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滿嘴跑高鐵,但這話我卻贊同。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這有什麽不敢說的?”言罷,他又補了一句,“要是我看上誰了,不光說,還得把那人摁在牆上親個夠本。”
慕蟾宮低着頭,半張臉隐沒在晦暗的光影裏,也看不清是什麽表情。他語氣帶笑:“小顧先生膽子大。如果你喜歡的那個人聽見你這番話,一定會很高興。”
“高興不高興的我說不好,倒很可能罵我流氓。”顧淮之看了眼表,“你那場電影是什麽時候開始?”
慕蟾宮取出電影票看了眼:“三點二十。”
“三點二十,”顧淮之笑着說,“還有二十分鐘開場,慕先生,我們走吧,別誤了時間。”話音才落,一只青蚨就穿過了喧鬧的人群,停在了顧淮之的手背上。
青蚨撲扇了兩下翅膀,正對着顧淮之的臉。它後腿立起,露出前肢抓着的小白紙條。
青蚨對顧淮之慢慢展開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小字:“看電影去嗎?”
顧淮之認出這狗爬一樣的字出自趙素衣之手,輕輕摸了下青蚨的觸角:“誰跟誰就看電影去?”
紙條上面的字跡突然變了:“我跟你。”
顧淮之雙眼一亮,驚訝之餘又覺好玩,又問:“看什麽片子?”
紙條再次出現了新的字:“不知道。”
“不知道你看個什麽勁兒?”
紙條小字再變:“少說廢話,我等你來。”
青蚨收起了小紙條。
慕蟾宮拿起放在桌上的兩根棉花糖,把其中一根騷粉色的遞給顧淮之,他跟在顧淮之身後,問:“這是小顧先生給神君買的棉花糖?”
顧淮之點點頭:“對啊,顏色多別致,多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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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蟾宮笑笑,也不說話。兩人剛來到門口,就遇到了白秋練。白秋練安安靜靜地坐在街邊,右手來回摸着兔子吊墜。她一看見慕蟾宮便笑了起來,蒼白的臉剎那間就有了生機,宛若朝霞。
她向顧淮之問聲好,揚了揚手裏的票,一雙眼睛泛起喜悅的光彩:“阿慕,去看電影啊。”
顧淮之推了下仍在發愣的慕蟾宮:“去啊。”
慕蟾宮如夢方醒,慢慢地走到白秋練身邊。他略一彎腰,牽住了白秋練的手,微笑着說:“好。”
“一會見了,小顧先生!”白秋練笑得燦爛,從她的神情裏看不出任何頹萎的神色,同初見時那樣活潑。
顧淮之望着兩人相攜離開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句電影裏面的話:
“——上帝擦去他們所有的眼淚。死亡不再有,也不再有悲傷和生死離別,不再有痛苦,因往事已矣。”
作者有話要說: “上帝擦去他們所有的眼淚。死亡不再有,也不再有悲傷和生死離別,不再有痛苦,因往事已矣。”——電影《泰坦尼克號》(逼乎上寫的)
“我的愛在我詩裏将萬古長青。”——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十九》
《十四行詩》的十八和十九簡直就是神仙語句,真的對它們一見鐘情,給我八輩子也寫不出來(流淚)
我第一次讀白秋練的故事時正在讀高中,特別想不明白,慕蟾宮家應該小有資産,他爸讓他辍學經商發家致富,他居然還偷着學習,這什麽鬼心理???要換成我,我早就美滋滋地回家當土財主了。按照我爸的話來說,我就是從小不知進取。怪不得現在我的錢包一直幹癟,這大概就是學霸和學渣的差別吧。(流淚x2)
☆、浪游者的夜歌(8)
淩晨三點十分,“暗角”的天空中陽光正好。顧淮之擡起手,對趴在手背上的青蚨吹了口氣:“哎,趙老板在哪?麻煩你了,帶我去找他。”
它歪頭瞧了顧淮之一會,從他手背上跳起,揮動翅膀向遠方去了。青綠色的光芒穿梭過小巷大街,飛越了喧鬧的車流人群。
許久之後,青蚨倏地加快了速度,栖在了趙素衣的肩膀。趙素衣懶洋洋地靠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的行道樹下,與顧淮之間隔了一條馬路。
趙素衣看見顧淮之,直起腰來,往顧淮之所在的方向走了幾步,立在馬路邊。淺金色的陽光瞬間灑在了他的身上,如同籠了層又輕又柔的紗。趙素衣扶正了眼鏡,對顧淮之舉起手裏的兩張電影票,笑容愉悅,看起來既清爽又耀眼。
顧淮之隔着來往的行人與車子遙遙望向趙素衣,忽覺世界都安靜了。此刻風也隐去,雲也停息,耳邊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心跳聲與八月的蟬鳴。
“淮之,過來。”
顧淮之被趙素衣的這句話喚回神,眼前的世界又熱鬧起來,喧嚣聲漸次入耳。他不自覺地笑,走過去問:“要看什麽電影?”
趙素衣把票塞到顧淮之手裏。顧淮之瞧了眼電影名《哀傷倒灌成海》,一股爛片的狗血氣息撲面而來,他右眼皮頓時一跳:“你這是買的什麽沙雕喜劇片?”
“不是喜劇片。”趙素衣說,“我問那賣票的,有沒有絕美愛情片,最好青春一點的,他就給我推薦這個。”
顧淮之聽到“絕美愛情”和“青春”從趙素衣這高齡光棍嘴裏講出來,感覺有種莫名的喜劇效果。他忍住笑,似無奈地說:“行吧,舍命陪老板。我這個優秀員工就和你這老鐵樹一起體會體會絕美愛情和青春。”
“老鐵樹”喜上眉梢,湊到顧淮之身邊,才說放幾個彩虹屁。突然神情一變,問:“你身上是不是帶了其它的東西?一股兔子味。”
顧淮之把老舊的項圈拿出來給趙素衣看:“有只賣棉花糖的兔子,它讓我幫他找一找這個項圈的主人。”
趙素衣仔細檢查了下小項圈,把它還給顧淮之,認真地說,“以後要是還有這種事,你先告訴我一聲。賣棉花糖的那只兔子是不是還有一頂鴨舌帽?我以前見過它。當時它的脖子上就套着這個項圈,松松垮垮的。”
“這兔子也是奇怪,我跟它說了它下輩子要做人了,誰知道它死活不去投胎,還氣沖沖地咬了我一口,從黃泉裏跑了。我看它實在不願投胎,也就沒管。這麽多年過去,居然在這裏賣起棉花糖。”
他轉眼看向顧淮之,佯裝怒容:“你說說你,在外頭像個小太陽一樣發光發熱,怎麽也沒見你溫暖溫暖你的老板我?”
顧淮之把粉紅色的棉花糖遞給他:“來日方長,老板。”
趙素衣拿過棉花糖,笑了笑:“對,來日方長。”
電影即将開場。顧淮之買了桶爆米花,和趙素衣一起坐到了放映廳中。他們進來的有些晚了,屏幕上的四號男配和女主正在教室裏打情罵俏,你侬我侬。男主眼神幽怨,頭頂隐冒綠光。
顧淮之看得腦殼疼,唯一的安慰就是爆米花好吃。他邊吃邊說:“下次我們換一種片子看吧。”
趙素衣的關注點完全不對:“還有下次?”
顧淮之的注意力放了爆米花上:“下次我請你,不好嗎?”
趙素衣心花怒放,他高興得搓了搓手,臉上卻故作矜持:“你請我啊。你別看我平時這副叼樣,其實我可膽小害羞啦。”
顧淮之瞅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吃爆米花:“我向來不強人所難,你既然害羞,那就算了。”
趙素衣立馬改口:“我渾身上下都是膽,人送外號‘祁州趙子龍’。你定個日子,随叫随到,比曹操都靠譜。”
“下周吧,”顧淮之将盛着爆米花的桶移到趙素衣身邊,“趙老板,在下‘祁州吳彥祖’請你吃爆米花,來點?”
趙素衣抓了一小把:“我嘗嘗就行。”
電影演到中途,顧淮之就開始犯困。他抱住爆米花的桶,往後靠住椅子背睡了。
昏暗之中,趙素衣往顧淮之身邊靠近了些,溫熱的鼻息直接落在了趙素衣臉頰,若三月的風,不重,卻躁動了全世界的春意。而他的一顆心似變做了青青的草,随着風晃蕩。
趙素衣不禁微笑,輕輕喚了顧淮之一聲。他見他睡得熟,低了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熒幕中的男女主正互訴衷腸。
趙素衣抓了把爆米花嚼:“趙素衣,你真無恥。吃人家豆腐,還吃人家爆米花,可惡!”他如此罵了自己幾句,反思完畢後,又死性不改地湊過去親了顧淮之一口。
趙素衣正美着,忽然瞧見顧淮之戴在左腕上的羊脂玉手串,指了指它:“非禮勿視。”
白玫瑰沒反應。
趙素衣心滿意足,打了個哈欠,挨着顧淮之也睡了。
淩晨六點,長達兩個小時的催眠電影終于結束,顧淮之定的鬧鐘也響了。顧淮之人還沒完全清醒,手先摸向手機,熟練地關了鬧鐘。他稍微動動身子,但覺左肩沉重,像壓着什麽東西。
顧淮之睜眼一看,趙素衣枕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得正好。熒幕上滾動着字幕,舒緩悠揚的主題曲在放映廳裏回蕩。顧淮之坐在座位上沒有動,直到燈光亮起,他才叫趙素衣。
數遍之後,趙素衣還沒反應,死豬一樣。
顧淮之看出趙素衣這不要臉的死豬是在裝睡,他拿出手機,從某音樂軟件裏挑了首勁爆舞曲,音量調到最大,在趙素衣耳邊按下了播放。
“哎哎哎,聾了聾了!”趙素衣笑着睜開眼睛,伸手去捂耳朵。他站起來,“你怎麽這樣?”
“我剛幼兒園畢業十幾年,還是個孩子,請你多擔待。”顧淮之抱了他的爆米花朝外走,“現在去哪?”
趙素衣沉默下來,從兜裏掏出一件東西給顧淮之看。
那是一方素色的絲帕。
顧淮之見了那方絲帕,知曉這是白秋練的東西,也知道他們夫妻兩個就要走了,低下頭:“我知道了。”
“暗角”的晝夜時間并不遵循規律,趙素衣與顧淮之離開電影院,外面已變成了夜晚。
一路皆是星輝月光。
青蚨在前方飛,帶他們來到了芙蓉江大橋。白秋練和慕蟾宮就立在護欄邊,此時一只鶴飛過,飛過了他們頭頂天空中的銀河,也飛過了映在江中的銀河。
遠處,月色在水波中晃蕩。
“神君和小顧先生來了。”白秋練拉了下慕蟾宮的手,“阿慕,我們走吧。”
趙素衣走近了他們,問:“準備好了嗎?”
慕蟾宮輕輕點了點頭。
趙素衣立在護欄旁,右手一打響指。眨眼間,寬闊的大江上聚起濃濃的白霧。緊接着,霧氣之中升騰出赤色的火焰,在江面上劇烈燃燒。
灼燙熱浪撲面而來,護欄在高溫的炙烤下一點點變形。
白秋練擡頭望向慕蟾宮,她想到電影中的情景,笑着說:“你跳我就跳。”
“好。”慕蟾宮低頭看白秋練,拉住她的手,“不過在跳之前,我想對你講最後一個故事。一個書呆子的故事,故事很短,不長。”
未等白秋練說話,慕蟾宮就自顧自說了起來:“很久之前,長江邊上有一戶慕姓人家,家中有個書呆子。某天夜晚,他讀書的時候,一位姑娘出現在了他的窗前。姑娘穿着白色的衣裳,好看極了。”
“她是大江的神,要那書呆子講瓜子精的故事給她聽。書呆子不知道該怎麽講,幹脆胡扯了一通,沒成想卻讨到江神的歡心。此後每夜,江神都會跑到書呆子的家裏,要他講故事。”
“就這樣過了很久,一天夜晚,江神忽然對書呆子說:‘我想嫁給你,你娶我吧。’書呆子當時就愣了,他不知道神仙喜歡他什麽,剛想拒絕,卻看見神仙紅着臉對他笑,突然就不想拒絕了。”
“書呆子答應了神仙,做她的夫君。但書呆子想不明白,神仙究竟看上了他什麽?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神仙的父親找上門來,那是條威風凜凜的龍,口口聲聲指責書呆子拐跑了他的女兒,揚言要劈死書呆子。”
“神仙就擋在那書呆子身前,對她的父親嚷:‘我就是喜歡這個凡人,和他定了誓約,你不許劈他!’那書呆子高興極了,但那龍走後,神仙就告訴書呆子,她只是喜歡書呆子講的故事。”
“書呆子是喜歡神仙的。但神仙富有千裏水澤,什麽沒見過,而書呆子只是個書呆子。他之前一直不知道該怎麽樣去喜歡神仙,現在好啦,既然神仙喜歡他講故事,那他就好好講故事,給她講一輩子。”
慕蟾宮頓了頓,又說:“你總覺得連累我也變成了食人的怪物,連累我也要丢掉性命。其實也沒有什麽連累不連累的。你是我的妻子,做錯事情,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後果。這麽多年,我從沒對你當面說過一句喜歡...白秋練,我喜歡你。”
慕蟾宮彎下腰,吻了下白秋練的額頭,輕聲地笑:“再見啦,我的小仙女,下輩子再跟你講故事。”
說完,他突然松開了白秋練的手,越過融化一半的護欄,跳了下去。
“阿慕!”白秋練下意識想拽住他,卻抓了個空。
此時,趙素衣将手裏的素色絲帕扔向橋下火海。絲帕墜落時被火焰點燃,底下的熱氣一沖,把它向天空托起,在月光中化成一撮煙灰,随風盡了。
百年前,白秋練與慕蟾宮定下的“共生”誓約,就此了斷。
江面上,屬于冥界的鮮紅色花朵,在離離火光中恣肆綻放。
白秋練頹然地放下手,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她回頭看趙素衣,碎碎念着:“神君,誓約斷了,阿慕不用和我一樣灰飛煙滅,這是件好事,我應該高興。但為什麽我心裏空落落的...我是個犯了錯的神仙,哪還有什麽下輩子,我騙他的。下輩子阿慕也不會跟我講故事了,他會遇到別的姑娘,那個姑娘或許比我漂亮,比我對他好。”
“他剛剛對我說再見,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如果大江還是以前的樣子就好啦,江裏的魚不會死,阿慕不會死,我也不會死,我就能聽他給我講一輩子故事......可是,為什麽呢?”
白秋練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她眼中的悲傷都快要溢出來,可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個笑:“我走啦,神君和小顧先生要多保重。”
言罷,她閉上雙眼,身子往前一傾,從大橋直墜向了火海。姿态如同古希臘神話中妄圖擁抱天空的少年,炙熱的太陽光融化了蠟黏成的羽翼,褪去一身光輝,帶着夢想與驕傲走向寂滅。
片刻後,江上火焰漸熄,兩岸楊柳依依,絲毫燃燒後痕跡也無。天空中星月的光依然璀璨,就連橋上的護欄,也恢複成嶄新的模樣。
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慕蟾宮和白秋練,的的确确死了。
趙素衣與顧淮之跟着青蚨,離開了這座城市的暗角。這一路很長,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等回到人間,顧淮之發現芙蓉江畔還有散步遛彎的人。他心覺不對,拿出手機一瞧,屏幕上顯示時間為九點零五分。
趙素衣解釋:“世上一日,洞中千年。那邊半日,對這裏而言,不過才十分鐘罷了。”
時間尚早,顧淮之也就不着急回家,和趙素衣一起坐在路邊的長凳上休息起來。
岸邊綠茵繁茂。沾衣的是花香,吹面的是楊柳風,眼見的是人間草木,舒服得很。
趙素衣拆開粉紅棉花糖的包裝,因時間太久的緣故,糖絲都有些化了。他撕了一片放進嘴裏嘗,果然很甜。
趙素衣又撕了一片糖,想讓顧淮之也嘗嘗。但一轉頭,瞧見身邊的顧淮之低着頭,在專心擺弄手機。他不由自主地伸長脖子往顧淮之那邊瞅,看他在搗鼓什麽。
顧淮之正在浏覽一篇老貼子,标題是:“關于長江白暨豚功能性滅絕。”,發表時間為2006年。
趙素衣包好棉花糖,站起身,撿起草地上的一個小紙團扔到垃圾箱裏:“難得小顧同志有這種思想覺悟,我作為一位優秀的老板當然不能落後,先撿個紙團表示向善決心。來,讓我們一起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顧淮之關掉手機,抄起腳下的礦泉水瓶子:“老板,你念錯詞了,《還珠格格》不适合你。”顧淮之提醒,“我覺得你更适合《踏浪》,風裏雨裏,不都全靠浪嗎?”
☆、系花鈴(1)
趙素衣難得放了顧淮之半天的假,讓他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去洞庭君山出差。
白秋練臨終前,拜托趙素衣将一支紅玉簪子轉交給她的阿姐。
白秋練說,這只簪子是龍三公主在她與慕蟾宮成親時送的禮物。上頭雕刻了和合二仙,寓意很好。
現在應該還給她了。
顧淮之倒騰出許久不用的行李箱。他想着洞庭路遠,就多帶了些換洗衣服。正收拾着,忽聽“叮鈴”一聲,一個小項圈掉在了地上。
顧淮之彎腰撿起小項圈,拿在手裏晃了晃,它底下系着的黃色小鈴铛就發出輕清的響聲。
小項圈是賣棉花糖的兔子交給顧淮之的,希望他幫忙找一找項圈的主人。找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尤其是什麽頭緒都沒有的情況。唯一的線索就是項圈裏面寫的文字,然而文字又太過模糊,并不能起到作用。
這件事就暫時被擱置下來。
顧淮之想了想,把小項圈也放到了行李箱裏。這時候,他擱在床上的手機亮了一下,嗡嗡振動起來,緊接着鈴聲響起:“爺爺,有個孫子給您來電話了!爺爺...孫子給您來電話了!”
這是顧淮之給趙素衣設定的來電鈴聲,只他一人獨享。
顧淮之接起電話,還沒開口,趙素衣的聲音先傳了出來:“淮之,我買好票了。今天中午十一點半的高鐵...恩?現在十點半了,你要沒事就趕緊出來。”
顧淮之:“不是說好坐飛機嗎?”
趙素衣好像在吃什麽東西,聲音絮絮地不清楚:“我是個神仙,以前沒到黃泉上班的時候,整日在天上飄着,忒無聊。現在我想腳踏實地,換一種出行方式。”
“你現在在哪?”
“火車站外面的煎餅攤子邊上。”趙素衣一口咬在煎餅裏夾的薄脆上,“我叫攤煎餅的阿婆打了兩個雞蛋,不放香菜多刷醬,外夾一根烤香腸,熱熱乎乎的可好吃了。”
顧淮之聽得餓了,忙說:“我這就出門,差不多十一點的時候到。你幫我買個煎餅,不要香菜不要蔥,不放烤腸。多撒點芝麻,刷點醬,也打兩個雞蛋。”
“好嘞,我記下了。”趙素衣笑,“我等你來。”
顧淮之挂了電話,抄起床頭櫃上了充電器,拉着行李箱就往外走。他鎖好房門,走到街上,打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的司機是個中年男子,看顧淮之拖着個沉甸甸的行李箱,從車上下來,熱情地幫他把箱子搬到了後備箱。
顧淮之上車後,司機師傅先對他問了聲好:“小兄弟,要去哪?”
“車站。”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中打量了顧淮之一眼:“是去外地念書?”
顧淮之笑:“不是,要跟老板出差。”
“喲,你多大就上班?瞧着像要去大學裏頭報到的新生。”司機師傅平視前方,“出差好啊,能拓展拓展眼界。你看我這樣,想出差都不行,一個月辛辛苦苦,也就幾千塊錢......不過家裏的老宅子前一陣被拆遷了,算上對外租出去的五套房子,收入也還過得去。日子簡簡單單的,也挺好。”
顧淮之安慰的話立馬講不出口了:“......真是簡單的幸福。”
司機師傅嘿嘿地笑,他撓撓頭,顯得十分不好意思。
這時候,車子行駛至芙蓉江畔。司機師傅突然來了興致,示意顧淮之看窗戶外的一大片空地:“我家的老宅子以前就在這裏,風水寶地。這一大片是今年南區的地王,說是以後要蓋什麽江景房,高檔得很。”
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火車站。顧淮之付錢下車,司機幫他把行李箱取出來,并和他說了聲再見。
顧淮之拖着行李箱走在車站的廣場前。中午陽光正烈,此時也不是出行的高峰期,空闊的廣場上人跡寥寥。顧淮之一眼望見了趙素衣。
趙素衣右手拎着牛皮紙的手提袋,穿了件紅黑相間的格子衫,領口處的扣子并未規矩系上,微微向外敞着,添了幾分潇灑意氣。乍一瞧竟像個涉世未深的學生,幹淨明快又洋溢青春。他見顧淮之走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趙素衣前行幾步,把左手拿的熱騰騰煎餅塞給顧淮之。他也不客氣,側身坐到顧淮之的行李箱上,和他面對面。
顧淮之咬了口煎餅:“趙某,請你懶惰的屁股立刻離開祁州吳彥祖的箱子,好嗎。”
趙素衣一臉的矯揉造作:“不嘛,你推着我走。”
“你應該去找山東雷王楊某電電腦子。”
“算了,算了,這個傷身體。”趙素衣從行李箱上站起來,随手拽住拉杆往前走:“淮之弟弟,你這箱子裏裝了什麽這麽重?你哆啦A夢嗎?”
顧淮之跟在趙素衣後面啃煎餅:“你怎麽回事?剛才親親熱熱地喊我哥哥,怎麽翻臉就不認了?”
趙素衣聽了,立馬坐到了行李箱上,一副挑釁口吻:“我不走了,淮之哥哥,你推我啊。”
顧淮之把裝煎餅的小紙袋扔到垃圾桶裏,走上前收起了長長的拉杆,彎腰扶住行李箱的另一邊:“行吧。”說着,顧淮之就推着他往進站口的方向快速跑了起來。
綠樹蔭濃,盛夏日長。薰風迎面一吹,趙素衣就聞到顧淮之衣服上的洗滌劑清香。香氣很輕,趙素衣卻覺得它馥郁得像槐花,也像桂花,在他身邊纏綿,撣也撣不開。
才到進站口,顧淮之就跑得累了,停下來喘氣,雙手搭在箱子邊上,一個勁傻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頭沒由來的高興。趙素衣看着他這傻樣,也跟着他笑。
随後,他們一起進了車站,坐上了去往洞庭君山的列車。
花與樹在透明的窗戶外逐漸退遠。
“對了。”趙素衣從手提袋裏拿出條藏青色的領帶,“我給你洗幹淨了。”
語罷,趙素衣微一側身,靠近了顧淮之。他将領帶系在顧淮之黑色襯衫的領口,認真地打起了結。
兩個人靠的很近,氣息相纏。
顧淮之并不排斥,心裏甚至還有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很久之前,趙素衣就如此親昵地挨着自己。
他靜靜瞧着趙素衣,不知怎麽,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這個人笑起來的樣子。一種很奇妙的感覺蔓上心尖,仿佛一粒小石頭落在了本該平靜無波的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趙素衣整理下打好的領結,問:“我說二少爺,你傻呆呆地看我做什麽?”
顧淮之:“看你好看。”
“怎麽,你貪圖我的美色?”趙素衣喜上眉梢,伸着臉往顧淮之眼前湊,“給你摸呀。”
顧淮之一度懷疑趙素衣只發育了小腦,大腦裏是一片汪洋。
這時候,列車駛入隧道,窗外陷入了短暫的昏暗。有白色的霧從門窗的邊緣處滲入,籠罩了整段車廂,乘客都在他們眼前驟然消失。
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正向他們靠近。
☆、系花鈴(2)
白霧之中,慢慢走出一個女人。
女人穿了身淺粉色的裙子,看上去二十出頭,正是芳華年紀。長相很漂亮,身姿婀娜,像株随風的細柳。
女人看到趙素衣和顧淮之,稍微驚訝了一下,随即對他們笑了笑:“打擾了,我是來找我家先生的。他已好長時間都沒有回家,我擔心他,所以上來看看他在不在這裏。”
趙素衣:“不好意思,這裏就我們兩個,沒有看到你家先生...要不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女人微微向兩人鞠躬,以表歉意。接着,又向下一節車廂去了。
顧淮之問:“她是?”
“夢貘。”趙素衣說,“能吞噬掉一切生靈的噩夢,并為其留下美好的夢境,算是一種接近神靈的妖怪。他們通常是成對出現,遇見他們,就代表你做美夢了。”
顧淮之:“等會我下車就去買彩票,先賺它一個億。”
趙素衣:“哎呦呵,瞧把你能的,你可比安徒生還會講故事。”
顧淮之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樣過了很久,趙素衣覺得奇怪,心想:“他居然不罵我?”。
趙素衣态度軟了些,低聲問:“淮之哥哥,你生氣啦?”
顧淮之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呵,魯迅先生說了,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趙老板孤陋寡聞了吧。你啊,要想富,多讀書,少生孩子勤養豬。”
趙素衣湊到顧淮之面前問:“我養你嗎?”
顧淮之欣然同意:“好啊,你養我吧。我們今後一家人,我慈你孝,天倫之樂。”
趙素衣望着顧淮之,微低下頭貼近顧淮之的右耳。他垂眸輕笑,故意壓低的聲音裏有柔情似水:“淮之哥哥,你說什麽呢?”
太近了。
顧淮之只覺右耳微微發燙,伸手推了趙素衣一把,“噌”地扭過頭去。他望向窗外,眼前卻又浮現起趙素衣那個斯文敗類的模樣。
趙素衣又戳了戳顧淮之的肩膀:“我不跟你鬧了。淮之,你看看我。”
顧淮之便轉過頭去看趙素衣,卻見趙素衣微微笑着,一雙眼睛裏像藏着耀目的星星。顧淮之忽覺東風拂面,萬樹梨花剎那盛開。他從前追女孩子時抄來的朦胧暧昧的句子,都在這一瞬自腦海裏煥發成光: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記着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幸又見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一點都不奇怪。”
顧淮之學渣一個,知識儲備有限,腦子只能開啓了複讀機模式,循環播放起這兩句話。還是抑揚頓挫的播音腔,要多正經有多正經。
顧淮之:“......”
正在此時,夢貘又走回了他們所在的車廂。她對他們輕聲說:“我又沒找到我家先生,他到洞庭來,已經失蹤了半個月,我很擔心。”
趙素衣問:“夢貘深居山林,你家先生來洞庭水澤做什麽?”
“我家先生叫莫三,兩位可以管我叫莫三娘子。”她緩聲說,“我們是做夢境生意的,專門把人或其它生靈的噩夢轉化成美夢,從而收取報酬。不過建國之後,神仙妖怪都低調行事,我們也好久好久沒有再接生意。”
“可一個月前,我家先生接到了一個人類孩子的單子,那個孩子家住在洞庭附近,她想要一場世界上最好的夢。我家先生開始只是好奇,什麽樣的孩子會提出這個要求,就想來看看,并答應我快去快回。”
“我們最後一次通信,是在半個月前。我先生對我說,他想織出世界上最好陽光與鮮花,編成最好的夢境,送給這個孩子。”
莫三娘子嘆息一聲,神情稍顯落寞:“我家先生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
“我可以幫你找一找。”趙素衣問,“你們編一場美夢,要多少錢?
莫三娘子雙眼一亮:“我們都是按照編織的難易程度收費,凡人便宜,妖怪中等,神仙的貴。”她說着,仔細打量趙素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君你要編的話,價格會非常非常高,也要等很長時間.....”
顧淮之:“可以按月支付嗎?”
“當然可以。”莫三娘子從身上拿出手機,“這是我家阿裏賬號的二維碼,大家掃碼加好友。如果我家先生知道我拉了單大生意,一高興,沒準就會出現了。”
趙素衣看見顧淮之也拿個手機掃:“你還有什麽沒完成的美夢嗎?”
“你別瞎想。我除了工資不美,其它方面都挺好的。”顧淮之避開趙素衣的目光,“但我身為老顧家的傑出後代,怎麽着也得為我那些親戚們約一個,讓他們也美美。”
顧淮之掃完二維碼,添加完好友,又問三娘子,“莫先生離家時的穿着,麻煩告訴一下。”
莫三娘子說:“我先生人比較胖,有個啤酒肚,臉上還留了兩撇小胡子。離開家那天,他穿了件藍色襯衫,牛仔褲。就是混在人群裏也很好認的。”
趙素衣:“你家先生可有什麽送給你的東西帶着身上嗎?”
莫三娘子忙伸出手,露出無名指上的鑽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和我家先生結婚三百二十年,超級鑽石婚時,他送給我的。”
趙素衣吹了聲口哨。不消片刻,七八只青蚨便從霧氣中飛了出來。它們輪流在莫三娘子的鑽戒邊繞了圈。随後,就往遠方去了。
趙素衣:“等發現莫先生的蹤跡,它們就會回來告訴我,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到時候聯系。”
“多謝神君!”莫三娘子喜笑顏開,“那我也不打擾了,下次再會。”她說完,同迷蒙的霧一起消失在空氣裏。
列車穿過幽暗隧道,爛漫陽光照入,車廂內的燈重新亮起,光影瞬息變幻,所有乘客都安然坐在座位上。窗戶外,不知名的綠色藤蔓攀住鏽跡斑斑的鐵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