠地轉着它。他未等顧淮之開口,便笑:“那自然是我吧。”
顧淮之沒說話,側目看趙素衣,眸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趙素衣瞧了顧淮之一會,又擡頭去望夜空。他向銀河伸手,認真地說:“之前我在天上的時候,有個人告訴我,天河的水很涼,但河底沉着星星。把它們撈出來安在彈弓上,打什麽野味都打得準,尤其是北天帝君殿前散養的傳信青雀,甚是好吃。他邀請我有空了一起去撈星星打青雀。可惜到最後,星星也沒撈成......等以後啊,我一定要用天河裏頭的星星打只青雀下來烤。”
兔子:“很有閑情逸致。”
趙素衣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向來喜好風雅。”
兔子嘆了聲氣:“行啦行啦,兩位以後有的是時間附庸風雅。對了,你們什麽時候走?”
“怎麽也得......”顧淮之本來想說等大黃找到男孩好了之後,但話未說完,他發覺兔子這句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問,“你不走嗎?”
兔子理直氣壯:“我什麽時候說走了?只要我不走,不醒過來,這個夢境就會繼續下去。我會和大黃一起去找它的主人,然後我們再一起闖蕩江湖。”
趙素衣皺眉:“闖蕩江湖?”
“沒錯,闖蕩江湖。”兔子跳到地上,神情驕傲,“誰說闖蕩江湖是人類的專利了?我其實也是只當醉則醉,當歌則歌的潇灑兔子。我的本事可大了,幾年前,我曾在農貿市場與一惡犬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
“停一停。”趙素衣打斷兔子,“大俠,你知不知道,不離開這裏代表了什麽?你真的不打算投胎做人了?”
兔子嗤笑一聲,擡眼望向天空中那輪月亮。它覺得今晚的月亮很好看,朦胧地像是蓮蓉餡的月餅,又圓又甜。
它不屑地張張嘴,說:“做人有什麽好?”
☆、系花鈴(18)
做人有什麽好?
這個問題可是把趙素衣難住了。他本來就不是人類,從前住在昆侖山上時,小日子就過得不錯,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閑來無事就讀兩卷話本一窺風月。他來到人間,小日子過得與天上差不多,也是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
對趙素衣來說,只要心裏頭高興,人間便是那九重天闕。做人還是做神仙,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同樣的,對于兔子而言,只要它心裏高興願意,投不投胎,做不做人,都不重要。
兔子又瞧了那月亮一眼,眼神眷戀,看上去想咬那月亮一口似地。它動動耳朵:“我多希望這裏不是夢境啊。大黃還好好活着,它能親眼見到它的主人,親自将項圈還回去。我知道,兩位是好心,想讓我告訴大黃,我跟它有浪跡天涯的交情,好好和它說說話。但是啊......”
兔子說至此處,又笑:“但是啊,我怎麽能告訴那個憨貨它早就死了的事情?與其讓它知道自己灰飛煙滅,倒不如不認得我。它在外頭死得早,腦子又笨,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這兒是我的夢境,夢裏面最适合做異想天開的事。陪它找主人已是一件,不妨再多幾件,異想天開到底吧。”
它眼神一轉,望向趙素衣,難得收斂了戾氣,語氣和緩:“還有一件事。我的名字登在黃泉冊上,按照規矩,神君應該抓我去冥界。如今我想讓神君用朱筆勾了我的名字,像阿宣姑娘一樣。”
顧淮之給趙素衣打工數月,曾見過幾次黃泉冊。那是一本記錄天下鬼類的冊子,宣宣平時都是按照冊子上的出現名字勾魂入黃泉。勾名字的筆分為兩根,一根名陰,一根名陽。被黑色的“陽”勾去名字,代表現世的死亡。
而被紅色“陰”勾去名字的,一般是被判定為極污穢的惡鬼。不得輪回,不得往生,終日游蕩黃泉之間,直到灰飛煙滅。
當初宣宣對顧淮之講,黃泉有三千陰兵。她有意貶損趙素衣,并未說實話。其實,很久之前的黃泉确實有三千陰兵,黃泉也是天界仙家們不願踏足的虎狼之地。
所謂陰兵,便是那些不得往生的惡鬼,實際上要遠超三千數之多。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他們被勾掉名字,跳出三界之外,變得不怕陽光、壽命延長、還不怕死。全盛時打到北天帝君的殿前也不稀奇,私下裏被稱為“瘋狗軍”。将這些惡鬼編隊成陰兵的,是北天帝君獨子,九重天闕的太子殿下。
傳言太子殿下脾氣不好,一等一的刻薄乖戾。他除了招貓逗狗便無長處,是三界最大的纨绔,人送外號“瘋狗頭子”。
太子殿下是被北天帝君下放至黃泉的,誰成想原本監獄般的地方給他折騰成另一個模樣。當時三界都在猜測,這位黃泉裏的土皇帝、嚣張跋扈的瘋狗頭子,什麽時候放他那些窮兇極惡的陰兵離開黃泉,打上天門造他爹的反。
等到趙素衣接手黃泉之後,三千陰兵便名存實亡。這時間一長,原先太子殿下的“瘋狗軍”化灰的化灰,游蕩的游蕩,只剩下宣宣這麽一個蝦兵願意跟着趙素衣。
趙素衣被兔子短短的幾句話勾起回憶,愣了一瞬,問:“你說什麽?”
兔子以為他沒有聽清,重複一遍:“請神君勾掉我的名字,這樣我就不用去輪回,也沒人打擾,可以一直在這個夢裏。”
趙素衣給睡夢中的大黃梳順了順毛,沒有明确回應兔子,而是說:“你的名字是小甜心對吧?我當初看冊子上,顯示你就是叫這個名字。”
兔子:“黑歷史就別提了。都是那位自稱為我母親的女士給我取的名字,誰曉得就定下了。”
“我黃泉冊上顯示的,除了現在用的名字。還有出生時第一次被人叫的名字。”趙素衣笑了笑,“黑歷史誰沒有?我在黃泉冊上的名字,除了趙素衣,還有個‘哇!軟毛雞崽’。當初不知道是哪個殺千刀的王八蛋,有眼不識泰山,看見了剛從殼裏鑽出來的我,對着我念了這五個字,這不就被記下了嗎?”
顧淮之想了想,笑着說:“那我的第一個名字,是顧玫玫吧。”
趙素衣點點頭:“對,顧玫玫。說來挺奇怪的,你一出生,為什麽會被叫做玫玫?”
“我爸媽是想要女孩來着,顧玫玫這個名字是我沒出娘胎就定下來的。當初我媽去醫院檢查,都說是個女孩。可把老顧美得,閑得沒事就在我媽身邊喊玫玫,我能怎麽辦?”
“好在事實勝于雄辯,老顧放棄了對我叫顧玫玫。不過我老覺得我現在這個名字,是老顧懷念他未出生女兒起的。”
趙素衣來人間來的晚,他就喜歡聽顧淮之講這些舊事,總也聽不夠,問:“還有麽?”
顧淮之說:“有啊。我小時候還老想給自己改名,翻了好幾天字典,翻出來一個顧巨偉,我還把它刻在我那二胡上了。”
兔子:“所以你用來拉《小寡婦上墳》的二胡上還寫着顧巨偉這三字?”
顧淮之:“怎麽了,不可以嗎?”
兔子:“那太可以了。萬一你有個什麽音樂造詣,拿着二胡到國外演出。人家一看你那樂器,嚯,顧巨偉三個鬥大的字先鎮住了場。再問演奏什麽曲子......”
顧淮之:“別問,問就寡婦上墳。”
趙素衣:“幸虧二少爺文不成武不就,不然顧巨偉這三個字就得跟你一起流芳千古,文體兩開花。”
他們東拉西扯了好一會,直到月上中天,才有困意。
趙素衣把小甜心重新抱到懷裏,看見顧淮之打了個哈欠,便說,“睡覺吧,明天還要幫大黃找人。”
兔子“恩”了聲,窩在趙素衣身上,舒舒服服地閉眼睡覺。
趙素衣見他們都睡了,攬住兔子,騰出一只手點了根煙。他抽得很慢,像是在細細品嘗什麽山珍海味。待煙盡了,又歪頭對顧淮之笑:“從前天上那群狗日的老癟三都說你不好,整天戳脊梁骨罵你。我卻覺得他們是才是眼瞎該罵,你很好的,殿下。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喜歡極了。”
趙素衣輕輕彈了下兔子的腦門:“這只兔子說大黃傻,其實它才是真的傻。我剛才特別想問它值不值得。但我也知道,它一定會回答我值得。明明知道是虧本的買賣,還一頭撞上去,這是真的傻。”
“古有姜太公釣魚,今有大黃還項圈,都是願者上鈎的事情。”他本來就是個碎嘴子,周圍的人還都睡了,也沒人嫌他煩,索性說個痛快,“這傻兔子,真會給我找麻煩,黃泉冊子上的名字是我能亂勾的嗎?”
趙素衣嘴裏“啧啧”了幾聲,随手一招,那本從不輕易示人的黃泉冊懸浮在他的眼前,書頁停在寫有小甜心名字的那一張:“說到闖蕩江湖,我以前也想過。話本裏那些少俠腰間佩劍,銀鞍白馬出京華,真帥氣。只是後來就剩下我一個,自己浪也沒意思,就沒去。”
“你這倒黴兔子,便宜你了。希望你跟大黃能闖蕩得開心,別留遺憾才好。”
他取出代表“陰”的朱筆,筆尖才落到小甜心名字上頭,天邊一道赤色雷電驟然劈下,聲勢大得差點将這個夢境撕裂。
顧淮之他們被雷聲驚醒,大黃也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問:“外面怎麽了?”
趙素衣笑:“沒事,只是打了個雷罷了。我們該睡覺睡覺。”
顧淮之揉揉眼睛,對趙素衣說:“你早些睡吧。”
趙素衣:“好,晚安。”
待他們重新睡了,趙素衣起身走出天橋底下,拿了自己的神仙上崗證:“電信局的,我是鳳凰。客套話少說,幫我聯系洞庭三公主白語真,馬上。”
很快,龍三的聲音在趙素衣耳畔響起。她那頭亂哄哄的,聽上去應該是在酒吧裏頭。嘈雜的音樂聲将她的聲音掩蓋,有些聽不清楚:“喂,趙素衣,你有什麽屁事快說,別耽誤老娘喝酒。”
“龍三,你在不在祁州。”
龍三十分不耐煩:“你怎麽總說廢話?別墨跡了,我這時間寶貴。”
“過幾日我得去一趟天上,我那家書店,你幫我盯一陣。”
龍三詫異:“好好的你去天上做什麽?”
趙素衣語氣平靜:“我想勾一個名字。”
“勾名字?勾名字有什麽稀奇。”龍三忽然記起什麽,剎那酒醒,也不大舌頭了,“你不是想用朱筆勾了黃泉冊子上頭的名字吧?”
趙素衣笑:“對。”
龍三聲音緊張:“鳳凰,你腦子進水了?你怎麽敢?你怎麽敢!冊子上的名字是你能勾的嗎?”
趙素衣置若罔聞:“最快兩天,最慢五天,你舅舅北天帝君就會派人來請我這便宜兒婿喝茶,上去挨幾道子天雷。異想天開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差這一件,索性做到底吧。”
龍三自知攔不住他,便問:“你要勾誰的名字?”
“一只想闖蕩江湖的兔子。”
龍三:“......”
她沉默良久,張嘴就一句罵:“哎你他娘的真會給自己找事!一只兔子...一只兔子?你個睿智欠雷劈是不是?!”
趙素衣語氣十分溫和,“行啦語真,好表妹,我下個月肯定全須全尾地回來。”
龍三聲音一軟,結結巴巴地說:“語...語真是你叫的嗎?哪個,哪個是你好表妹?你是個長翅膀的禽類,跟我這種水系生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休想占我便宜!你在天上可別被雷劈死了,到時候我不幫你收屍。”
☆、系花鈴(19)
天才蒙蒙亮,顧淮之就醒了。他睜眼的第一件事,就先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原因有些複雜。
顧淮之頭一回睡天橋,才閉上眼,就聽見趙素衣在旁邊自言自語,絮叨得像個八十老太。他心說這趙素衣莫不是無聊瘋了,竟淪落到自己跟自己說話可憐境地。
他原本是想裝睡聽一聽,可是趙素衣聲音太小,還不如母蚊子哼哼吸引耳朵,不消片刻,就給他聽困了。
半夢半醒間,顧淮之還感覺到趙素衣出去了一趟,似給什麽人打了通電話,還挺高興的。他隐隐聽到趙素衣的笑聲,心裏好奇,想跟過去看看。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懶得動彈的四肢叫停,他起身失敗,掙動片刻,只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睡過去了。
顧淮之睡得并不踏實,他做了一個怪夢。
夢中,趙素衣眼中帶淚,委屈地像個受氣小姑娘,軟着聲音說:“你跟前女友看雪看星星看月亮,看了一整夜,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顧淮之則态度誠懇:“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答應你今後只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趙素衣眼波一轉,面上薄紅,嗔怒道:“我哪裏比得了她們,什麽金啊玉的,我只是草木的人罷了!”
顧淮之連忙開口,字字擲地有聲:“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趙素衣這才破涕為笑,親親熱熱地挽住顧淮之的手,歌聲如他神情那般含羞帶怯:“鴛鴦雙栖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哥哥呀,瞧我美不美......?”
顧淮之就這樣被吓醒了。
他心裏說了一串粗鄙之語,擡手給自己來了一巴掌。這一記大力金剛掌下去果然奏效,瞬間提神醒腦,什麽紫薇黛玉女兒國都被扇到了九霄雲外。
只剩下了眼前的一個趙素衣。
此時斜光破曉,柳間莺鳴婉轉入耳。顧淮之靜下心,認真注視起眼前的趙素衣。他懷裏抱了只灰兔子,還在睡。只不過好像有什麽煩心事,眉頭微微蹙着。
顧淮之垂眸,腦子裏又響起一句經典臺詞:“——哦,蒙丹,我想拿一把熨鬥把你的眉頭燙平。”
他嫌棄自己的腦子,整日想些奇怪東西,但臉上的笑意卻藏也藏不住。顧淮之伸手揪了自己一根頭發,去撓趙素衣的鼻子:“我一熨鬥下去,你怕不是要被我燙死,變成無毛雞崽,忒難看。咱們換個簡單點的辦法。”
趙素衣怕癢,被顧淮之一折騰,先打了個噴嚏。他眼睛半睜開,抓住顧淮之作亂的手:“青天白日,鬼鬼祟祟,幹嘛呢?”
趙素衣不似平時模樣,既無痞氣,也無仙氣,唇邊帶笑,有幾分世俗紅塵模樣,瞧上去竟像有些醉态。一雙眼睛好似紅燈籠下的海棠,又朦胧又好看。
顧淮之想,得虧自己生在法治社會,是個長在紅旗下的上進青年。這要是生在封建王朝,鐵定是個耽于美色的昏君,能做出燒十座烽火臺博美人一笑的荒唐事。
許是跟在趙素衣身邊時間長了,顧淮之那臉皮亦堅不可摧起來:“撓撓你,怎麽了?”
“長本事了?”趙素衣伸了個懶腰,目光落在顧淮之的臉頰上,皺了皺眉:“你臉上怎麽一個巴掌印,莫非吾夢中好殺人?”
顧淮之睜眼說瞎話:“剛才我自己打蚊子打的,我沒睡醒,手勁大了點。”
“你可真是心狠手辣,自己也不放過。”趙素衣松開顧淮之的手腕,“過幾天我得出門一趟。”
顧淮之問:“去哪?什麽時候回來?”
“去哪?”趙素衣嘿嘿一笑,迅速找好借口,“上去彙報工作,至于什麽時候回來,我也說不清。”
他們說話間,兔子和大黃就醒了。兔子蹬了下腿,跳到地上,前爪抹了兩下臉,一張嘴活泛地像個複讀機:“走嗎走嗎走嗎走嗎?”
“真煩真煩真煩真煩。”趙素衣拎兩下兔子的耳朵,“大黃都不着急,瞧你來勁得。”
大黃在旁邊小聲道:“我着急的。”
“趙總這打臉來的可真快。”顧淮之抱起大黃,看向趙素衣,“走吧。帶上你的兔子,嫦娥哥哥。”
這一聲嫦娥哥哥又哄得趙素衣腦子發昏,揣起兔子,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他心裏美得冒泡,暗暗盤算着如何叫顧淮之喊一句“趙哥哥”出來。
今日是陰天,很是涼爽。
他們來到昨日男孩丢掉大黃的路邊。兔子問大黃:“你還記得那男孩的家在什麽方向嗎?”
大黃認真回憶片刻,搖搖頭:“他帶着我坐公交車過來的,走了很長時間。”
兔子“呸”了一聲:“心思真多,這小王八羔子。”
顧淮之問:“那你記不記得路上都經過了什麽地方。”
大黃:“我記得經過了一座剛建成不久的跨江大橋,後座還有兩個人在談話時提到了東區車場。”
趙素衣:“芙蓉江大橋,東區車場。大黃你記得昨天在哪裏下的公交車嗎?我們只要找到站牌,對照一下,就能知道大黃坐的是哪輛車了。”
大黃思索良久,擡起右爪指向了東邊:“這邊走!”
站牌距離男孩丢下大黃的位置并不遠,不到五分鐘的腳程,他們就來到了公交站牌下。
鏽跡斑駁的老站牌孤零零地立在道邊,候車區行人寥寥。邊上是一條新修的柏油路,空氣裏漂浮瀝青淡淡的氣味。時不時有車輛自它旁側飛馳而過,撩起一陣夏季的暖風。
通過對照,經過芙蓉江大橋和東區車場的一共有兩趟公交車,分別是26路和710路。
顧淮之掏掏兜,掏出三枚一塊錢硬幣,兩枚五毛錢硬幣,共計四元。他扔給趙素衣倆一塊的:“我一半的家當可都給你了。”
趙素衣外表不顯山露水,內心卻想得張狂:“家當算什麽?你整個人給我才好。”他擡眼望了下老站牌,說:“26和710,我們先坐哪一趟?”
顧淮之:“那得看它們哪一輛先停過來呗。”
大黃從顧淮之懷裏探出頭,伸長脖子向遠方的路口處張望。兔子則趴在趙素衣肩頭,居高臨下地對大黃呲牙,開口嘲諷:“你瞧瞧你這點出息,像塊望夫石一樣。”
大黃憨憨一笑:“望夫石是個什麽東西?我不知道。甜心小神仙,你跟在嫦娥哥哥身邊,見多識廣,給我講講呗。”
兔子一聽“甜心小神仙”這五個字,惡心得不知該說什麽好。它舒了口長氣,緩緩心情,用念課文一般的聲音說:“很久很久以前......”
大黃出言打斷:“好熟悉的開頭。”
“閉嘴!你聽不聽?”兔子瞪了大黃一眼,又用那種幹幹巴巴的嗓音說,“很久很久以前,海邊有個小漁村。村裏有個姑娘,嫁給了一個小夥。小夥出海打魚,不幸翻了船。姑娘不知道小夥翻船這事,就站在海邊等他回來,等啊等的就變成了一塊石頭。”
大黃搖搖頭,認真地講:“甜心小神仙,你這比喻不對。我等的是公交車,那車又不是小夥,我也不是姑娘,變不成石頭的。”
兔子倒吸一口涼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這憨貨!”
趙素衣把怒氣沖天的兔子從肩膀上薅下來,撫順了它的毛:“行了,以後日子還長,有的是機會找回場子。”
兔子精神一振,一雙黑色眼睛瞪得發直,露出一個呆兮兮的笑,顫聲道:“神,神君......?”
它聽出來,趙素衣要勾它的名字了。
兔子在暗角裏住了很多久,聽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暗角這個所謂的“平行世界”,其實是人為建造在黃泉裏面的。此處居民,大部分都被朱筆勾掉了黃泉冊上的名字。
有幾個常來買它棉花糖客戶就是其中一員。
他們聽聞兔子是從趙素衣手裏跑到暗角裏來的,便跟它開玩笑:“黃泉冊上有你的名字,那姓趙的軟毛雞崽按冊子抓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等年底三界各大機構沖業績的時候,你非得被拎回去乖乖投胎。就算那趙的犯懶不來,這時間一長,冥界那邊也會有人來逮你。”
兔子傻乎乎地說:“什麽黃泉冊?上頭的名字能勾嗎?”
幾位老客戶齊齊變了臉色:“上面的名字不是亂勾的。用來勾名字的有兩根筆,死去時,名字就被黑的那根勾了一劃。若是再勾,就要用另一根朱筆,代表這名字是個永世不得超生的厲鬼邪神。”
“被勾掉名字的厲鬼邪神雖然跳出三界之外,變得與尋常地仙無異,但早晚灰飛煙滅,也不能再随便出去作惡。黃泉冊相當于一個契約,誰用朱筆勾了上頭惡鬼的名字,惡鬼就聽誰的話。”
兔子大驚:“這可是能聚衆造反了!那鳳凰要是有謀逆的心思,還不打翻白主席的椅子?”
一位客戶說:“我們的名字不是軟毛雞崽勾的,他可使喚不動我們。”
另一位客戶提醒兔子:“北天帝君早早就改了規矩,再有什麽厲鬼邪神,直接發落到冥界做個幾萬年苦力,不經過黃泉。現在要想用朱筆勾名字,可是難喽。”
“啧啧啧,這真是給姓趙的穿小鞋,明擺了讓他當個光杆司令,也是真不信他。他出身高,又是那個狗日的脾氣,被欺負到這份上,竟然連個屁都不放?”
“其實趙素衣也不算光杆,不是還有個小姑娘跟着他?”
......
兔子聽得一知半解,就清楚名字被朱筆勾掉,會超出三界之外,不必投胎。除了趙素衣,哪路神仙也管不到,十分自在。它昨日向趙素衣提了這個要求,趙素衣也沒有明确回應,便以為涼了。
沒成想峰回路轉。
兔子又驚又喜,忐忑問:“神君要勾我的名字?”
趙素衣哂笑:“怎麽,你反悔了?不願意當我的小兔子?”
☆、系花鈴(20)
天氣多雲轉晴。
兔子坐在26路公交車上時,腦子裏都是木的。它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的名字就在三言兩語間被勾掉了,這麽簡單?此後可以永永遠遠停在這個夢境裏面,和大黃一起闖蕩江湖。
兔子回過神來時,公交車已經開出了三站地。它心裏激動,兩只前爪扒着趙素衣的衣領,一時間語無倫次:“嫦娥哥哥,你可真好......”
趙素衣拍拍它的頭:“乖,我還是喜歡你那個桀骜不馴的樣子。”
顧淮之笑了聲,他低頭撓了撓大黃的肚皮,把它的身子往上托了托,看向窗外:“大黃,你看着點,有沒有眼熟的房子。”
公交車開得快,遠近高低的建築物逐一從大黃眼中閃過。它目不暇接,緊張地咽了咽嗓子:“好,我注意看。”
車行駛到芙蓉江大橋上,兔子第一次來到橋上,一張臉都貼在了玻璃上。
粼粼波紋,飛馳向後。
公交車下了橋,轉到江邊大道上。大黃雙眼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了。忽而,它眼睛一亮,擡起前爪去用力撓動玻璃:“在這附近!”
公交車停靠在路邊。
顧淮之忙把大黃抱起來,往公交車後門走:“刨什麽窗戶,還不快走!”
等到他們下車,顧淮之才發覺這地方甚是眼熟。往東邊看,樹葉掩映間還能瞧見他家二樓大露臺的一角。
趙素衣打量四周,他也發現了顧淮之的家:“喲,二少爺,這不是巧了嗎?”話音未落,趙素衣又看見前方走過來一對夫妻,兩人還牽了條大黃狗。大黃狗被養得膘肥體壯,毛色油光水滑,十分威風。
他們正撞上顧卿和謝橋出門遛狗,隐約能聽到兩人的交談聲。
謝橋問:“剛剛教二胡的老師叫你過去,都跟說你咱們家淮之什麽了?”
顧卿回答:“別提了,那不是我兒子,是我祖宗。上五次課,三次都得跟一名姓張同學打起來,整得像是去練跆拳道。”
謝橋牽着大瓜,對顧卿說:“他怎麽老跟張姓同學打架,你沒問嗎?萬一是那姓張的先欺負了咱們淮之,那就該打。”
顧卿:“我問了,都是誤會。開學時那張姓同學看走了眼,以為淮之是個小姑娘,多說了幾句。淮之聽了,上來就罵人家‘放你姥姥的螺旋屁’,這才打起來。真是奇怪,我平時挺文雅的一個人,這句‘放你姥姥的螺旋屁’到底是誰教他的?”
“我當時就跟淮之說,別老因為這些小事跟同學打架。吃虧是福,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兔崽子上來就頂我一句,祝爸爸福如東海,氣得我想打他。可我還沒來得及上巴掌,他就又說,尊老愛幼,我叫你一聲爹已經是尊老,同樣的你得愛幼。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顧淮之一動不動,望着顧卿和謝橋慢慢走遠了。
趙素衣笑得十分奸滑,湊到顧淮之耳邊作死地問:“那張姓同學跟你說什麽了?是玫玫,你真好看嗎?”
趙素衣身上那股幹淨清爽的洗衣液香氣,與他溫熱的氣息一并纏綿在顧淮之身側。顧淮之覺得耳根子發軟,伸手把趙素衣推了老遠。
“趙素衣一拍手,“那姓張是不是真說你好看?玫玫呀,人家誇你你還動手,也忒不講道理。”
顧淮之抱了大黃,也不搭理趙素衣:“大黃,你看着點路,怎麽走?”
趙素衣見顧淮之不說話,一張嘴像上了發條,可是來了勁兒。他就跟在他身後,左一句玫玫,右一句玫玫,能吵死一樹的蟬。
大黃悄悄問兔子:“你們天上的神仙,都這麽愛說話嗎?”
兔子笑的尴尬:“例外,例外。我們嫦娥哥哥出了名的能言善道,每次過年文藝彙演他都表演單口相聲。”
顧淮之看到路邊有個賣食品的小推車,大步走過去,花一塊錢買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剝好了塞進趙素衣嘴裏:“閉嘴吧軟毛雞崽。”
趙素衣将棒棒糖咬得咯嘣作響,笑得眉眼彎彎。
大黃按照記憶中的位置指路,左拐右拐,來到了一棟居民樓下。還未進樓道口,一個男孩拎了把沉甸甸的塑料水槍,火急火燎地從裏面跑了出來,滿臉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