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坐在輪椅上...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我跟他老丈人洞庭龍君一起打過麻将,慕蟾宮這小子還算我半個親戚。”趙素衣說,“白秋練是洞庭龍君的四公主,慕蟾宮是她的驸馬爺。據《聊齋志異》所載,慕蟾宮原本為商人之子,十分聰明,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個學霸。但他爹覺得讀書沒有卵用,讓他辍學回家經商。”
“但慕蟾宮愛好學習,背着父親偷偷看書。某日夜晚,他趁父親外出,在家中詩朗誦,沒成想讓外出游玩的江神白秋練瞧個正着,對他一見鐘情。”
“白秋練是個膽子很大的小姑娘,第三天就托了媒人去找慕蟾宮。兩人沒多久便成了親。但是吧,這事情讓洞庭龍君給發現了。這老龍得知小女兒跟個書呆子私定終身,這還得了,鬧了好大一頓脾氣,上門找女婿晦氣。後來龍君拗不過女兒,也就雖她去了。”
顧淮之問:“那慕蟾宮為什麽會來這裏,又是什麽樣的願望會讓他畫出這些畫?”
“誰知道呢?也許是水裏住不下去了吧。”說至此,趙素衣拂開擋在他與顧淮之之間的淺淡霧氣,對顧淮之伸出手,雙眼輕輕一彎便溢滿笑意:“舞臺已經準備好了,帷幕已經拉開,我們準備開始了。我的助手顧生,和我一起去探尋事情真相嗎?”
“你犯中二病的樣子真是格外別致。”顧淮之走到趙素衣身邊,拿住傘,“出發吧。”
他們離開了公交車站臺。才走了幾步,顧淮之回頭又看,再沒有看見有公交車過來停靠。他側目對趙素衣說:“以後路過這裏要慢點走。”
“為什麽?”
“這裏有輛公交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好。”
他們一直向道路深處前行,越走霧氣越淡,雨勢也越來越小。顧淮之注意到沿途開遍了無名的花,他見它們開得好看,将傘遞給趙素衣,随手采些,編起了小花環。
趙素衣湊過去瞧:“真人不露相,二少爺還會編這小物件。”
“我以前看我媽編過。”顧淮之将編好的小花放在趙素衣頭上,頗為滿意地看了看,“我小時候還分不清花環和花圈這兩個詞有什麽區別,有天我媽編了一個給我爸戴,我張口就說:‘爸,你戴這個花圈真好看。’”
趙素衣摘下小花環扣在顧淮之頭頂,嘴上不忘占他便宜:“乖兒,你自己戴吧。”
顧淮之把小花環撂在趙素衣腦袋上:“還是你戴吧,老頭戴花,顯得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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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戴花”四個字明顯戳到了趙素衣的痛處:“今天早上你送我那些東西,我可都給你記着。”
顧淮之攤手:“可這和我是個冷酷無情的員工有什麽關系呢?”
趙素衣學他的樣子:“這不是巧了嗎。我也是個冷酷無情的老板,正好今天是個黃道吉日,适合扣你工資。”
“啧。”
作者有話要說: 舞臺已經準備好了,帷幕已經拉開,我們準備開始了。——電影《神探夏洛克》(我從逼乎上看的)
與現實的荒誕相比,小說的荒誕真是小巫見大巫。——餘華《第七天》
這句話是印在《第七天》的封面上。這本書還是很好看的,前兩天的故事略顯平,從第三天爸爸的故事開始,又是熟悉的感覺,平靜的文字把人虐得死去活來。
白秋練的故事魔改《聊齋志異》,與原文不符。
☆、浪游者的夜歌(5)
顧淮之和趙素衣并肩走上了芙蓉江大橋。他們身處于黃泉與現世之間,對岸的高樓大廈立在薄霧之內,隐隐可見在夜色中閃爍的霓虹燈。
風從江面來,吹到臉上,帶了幾絲清爽的涼意。趙素衣聽到什麽,停下腳步,對顧淮之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繼而又指向了前方。
顧淮之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綽綽的白霧裏漸漸走出個人影。它佝偻着腰背,每一步都走得緩慢,搖搖晃晃,看上去随時都有可能摔倒。
但它看到趙素衣和顧淮之的那一刻,黑漆漆的雙眼中露出了貪婪的神色,手腳并用地加速沖去,姿态仿佛山野之中的猿猴。
“跟在我身後。”綿綿細雨中,趙素衣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慢慢向它走去。他的右手伸向旁邊,五指屈起,做出了一個“握”的動作。些許白霧靠近了他,瞬間凝成一把薄如蟬翼的彎刀。
趙素衣握着刀,刀鋒對準狂奔而來的怪物橫斬,頃刻将它攔腰劈成兩半。赤色的火焰在它身上燃燒,因高溫蒸騰而起的白汽“嘶嘶”作響,地上只剩兩攤黏稠的顏料。
一只青蚨落在了顏料旁邊,它原地轉了兩圈,向遠方飛走了。
趙素衣松開手,彎刀再次散為霧氣,不可見了。他逆光而立,取下頭頂的小花環套在手腕上,回頭對顧淮之一挑眉:“差點就把這個小花圈丢了。”
“小花環。”顧淮之糾正趙素衣,“你要是喜歡,我改天編一個大的送你,戴腦袋上,保準跟小仙男一樣。”
趙素衣笑:“當真?”
“當真。”顧淮之忽然停下腳步,對身前的趙素衣笑,“我怎麽能騙你呢?”
趙素衣被顧淮之“貼心小白花”的模樣撩得暈頭轉向。他雙眼凝視顧淮之,目光轉也不轉,胸膛裏的那顆心髒“砰砰”地劇烈跳動着。
這種感覺像從前一樣。
像從前那樣。
從前。
趙素衣猛地醒過神來。他這才想起,眼前這個對他笑的人早就過了黃泉,輪回得幹幹淨淨。記憶都沒有了,那自己心裏的這些喜歡,對現在的這個人而言,又能有多重呢?
趙素衣不知道。
顧淮之見他面色難看,關切問:“趙素衣,你怎麽了?”
“沒事。”片刻之後,趙素衣擡起頭來。他看着顧淮之的臉,又笑得沒心沒肺,“我可是你神通廣大的老板,我能有什麽事情?我這不是擔心你害怕,就想說些什麽哄哄你......”他心裏頭一團亂麻,也不曉得自己都在說些什麽鬼東西,尴尬地撓撓頭,“哎呀,趕緊走吧。”
顧淮之聽得雲裏霧裏,傻乎乎地舉着傘追在趙素衣身後:“你走那麽快幹什麽?”
趙素衣放慢腳步等顧淮之,依舊是那嬉皮笑臉的樣子:“澆一澆,長得高。”
顧淮之和趙素衣相處久了,清楚自己這位老板的脾氣秉性,他一眼發覺他這副畫皮下藏着的真實情緒。
他的老板并不開心。
顧淮之不知道其中原因,但他并沒有問,而是收起傘,走到趙素衣的身邊。
趙素衣不解:“你做什麽?”
顧淮之的胳膊搭在趙素衣肩膀上,對他嘻嘻地笑:“反正這雨也不大,沒必要打傘。風裏雨裏,爸爸陪你。”
趙素衣低頭笑笑,“我看你是嫌自己工資多。”
顧淮之直言不諱:“我嫌少。”
“那你還哔哔?不知道做點什麽讨老板歡心嗎?你真的不試試誇我?”
“行行行,好好好,誇你誇你。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間無你這般人,你天下第一好。”顧淮之說,“趙老板,你想讓我怎麽拍你馬屁?若你覺得不開心,我還可以再拍響些。”
趙素衣注視顧淮之,似乎發覺了什麽,微微牽起嘴角,輕笑了聲:“我開心的。”
十幾分鐘後,他們離開芙蓉江大橋,來到了祁州市東區。東區是老城區,保留了很多舊時風貌,房屋街道大都保持了百年前的光景。夜深人靜時走在小路,往往會給人以穿越時光的錯覺,從而窺見這座繁華城市的過去。
但此時的東區,與顧淮之平日所見的大不一樣。
東區裏彌漫着淺白的霧氣,街道兩側燈火通明。路上行人寥寥,馬群與山羊在屋頂跳躍。一尾鯨魚游曳在琉璃色的天空,發出聲悠悠長鳴。
顧淮之看得有些呆了,對天上風裏的彩色雲朵伸出手。那尾鯨魚擺擺尾巴,突然俯沖下街道。腥鹹海風撲面而來,揚起了顧淮之的頭發,體型龐大的鯨魚瞬間從他身體間穿了過去。
“這裏是這座城市的暗角,時間與空間在這兒,是完全錯亂的。”趙素衣解釋,“所謂‘暗角’,你可以理解為這座城市的平行空間,現實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這裏皆有可能。就像黑夜與白晝,光與影,相互依存又彼此對立。”
“那我們為什麽來這兒?畫靈的事情與這裏有什麽關聯?”
“我不知道。但我在找人這方面,還從沒有出過差錯。”趙素衣擡起手,一只青蚨從遠方飛來,光芒閃躍,停在了他的左腕。
它透明的翅膀上沾染了一點顏料。
青蚨歪着頭,瞪了對黑豆子似地小眼睛瞧趙素衣。趙素衣伸出小指頭輕揉它的腦袋:“乖乖,快帶我們去找這個顏料的主人。”
青蚨看了會,轉過身用屁股對着趙素衣的臉,不情不願地扇了扇翅膀,往前去了。
趙素衣與顧淮之跟在青蚨後面,拐進了一條僻靜的死胡同。胡同中雜亂異常,堆放了好些廢棄了的舊物。趙素衣一手扶着生有綠苔的青磚牆,一手拉住顧淮之,小心翼翼地往裏面走。
兩人翻過幾座“垃圾山”後,看到了一位少女。她低着頭,雙手抓着一個白色的小皮包,安安靜靜坐在輪椅上。斜上方牆壁上挂了盞小燈,暖黃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卻顯得臉色更加蒼白。
趙素衣靠近了少女,立在她身前,緩緩開口:“四公主。”
細雨在燈光下朦胧。淺白衣裙的少女擡起頭,眼中閃動着靈動的光。她笑了笑,說:“我就知道,神君也一定在這座城市裏。”
“四公主,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我要死啦。”白秋練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潰爛的傷痕。她又覺得自己的傷口吓人,很快又把袖子放了下來,慢慢地說,“從前,我有個表哥,對我很是照顧。後來他犯了大錯,受了天罰。我聽阿姐說他轉生到了此地,就想來看看他。”
趙素衣沒有說話。
白秋練的眼睛眨呀眨呀的,蝴蝶翅膀一樣:“我見到他啦。”
趙素衣沉默許久:“我還有一件事問你。”
“我知道是什麽事情。我也知道把畫交給小顧先生,神君肯定會來找我。”白秋練神色平靜,“我想請神君幫我和阿慕一個忙。”
趙素衣板着臉:“幫什麽忙?”
白秋練低下頭,目光似乎落在道旁的一顆小石頭上,又似乎落在了小草上,恍惚地不知道在看什麽。
片刻後,她看向趙素衣,輕輕地笑:“很簡單,殺了我們。”
顧淮之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
“殺了我們。”白秋練重複了一遍,又說,“我和阿慕,變成了吃人的怪物。”
“如你所見,我壽命将盡。但我卻不想死,我想要那些人類的靈魂,來延長我自己的壽命。”白秋練自嘲般笑笑,“我知道這是很不好的,我應該是個庇佑一方的神仙,卻天天想着吃人家的小孩子,我覺得我像個怪物。可是啊,我就是控制不住這個念頭。有一次我看見有小孩子跑在陽光下,就會想,他憑什麽還有那麽長的壽命,憑什麽那麽快樂?是不是我把他吃掉,我就會變得和他一樣了?”
“于是,我把那個孩子吃掉了。雖然只從他身上得了幾日的壽命,但還是一發不可收拾。”
白秋練嘆了一口氣,垂下眼睫,一字一頓地說:“我讨厭這樣的自己。我也害了阿慕,受我的影響,經他手創造出來的任何東西,都會化成吃人的靈。”
“阿慕是個凡人,我是江神。我們兩個要在一起,需要用件彼此珍視的東西充當媒介,定下‘共生’的誓約。誓約定下後,我們會心意相通,擁有等長的壽命。我們心意相通,這代表我想要的,他也想要。我想要人的靈魂延長壽命,他就想幫我抓些人來......神君你說,我們兩個這樣,還能活在世上嗎?”
“還有啊,‘共生’是刻進靈魂裏面的,就算過了黃泉,入了輪回,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和他也會再次相遇。”
“聽起來很浪漫,但是,”白秋練話鋒一轉,“我是個不稱職的神仙,我都不記得我害死了多少人,怕是輪回都入不得。如果‘共生’的誓約還在,阿慕他也會跟我灰飛煙滅。”
“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應該我來還。我不想再連累他了,希望神君能幫我。鳳凰的火能燒盡世間所有的東西,只有神君能真正毀掉我和他之間的媒介,毀掉‘共生’的誓約。”
趙素衣問:“那你能告訴我,你們之間的媒介,是個什麽嗎?”
☆、浪游者的夜歌(6)
細雨蒙蒙。
白秋練看向趙素衣:“其他神仙用來定‘共生’誓約的媒介,都是頂好的東西。我也不怕神君笑話,我們之間的媒介,是一方絲帕。”
“絲帕?”趙素衣問,“你們的定情信物?”
“算是吧。”白秋練的臉上滿是追憶神情,她微微地笑,“其實我和阿慕之間,也談不上互相喜歡。”
顧淮之不解:“你們之間不定下誓約了嗎?那為何......”
“定下誓約,就是互相喜歡嗎?小顧先生,你不知道,做神仙是一件多麽無聊的事情。”白秋練端詳着顧淮之,“很久之前,我阿爹就告訴我,要我當個好神仙。好神仙就要謹言慎行,無欲無求...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看見很多人類的孩子在青草地放風筝。四月的風一吹,忽地,紙紮的風筝便輕悠悠地飛向了高高的天。”
“我見那些人笑得歡喜,不知為何,就想親近他們,跟他們一起。于是,我悄悄地上了岸,跑過去問:‘能不能帶我也玩?’他們瞧了瞧我,笑着說:‘好啊。’”
“他們教我怎麽怎麽放風筝,怎麽把風筝放得又高又遠。到日落臨別時,他們又送了我一只風筝,并約定好明天再見。”
白秋練垂下頭,又低聲說:“我興沖沖地抱着風筝回家,還沒告訴阿爹我交到新朋友了,阿爹就收了我的風筝,咔地一聲,将它弄斷了。”
“阿爹訓斥我:‘你是個神仙,要講求體面,怎麽可以和那些凡人一起玩?這事傳出去了,以後他們怎麽敬你怕你?’我心疼我的風筝,心裏頭又委屈又生氣,就問:‘那我能不能不做神仙了?’我阿爹生了氣,說我不按規矩來,簡直是不知好歹,還把我關起來思過。”
“不按照規矩,就是不知好歹嗎?他覺得對,我卻覺得不對。”
“這麽想一想,我還挺中二叛逆的。”白秋練莞爾,“後來我長大了,去了大江,做江裏的神仙。那陣子我一直都規規矩矩的,扮演一位好神仙的角色,直到遇見了阿慕。”
“我初見阿慕時,他正坐在燈下讀書。我見過的書呆子不少,但他像這樣躲着家裏人也要讀書的呆子,還是頭一次。我看阿慕樣子認真,心中起了戲谑之意,走過去問:‘有句古話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看了這麽多書,想必也是見多識廣,我問一問你,知道葵花籽精的故事嗎?’”
趙素衣忍不住打斷:“四公主,瓜子怎麽成的精?”
“瓜子當然不能成精,我故意為難他的。”白秋練笑,“當時阿慕愣了愣,他看着我,說:‘姑娘,我家大門鎖着,你怎麽進來的?’我就直接告訴他,我是江裏的神,凡是附近有水的地方,我都能去。”
趙素衣:“那他跟你講了瓜子精的故事嗎?”
“講了,還編的有模有樣的。”白秋練打開随身攜帶的小皮包,從裏面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記本遞給趙素衣。她眼睛裏滿是歡欣,明亮得像盛了星星,“這些都是他對我講過的故事,我都記在上面了。”
趙素衣随手一翻,看到了諸如瓜子精、橘子皮精、秋褲精等等稀奇古怪的故事主角。
“我覺得阿慕講故事有趣,便天天換着花樣去找他。”白秋練說,“但阿慕終究是個凡人,早晚都會死去。我喜歡阿慕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聽他講故事,心裏就高興。若是他死了,我就再也聽不到這麽好玩的故事了。”
顧淮之問:“所以,你嫁給慕蟾宮,和他定下共生的誓約,只是想聽他講故事?”
“對啊,我就是想聽阿慕講故事。”
顧淮之看她大大方方的承認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白秋練接着講:“我當年對阿慕說要嫁給他的時候,還把他吓了一跳。他呆得像個泥人,讷讷開口:‘是不是太草率了?我們連個媒人都沒有,還有禮節什麽的......’我說:‘媒人交給我來找,我江裏那些蝦兵蟹将有的是時間,過陣子我選個聰明的上門。至于禮節什麽的,我不知道你們人間的規矩,你要教我。’然後啊,他真的就對我說了起來。”
“拂曉時分,我返回江裏之前,順手将随身帶着的絲帕塞給阿慕,充當定情信物。不久,我就嫁給他了。”
“再後來,這件事傳到了我阿爹,洞庭龍君的耳朵裏。”白秋練淡淡道,“我一直也沒有隐瞞自己嫁給阿慕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故意想叫爹爹知道的。我就是想看一看,那個從前弄壞我風筝,不叫我和凡人一起玩的龍君,知道我嫁給凡人之後的反應。”
“果不其然,我阿爹氣沖沖地找上門來。烏雲在我的頭頂密布,整片天空都在往下壓。阿爹的真身在騰騰的雲與閃電中顯現出來,給我劈頭蓋臉一頓罵。”
“我知道,他是想殺了阿慕的。我就對爹爹嚷:‘我就是喜歡這個凡人,跟他定了誓約。你要是劈了他,我也不好過。’”
白秋練搖搖頭:“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阿慕,到現在也不知道。那時候,我瞧着我阿爹無可奈何,拂袖離去的樣子,心裏就覺得暢快。”
“四公主。”趙素衣點了根煙,“說實話,你在這件事情上的表現,真是叛逆到了一個高度。慕蟾宮清楚你心裏頭這幼稚的想法嗎?”
白秋練擡起頭來看趙素衣,她低低笑了一聲,眼裏卻是迷茫的神色:“我告訴阿慕了。”
“你怎麽說的?”
“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的。”白秋練的雙手不安地撥弄小皮包上的兔子吊墜,“我跟阿慕說,我一開始并非真心喜歡他,只是想聽他講故事,不讓自己的神仙生涯那麽無聊。”
“四公主,”趙素衣深吸一口氣,似被她氣笑了,“你這話說的可真是紮心。虧得你老公慕蟾宮脾氣好,要我是他,發覺自己的作用只相當一本哄孩子的《安徒生童話》,早跟你離婚了。”
白秋練略一低頭,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兩只手用力揪着兔子吊墜的耳朵,“我告訴阿慕之後,的确擔心他會跟我離婚的,我偷偷把誓約的媒介給藏起來了。”
趙素衣吐了口煙圈:“四公主啊,那書呆子肯定喜歡你。”他語氣一頓,對她舉起手裏的故事大全,又說,“他如果不喜歡你,就不會跟你講什麽媒人啊,禮節啊,這些關于嫁娶的事情。也不會陪着你這麽多年,給你講了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單單想這些,都得掉一把頭發。”
“因為你要做一朵花,才會覺得春天離開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沒有離開,就永遠有花。”趙素衣輕聲說,“你想要的太多,患得患失罷了。”
白秋練抿着唇,不說話。
趙素衣彈了下煙灰,“那後來呢?”
“後來?”白秋練下意識捂住了袖口,生怕露出胳膊上的傷痕,“我原本以為可以和阿慕長長久久地呆在一起,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江的水變得髒了。”
白秋練靜默許久,一雙眼望向了細雨霏霏的天空,緩緩開口:“魚都被淹死了。”
她的目光中露出一點疑惑的神情,似乎是在考慮“魚被淹死”的合理性。但她只遲疑了幾秒鐘,又點點頭,語氣肯定地重複這句荒誕的話:“沒錯,魚都被淹死了。”
“江邊建了很多工廠。它們一邊瘋狂地像大江索取資源,一邊瘋狂地向江水了傾倒垃圾。那些髒污的東西,将魚溺死了。”
“我是江裏的神。我能聽見很多輪船的螺旋槳絞過魚群時的聲音,那聲音很快,轟隆隆地過去,轟隆隆地回來,留下了被血肉染紅的江水。”
“我也能看到大江兩岸的人。他們住在快速發展的城市裏,因為漲工資、結婚生子等等快樂的事情而感到幸福。我也想和他們一樣開開心心的。但我是因大江而存在的神。現在大江都要死了,我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我也要死了,我不開心。”
“現在不是提倡環境保護嗎?大街小巷都挂着大紅的宣傳條幅,”白秋練苦笑着說,“悲天憫人的話誰都可以講,卻鮮有人去記住。時間真的是很殘忍的東西,它可以叫人忘記很多事情,導致那些不幸被高高舉起後又被輕輕放下。當熱度褪去,或淪為飯後閑談,或抛之腦後。所以啊,很多的悲劇就像一個輪回,在這個處處是英雄,卻又少有英雄的世界裏重複上演。”
她的手指顫抖,嘴裏喃喃地念:“一切的峰頂,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等着罷,俄頃,你也要安靜......!”
這時候,雨停了,只剩下茫茫的薄霧在空氣裏飄蕩。
白秋練微微擡起頭,好像是在看雨過後的天空,路邊燈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在了一旁的磚牆上。她如此望了會,忽然說:“從前,天空要比現在好看很多。我之前在江裏的時候,很喜歡去看天空。原本刺眼的陽光透過清澈水面變得柔和,入目就是幹淨的藍色。”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你要做一朵花,才會覺得春天離開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沒有離開,就永遠有花。”——顧城《顧城哲思錄》
“一切的峰頂,沉靜。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影。小鳥們在林間無聲。等着罷,俄頃,你也要安靜。”——歌德《浪游者的夜歌·其二》
☆、浪游者的夜歌(7)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慕蟾宮的身影從胡同裏的“垃圾山”後顯露出來,他看見幾人,愣了一會,又不好意思地笑:“原來神君和小顧先生也在,我那張畫,是不是給兩位添了麻煩?”
“也不算什麽麻煩。”趙素衣回頭望他,“賢伉俪想什麽時候走?準備好了就告訴我一聲。”
“我買了兩張電影票,要不看完了再回來找神君?”慕蟾宮從兜裏小心地摸出兩張票來,對白秋練說,“是一部老片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票上印着《泰坦尼克號》的名字,它的确是一部老片子。
趙素衣一打響指:“這個好看,講的是,是......”他看向顧淮之,“是什麽來着?”
顧淮之接過話:“窮小子遇見了富家小姐,兩個人在船上相處時互相産生好感。正當打算長相厮守時,船撞了冰山。危機時刻,窮小子為了他愛的姑娘,放棄了自己,救下了富家小姐。”
白秋練一怔。
她朝慕蟾宮伸出手,拿過了張電影票,眼神明亮:“挺好的,就這個吧。”但她想起了什麽事情,沉思片刻,說,“阿慕,我想吃棉花糖了,剛剛我看街角那就有賣的,你去幫我買。”
顧淮之看出來白秋練有話要對趙素衣講,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再留下來當背景板不太方便,對慕蟾宮說:“我第一次來,正好跟着慕先生去附近轉一轉,長長見識。”
慕蟾宮點點頭:“那一起吧。”
他們結伴往胡同外面走。趙素衣在後面喊:“小顧先生,幫我也帶,我也要!”
顧淮之頭也不回,招招手:“好的老趙!”
落在地上的雨積在街道邊,倒映出天空與城市的一角。街道拐角處,有只兔子在賣它的棉花糖。因為體型小的緣故,它踩在了一把辦公椅上,在小桌子後面露出一雙豎起來的白耳朵,以及半張戴鴨舌帽的臉。
顧淮之瞧着有趣,走過去問:“棉花糖怎麽賣?”
毛茸茸的白兔子立起來,前爪扒住桌子沿,湊到顧淮之身前仔細嗅了嗅:“你是外面的人?”它又靠近顧淮之,淺紅色的小眼睛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穿過黃泉進來的?”
顧淮之也不否認:“是。”
兔子興奮地搓了兩下前爪,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那你是不是能到人間去?”
“對,怎麽了?”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幫忙。”白兔子摘下頭頂的鴨舌帽,它把帽子倒扣,一爪扒着帽檐,一抓探進去翻找東西。不一會,它從裏面拿出來個老舊的皮制小項圈,項圈下系着淡黃色的小鈴铛,稍微晃動,便叮鈴鈴地響。
白兔子跳上桌子,叼起項圈,仰着頭看顧淮之,要把項圈遞給他的樣子。
顧淮之接了項圈,拿在手裏看了看。他發現項圈內側寫有小字,但因時間久遠,文字都已模糊,看不清了。
白兔子站在桌子上,兩只前爪攥着鴨舌帽,語氣懇求:“這個項圈是...是我,是我無意中撿來的。它是人間的東西,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它的主人?我不知道黃泉通向人間的路怎麽走。”
顧淮之問:“它對你很重要?”
白兔子用力點頭,可轉念間,它又記起自己剛剛說項圈是“撿”來的,又猛地搖起了頭。
顧淮之被它這一連串的矛盾舉動給逗笑了,他認真看了看手中的項圈,大小造型都像是給貓狗一類的家養寵物佩戴的。再看白兔子着急委屈的樣子,便猜想它和項圈主人的關系匪淺。
顧淮之笑:“我答應幫你,你這棉花糖能給我打個折嗎?”
“打打打!”白兔子高興得在桌子上轉了幾圈後,停下來看顧淮之,詢問,“打九五折怎麽樣?”
顧淮之:“......”
“九折,九折不能再多!”白兔子叼着鴨舌帽跳到辦公椅上,可憐巴巴地望着他,“我這是小本生意。”
“行吧。”顧淮之收好小項圈,“我要一根草莓味的,慕先生,你呢?”
“原味就好。”
白兔子又開始在它那百寶袋一樣的鴨舌帽裏翻找起來,它扔出一包白色的細小糖粒,嘴裏嘟哝:“草莓味...草莓...哦,找到啦!”
接着,兔子又扔出一包粉紅色的小糖粒。它規矩地戴好帽子,将兩袋不同的小糖粒分別倒入快速旋轉的機器裏,拿起了兩根竹簽。随着機器的嗡鳴聲,一顆顆小糖粒變成了又長又軟的細糖絲,一根根輕柔地纏在了竹簽子上,越裹越大,雲彩似地。
白兔子把兩根棉花糖小心包好,遞給了顧淮之和慕蟾宮:“歡迎下次光臨了。”
此時,有鯨魚游過街道。
他們離開了白兔子的棉花糖小攤,轉身又往前去了。這樣走了會兒,慕蟾宮從懷裏掏出一個筆記本:“秋練老是想聽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平常的小腦洞都會先記在本上,省得她問起時我講不出。”
“這裏面好多故事還沒有對她講,以後也沒有機會講了,就送給你吧。”
顧淮之略低下頭,雙手接了慕蟾宮的筆記本:“謝謝。”他随手一翻,就看見扉頁上用黑色碳素筆寫着:
“——我的愛在我詩裏将萬古長青。”
慕蟾宮笑得腼腆:“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裏的第十九首,我很喜歡這句話。”他眼角餘光瞥見路邊有間酒吧,“小顧先生,反正秋練他們一時半會也說不完話,我們到裏面座座?”
顧淮之倒是大方:“行,我請客吧。”
兩人走入酒吧,挑了角落裏的位置坐下,随便點了些酒水。有好些身材曼妙的姑娘,在升降T臺上跳起熱舞,一片濫濫風情。
“小顧先生,你看這裏的姑娘,個個纖腰豐胸大長腿,但這都不算頂好看的。”慕蟾宮晃了晃杯底的冰塊,笑得溫柔,“當一個女孩子紅着臉對你笑,那才是最好看的。如沐春風,大概如此。”
“你這話說得有失公允。”顧淮之搖搖頭,一口喝盡了杯中酒,“男孩子笑起來也好看的。你應該說,當你喜歡的人紅着臉對你笑,那才是最好看的。如沐春風,不過如此。”
“情人眼裏出西施。你心裏有那個女孩子,她臉紅不臉紅,笑或者不笑,對你而言,都是最好的。”
“你說得對,我的确是喜歡她。”慕蟾宮輕輕放下杯子,“但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麽樣去喜歡她。”
“因為白秋練是高高在上的江神,你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顧淮之問,“你有沒有跟她說過你的心思?”
慕蟾宮愣了愣。
“瞧你的反應,這就是沒說過了。”顧淮之擡眼看了看慕蟾宮,“我有個朋友曾經跟我講,人與人之間,只有語言交流才能促進感情。雖說他這個人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