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娘子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她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下子揪住莫三的衣領子,聲音又急又怒,“你這些日子都跑去哪了!”
“我,我......”莫三張張嘴,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釋,想了想,牽住阿雪的手,“她就是給我寫信的孩子,叫做阿雪,我必須要幫她。我想給她最好的夢境,卻無論如何也織不出。所以我動了歪念頭,偷走了好多孩子的夢。我想将他們夢中美好的部分裁下來,拼出一場好夢。這種強盜事情,我怎麽對你說......”
他低下頭去,越說聲音越低,漸漸聽不到了。
莫三娘子嘆息一聲,雙手搭在莫三的肩膀,垂眸看他:“下次遇到這種事情了一定要告訴我。來找我們下單的老板,無非是想要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東西,怎麽會織不出來?”
莫三語氣無奈:“平時那些人想要燦爛的陽光,我就給他們織燦爛的陽光。但阿雪想要的,卻是陽光所代表的溫暖。我用來織夢的線是沒有溫度的死物,又怎麽能織出她想要的感覺?”
趙素衣打斷他們:“兩位,能讓我說幾句話嗎?”
“莫三先生是夢貘,可以在夢裏給阿雪想要的一切,這很好,但是......”趙素衣瞧了瞧莫三,又笑,“夢是會醒的。醒來之後的阿雪,她依舊不敢穿裙子,不敢走在陽光下,不敢大聲講話,甚至于不敢看旁人的眼睛。”
“夢都是假的。”趙素衣轉眼看向阿雪,目光沉靜,“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以後啊,還要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阿雪聞言一愣:“可是......”
趙素衣笑:“愛與被愛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你也不例外。這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不可能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任自己發黴,那樣只會越變越糟糕,人盡可欺。我也知道對你來說,勇氣與樂觀是不容易做到的。但做不到它們不是最可怕的,自甘輕l賤才是。”
趙素衣從地上站起來:“莫三,你把那些偷來的夢趕緊還回去。這單生意你讓給我,我替你做。”
“等一等!”顧淮之安撫好阿雪,扶着她站起來,“我有事情拜托莫三先生和莫三娘子。”
趙素衣心下猜到七八分,故意問:“我嫉惡如仇的二少爺,你有什麽事情?”
“不能就這麽算了吧。”顧淮之對趙素衣伸出手,“你小豬佩奇的貼紙呢,給我一個,誰還不是個社會人了?”
“你一直勸阿雪要如何如何,卻對傷害她的同學只字不提,未免有失公允,是一碗毒雞湯。這種事你不能一直要求受害者堅強,她心裏頭再陽光,那光也只有一束。我承認你說得都對,可是過分善良就會變成軟弱,過分謙卑就會變成怯懦。她總得學着保護自己。”
“每個孩子都是在陽光下長大的,誰也不比誰高貴。自視為高人一等,簡直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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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淮之接過趙素衣遞來的小豬佩奇,挽起袖子,撕下一個貼自己胳膊上:“魯迅先生說了,以無賴的手段對付無賴,以流氓的手段對付流氓。我向兩位想約個單子,價錢好說,要求是編出幾個噩夢送給欺負過阿雪的同齡人。阿雪經歷過什麽,就讓他們經過一遍。”
“需讓那些人知道,她是和他們同齡的女孩子,不是魚肉,也不是羔羊。”
作者有話要說: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以後啊,還要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原句出自海子《夏天的太陽》:“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愛字雖然人人認得,可是真懂得他意義的人卻很少。”——沈從文《湘行散記·昆明冬景》
☆、系花鈴(9)
趙素衣低頭擺弄了兩下手機,對阿雪伸出手,問她:“你信不信我?你要是信我,就跟我走,去能幫你實現願望的地方,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
阿雪小聲地打着哭嗝,她稍微擡頭,一雙紅腫的雙眼猶豫地看了看趙素衣。片刻後,她緊攥着衣角的手慢慢舒展開,輕輕地搭在了趙素衣的掌心。
趙素衣:“那好,我們要出發了。”
“神君。”莫三走到阿雪身邊,不放心地看了她幾眼,鄭重道,“我這單生意,就拜托你了。”
趙素衣牽着阿雪,慢慢向前方走。他并未回頭,對莫三比了一個“OK”的手勢。
那邊顧淮之給莫三娘子轉賬完畢,轉身去追趙素衣和阿雪。
“小顧先生!”莫三娘子叫住他,對他出示了一個轉賬記錄,“祝你心想事成,好夢成真。”
因為光線昏暗,顧淮之也沒仔細看那條轉賬記錄,還當是自己剛剛的那一條。他馬馬虎虎掃了一眼,對莫三娘子喊了聲“多謝!”,匆匆忙忙追上了趙素衣。
顧淮之一拍他的肩膀,問:“我們現在去哪?”
趙素衣對他露出一個“八顆牙“的笑容:“自然是去一個好地方。”
顧淮之看慣了趙素衣的敗類模樣,頭一次見他笑得如此标準,略感不适地搖搖頭:“老板,這麽斯文的笑不适合你。”
“是嗎?”趙素衣挑了幾下眉毛,原本俊朗出塵的面容因這一個動作,活活染上了一層“賤氣”,愈發像個奸詐無恥的僞君子。
顧淮之:“......”
随着他們的深入,黑暗中霧氣漸濃。趙素衣停下腳步,不知道從哪拿了一根□□筆出來。他用□□筆在面前畫了一道門,對阿雪說:“把門打開。”
阿雪半信半疑,伸出手輕輕一推,那道立在黑暗虛空之中的簡筆畫門吱悠悠地朝裏面打開了。
太陽的光芒從門中照出,映亮了黑暗的空間。阿雪探出頭往門裏面看,迎面是一條寬闊大道,嶄新的路牌上寫着“建國路”三個字。地面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了湛藍色的天空和道路兩側的建築。
阿雪懷疑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建國路在我家附近,它怎麽會......”她想問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但話未說完,趙素衣就接過話:“這裏是你所在城市的倒影,我們稱呼它為‘暗角’,你可以理解為平行世界。”
“這可不是夢境,它是真真正正存在的,與現實相反的一個世界。”趙素衣對阿雪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笑得雲淡風輕,“去看看?”
阿雪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她才一踩上去,地面上就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似乎有水在流動。
忽然有一尾游曳在空氣裏的孔雀魚靠近了阿雪,它繞着她瞧了幾圈,對着她吐了個泡泡,倏而轉身走了。
三人走在街上的陰涼處,道路旁有幾個小孩子嬉鬧,輕快地笑聲傳進他們的耳朵。趙素衣看了那些孩子幾眼,對阿雪說:“有句話說得很好‘關于愛,人們有許多定義:愛是生活中的詩歌和太陽。’我希望你和他們一樣,在太陽下自由自在的,而不是畏懼它。”
他停下腳步,松開阿雪的手:“你要不要摸摸它?”
阿雪遲疑片刻,向着陽光的方向走了兩步,微微顫抖着伸出手去。
她接觸到陽光的剎那,溫暖的感覺自手指尖傳至心間。她記住了這種舒服的感覺,放下手,稍稍搓了下手指,小聲說:“謝謝。”
趙素衣擺擺手,大方地說:“你是老板,不用謝我。”
這裏時間流逝的速度和現世不同,很快,太陽向西,夜色來臨,長街各處亮起了燈。
趙素衣點了根煙,他遙遙一指前方,問阿雪:“那邊你去過沒有?”
顧淮之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那邊有一個巨型摩天輪,架在一條長河的橋上。它下方車輛來往,燈火輝煌。
阿雪搖搖頭:“沒有。”
“好,我們就到那裏去。”
他們慢慢向着摩天輪的方向走,不多時,就來到了摩天輪下。很多人聚在售票處,排起了一條長隊,望不見頭。
阿雪拉住了趙素衣的衣角:“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趙素衣知道阿雪是不好意思麻煩自己,問她:“你想不想到上面去玩?說真話。”
阿雪抿着嘴,點了點頭。
“想玩就玩。”趙素衣笑,“我自己去排隊,二少爺,你和阿雪到附近轉一轉。”
顧淮之望着趙素衣的背影漸漸沒入人海,直到不可見了。他輕笑了一聲,轉頭瞧了瞧阿雪:“我們要不先去裁縫鋪,給你做一條新裙子。”
阿雪遲疑地問:“可,可以嗎?”
顧淮之笑:“當然可以。你現在是我的老板,想實現什麽願望都可以。”他拉住了阿雪的手,“不用怕,這裏不是現實世界。”
“不是現實世界”這幾個字仿佛給了阿雪莫大的勇氣,她點點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謝謝。”
顧淮之牽着阿雪,走進了一家裁縫鋪。裁縫鋪的老板并非人類,而是一只白鶴。它穿了身妥帖的西裝,見有客人上門,揚起長長的脖子,問:“兩位需要做什麽衣服?”
顧淮之将阿雪推到白鶴面前:“有勞,給這個女孩做一條裙子。”
白鶴拿起櫃臺上的裁衣尺量對着阿雪比劃兩下,一扇翅膀,招呼道:“幹活啦,幹活啦!”
數只蝴蝶從櫃臺裏蹁跹飛起,它們圍繞在阿雪身邊,振翅間撒下五顏六色的磷粉。那些磷粉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變成了一根根色彩斑斓的絲線,一層層織在一起,編成了條花裙子。
花裙子很長,裙擺一直垂到腳踝的位置。薄紗似地長袖也恰當好處地遮住了阿雪身上的白斑。
“還差一些,這樣你就能出門看太陽了。”顧淮之從摘下牆上挂着的帷帽,輕輕地戴在了阿雪的頭上。暖風一吹,帽檐上垂下來的素紗便輕晃起來,漾起水波一樣微光,異常漂亮。
顧淮之又從旁邊拿起條純白色的發帶,彎腰将阿雪披散着的長發梳成了一股麻花辮子,将帷帽整理好,把阿雪拉到試衣鏡前,“你看,是不是好看多了。”
阿雪看着鏡子裏面的自己,雙手稍稍提了下裙擺,像個幼稚的小孩子那樣轉了圈,眼中滿是興奮愉悅的神色,笑着點了頭。
顧淮之掏錢結賬。
他們才從裁縫鋪出來,顧淮之的手機就響了,鈴聲是他熟悉的“爺爺,孫子給您來電話了。”
顧淮之接起電話,手機裏傳來“孫子”的聲音:“別浪了快來,要到我們了。”
顧淮之應了聲,挂掉電話,帶着阿雪向摩天輪的方向走。不遠處傳來“呼”一聲響,各色煙花接連綻放在空中,風裏花千樹。不消片刻,絢麗煙火又墜落下去,如流星劃過天際。
街上有兩三位姑娘結伴前行,她們走過顧淮之身側,暗香盈盈。
“淮之!”
顧淮之聽見這一嗓子,回過頭,便看到趙素衣立在明晃晃的燈火下,他笑容燦爛,像發光的星星一樣,在人群裏格外耀眼。
顧淮之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正經起來着實好看,是能誘拐懷春少女的漂亮長相。
趙素衣朝他們揮揮手,颠颠地跑了過來:“走啊,上輪子,馬上就到我們了。”
顧淮之看他系在手上的號碼牌,只見上頭寫着213號,怎麽看怎麽嘲諷:“趙總,您這數字能再吉利些嗎?”
趙素衣頗為大度地甩甩手,手腕上的號碼牌跟着晃動起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們在下面又等了一小會,就坐上了摩天輪。座艙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到附近的景色。
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摩天輪升到最高處,雲彩變得唾手可得。阿雪趴在窗戶邊向外看,方圓幾十公裏都盡收眼底,寬闊的河猶如一條碧色的玉帶子,星光與燈影在輕波裏搖晃,蘆葦叢裏的風吹着水中的明月,夜色正好。
顧淮之眺望天空,不遠處煙火盛放,在他眼底織出一片五顏六色的光芒。趙素衣靜靜看着顧淮之,哼唱起一首無名短歌,他天生嗓子好,就算唱得是上不了臺面的鄉野俗曲,也格外抓人耳朵。
顧淮之被趙素衣的歌聲吸引,轉過頭去看。趙素衣發覺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揚起嘴角,歌聲也帶上了笑意。
顧淮之注視着趙素衣,腦子裏忽然想到了一句話: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摩天輪緩緩轉了一圈,他們回到了地面。趙素衣望了眼天空,對阿雪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回去啦。”他拿出之前那根畫出門的粉筆,交到阿雪手裏,“若是你不開心了,就用這根粉筆在牆上畫一道門出來。你推開它,就能來到這個世界。它和現世相反,你一定會喜歡這裏。”
“粉筆是通往這裏的鑰匙,我把它送給你。以後啊,你還可以帶着你的爸爸媽媽和朋友們一起來玩。”
阿雪低頭看着手心裏的粉筆,要把它還給趙素衣,小聲抽泣着說:“不用了,這個太珍貴了...今天我已經很開心很開心了,我不能要。”
“東西有用才顯得珍貴。”趙素衣重新把粉筆放在了阿雪手中,合攏她的五指,“它在我手裏只是件沒作用的死物,但對你而言,卻十分有用。”
顧淮之從煙盒裏抻出一張紙,用随身帶着的鋼筆在上頭寫上了自己的住址。他把紙遞給阿雪:“有事沒事都可以給我寫信。”
阿雪緊緊抓着紙條和粉筆,放聲大哭起來,嘴裏含糊不清地重複着:“謝謝。”
“那晚安了。”趙素衣對她溫柔笑笑,和顧淮之一起向遠方去了。
阿雪是個很好的小姑娘。她懷着希望,鼓起勇氣向每一個同齡人問好,卻得不到回應,相反還被他們冷漠對待。她覺得自己在他們眼裏,像個整天嗡嗡亂飛的蒼蠅,人見人厭。
阿雪害怕了,幹脆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和人說話,不和人交流。她渴望得到他人的愛,但也畏懼。所以,才想要一場夢境來實現願望。
哪怕是虛假的也好。
而現在,願望實現了,趙素衣送給她一個與現世相反的、全新的世界。
阿雪卻難過起來。
離別如刃,情絲太細。一聲再見說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
阿雪舍不得,慢慢跟在趙素衣和顧淮之的身後。她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音,生怕讓他們擔心。直到她看不見他們了,才停下腳步,低聲說:“我記住啦,陽光真的很漂亮。”
是啊,陽光真的很漂亮。
夜間十點左右,顧淮之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懷抱了條三個月大的中華田園犬,走到了一家寵物店裏。
他拿起了條系着黃色小鈴铛的項圈,在小狗的脖子上比了比,笑着問:“老板,這一條怎麽賣?”
那只小狗叫換了聲,伸出舌頭舔男孩的臉頰。
項圈裏面印了行小字:“祁州市建設南路134號。”
顧淮之瞬間清醒過來,他記起莫三娘子給他出示的轉賬記錄,以及那句“祝你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忽然反應過來。
那條其實是趙素衣給莫三娘子的轉賬,趙素衣向她買了一個好夢,送給了他。
顧淮之從輕輕從床上坐起來,側過頭去看趙素衣。今晚明月正多情,窗簾并非完全拉上,水銀般明淨的光透過這一點縫隙溫柔地照到了趙素衣的枕邊。他閉着眼,睡得正好。
清爽的風吹進房間,窗簾搖動,落影姍姍。
顧淮之點了根煙,看着趙素衣,尼古丁的苦澀味在嘴裏蔓延,片刻後,又化成一股香醇流連唇齒。這感覺如同眼前的這個人一樣,讓顧淮之有些上瘾了。
待煙抽盡,顧淮之打開手機,找到莫三娘子的阿裏賬號,敲字問她:“在嗎?”
莫三娘子:“在的,有什麽事情嗎?”
“我再下個單子,給我的老板約一個美夢。”
莫三娘子:“小顧先生,你知道的,神君他是鳳凰。我們給他織夢的話,要花費很長時間,風險很大,所以費用會特別特別高,而且也有可能像阿雪那樣織不出來,這樣你還要下訂單嗎?”
顧淮之瞧了趙素衣一眼,笑了笑:“無所謂,就這樣吧,這單子我定下了。”
顧淮之關上手機,靠在床頭開始想入非非。趙素衣會夢見什麽?
大概有山有水有春l光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離別如刃,情絲太細。原句是餘光中的《訣》:“雖淬離別如刃,能不能将它斬斷?情絲很細,但不太柔軟。”
這首詩還有一段把我美哭了:“每一次愛情的結局是別離,每一次別離都始自相遇。雲只開一個晴日,虹只駕一個黃昏。蓮只紅一個夏季,為你。當夏季死時,所有蓮都殉情。”
神仙寫詩。
☆、系花鈴(10)
第二天清早,趙素衣買了回祁州的車票,打算跟顧淮之一道回去。他們才到車站,就看到進站口站了個熟悉身影。那是位高挑姑娘,看模樣大概二十出頭,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高高的馬尾辮。
這姑娘長的清秀靓麗,衣着卻令人不敢恭維。上身套了件半袖的薄襯衣,扣子系得歪七扭八,露出系吊帶衫的半個肩膀。她脖子上挂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左胳膊紋了個青面獠牙的壯漢的圖案,打扮得像個職業女流氓。
她嘴裏含着一根棒棒糖,瞧見趙素衣和顧淮之的身影,忙對他們打招呼:“我也要到祁州去!”
趙素衣看見她立馬警惕起來,聲音也高了八度:“龍三,你去祁州幹什麽?我家大米可不夠你吃!”
龍三吐了棒棒糖:“怎麽了,就許你們到洞庭,不許我到祁州?”她瞧了瞧趙素衣,又瞧了瞧顧淮之,深覺自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在一起走恐怕有發光發熱的電燈泡嫌疑。
她轉身走到進站口裏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拜拜了二位,咱們江湖甭見!”
顧淮之看着龍三的背影:“龍三公主和她的妹妹白秋練可是一點也不像。”
“龍三和四公主不一樣。”趙素衣說,“龍三是自小跟着她天上那位舅舅和二五八萬的表哥一路嚣張跋扈長大的。就因為她野成這個樣子,她親爹洞庭龍君深感家庭教育缺失,才那麽嚴格要求四公主,要她做個好神仙。”
“沒想到......”趙素衣說到此處,忽然沉默下來。他的目光落到顧淮之身上,“不說了,先回家吧。”
趙素衣不愧是個活了八千餘年的老神仙,臉皮同他的年紀一般厚,随手收起顧淮之行李箱上的拉杆,旁若無人地坐在了上頭。他手裏搖晃着一瓶未開了肥宅快樂水,姿态優雅地扶了下眼鏡,一臉冷靜地吩咐:“司機,開車。”
“司機”擡腿踹了自己的行李箱一腳,底下的幾個轱辘“骨碌碌”地快速轉動起來。可惜這行李箱不長眼,一會就偏離路線,直直撞向了進站口旁邊的牆。
趙素衣眼疾手快,他先從行李箱上跳下,又一手扯出拉杆,在它撞到牆上之前攔了下來。他側身對顧淮之挑眉,臉上又露出那僞君子一般的趙氏賤笑,張口就是一句對自己的贊美:“我真是一個又帥又有責任心的美男子。”
顧淮之早已習慣這趙姓智障的種種言論,百毒不侵,走過去從趙素衣手裏接過行李箱,态度和緩了些,十分大度地邀請趙素衣:“VIP雅座,坐嗎?”
從上門來的便宜,豈有放過之理?趙素衣從善如流,十分幹脆地坐了上去。他看四處無人,示意“司機”後退,使勁搖晃幾下手裏的肥宅快樂水,将它小心翼翼地擰開了些,然後用力把它丢到旁邊。
“噔”地一聲響,紅色的塑料瓶蓋被漲滿在瓶子裏的二氧化碳沖了老遠,像是放了個炮仗。
随着這一聲響,趙素衣喊了聲:“出發!”
“怎麽着,您這是總統出巡?出門前先放個炮仗?”
趙素衣也不謙虛,點點頭:“差不多吧。顧秘書長,我們走。”
短短兩分鐘,顧淮之就從“經理”升職到了“秘書長”,等再過幾天,怕不是會被趙素衣口頭提拔成“銀河系系長”。他忍不住跟趙素衣開玩笑:“我說總統閣下,我這官職越做越大,你就不考慮......”
趙素衣知道顧淮之要放什麽屁,出言打斷:“待我們一統宇宙,要什麽随你挑。”
顧淮之倒也配合:“好啊,那以後我們的征途就是星辰大海。”他說着,将拉杆扯出來一些,兩只手把行李箱拖在了身後。
趙素衣就斜着坐在行李箱上頭,頭朝後一仰,舒舒服服地靠住了顧淮之的後背。
一樹不知名的花靜靜開放,香氣不經意染上了風,吹散些許熱意。
他們登上回家的列車,那屁股還沒坐穩,對面的座位上就來了個“江湖甭見”的熟悉面孔。
叼着棒棒糖的龍三看見趙素衣之,稍一愣神,大約是下意識的反應,那粗鄙之語未經大腦就從嘴裏蹦了出來:“我日!老瘟雞你怎麽陰魂不散?”她罵人很有原則,從來只對趙素衣開火,其它人一概劃入無辜範疇,一概視而不見。
趙素衣沒搭理龍三,從手提袋裏撈出一副耳機塞進耳朵,雙手抱在胸前,老神在在地閉眼聽歌。他聽的大概是催眠曲,不過三五分鐘的光景,腦袋就靠在顧淮之肩膀上睡了。
龍三頗為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顧淮之感覺到龍三的目光,稍一擡頭,就撞上了她的視線。他對她笑了聲,難得為趙素衣說了句好話:“不好意思,我老板昨晚忙着助人為樂沒睡好,今兒又起了個大早。”
龍三頗為識趣地轉過眼。
顧淮之這樣坐了一會,許是陽光太燦爛的緣故。沒多久,他就挨着趙素衣睡了。
龍三靜靜看着顧淮之,臉上跋扈的神色一點點不見了。就如同一只張牙舞爪的小刺猬,收斂了紮人的刺,露出了柔軟的一面。她仿佛慢慢回憶起了什麽令人高興的事情,目光都溫暖了。
她輕輕喚了聲:“表哥。”
龍三知道不會有人回應自己,慢慢垂下眼睫,小聲絮叨起來:“秋練聽我說你在祁州,跟她的小夫君屁颠颠就去了。她想在死之前瞧瞧你。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高興吧......其實,我也想你啦。我就是想去祁州,看一看你這輩子生活的地方長什麽樣子。”
她又瞥了趙素衣一眼,語氣鄙夷:“這該死的瘟雞,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現在就兩大愛好,第一個是拐你,第二個是犯l賤。我能叫這有妄想症的老醋精知道我這小心思麽?我打也打不過他,賤也賤不過他,他肯定一腳把我踹回洞庭,順道嘲諷我幾句。”
龍三自言自語了一會,又說:“算啦算啦,看在你的面子,我也不跟這老瘟雞計較了。”
列車一路向北。
大約四個小時的車程,他們抵達了祁州。我國的氣溫真是十分奇特,冬季時參差不齊,南方下雪普天同慶。到了夏季卻一視同仁,哪裏都熱,恨不能把人曬化。
趙素衣和顧淮之一下車,就感受到了滾滾的熱意。在正午陽光的炙烤下,兩人約好明日再見,趕緊各回各家。而龍三如同一只脫缰野馬,跑到人群中,一溜煙就不見了。
顧淮之回家放下行李箱,拿出那個系着小鈴铛的項圈。他記得夢中,它裏面的這圈小字寫的是:“祁州市建設南路134號”
建設南路是祁州市最大、也是唯一的花鳥市場所在地。謝橋喜歡小動物,從前經常帶着顧淮之和顧浣衫去逛,時不時拎些毛茸茸的兔子松鼠回家。
可惜顧卿五大三粗,全給照料得英年早逝。他沒少在門口跪搓衣板,嘴裏左一個心肝兒,右一個寶貝兒。
後來謝橋去世,他們再也沒去過建設南路,再也沒養小動物。
顧淮之拉開窗簾,眯起眼擡頭望了眼太陽。他點了份黃袋鼠外賣,吃飽喝足後躺在沙發上休息,待外面的日光不那麽足了,揣起那個系鈴铛的小項圈,打車去了建設南路。
建設南路同他小時候已大不一樣。當年只是些零散商戶,在路邊随便擺個攤子,各自占地為王。如今道路兩側新建起一間間漂亮的小平房,彼時的“地主”們喬遷進去,辦了營業執照。整條街從烏煙瘴氣變得井然有序,可謂煥然一新。
顧淮之來到134號門口。
這裏和他夢中所見的小店鋪完全不同,面積擴大了很多,白牆了挂了很多榮譽證書。它也不再單賣寵物用品,屋子裏擺放了很多籠子,籠子裏都是些三個月大的小狗。
顧淮之看到店鋪模樣大變,當初賣這個項圈的人都不在了,知道這次自己是白跑一趟。但他仍不死心,摩挲了下手裏的老項圈,走進去:“請問,您見過這個項圈嗎?”
店員是個年輕姑娘,看了顧淮之手裏的項圈一眼,搖了搖頭。
得,線索又斷了。
顧淮之想她道謝,才要離開,忽然聽見自己身邊的籠子裏傳出了一聲奶氣的“汪”。
他低頭看去,發現那籠子裏面有一只很小的哈士奇。它發現顧淮之的目光,十分麻利地從籠子裏站起來,一雙藍汪汪的眼睛望向他,搖着尾巴又叫了聲。
年輕的店員擅長察言觀色,她瞧出顧淮之是喜歡的,忙走過去打開籠子,笑着說:“它很喜歡你,要不要抱一抱它?”
顧淮之家裏以前是養過狗的,名字叫大瓜,眼睛也是藍色的。大瓜不是什麽名貴品種,而是謝橋從大街上撿回來的流浪犬。它身上有傷,前面左腿一瘸一拐,是被惡意打斷的。一開始怕人得很,過了很久才養熟,平時也不愛搭理人,只有在飯點才“汪汪”叫喚兩聲,脾氣跟大爺一樣。
顧淮之出生那年,大瓜才幾個月。而一年後,顧淮之尚在吃奶,大瓜已經變成了條威風凜凜的金毛大狗。
顧卿還曾感嘆:“狗都比淮之長得快!”
顧淮之深以為恨,和大瓜就不怎麽對付。
他曾仗着自己年紀小,騎在大瓜身上。向來養尊處優的“瓜大爺”沒受過這委屈,一蹶子給顧淮之摔下來了。
顧淮之惡人先告狀,跑到謝橋跟前說大瓜欺負他。大瓜也委屈,叼着謝橋的衣角嗚嗚地叫喚。
謝橋在野猴兒子和愛犬之間選擇了愛犬,教訓顧淮之了一頓。顧淮之心裏不服,他從小是個不講道理的賴皮,往地上一坐,扯嗓子開始哭。
大瓜聽顧淮之哭得大聲,眼神不屑地過去蹭了蹭他的頭。在他面前低了身子,像是再說“混賬東西,朕允許你上來坐會”。
這之後,顧淮之和大瓜的關系才好起來。
但後來謝橋去世,大瓜在飯點也不叫喚了。它整天耷拉着尾巴,跟個霜打的茄子似的,誰叫都不理,喂什麽都不吃。它把自己餓了好幾天,死了。
顧淮之是第一個發現大瓜沒了的。他沒哭沒鬧,只是抱緊了它冷僵的身子,摸摸它的頭,心裏想:“再也不要養狗了。”
那一年,顧淮之八歲。
他看着那只小哈士奇,透過它的眼睛,又記起家裏那只死去多年的老狗,有些狼狽地移開目光,對店員歉然一笑:“謝謝,不用了,我不喜歡。”
顧淮之拿着老項圈,離開了建設南路,回家去了。還未走到樓道口,就遠遠看見趙素衣騎了輛自行車,一條長腿撐住地面,歪頭沖着自己笑。
他頭頂的天空瞬間放亮。
☆、系花鈴(11)
趙素衣吹了聲口哨,拍了拍自行車的後座:“上車,小夥子。”
“你哪來的自行車?”顧淮之側身坐在趙素衣身後,“去哪?”
“我來人間這麽些年,總得有些積蓄吧。”趙素衣一蹬車子,“去哪不重要,這不是閑得沒事,就想找你去兜兜風。”
顧淮之瞧了瞧趙素衣這輛堪比破銅爛鐵的“寶馬”:“你來人間這麽些年,就攢下了輛老爺自行車,馬雲都沒你成功。我建議你平時沒事就看一會農業頻道,學學怎麽種地養豬,有個一技之長,破産之後好養得起自己。”
“我不看。”趙素衣說,“我有更遠大的目标。”
顧淮之問:“是什麽,星辰還是大海?”
趙素衣笑:“你看看我這條件。要顏值有顏值,要身材有身材,種地養豬簡直暴殄天物。我怎麽着也得傍個小富豪,哄他跟我過日子。這樣,我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後續發展我都想好了。”趙素衣絮絮叨叨地說,“這小富豪最好有個脾氣大的爹,和一位眼裏見不得沙子的親哥。他們兩位一看我這吊樣,就會甩一大沓子鈔票到我臉上,怒氣沖沖地問我‘多少錢能滾遠’。我就獅子大開口,訛他們一人五千萬湊整,少了我要麽不滾,要麽滾不遠。等拿到錢之後,我再拐着小富豪躲起來。”
“你要躲到哪去?”
“向上走九萬裏昆侖,向下走馬裏亞納海溝。向南南極,向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