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了。眼下這些小菜雞,還不值得我拔出刀來。想當年我一刀可劈山海日月,誰見我都得老老實實叫一聲神君。”
顧淮之笑:“我從沒這樣叫過你。照你這麽說,我就不是老實人了?”
趙素衣忽而看向顧淮之,目光裏有複雜的情緒。他避開顧淮之的眼神,點點頭:“對,你就不是個老實人。”
顧淮之笑,輕輕喚了聲:“神君。”
趙素衣愣了一刻,他知道顧淮之又在哄自己高興,頓時心情舒暢,又開始胡言亂語:“沒大沒小的,叫趙總。”
顧淮之:“......”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慣着這個傻逼。
黑暗中,他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之前挂在房屋裏的照片出現在了右側的牆壁上,照片上媽媽的笑容燦爛,中間和左側依舊是空出來的剪影。
顧淮之瞅了它兩眼,才要繼續向前,趙素衣卻拉着顧淮之往照片後退了幾步:“它跟我第一次上去時看到的不一樣。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它裏面就一棵樹,三個剪影,沒有人物的。”
顧淮之說:“剛剛我在上面看見它,它裏面已經出現了媽媽的影像。”
“我想我大概是懂了。”趙素衣思考片刻,“我第一次上去,照片裏空無一人。第二次上去,賽姚明被燒死後,照片裏才多出人來。所以說,賽姚明代表了照片裏面的媽媽。”
“這裏是男孩子的夢境,他是制造者,不屬于這張照片裏面。”趙素衣看着中間粗糙的剪影邊緣,“中間這個窟窿明顯和兩邊不一樣,可能是後來趕工剪出來的。夢貘這種妖怪能吞噬噩夢織出好夢,相反的,它也能吞噬好夢織出噩夢。我們現在所在的夢境,可能就是被吞噬過,從而産生的噩夢。”
趙素衣頓了頓:“這孩子好不容易爬到城堡上想看一看漂亮美麗的莴苣姑娘,卻發現照片裏的媽媽變成拿斧頭的巫婆賽姚明,爸爸不知道變成了什麽鬼東西在外游蕩。這他媽是什麽世紀噩夢?”
他剛說完,不知道從何處吹來一陣風,挂在牆壁右側的小油燈搖晃一下。
顧淮之忽覺一股涼意攀上脊背,似乎有個人就立在身後,朝他後頸吹氣。
他回頭看,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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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素衣自然地牽起顧淮之的手:“走吧,孩子他爸沒準在前面等我們。”
顧淮之點點頭,壓下心裏那股詭異的感覺,和趙素衣繼續向前去了。
路越往下越狹窄,漸漸只能容下一個成年男子通過。燈光也越發昏暗,到最後完全不見,觸目是不見五指的黑。周圍很安靜,只有踩在木質老舊臺階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響。
不多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自黑暗中傳來,聽聲音距離他們非常近。走在前面的趙素衣喊了聲:“孩子他爸,是你嗎?周圍太黑了,幫我們開個燈好嗎?”
顧淮之受不住這個智障了:“趙總,你腦子讓豬踢了?!”
☆、系花鈴(6)
趙素衣有理有據:“我聽人說,遇見鬼了之後首先要問它願不願意幫你開燈。它如果願意,那就是個樂于助人的好同志,你可以和它一起暢談馬克思,共建和諧社......”
顧淮之:“共建社會主義,你思想覺悟好高。”
趙素衣:“那必須的啊,我身為神仙,要與時俱進,才能開拓未來。”
顧淮之:“行了行了,等會再說這個。沒準孩子他爸還在附近。”
“那我找找他。”趙素衣停下腳步,他拿出一個打火機,慘綠色的火苗瞬間冒了出來,兀自快速搖動着。
但是,樓梯上只有他們兩個的身影,周圍什麽也沒有。
趙素衣一手舉着打火機,一手緊緊攥住顧淮之:“這孩子他爸有點意思。這屁大點的的地方,都當爹的人了,還學游戲裏那些伏地魔,給我一把98k,看我一槍給他崩成野雞。”
顧淮之數落他:“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98k?我應該先送你去楊叔那電療治一治腦子。”
趙素衣連忙拒絕:“不了不了,這個真的傷身體。”
他們接着走下去,而腳步聲一直跟在身旁,四下裏卻不見孩子爸爸的蹤影。樓梯在前方轉了個彎,那張照片再一次出現在牆壁上。裏面媽媽的身形猶在,只是整個臉扭曲變形,左右兩處嘴角分別咧至眼尾與下巴,笑容是說不出的離奇怪異。
她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盯着趙素衣和顧淮之。
這時候,打火機的火苗跳動得越來越厲害。
影子落在了左側的牆壁上。
顧淮之發覺異樣,影子出現的方向應該和光照的方向相反,眼下,光來自前方的火苗,它不應該出現在左側。
顧淮之:“趙總,勞駕你把打火機向左舉起來。”
趙素衣照做。
按照常理,他的影子應該随着光源移動而變換方向,但那影子依然映在左側的牆壁。顧淮之又指了指自己的影子,影子亦擡起手來,指向的卻是前方。
顧淮之一拍手:“我知道這伏地魔伏在哪塊地了!”
話音未落,牆壁上的影子就發生了變化。影子迅速變大,頭頸向前突出,腰背佝偻着,壯碩的身軀占滿了整張牆壁。它劇烈扭動着,從牆壁上掙了下來。
巨大的黑色影子撲向趙素衣手裏的火苗。只要火苗熄滅,它就會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
趙素衣并沒有躲開。
他對着黑色的怪影舉起了手裏的小火苗。兩相接觸的剎那,綠色的火焰沿着怪影的手臂一路攀上,蟒蛇一樣纏繞在它的身上,狠狠絞着它的脖子腰腹等要害位置,滾燙的濃煙自它身上升起,高度腐敗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
牆壁上的照片裏一點點出現了孩子爸爸的模樣。只不過和媽媽一樣,是張扭曲了的面容。
他們夫妻兩個站在杜松樹前笑。
“原本以為是個伏地魔,沒成想竟然是個快遞員。”趙素衣看了照片幾眼,拉起顧淮之,“我們去找那個男孩子和莫三。”
兩人腳步不停,很快便來到了樓梯的盡頭。樓梯的盡頭是一面青磚壘起來的高牆。牆上懸挂一幅放大了的照片。它與前面的幾張都不同,照片裏面是三個人。
背景裏面有一棵茂盛的杜松樹。
左右兩側的爸爸媽媽皆是扭曲了的人形,臉上帶着恐怖怪異的笑容。而中間那個孩子和整張照片格格不入,他比剪影輪廓稍小一些,邊緣處露着後面的青磚,像是被硬塞到照片裏面去的。兩只手被“爸爸”與“媽媽”強行拽着,一張嚎啕大哭的臉被定格在上面。
顧淮之點了根煙抽:“完蛋大吉,看樣子男孩是被抓進了照片裏面。”
趙素衣也拿了根煙,湊過去向顧淮之借火:“我們要找男孩,就要到照片裏頭去。媽了個巴子的,這麽說我們還得看見賽姚明跟快遞員這夫妻倆。”
“啧啧啧,粗鄙之語。”顧淮之夾着煙的手指了指趙素衣,“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想一想,莫三先生這樣做的動機。如你所言,我們所在的夢境可能是莫三先生吞噬美夢後,留下來的噩夢。而進來之前,青蚨說,這裏是莫三先生今日進入的第七個夢境。他為什麽要吞掉這麽多的美夢?還是小孩子的?”
趙素衣彈了下煙灰:“莫三娘子說,莫三來洞庭是因為一個孩子,他要給這個孩子織出最好的夢。最好是多好?步子邁太大,容易扯着蛋。如果他織不出來呢?”
“織不出來,那只有偷現成的了。所以今晚我們演的是《盜夢空間》?”趙素衣對顧淮之說,“我留在外面的青蚨還沒有動靜,說明莫三還停留在這個夢境裏。趁莫三還沒走,我們去把他攔下來。”
言罷,淺白色的霧氣凝聚成橋,架在了照片前。
趙素衣提醒:“這照片後面,可能是這男孩子的另一重夢境。”
“等一等。”顧淮之抓起趙素衣一只手來,手指故意往前伸了些,跟他比大小,“好了,我手大。大手牽小手,走路不怕滑。這樣你就丢不了啦。”
“真好,你又占我便宜,再扣你一百塊工資。”趙素衣牽了顧淮之的手,“別以為我沒看過《大頭兒子小頭爸爸》,還希望二少爺再接再厲,再叨叨幾句,以後就能免費為我打工。”
顧淮之對他說:“等回去我就買個日記本。”
趙素衣不解:“你買日記本幹什麽?”
顧淮之冷笑:“幹什麽?記仇呗我幹什麽,難道還贊美你不成?”
趙素衣柔弱道:“在你的心裏,我就這麽不堪嗎?我好難過。”
顧淮之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趙素衣:“你好無情。”
顧淮之點點頭:“對,我好無情,好冷酷,好無理取鬧。你還想說什麽?”
趙素衣對他比大拇指:“恭喜你,你都會搶答了!”
很快,他們通過這座橋,進入這張照片裏面。
倏地,場景再一次發生變化。青磚砌成的高牆不見了,天空頃刻放亮,一戶農家小院出現在眼前。院子中央種了棵杜松樹,風一吹,翠綠的枝葉便簌簌抖動起來,很是精神。
這是男孩子的另一重夢境。
趙素衣遠遠瞧見院子裏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和顧淮之交換了個眼神,走過去問,“小妹妹,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女孩穿了件白色蕾絲邊的紗裙,微微蓬起來的下擺如同玫瑰花一樣綻放。她長長的頭發披散着,擋住了大半張臉,見趙素衣過來忙低下頭,雙手也背到後面去了,一副害怕看到人的瑟縮樣子。
她低聲回答:“爸爸和媽媽出去借斧頭,哥哥上學去了。”
顧淮之問:“小妹妹,你叫什麽?”
她的頭更低下去了,小聲地說:“阿雪。”
“阿雪。”顧淮之念了兩遍,他看出她的畏懼,笑了笑,聲音也放輕了,“很好聽的名字,你能告訴我爸爸媽媽為什麽借斧頭嗎?”
阿雪眼神閃躲:“家裏,家裏缺個衣櫃。爸爸媽媽想用這棵杜松做衣櫃。”
“砍掉嗎?”顧淮之想了想,對阿雪說,“謝謝你了,那下次再見。”接着,他拽起趙素衣就往遠處走。
待看不見阿雪了,趙素衣才小聲問:“你看出什麽來了?”
顧淮之望向那棵杜松樹的方向:“幸虧我小時候愛看雜七雜八的書,這《格林童話·杜松樹》是個十分不可描述的故事。”
趙素衣:“我一本土神仙,沒看過外國話本,這就涉及到我的知識盲區了。你說說這故事怎麽回事?”
“行,但是得加錢。”顧淮之瞧了趙素衣一眼,“簡單來講,就是媽媽用斧頭殺了哥哥,爸爸吃了兒子。複雜一點,故事裏的媽媽是繼母,她不喜歡丈夫和前妻留下來的兒子,一斧頭砍下了他的頭,哄騙自己的女兒隐瞞消息。然後,媽媽把兒子汆成丸子,喂給了不知情的丈夫。”
“但故事至此不算完。兒子的靈魂在杜松樹上變成了一只鳥,他夥同妹妹殺死繼母報仇雪恨,變回人身,然後把繼母炖成了骨頭湯。從此,爸爸哥哥和妹妹,一家人幸福快樂地在一起生活。”
趙素衣張口就是一句粗鄙之語:“雞掰的幸福快樂。”
顧淮之接着說:“原來故事裏面的妹妹,名字叫做瑪利亞。而我們眼前的這位,叫做阿雪。阿雪說,爸爸媽媽出門找斧頭了。他們做衣櫃不重要,重要的是砍樹。”
趙素衣反應過來:“這個叫阿雪的女孩并非故事裏的人物,所謂的爸爸媽媽要殺死男孩,并砍掉這棵幫助男孩複活的樹。也就是要讓男孩走不出這個噩夢,徹徹底底奪走原本屬于他的美夢。”
顧淮之掐掉煙屁股:“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砍掉這棵樹,也不能讓媽媽的斧頭砍下男孩的頭。”
☆、系花鈴(7)
時間不知不覺中來到正午,天上的雲溫柔潔淨,十分秀美。
趙素衣和顧淮之立在杜松樹下,等阿雪口中的爸爸媽媽回家。不多時,一對夫妻牽着位小男孩慢慢走了過來。這對夫妻目測在都在一米九往上,個頭奇高。他們的四肢比例也不似常人,胳膊直垂到膝蓋位置,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畸形的怪物。
待這對夫妻走近些,趙素衣和顧淮之才看清他們的面容。和之前照片裏面的一樣,是扭曲了的臉龐與錯位的五官,十分駭人。
被他們拉住手的男孩子一直再哭。不知道為什麽,他發不出聲音,無論怎麽嚎啕,始終都是幹張着嘴流眼淚。
夫妻倆看到樹下的趙素衣和顧淮之,一齊停下了腳步,同時開口,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笑聲:“有客人來了,今天中午我家要炖肉湯,不如一起吃頓飯吧。”
顧淮之:“......”
趙素衣悄悄抓了下顧淮之的掌心,對夫妻倆笑:“好啊,那就麻煩兩位了。”
他們跟在這“一家三口”後面來到了院子內。阿雪見“爸爸媽媽”回家,忙轉過臉去躲到杜松樹後面。她身子輕輕打着寒顫,一副不敢直視他們的畏懼樣子。
顧淮之注意到,院子的東南角支着一口大鍋。鍋下火燒的正旺,濃濃的白煙自鍋裏升起,依稀可以聽見滾水沸騰的的聲音。
“爸爸”坐在屋子裏面等着開飯,“媽媽”則蹲在杜松樹下,在一塊堅硬的磨刀石上一下一下磨着她的斧頭,铿锵铿锵的尖銳聲響不絕于耳,聽着讓人頭皮發麻。
很快,“媽媽”磨亮了她的斧頭。她将它握了起來,向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但卻沒有找到。她臉上是氣餒的神色,擡起頭來問:“我需要一個蘋果。我的兒子他想吃蘋果,你們能給我一個嗎?”
《格林童話·杜松樹》的原版故事裏,繼母用一個蘋果将男孩哄騙到廚房,趁他不備,一斧子剁下了他的頭。
顧淮之拒絕:“對不起,我們沒有蘋果。”
“你怎麽騙人呢。”她慢慢站了起來,“你脖子上,不就是一個蘋果嗎?為什麽不給我呢...給我,給我啊!”她神情癫狂,雙手用力,一柄被磨得雪亮的鋒利斧頭對着顧淮之的脖子橫斬。
趙素衣擋在顧淮之身前,奪下那把斧頭,反手劈向了“媽媽”。眨眼間,銀光乍落,她的身子倏然裂成無數塊,如同被打碎了的玻璃,嘩啦啦散了一地。
阿雪長大了嘴驚叫了一聲,男孩則愣在當場,連哭都忘了。
趙素衣放下斧頭,挽起袖子,從兜裏拿了個小豬佩奇的貼紙給自己貼胳膊上:“反正我們來這噩夢裏面是搞破壞的,別廢話了,我去把屋子裏那個怪物也砍了。”
顧淮之:“你哪來的小豬佩奇?”
趙素衣拿起斧頭掂了掂,笑得磊落。風搖起他的衣角,行動間有種江湖游俠的風流快意。他一面向屋裏走,一面說:“我早就買了,一直沒用上。眼下正好派上用場,誰還不是個社會人了?”
顧淮之:“神他媽派上用場。”
正在此時,坐在屋子裏面的“爸爸”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憤怒地高聲叫着:“飯呢?飯還沒有做好嗎?!”他的身體快速漲大,扭原本變形的五官消失在臉上,轉頭撲向了趙素衣。
趙素衣對着他笑:“飯沒有,但你的快遞到啦!”
只一個照面,趙素衣手裏沉甸甸的斧頭就劈向了怪物。聽得铿然脆響,怪物的頭應聲而落,小山似地壯碩身軀倒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玻璃似的東西。
杜松樹抖動了兩下葉子,四下裏靜默一片。
趙素衣來到顧淮之身側:“不對勁。兩個怪物死掉,就代表我們已經改變了這個夢境的結局,那為什麽這個夢境還存在?這附近是不是還有什麽東西?”
“我們把故事先捋一捋。”顧淮之說,“杜松樹的故事裏面一共四個角色。爸爸,媽媽,男孩,還有女孩。現在爸爸媽媽已經沒有了,只剩下男孩和女孩,但他們都算不上這個故事裏面的NPC。這個故事裏,繼母殺了男孩,爸爸吃......”
顧淮之忽然想到什麽,看向趙素衣。他話鋒一轉,沉聲道:“繼母。”
“繼母。也就是說,這個故事裏其實有五個角色。爸爸,媽媽,繼母,男孩,女孩。”趙素衣接過話,“剛剛被我弄死的怪物,其實是繼母,還有一個媽媽。”
顧淮之将男孩子護在身後,剛想叫阿雪,卻發現她不見了。他想了想,說:“故事之中,媽媽在開頭出現過。她和爸爸結婚多年沒有孩子,于是向杜松樹許願,生下了個孩子。”
顧淮之看向趙素衣:“但是故事一開始她就死了,埋在杜松樹下。”
趙素衣回身去屋子裏拿了兩把鐵鋤頭,扔給顧淮之一把:“挖一挖樹下,說不定會有線索。幹活吧,少爺。”
“好。”顧淮之掂了掂手裏沉甸甸鋤頭,來到杜松樹邊,彎腰開始向樹下挖。他第一次用鋤頭,樣子有些笨拙。
趙素衣瞅着他笑:“二少爺這揮鋤挖土的樣子,真是英姿飒爽。”
顧淮之也不理他,轉頭問身後的男孩:“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撓撓頭,不好意思地回答:“陳蘆。爸爸媽媽看我腦袋圓,都叫我葫蘆。”
“葫蘆,我姓顧,你叫我顧哥哥就好。”顧淮之又指了指趙素衣,“這位是趙叔叔。”
趙素衣又委屈上了:“我怎麽就成叔叔了?你看我這樣子,明明白白的十八歲啊,興華路那片的街坊鄰居,都管我叫趙十八。”
顧淮之瞄了眼趙素衣,他長得好看,但不會用臉。明明是清風朗月風儀,卻從頭發到腳都透出“驕奢淫逸”四個大字,十足的僞君子模樣。
“趙十八沒看出來,趙王八倒有幾分模樣。”顧淮之舉起鋤頭繼續往下方挖。那鐵鋤頭才落下起去,像砸到了什麽堅硬的金屬,發出了“铿”地一聲,震得顧淮之的虎口都微微發麻。
“趙叔叔,你來我這裏!”
趙素衣聽到聲音後,就拎着鋤頭走到了顧淮之的位置,很快就挖出了藏在樹下的東西。
一個黑乎乎的小鐵盒,上面刻着“陳蘆”兩個字。
趙素衣将它遞給男孩:“這是你的,打開看看。”
男孩滿臉疑惑:“我的?”他把盒子捧在懷裏,伸出一只手打開了緊緊閉合的蓋子。
耀眼的光芒從盒子裏面瞬間飛了出來。那光芒裏有金色長發姑娘的形象,她輕輕笑着,拉着她的王子,奔向湛藍色的天空。
緊接着,一聲嘆息響起,是那位從未正式出現在故事裏面的母親。她望了一眼高高的杜松,轉身離開。
原本的故事和男孩原本的美夢,都被關在了盒子裏。
“咔”一聲脆響傳到所有人都耳朵,湛藍色的天空出現一道長長裂縫,接着縫隙越來越長,面積也越來越大,龜裂的裂痕布滿了整片天。
忽地,這個夢境在他們眼前坍塌。
小名葫蘆的男孩身形逐漸淡化,他看着自己一點點變得透明,慌道:“怎麽...怎麽回事?”
趙素衣笑:“你的噩夢結束了,晚安,小夥子。”
葫蘆還要說幾句話,沒等開口,他就消失在了趙素衣和顧淮之眼前。
夢境變成了黑暗的空間,但眼睛卻能看清楚景象。
顧淮之瞧見不遠處站着個人。
那是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嘴上留着兩撇小胡子。他身材微胖,腆着個啤酒肚,背上還背了個沉甸甸的大包袱。阿雪就在躲在他的身後,她望了望趙素衣,害怕地抖了下身子,眼神裏有懼怕的神色。
趙素衣心知自己“掄斧行兇”的舉動吓到了這個膽小的女孩子,才想過去解釋安慰,剛一邁步,阿雪卻從男子身後跑了出來,張開雙臂擋在他的身前。她鼓起勇氣,對趙素衣嚷:“莫三叔叔是好人,你這個妖怪不要打他!”
他們這才發現這個瘦弱的女孩子的身上,生着大片的白斑。她披散着頭發,原本秀氣的面容因為這些不規則的斑而變得異樣,乍一看形同魍魉,有些吓人。
阿雪感覺到兩人的目光,如同感覺尖利的針紮到了臉上,面頰一下子變得通紅。她懼怕這種目光,下意識想要躲開,可又擔心眼前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會傷害莫三。她心裏明明害怕極了,卻依然倔強地站在原地,擋在了他們中間。
莫三把她拽到身後,急道:“阿雪,別胡鬧!”
“莫三先生,不用緊張。”趙素衣喚了他一聲,“你家娘子叫我們來找你的,她很擔心你。我們提早告訴了她你的位置了,她等下就會過來。”
莫三打量趙素衣一眼,規規矩矩地說:“多謝神君。”
趙素衣笑:“你倒是眼尖。”
“鳳凰,天上地下就您一位。就算您的真身不在了,也當得起。”莫三頓了頓,“既然我家娘子一會就來,神君怎麽還攔着我的去路?”
“莫三先生,事情一碼歸一碼。”趙素衣低頭看莫三放在地上的大包袱,“我只是好奇,你偷走這麽多好夢,到底要編一個什麽樣的夢境贈給你身邊這個女孩子。”
莫三笑了笑:“我是個商人,拿人錢財,□□。生意上的事情,神君管不到吧?”
“我怎麽管不着?”趙素衣臉上明晃晃寫着“碰瓷”兩個大字,“我為了找你,一路上看見那些個妖魔鬼怪,媽惹吓死我了,你不給我個交代嗎?”
莫三:“???”
顧淮之:“......”
“你別信口開河!”阿雪心裏已經将趙素衣和顧淮之劃分為“極其兇殘的變l态與冷酷無情的同夥”,她抿抿唇,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站出來說,“莫三叔叔是個好人,是我,是我不好,想要這世間最美的夢。一切因我而起,你若是非得要交代,別為難他!”
莫三怔然道:“阿雪......!”
阿雪看了莫三一眼,輕輕說:“莫三叔叔,讓我把講完吧。”
阿雪頓了頓:“所有壞事情都是我讓莫三叔叔做的......”她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她蹲下身子,似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一只手死死抱住了頭,另一只手用力去搓身上那些醜陋的白斑,啜泣起來,“都怪我,是我太貪心了。”
☆、系花鈴(8)
顧淮之看阿雪哭得傷心,打開一小包衛生紙遞給她:“擦擦臉,有什麽事情慢慢說。”
阿雪對顧淮之道了聲謝,但她的眼神依然是怯怯地,不敢與人對視。她抽噎着坐在地上,曲起腿,臉埋在膝蓋處,緩緩說:“我知道自己長得醜,但我只想讓他們瞧得起我......”
“他們?”顧淮之輕聲問,“他們是誰?”
“好多人......”阿雪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四年前,我發現我的胳膊上突然冒出來一塊硬幣大小白斑,當初我并沒有在意,誰知道它越長越大。”
“期間我用過藥,好多種,花掉了很多錢,可是都不管用。我看着這些難看的東西在身上擴散,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漸漸的,我不敢照鏡子,不敢看見鏡子裏那個醜鬼一樣的自己。我也不敢出門去,因為屋子外面有陽光,那光一照,我身上這些白色的斑就會變成通紅的顏色,難看極了。”
“大夏天,我看到同齡的女孩子在街上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會非常非常羨慕,她們裙子印着各色的花紋,長長的裙擺在燦爛的陽光底下,在微風裏晃呀晃,可真好看。”
她小聲說:“世上漂亮的裙子有那麽多,卻沒有一條屬于我。我害怕啊,不管多熱,我也只能穿着長衣長褲,像個刺猬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我知道自卑是不好的,我也知道自己要樂觀,要勇敢。這幾這個字說起來只需要幾秒,一筆一劃地寫也不會超過半分鐘,但做起來卻真的很難,可能要我花掉一輩子的時間。早些時候,我遇到陌生人的時候,心裏還會告訴自己,要勇敢一些呀阿雪,壞事總會過去的。”
阿雪低垂下頭,肩膀劇烈抖動着,抽噎得厲害。她嗚咽一聲:“但是,但是......”
顧淮之心知阿雪定是遇到了什麽變故,才會變成現在這副畏縮膽小的模樣。但他沒有問,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了她的身邊。
過了一會,阿雪說:“事情是在我讀初中時變糟糕的。”
“初中管得比較嚴,學校裏要求強制住校的,有三個女孩子和我同住。第一天,她們同我打招呼。我很高興,心裏便想和她們交朋友,什麽話都和她們講,放假帶好吃的、好玩的回來也和她們分享。”
“可後來,她們中的一人在宿舍裏丢了件衣服,是條白紗裙,很好看的。于是,我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她們瞬間就像變了個人,開始問我把裙子藏到了哪裏。”
阿雪委屈地說:“不是我拿的,我怎麽會知道在哪?我努力為自己辯解,她們非但不聽,還左一句右一句指責我...說我長得醜、說我嫉妒、說我仗着自己生病整天賣可憐。”
“我長得的确是醜,心裏也嫉妒過,可我從沒賣過可憐。這麽些年,我希望的從來都不是誰的同情可憐,我希望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她們這樣說我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們竟是瞧不起我的。”
“後來那條裙子找到了,是她自己放錯地方。我是清白的,卻沒有人向我道歉,這件事就像風吹動了一頁書,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阿雪略一停頓:“班上的其它同學極少和我說話,他們三三兩兩結伴,我始終都是一個人。有次有個男生惡作劇,假冒他人的名義給我寫了封情書。我清楚這是玩笑,并未當真,而同學們卻笑話那個男生‘你喜歡她啊,什麽口味?’”
“他們一直議論了半個月,越說越過分,越笑越開心。我覺笑聲刺耳,實在是忍不住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對着笑得最歡的人扇了一巴掌。他一下子就生氣了,轉頭到老師面前告我的狀。”
“老師沒有問我為什麽打他,而是教育我打人不對,要我道歉。我拒絕道歉,老師便說我态度不好,難以管教,要叫我的家長來學校。”
阿雪嘆息一聲:“我不想讓我家長知道這些事情。我家裏條件不好,爸爸媽媽為了給我治病花掉了很多錢。他們已經那麽辛苦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這些煩心事。”
“我就跟老師說,別叫家長,我道歉。”
“這件事就像個導火索,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他們還願和我說幾句話,這件事後他們連話都不願和我講了。他們說我開不起玩笑,孤僻,怪異,可能有神經病。”
“總有人趁我不在,把我的東西扔到垃圾桶,或者故意端着水走到我身邊灑我一身......有時候啊,我覺得自己像個供人取樂的靶子,平時被扔在角落,等他們不高興了,便成群結隊過來給我兩箭。”
“我是臺上面容滑稽的喜劇演員,他們是臺下哈哈大笑的觀衆。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阿雪痛哭出聲:“從頭到尾,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每每回到家,爸爸媽媽問我在學校過得怎麽樣,我都說謊,說自己過得很好,很開心。”
“可我不好,不開心,難過極了。”阿雪說,“我想不明白,我明明鼓起勇氣了,明明樂觀面對了,為什麽他們卻瞧不起我?我不是神經病,我想和他們一起玩啊。若是可以,誰願意做一個孤僻怪異的人呢?”
阿雪流微仰起頭,露出一雙含着淚水的眼睛。然後,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刷刷地沿着通紅了的臉頰流下。她覺得自己模樣難看,忙擡手去擦眼淚。可那些淚水卻越擦越多,漸漸止不住了。
“我爸爸媽媽跟我講,跟人打交道的時候,要敢和人家說話,要真誠,要善良。我都按照爸爸媽媽說得做了,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她嘴裏一直重複“為什麽”這三個字,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再問其他的什麽人,表情又痛苦,又迷茫。
顧淮之側目看着阿雪,轉身抱住了這個瘦弱的女孩子。他一下一下,慢慢撫着她顫抖的脊背,安慰她:“不哭了,這不是你的錯。”
阿雪感覺到他身上的溫暖,伸開雙手抱緊了他。她伏在顧淮之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我太貪心了,知道莫三先生能織造美夢,就給他寫信,纏着他給我織一場美夢......這樣我就能穿好看的衣服,有很多很多朋友了。”
“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愛字雖然人人認得,可是真懂得他意義的人卻很少。”趙素衣亦坐到了阿雪身邊,他說,“你并沒有錯。”
“莫三,”趙素衣擡起頭來,“你這單生意不必做了,趁早把那些偷來的夢還回去。”
莫三眼圈微紅,他的嗓音沙啞,惱怒地問:“為什麽不做了?”
“莫三!”
這時候,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