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的煙霧在空氣裏飛。陽光漸漸照不進來,整間教室籠罩在火光與黑色的煙霧之下。
張猴兒又坐在了地上,看着他所痛惡的一切化為煙塵,心裏湧出一股難以形容快意。離離火光中,他似乎瞧見了自己的父母,他們身影和碗口粗的大掃把以及尖利的毛衣針,一起在滾滾熱浪中灰飛煙滅。
他忽然記起哪吒鬧海的故事。故事裏的那個男孩子闖下大禍,将一身骨血都還給了父母,換得陳塘安寧,水龍共慶。
但不一樣的是,哪吒是三太子,張猴兒只是個猴,什麽也換不來。
也許,老師和家長會慶祝一番,他這個壞孩子終于消失了吧。
張猴兒怔怔然望着身前,淚水控制不住地從眼眶裏湧出來。他跪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着地磚,悄聲說:“好吧,我這個不能光宗耀祖的壞孩子也不欠你們啦。”
火勢越來越大,順着老化的牆體,借風一路向上。
學校上下亂成一團。老教學樓中消防設施不全,到關鍵時刻,一個個都成了“啞炮”,還不如屁有用。眼見火越來越大,好在學校平時裏沒少組織消防演練,學生們有序從教學樓裏撤出去了。
當各班集合在操場點名時,适才組織其他班撤離的衛子青發覺自家少了個人。他心裏一慌,急忙問:“張鵬呢?你們瞧見他離開了嗎?”
班長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火之前,我看張猴...張鵬在座位上收拾東西,就讓他鎖的門。”他越說聲音越小,“我沒看見他,不知道出來沒出來”
衛子青罵了句,向臨班借了塊濕抹布,捂住口鼻,轉身往老教學樓裏飛奔。
班長在後頭急得直跳腳,大喊:“老師,張鵬沒準回家了!”
衛子青也沒理班長。他彎下腰,順着樓梯一路來到三樓教室的位置。
這兒火燒得正旺,整條樓道的空氣都是燙的,氧氣也較其他地方稀薄。衛子青走了兩步,就出了滿頭大汗。他小心翼翼地來到教室門口,隐隐看到裏頭有人,想也沒想,猛地撞開了被燒掉大半的門。
他隔着大火,看見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張猴兒,懸着的心可算又回到了肚子裏,叫道:“張鵬!你還不快出來!”
張猴兒側目看向衛子青,眼中閃動烈焰的光芒。他沒想到衛子青會出現在這,愣了愣,對他擠出一個笑容:“老師,我不想活了。”
Advertisement
衛子青臉色鐵青,聲音裏滿是怒意:“說什麽胡話,你才多大,做什麽你就不想活了!還不出來?你要尋死,就沒有想過以後你家人怎麽辦嗎?他們該多難過?!”
“哈,難過?”許是覺得死到臨頭了,張猴兒說話也沒了顧忌,“我不像爸媽的孩子,倒像是一件被他們擺在貨架上的商品。我有價值,他們便好言相對。我沒價值,他們便打罵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問,“衛老師,我心裏好難過。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我小時候啊,我的爸爸媽媽就對我講,要我好好讀書,日後光宗耀祖,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我那時候的确有好好學習,可進步時,他們就認為我應該如此。而稍有退步,就會指責我辜負了他們的苦心。我覺得我做什麽都毫無意義。”
張猴兒的聲音帶上幾絲哭腔:“我也...我也好想多聽一聽表揚的話。有句詩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我不知道老天爺生我有什麽用,難道我天生就是來光宗耀祖的嗎?”
“我也不喜歡張鵬這個名字,當只猴子,起碼比要自在些。”
他垂下眼睛,手指在落灰的地磚上畫起了帶着笑臉的太陽:“那天衛老師說我有進步了,我很開心。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轉頭就去找了我的爸媽,跟他們告我的狀。他們為了督促我學習,一個哭着用掃把打我,一個哭着用毛衣針紮我。然後啊,他們又說,是因為愛我關懷我才會這樣。”
張猴兒自嘲笑笑,一雙眼睛空洞地看着在身前肆虐的大火:“衛老師,你瞧啊。他們嘴上說愛我,卻用這個名義不停地做出讓我難過的事情。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張猴兒說至此,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大火圍在他周圍,将幾方磚的狹小空間困成一座孤島。他瑟縮着身子,泣不成聲:“老師,我不想活了。”
“張猴兒。”衛子青叫了他一聲,語氣也較先前平和,“是老師的錯。沒能了解到你的情況。”
“你若是不想回家了,我跟你父母溝通,讓你住校。再不行住到我家,我給你做好吃的,紅燒肉,順便輔導輔導功課。對了,我還有個女兒,平時我跟我妻子忙着工作,不能總陪她。她呀,最想找個能陪她玩的人,見你來,肯定歡喜。”
“‘天生我材必有用’沒有錯,你這麽聰明,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你這輩子還長,不應該死在這裏。”
火光之中,他對他伸出手,認真說:“趁着還能出去,跟我走。我是你的老師,信我。”
灰頭土臉的張猴兒張了張嘴:“衛老師......”
衛子青看張猴兒面露猶豫神色,未等他反應,趁機沖到火場裏頭緊緊拉住了他的胳膊,使勁扯着他往走廊裏頭跑。
張猴兒還愣着。
同時,消防車的警笛聲響在了他們耳邊。
衛子青才松一口氣,然變故陡生,聽得“咔嚓”一聲巨響,頭頂的舊式電風扇毫無預兆地直墜下來。
它太老了。
衛子青沒來得及多想,幾乎是下意識将張猴兒從門口推了出去,他自己則摔到了地上。緊接着,劇痛由後背擴散至全身,那老化嚴重的電風扇壓得他趴在地上不能動彈,意識亦漸漸模糊不清了
恍惚間,他聽到了滅火劑灑下,烈焰熄滅時木頭桌椅發出的“滋滋”聲。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想:“這場大火終于要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
我的大學舍友對我講,她有一個學習很好的初中同學。只因為一次其中考試沒有考好,家長開完家長會罵了他一頓,他就離家出走了。
後來人找到了,只不過是在海河裏,随水漂了很遠。
她對我說,她的這位同學在自殺前,還去了家黑網吧跟同學們聊天來着,她覺得他一開始并不想死。
是啊,不至心灰意冷,哪有人會去尋死呢?活着的時候百般刁難,死了又百般吊唁。誰也想不到他會自殺,也想不到人心是這麽脆弱的東西。
我的舍友談起這事的時候,她很惋惜,如果那時候能拉他一把就好了。
☆、将軍(5)
霧氣籠罩了黃泉的每一個角落。
趙素衣抽了口煙。他稍稍擡起下巴,雙目微阖,嘴裏呼出淺白色的煙氣。片刻後,他看向身邊的衛子青,笑着說:“衛老師,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衛子青面露遲疑,問:“去哪?”
“去瞧一瞧你的葬禮。然後,我再送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趙素衣對上衛子青呆呆的眼神,沉吟片刻,又問,“衛老師,你後悔嗎?用自己的命救了一個沒什麽出息的熊孩子。”
衛子青沒想到趙素衣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想了想,回答:“我要是說我不後悔,那是不太可能的。我教了許多年書,年年都是先進教師,若是再堅持幾年,說不準升職加薪,當個一官半職的。”
“到時候,我可以給家裏添一輛小汽車,給妻子買她喜歡的衣服首飾,給女兒送些小玩具。然後每逢節假日,全家人一起去旅游,到泰山,到敦煌,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趙素衣毫不客氣地提醒他:“衛老師,只是......”
“只是我死了。”衛子青接過話,他無奈笑笑,“那種情況下,我沒辦法看着他死。”
趙素衣微笑:“既然如此,跟我走吧。”說着,他轉身向大霧裏行去,雙臂舒展,青色的衣袂自然垂下,姿态如同展開雙翼的鶴。
周圍的濃霧以趙素衣為中心,自動靠向左右兩邊,閃出一條路來。
衛子青跟在趙素衣身後,他看見身邊的煙霧內漸漸顯出許多人影。眨眼間,便清晰起來。
這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參加的人很多,有衛子青的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
琉璃般的陽光照耀大地,挽聯在柳樹蔭下靜默地飄:“君往黃泉,丹心千古——沉痛悼念人民教師衛子青先生。”
衛子青的女兒躲在人群之後,十二歲的她低着頭,不敢看靈堂中間擺放的那張黑白照片。照片裏頭的爸爸在對她笑,但她讨厭這張被定格在黑色相框中的笑臉。
她哭得嗚咽地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只是啞着嗓,斷斷續續重複:“爸爸什麽時候回家?”
衛子青見女兒滿臉淚痕,下意識擡起手,想給她擦一擦。可是,他的手直接從霧氣裏穿了過去,什麽也觸摸不到。
生與死,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隔斷在現世與黃泉之間。
衛子青頹然收回手,他明知道她聽不見,還是輕聲說:“別哭了,爸爸在呢,再哭就不好看啦。”
再往前走,衛子青又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她雙眼紅腫,目光卻平靜,守在靈堂前,給燃燒的火盆裏加了些紙錢。
她呆呆地看被圈在相框裏頭的那張笑臉,雙手互握在了一起,手指輕輕摩挲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低聲說:“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可惜不能和你一起了。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家裏的。”
這一刻,年少時青澀的愛戀又浮現在衛子青腦海之中。大學校園中,他曾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林蔭路上,談現在,說未來。
諸多美好,俱在火焰中消散,不複存在。
衛子青目光缱绻,長嘆一句:“你可要好好活到九十九。”
言罷,衛子青不敢再凝視她的眼睛,轉過頭繼續朝前行去。一路上,他看見了雙鬓灰白的父母,看見了同事親友,看見了自己的學生。
“老師,我以後瞧見張猴兒那個王八羔子,我往死裏頭打他,把他按在您眼前磕頭。”班長那個小胖子直打哭嗝,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我那天就不應該犯懶不鎖門,讓這小癟三一把火燒了教室。”
此時,衛子青才發現,來送葬的人群裏唯獨沒有張猴兒的身影。他擔心他又去做傻事,問趙素衣:“張猴兒呢?”
趙素衣:“張猴兒沒事。之前他想去跑到大火裏救你,結果被趕來的消防官兵摁地上了,哭了好久。”
“沒事就好。”
衛子青跟着趙素衣一路向前,兩側白霧幻化出他生前種種。從葬禮開始,至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由死及生,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倒敘呈現。
人間數載,須臾而已。
迷霧的盡頭,是一家書店。書店裏面的溫暖燈光透過玻璃門鋪了一地。
趙素衣才到門口,兩扇門就從裏面打開了。宣宣笑嘻嘻地探出頭:“衛老師,快進來歇會。”
衛子青向她道謝。
趙素衣屈起手指彈她的腦袋:“歇什麽歇,今日是衛老師去世的第七天,他到日子了,耽誤不得。”說着,他伸頭朝裏頭看,“怎麽就你一個接我,我那倒黴的顧姓員工呢?”
宣宣:“你說怕衛老師找不到路,出去接他,一小會就回來,讓我們給你留門。你現在看看表,晚上十二點半出門,早清六點半回來。你那倒黴的顧姓員工翻了會手機,嫌沒信號打不了電話。又看了一眼書,躺你椅子上睡了。”
趙素衣驚嘆:“好家夥,剛上班幾天,就敢睡老板的椅子上?這要是上班一年,豈不是要睡老板?”
宣宣嘴角一抽,忍不住向他豎起大拇指:“老板你思維缜密,推理得沒有毛病。”
趙素衣推開擋在門口的宣宣,大搖大擺地往屋子走,嘴裏喊:“淮之,起來幹活了。”
顧淮之睡在趙素衣那張紅木躺椅上,他小半截胳膊搭着邊,右手懸空垂下,修長的五指虛握着手機,臉上還蓋了本中華書局新修訂版的《老子》。
趙素衣瞅了這本先秦古籍幾眼,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勁,自己的輩分像是矮了一截。
屋裏燈光溫柔。
趙素衣忽然想到了什麽事情,如同入室盜竊的毛賊,輕手輕腳地蹲下身子,低頭去戳顧淮之的手機。
顧淮之的手機是指紋解鎖,不認趙素衣的爪子。他想了想,悄悄握了顧淮之的食指,在手機上按了個手印。
手機立馬認賊作父,瞬間亮起的屏幕顯示出趙素衣的聯系方式。但黃泉沒有信號,撥不出去。
他是要給他打電話的。
趙素衣低下頭,頗為心滿意足地笑了。
顧淮之睡眠淺,趙素衣一折騰,他就醒了。他伸手拿掉蓋在臉上的《老子》,睜眼看趙素衣,聲音裏透出幾分困倦:“老板,你蹲地上醞釀什麽呢?”
趙素衣聽出顧淮之的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像在蹲坑拉屎,也不惱:“你占了我的王座,我可不就要蹲着。”他站起來,對顧淮之伸出手,“起來吧,該上班了。今天你來替我開門,熟悉下工作。”
“開門?”顧淮之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開什麽門?”
“自然是黃泉至冥界的門,門就在這間屋子裏,由我守着。”趙素衣朝外頭嚷了聲,“阿宣,請衛老師進來吧。”
“哎!”站在門口的宣宣讓出路,笑眯眯地說,“衛老師,快進來看看。”
門上風鈴搖晃。
顧淮之見衛子青走近,先打了聲招呼,又緊張了起來:“你說的門,要怎麽開?”
“這個啊?”趙素衣笑了笑,擡手從頭上揪了跟頭發遞給顧淮之,“拿着就行了,它知道怎麽做。”
顧淮之接過時,趙素衣的頭發在掌心變換成為一根輕飄飄的羽毛。它第一眼看上去像是赤紅,但稍微轉動角度,斑斓的顏色便顯露出來,流光溢彩。
顧淮之抓着羽毛,清晰感覺到它似有脈搏跳動,與他自己的心跳頻率一致,好像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
這一刻,福至心靈。
羽毛從他手裏掙脫出去,躺椅後擺放的彩繪鳳凰屏風從中間斷成兩半,分別向左右兩邊移動,露出後面的空間。
那是一片空曠大地,沒有日月星辰,卻開遍了豔紅的花朵。它們在黑暗裏發着光,恰似絢爛的火焰,一層層向遠處鋪陳開來。倏爾風來,芳華搖曳。點點紅芒随風而起,恍若夏夜螢火,星辰漫天。
漂浮在空中的羽毛轉瞬化為絲線,一端系在衛子青小指上,另一端延伸至花叢深處,不可見了。
衛子青摸了下細如牛毛的羽線,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低聲念了句:“再見。”
他似乎是在對趙素衣他們說,又似乎是再同現世的親人告別。
最後,衛子青看向幾人,面露微笑:“你們能替我在我自己的墓碑前放一簇花嗎?”
“好。”
衛子青聽到回答後,點點頭,獨自走向了開遍鮮花的曠野。随着他的步伐,兩扇鳳凰屏風漸漸合到一起,最後完全關閉,絲毫縫隙也沒有了。
仿佛沒有任何人經過。
趙素衣一個勁兒瞅顧淮之。
顧淮之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怎麽了老板,你眼睛裏長虱子了?”
“沒事。”趙素衣移開目光,用手梳了下頭發,“我原本還以為你會善心大發,讓衛老師再去人間看看再走。”
“人都是會死的,我也會有這一天。早晚要走,多看幾眼,少看幾眼,都沒有區別...我希望等我死的那天,老板來送我時,還有多餘的頭發揪下來給我。”
顧淮之沖趙素衣笑,嘴裏又忍不住胡說八道:“哎,我聽說有款‘猛王’洗發露對防禿挺管用的,老板要不要試試?”
趙素衣擺手:“這你放心,我這頭秀發不需要。我揪了它三千多年,依舊烏黑濃密。”
顧淮之從他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個數字,忙問:“停一停,您今年高壽?”
趙素衣對他比了個手勢:“免高,壽八。”
顧淮之懂了,壽八,就是八千歲呗。
“不說這些沒用的了,我們去給衛老師送花吧。”趙素衣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錦囊,從裏面倒了很多小小的種子出來。
“這是葶苈的種子。”趙素衣說,“葶苈是一種很不起眼的小花。很久之前,西方有一位傳教士,因為信仰而遭受到酷刑折磨,但這位傳教士依然堅持他心中的正義,一直到殉教而死。後來為了紀念,人們将葶苈獻給了他。”
“因而,葶苈代表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趙素衣笑,“我們可是天上挂名的神職人員,送衛老師一束花未免太小氣了點,倒不如送他年年春花滿山。”
顧淮之:“那還等什麽,我們現在就去把它們種上。”
宣宣在一旁喊:“我也去!”
“嘿——我們大人說話關你什麽事?”趙素衣瞪她,“哪涼快去哪。”
宣宣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太陽初升時,趙素衣和顧淮之來到衛子青下葬的地方。
他們看見墓碑前立着一個人。
晨光裏,張猴兒彎下腰,将手裏的一捧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之前。他低頭凝視墓碑上的名字,什麽話也沒說,像個稻草人一樣,安靜站着。
“張猴兒這熊孩子被起訴了,罪名不小。因為是個未成年,緩期三個月執行判決。”趙素衣遠遠看他,“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衛老師,衛老師也只能救他一次,此後如何,全憑自己。”
“恩。”顧淮之點點頭。
趙素衣問顧淮之:“你在想什麽?”
“衛老師是不是跟我們說過,他小時候想當将軍?”顧淮之偏過頭看趙素衣,笑了笑,“我覺得他做到了,将軍不僅僅活在故事裏。”
趙素衣“啧啧”連聲:“沒想到,顧二少爺這酒囊飯袋的身體下藏着這麽一顆纖細敏感的少女心。”
顧淮之惱羞成怒:“少埋汰我。”
“怎麽着,嫌棄我啦?”趙素衣從兜裏掏出來一盒煙打開,彎着腰雙手遞給顧淮之,谄媚一笑,“大哥,抽煙。”
顧淮之點了一根,才吸兩口,便覺得神清氣爽,飄飄欲仙。他心裏好奇,問:“這什麽煙?”
趙素衣一挑眉,獻寶似地把煙盒給顧淮之:“冥界的限量款,跟人間市面上那些妖豔貨色不一樣。吸一根提神醒腦,吸兩根煩惱全消。”
顧淮之只見煙盒上畫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其上一行大紅字:“孟婆牌香煙。”
煙盒底下還一行小字:“切勿多吸,本品有害記憶。”
顧淮之擺弄孟婆香煙,心想:“怪不得趙素衣整日智障兮兮的,原來是是吸煙吸傻了。”
等張猴兒走後,趙素衣将葶苈的種子灑在墳墓周圍。待到明年春天,這種代表勇氣的花朵會破土而出,綻放在這片土地。
風骀蕩,曉光輕。
☆、浪游者的夜歌(1)
時間一到八月初,天氣更加幹燥起來。藏在樹蔭裏的蟬也愈發地吵嚷,似在叫喊着熱。
一大清早,趙素衣就來到了書店。他雙手各拎着杯豆漿,推開門,将手裏的豆漿撂在桌上,環視一圈,問:“淮之呢,怎麽還沒來?”
宣宣坐在櫃臺旁邊,雙手托腮:“淮之沒跟你說,他今天有事情不來了嗎?”她瞧見趙素衣放在桌上的豆漿,雙眼一亮,拿起來嘬了口,随即皺眉,“呸!你豆漿放了幾勺糖?甜死我這個鬼。”
“豆漿不多放糖就沒有靈魂,那能喝嗎”趙素衣搶了宣宣手裏的豆漿,“你不喝拉到。”
宣宣不服,她才要與趙素衣就豆漿放糖這事辯論一二,轉眼又瞧見桌上放着的另一杯豆漿,張口奚落他:“怎麽,給淮之買的?哎呀呀,可不巧,人家今天沒來,還沒告訴你這個老板......”
她話未說完,趙素衣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來看,屏幕上來電顯示為“心肝兒”。
他微微一笑,把手機舉到宣宣眼前,沖她一擡下巴,臉上盡是得意神色:“睜大你那雙眼睛仔細瞧瞧,誰給我打電話?”
趙素衣接了電話,打開了免提,故意大聲說:“喂,淮之,你找我有事?”
顧淮之清潤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有些失真:“我在興華路這邊的停車場,裏邊人多路窄,我車不好進。你從店裏出來,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宣宣撇嘴,嘟哝一句:“不要臉的老鬼。等明天我就告訴淮之,一開始我根本沒有勾錯人,你那本生死簿上寫的就是他,什麽勾錯人都是你私心瞎編,你就是色膽包天。你不給我千八百萬,休想讓我閉嘴。”
趙素衣聽見宣宣這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手忙腳亂地關了免提。他瞪了宣宣一眼,對顧淮之說話的語氣卻溫柔:“是什麽,還要我親自去取?”
顧淮之笑:“适合你的好東西。”
趙素衣頓時無視了宣宣,任她叫嚣。他心裏美得冒泡,同手同腳地離開書店。走了沒多遠,一眼就看見停車場裏的那輛加長型SUV,在一衆小轎車裏頭簡直是鶴立雞群。高調奢華,十分惹眼。
顧淮之立在車子旁邊。他穿了件黑色的襯衫,長袖稍向上挽,露出白淨的手腕。脖子上還系了條藏青色領帶,風一吹,領帶便輕輕動着。
趙素衣覺得顧淮之這個人都在發光,眼神放在他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顧淮之見趙素衣過來,右手挂掉了電話。他對他笑,把左臂緊抱的盒子遞過去:“你肯定喜歡的。”
盒子被包裝得嚴嚴實實,上頭還綁了個粉紅色的蝴蝶結,騷氣得很。
趙素衣如聆聖旨,趕緊接了:“哎呦,還挺沉的。”他瞧了瞧顧淮之的車,“你從面包店開了一法棍出來?阿宣說你今天有事不來上班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這是準備去哪潇灑?”
“去拿我爸買的一幅畫。”顧淮之說,“我爸這個人,歲數越大,腦子就越糊塗。前一陣市裏舉辦了個畫展,我爸也去了。他也鑒賞不出個一二三,看啥都說妙極,有意境。那畫畫的人也是個傻子,以為我爸是真心欣賞,要送他一幅。我爸覺得不好意思,付錢買了,還跟人約好今天去取。”
“昨兒我爸半夜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今天他開會沒空,家裏就我一個比較閑的人,讓我去給他拿。”
趙素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明天吧,我爸說要請我下館子。”顧淮之裝模作樣地嘆氣,“真是不好意思,今晚我這孝子要與老父共進晚餐,不能和趙老板一起吃泡面了。”
趙素衣滿臉關切:“不用不好意思,你若是想,我可以今晚泡好,給你留着明早享用。”
顧淮之看了眼表,開門上車:“不勞趙老板大駕,我呀,現在趕時間。”他坐在車上,放下一半窗戶,對趙素衣招招手,眉眼間笑意盈然,“老板,回見。”
說着,顧淮之發動車子,耀武揚威地走了。
趙素衣獨自在停車場裏站了會,見顧淮之走得遠了,這才回書店裏去。
宣宣看趙素衣抱了個分量不輕的盒子進門,從椅子上跳下來,忙問:“什麽東西?還裏三層,外三層,包得這麽嚴實?”
“不知道,淮之沒說。”趙素衣将盒子仔細地放在桌上,找了把剪子拆包裝,“他說這東西我肯定喜歡。”
宣宣歪着頭:“莫不是顧淮之的個人私密寫真集?”
趙素衣拆包裝的動作一停:“你小小年紀,怎麽滿腦子馬賽克畫面?”
“我覺得你這老色棍就對他的個人寫真感興趣。”宣宣頓了一下,“你幹脆也別藏着掖着了,什麽前因後果的就都跟他交代了吧。”
“交代什麽?”趙素衣低下頭,又開始拆包裝,“淮之啊,他上輩子過了黃泉,現在早就不知道我是哪個了。”
宣宣靜默片刻,她擡起目光看着站在身前的趙素衣,認真地說:“重來一遍,神君,你不累嗎?”
趙素衣繼續扯紙盒子的包裝,頭也不擡,笑着答:“随緣吧。”
“噫。”宣宣摸了摸手上的雞皮疙瘩。
“你這未成年的小孩子懂個屁。”趙素衣拆開幾層厚厚的包裝紙,嫌棄地看了宣宣幾眼,“我拆我心肝兒給我的禮物,你在這兒巴巴地等什麽?快滾!”
“我今年都快兩千歲了,可不是小孩,有什麽不知道?”宣宣問,“對了,今天你心肝兒出門,你怎麽不跟着去?”
“瞧瞧,無知了吧。這叫距離産生美,适當保持距離有助于增進我們之間的感情。”說完,趙素衣掀開了盒子。
盒子裏面放了套“猛王牌老年款防禿”大禮包,裏面洗發露護發素等等一應俱全。順便贈了兩瓶生發膏,特別标注适合六十歲以上人群使用。商标是個頭發烏黑濃密的中年男子,臉上帶着露出八顆白牙的标準笑容。
洗發露瓶子的商标邊上還貼了張便簽,上面鋼筆字跡工整:“老板,你使用這款産品之後,也會露出這樣自信的笑容。”
宣宣附和:“老板,你看這商标上畫的帥哥笑得多自信。”
趙姓高齡人士把盒子蓋好,下意識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轉頭瞪了宣宣一眼:“笑笑笑,你看他回來我怎麽收拾他!”
宣宣絲毫情面也不給趙素衣留,張嘴就是一刀:“得了吧老板,你就雷聲大雨點小,還能怎麽收拾?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你又睡不到他,頂多就扣工資,人家顧二少爺也不稀罕你那幾個臭錢。”
趙素衣:“......”
與此同時,顧淮之來到了跨江大橋。周末的清晨,大橋上過往的車輛并不很多,道路上可以說是空曠。車內順序播放上個世紀的懷舊金曲,都是他爸“老幹部”顧卿的心頭好。
顧淮之聽着耳邊那首甜膩膩的《粉紅色的回憶》,不知為何,想起自己在老年防禿大禮盒上系的粉紅蝴蝶結。他腦補了一下趙素衣打開盒子時的表情,或撇嘴,或皺眉,總之不會太高興。
顧淮之心情大好,甚至有些想笑。依照趙素衣摳摳嗖嗖的小氣勁兒,大不了就是被扣工資。
顧淮之正胡思亂想,一輛公交車突然出現在視野之中,逆行沖他開了過來。它的車速很快,明顯是超速了。
顧淮之也是超速行駛。他往左想讓開公交車。但這一瞬間,公交車又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而他正高速撞向大橋的護欄。
橋下的江水在朝陽下泛起粼粼金波。
顧淮之來不及多想,控制着車子向右,轉彎的同時踩下剎車,整個車重心前移,以前輪為軸漂移了一百八十度。車尾撞到護欄上,被碰出個坑,刮掉了大片車漆。
後面的車主見狀猛踩一腳剎車,探出頭,皺着眉才要開罵。但一看那貴氣嚣張的車标,氣焰先矮了半截,把到嘴的髒字咽了回去。可他又不甘心,虛張聲勢地對顧淮之嚷了句:“你會不會開車!”
顧淮之一肚子悶氣,他沒搭理那車主,把車停在應急車道上,點了根“孟婆牌香煙”壓驚。
他剛才清楚看見了一輛逆行的公交車,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真是大白天見鬼。
顧淮之連抽了四五根“孟婆牌”,心情才緩和下來,重新上路了。跨江大橋限速90,經這一出,顧淮之也老實了,慢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走。
九點左右,顧淮之來到了某小區裏面。他按照顧卿所說的地址,找到了作畫者的家。
作畫者名叫慕蟾宮,是畫壇近來崛起的新秀,風頭正勁。
顧淮之按下門鈴,可視對講機裏傳出少女脆生生的嗓音:“誰呀?有什麽事情嗎?”
“我來取顧卿先生定的畫。”
“哦。”少女回答地有些猶豫,似乎在想顧卿是誰。幾秒鐘後,她笑了一聲,從屋裏打開門,“進來吧。”
少女樣貌清秀,小圓臉,大眼睛,笑起來頰邊露出對酒窩。她坐在輪椅上,雙腿處蓋了層厚厚的白絨毯子,很明顯不良于行。
少女伸手對顧淮之比了個“噓”的手勢,悄悄說:“阿慕在畫畫。”顧淮之瞧她樣子可愛,學着她的樣子也比劃一下,小聲回答:“知道啦。”
顧淮之跟在少女身後進了屋子。寬闊的客廳裏擺放了臺留聲機,循環播放着一首老派的英文歌,調子平和舒緩。
牆上還挂着一幅畫。整個畫面荒誕怪異,黑色的江水、灰色的樹、紅色的月亮,赤腳的小男孩站在銀白沙灘,彎腰摸着一尾豚魚的頭。
顧淮之注意到畫中的那尾豚魚,是沒有見過的種類。他走近去觀察,發覺它通體白色,長着張圓滾滾的臉,微張着嘴巴,好像是在笑的樣子,憨态可掬。
“那是白暨豚,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傳說中長江的江神,洞庭龍君的小女兒。關于它的記載最早是出現在《爾雅》,名為“鱀”。而最後一次出現在公衆視線裏是在2004年,一頭白暨豚擱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