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兒,衛子青的話也變得多了,“我女兒也講過差不多的話。就幾天前,她抱着電視機看動畫片,裏頭的衛青正率領萬餘将士直取龍城。她看着看着,就轉頭問我:‘爸爸,他的名字跟你好像,你也是将軍嗎?’”
“我告訴她:‘将軍都是又正直又勇敢,平時騎着大馬,威風八面的,你瞧爸爸這樣子,哪裏像個将軍,頂多是個兵丁甲。再說了,那些将軍都是故事裏的人物,現實不存在的。’我女兒卻笑:‘我覺得爸爸就很威風,爸爸才不是兵丁甲。什麽故事不故事的,我不管,爸爸就是将軍。’”
“其實我沒好意思跟她講,我小時候有個理想,就是想當将軍來着。”衛子青語氣放緩,慢慢地說,“我小時候啊,沒有現在手機、游戲機、電腦......這麽多花樣玩,無聊了就是翻翻連環畫。畫裏的将軍穿着铠甲,特別神氣。他什麽困難、什麽糟糕的事情都能輕輕松松解決。我那時候就在想,等我長大了,也要當個将軍。”
“有一回我的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我的同學們有的寫醫生,有的寫記者......我覺得他們無趣,提筆就寫我想當将軍,然後被同學們笑了好久。”衛子青輕笑兩聲,“等到長大了,我才明白,漢朝的将軍,只存在于漢朝的故事裏。”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一道驚雷橫過烏雲,剎那間劈亮天地。無數雨滴從萬米高空急速下落,淅瀝不絕于耳。
趙素衣給衛子青倒了杯水,他坐在了他的旁邊:“潤潤嗓子。”
“多謝。”衛子青客氣了句,側目看向屋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手機,“外面雨越來越大了,我給我妻子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晚些回去,省得她在家裏擔心。”
他打開手機,找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撥打出去。手機裏“嘟嘟”地聲音響了很久,卻遲遲沒有人接。
衛子青如此撥打了好幾遍電話,都沒有人接。他注視着手機裏保存的號碼,看樣子是還想繼續撥打。但猶豫了片刻,還是收起了手機:“這麽晚,她應該是睡了。她明天一早還要給學生們上課。”
顧淮之問:“上課?您妻子是位老師?”
“對,上課。她跟我一樣,都是老師。”衛子青說這話的時候,暖黃色的燈光映入他眼底,漾開一片溫柔,“她跟我是大學同學,這麽多年過去,我不太記得我們是誰先喜歡的誰,也不太記得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大概是三月,又大概是四月,反正是初春。”
“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她拉着我走在林蔭小路上,談論關于未來的事情。我跟她說,以後啊,畢了業,我們要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再生一個可愛的女兒,然後手拉着手,一路走到九十九。”
“現在,我和她在一所學校工作,也有了個可愛的女兒,挺美滿了。”
趙素衣右手食指微曲,指間關節有意無意地輕叩桌面。他低頭沉默片刻,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衛子青:“不好意思。我能問一下,衛老師在哪所學校工作嗎?”
屋外的雨越發地急,被風卷起的樹葉盤旋又落下。豆子大的雨點打到透明的玻璃窗上,劃下一道一道水痕,暈開了街道上霓虹燈的光。
“就在這附近,教準初三的學生。”衛子青笑,“最近學校正給學生補課,一直要忙到很晚才能回家。”
Advertisement
衛子青打開他的公文包,從裏面拿了厚厚一沓卷子出來,“今天學校弄了場突擊考試,卷子收上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我占個桌子,不介意吧?”
他粗略地數了下卷子的張數,皺眉道:“怎麽少了張?”
趙素衣端起手邊水杯抿了一口,面色平靜:“是不是被學生燒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腦洞
☆、将軍(2)
雨還在下。
“燒?”衛子青愣了片刻,随即又笑,“不可能不可能,我那些學生雖然調皮,但心眼都不壞,燒卷子這種過分的事應該做不出來。算啦,肯定是答得差,怕挨罵就沒敢交。等我明天上課的時候點一點名字,就知道是誰沒交了。”
說着,他低下頭,開始批改卷子。大概是手上有汗的緣故,筆不老大聽使喚,一個勁往外頭滑。衛子青不得不寫幾個字就停下來擦擦手。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衛子青翻動卷子的“沙沙”聲。
也不知道衛子青看見了什麽離奇答案,突然笑了聲。他指了指卷子上的那道古詩文填空題,然後在上面畫了一個圓潤的“0”。
“報君黃金臺上意,砍光塞外兇奴人。”趙素衣看見學生填寫的答案,感嘆一句,“好一片拳拳愛國之心,值得表揚。可惜驢唇不對馬嘴,‘匈’還寫錯了,痛得零分。”
“說實在的,當老師還挺有意思的,就是有時候累些,尤其是當初中的老師。”衛子青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喜歡幻想的時候。他們接觸到花花綠綠的世界,急切地想融入進去,證明自己長大了,因而往往會做出些沖動幼稚的事。”
衛子青寫字的筆略一停頓:“我班上就有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好多男生都喜歡和她在一起玩。後來她就跟隔壁班那個天天逃課打架的混小子早戀了。我把她叫到辦公室,對她講:‘那個男孩子流裏流氣,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是女孩子,在感情這種事情上,一定要想清楚。保護好,愛惜好自己。’”
“可惜我說這麽多,她一句沒聽進去,我行我素。後來有天放學,我路過學生車棚,我班上的女孩和她的小男朋友也在。不知道是誰嚷了句:‘老師來了!’我就看見那小王八蛋自己騎着車子一溜煙跑了,比火箭還快。這小王八號稱年紀一霸,卻沒一點擔當,果然不值得托付終身。而我班上的女孩着急了,就在後頭追着他。最後追不上了,就蹲在地上哭。”
衛子青又批完一張卷子,他低着頭寫分數:“第二天我又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讓她回家反省去了。”
宣宣趴在櫃臺上,眨眨眼:“衛老師應該很受學生喜歡吧?”
衛子青搖搖頭,臉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們可不喜歡我,私底下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堂哥’——拖堂的堂。有時候我在樓道裏走,遠遠就能聽見他們喊‘堂哥來了,堂哥來了,快跑!’好像我是什麽魔鬼夜叉一樣。”
趙素衣:“正常,我在學校那會,也怕老師怕得要死。”
宣宣仿佛聽到了什麽稀罕事:“老板,你怎麽還怕老師?”
趙素衣“啧”了聲:“你懂什麽?我跟老師的兄弟關系,好比趙匡胤和趙匡義,我在學校若敢陳橋兵變,他就敢斧聲燭影一刀結果我,我當然要低調做人。”
“你這個比喻倒很有意思。”
“衛老師謬贊了。”趙素衣的一張臉皮厚如長城,萬箭不穿,“我這個人就特別有意思,既幽默又風趣,可招人待見啦。”
衛子青笑:“當你的老師,一定是件非常令人頭疼的事。”
雨漸漸變小,霧一樣籠罩在街道上,模糊了四周高樓的輪廓。微風在搖行到樹的葉子,落影斑駁。
衛子青判完最後一張卷子,收起筆。他怕折壞了,把卷子整理好小心地放回公文包:“雨變小啦,我也該回家了,還謝謝你們三位。”
“不用客氣。”趙素衣站起身,從櫃臺下方拿出一把黑色的雨傘遞給衛子青,“衛老師,外頭的雨還沒有停。這傘給你先用着,先擋擋雨。這一路霧大,小心些,可千萬千萬別把傘弄丢了。”
衛子青心裏覺得奇怪,這大夏天的,晚上怎麽會有霧?他見趙素衣笑容可親,也就壓下心底疑惑,接過了那把黑色的傘:“我明天下班路過這裏就送來。”
“不着急還的。”趙素衣笑,“歡迎下次再來。”
衛子青應了聲,推開門向外走了。
門邊風鈴輕輕地響。
屋外的雨已經很小了,衛子青怕淋濕公文包裏面的卷子,撐開了傘。細密的雨絲濺到傘面上,發出一串“噼啪”微響,珠圓玉潤。
衛子青獨自走在街道上,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冷,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就這樣走了沒多遠,他眼前起了一層霧,白得像月光一樣,兩側的建築物在其中若隐若現。
因為霧氣的原因,路燈的燈光也變得晦暗不明,照得四下裏灰蒙蒙一片。衛子青有些看不清路,朝着記憶中家的方向走。周圍寂靜,一些人影在他身側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隐沒在霧中。
恍惚間,衛子青覺得自己如同一葉小舟,飄蕩在茫茫滄海間。他來到小區門口,發現所以樓層都黑着燈,一絲光亮也無。一幢幢高樓如同一只只被豎起來的骨灰盒。
一股寒意蹿上衛子青的脊骨,讓他打了個寒顫。
衛子青不敢多想,心裏只剩下快點回家這一個念頭。他又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着往前。大概過了五六分鐘,他才來到所住的單元樓門口。
這時候,衛子青懸着的心才放下,擡起袖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走到樓道口裏,爬上樓梯。
衛子青的家在二樓,當他拐過樓梯口時,竟發現家裏的門大開着,屋子裏頭也沒有開燈。他想到家中的妻子和女兒,一下子慌了神,左臂緊緊夾着公文包,跌跌撞撞地沖了進去。
衛子青環視着自己的家,想打開燈,卻找不到燈的開關。他大腦裏一片空白,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大聲喊起家人的名字。靜默片刻後,卧室裏倏而亮起了一道微弱燭光。
他咽了咽嗓子,一邊慢慢往卧室走,一邊問:“是你們嗎?”
沒有人回答。
衛子青隐約感覺不好,這種場景,讓他聯想到恐怖片裏面的情節。他覺得黑暗之中蟄伏着惡鬼,整個身體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
衛子青一手握住雨傘,以防衛的姿勢繼續朝卧室走。他輕輕喚着妻子和女兒的名字,一聲一聲,好像這兩個名字可以給予他勇氣似地。
終于,衛子青來到了卧室門口。他清楚看見,卧室裏空空蕩蕩,只在中央位置擺放了張烏色的木桌。
木桌上燃燒着對蠟燭,深紅色的蠟油一顆顆滴落,弄污了半張桌子。而桌子邊,還立着兩個童男童女樣子的紙人。
兩個紙人漆黑的眼珠溜溜一轉,鮮紅色的嘴角咧到耳根,發出一陣咯咯地笑聲。他們望着呆若木雞的衛子青,脖子誇張地扭了扭,面帶笑容,一字一頓道:“歡、迎、回、家。”
衛子青被吓得頭皮發麻,他驚叫一聲,抱住了公文包和借來的雨傘,轉身就向外面跑。
這不是他的家。
衛子青飛奔着下樓,此時霧氣消散了些,露出周圍的建築物來。他這才發現整個小區,包括身側的花花草草,都是用紙糊成的。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家人都去了哪裏,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瘋了。
“幻覺,一定是幻覺......”衛子青喃喃念着,伸手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但于事無補,眼前依然是那個荒誕怪異的世界。
衛子青臉色蒼白,他死死摟住了公文包和雨傘,飛奔到大街上。那薄如蟬翼的白霧裏,有紙做成的馬在奔跑,有紙做成的人在笑。
霧氣籠罩的長街上,他狠狠攥住了自己的頭發,歇斯底裏地駭叫了幾聲,然後跑向了和那些紙人相反的方向。
衛子青像只無頭蒼蠅亂跑了一陣,猛然間聽到了很多人的哭聲。裏面有他女兒的聲音、有他妻子的聲音、也有他父母的聲音。
衛子青認真聽了會,确定是家人無疑。他喘息片刻,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去。然而沒走出幾步,一個花圈擋在了路中央,長長的挽聯在風裏輕晃,上面白紙黑字,寫着:
“君往黃泉,丹心千古。——沉痛悼念人民教師衛子青先生。”
花圈上還夾了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目光沉靜,笑得謙遜。
赫然是衛子青自己的遺像。
衛子青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向後退去。他把懷裏的公文包和雨傘摟得死緊,腳步踉跄,一副随時都有可能摔倒的模樣。
有幾只像蟬一樣的青色蟲子,閃着光,落在了黑色的雨傘上。
就在衛子青手足無措的時候,有只手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衛子青一個激靈,回過頭去,發現是興華路173的老板。
趙素衣。
不過趙素衣的穿着打扮與在店裏時不同。他沒戴眼鏡,一頭長發用簪子松松挽着,淺青色的長袍曳地,右手上還托着個銅煙鍋。
“衛老師,又見面啦——”停在黑色雨傘上的青蚨振翅而飛,栖在了趙素衣的肩膀。他看着他,笑着說,“歡迎光臨,黃泉。”
衛子青的雙唇因害怕而微微發抖,他緊緊抓着公文包和雨傘,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黃,黃泉?”
趙素衣抽了口煙:“不信看看你自己的手。”
衛子青低下頭,舉起一只手來瞧,發現自己的手上沾滿了大火燃燒後的灰燼,滑膩膩的。他發瘋一樣去蹭手上的灰,卻怎麽也蹭不幹淨。
趙素衣面色平靜,緩緩說:“衛老師,你已經死了。”
“死?我死了?”
公文包和雨傘突然掉在了地上。
這句話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的匣。衛子青記起桌椅在烈焰中燃燒變形的畫面,嘴角咧出一個難看的笑。
是啊,自己的确是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高中的時候,放學去車棚推車子。正巧那天年級主任心血來潮,來車棚轉悠,一下就逮住好幾對在車棚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其中有一對,男孩子騎了車子就跑,女孩就在後面追,年紀主任在後頭追他倆。所到之處雞飛狗跳。
男生跑到快,一會就不見了。女孩追不上他,就不跑了,被年級主任逮住,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我平時看書啥也記不住,這破事居然記了五年。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将軍(3)
衛子青教書十餘年,頭一次遇上張猴兒這樣的學生。
張猴兒的大名叫張鵬,因為他長得瘦,又愛調皮搗蛋,整日上蹿下跳,跟只猴一樣,所以得了這麽個外號。
某日數學課,張猴兒在最後一排睡得天昏地暗,碰巧那天來上課的是個代課老師,不曉得張猴兒德行,點了他的名字到黑板前做題。
張猴兒的同桌趕緊搖晃他的肩膀,小聲說:“猴兒哥,老師叫你上去做題呢!”
張猴兒最恨旁人擾他清夢,皺皺眉頭,睜開眼從座位上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理直氣壯說:“老師,張鵬是哪個?我叫張猴兒。”
代課老師脾氣還算不錯,忍着這位敢當衆頂撞自己的學生沒有發作:“那張猴兒同學,你來做題。”
張猴兒嘻嘻一笑,兩手一攤:“老師這道題我不會,你可不能強人所難,是吧?”說完,他收拾收拾東西,拿着書本紙筆開始往外頭走。
代課老師又驚又怒,用手裏的板擦猛地一敲講臺:“張同學,你哪去?!”
張猴兒:“我快人快語,肯定惹老師生氣了。我知道老師看見我就煩,免不了要趕我出去。不用老師動口,我自己出門,自我流放,自我反省。”
這話一出,代課老師覺得自己像吃了一大鍋老鼠屎。讓張猴兒坐下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只得看着他在一片哄笑聲裏溜溜達達地出了門。
“這課沒法上!”事後,代課老師将教案拍到衛子青的桌子上,“衛老師,就你們班上那個...那個張猴兒,滿嘴歪理、胡攪蠻纏,眼裏沒有一點秩序!有他在我根本沒辦法上課。”
衛子青拿了個紙杯,給被氣得臉色通紅的代課老師到了一杯水:“先消消氣,下來我說說他。”
“說管什麽用,我看他這樣的學生,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代課老師怒氣沖沖,“反正現在都要初三了,上頭要抓升學率,張猴兒這樣的學生依我看也考不上高中。你是班主任,幹脆叫他父母來,勸他去讀中專,好歹有個一技之長,現在他學校混日子還礙大家的眼。”
衛子青愣了愣:“我想一想吧。”
送走滿腔怒氣的代課老師,衛子青翻出放在抽屜裏的花名冊。花名冊上記錄着班上每一位同學的名字和父母的聯系方式,以及家庭住址。
衛子青找到“張鵬”那一欄,仔細記下後頭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合上了冊子,扭頭對剛來送學生作業的班長說:“讓張鵬過來找我。”
班長“哎”了聲,撂下小山似地一摞作業,風風火火地跑到教室。他用力拍了兩下門,壓住下課時教室裏打鬧的聲音,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扯着嗓子嚷道:“張猴兒,堂哥有請。”
“好嘞!”張猴兒應了聲,從座位上站起來,套上校服往外走。他經過講臺,對底下的同學揮手,“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張某拜別!”
他一路大搖大擺地走到教師辦公室門口,随便敲了兩下,就推門走進去了:“老師,我來了。”
“坐吧。”衛子青擡頭瞅了瞅張猴兒,拿起手邊一張語文卷子,“我記得你語文上次是年紀倒數第一,這次還好,勉強及格了。雖然錯字連篇,字跡潦草,但總體來說還是有不少進步......”
“衛老師。”張猴兒覺得有點不對勁,忍不住打斷了衛子青的話,“老師叫我來,是要表揚我嗎?”
“怎麽,不喜歡聽表揚?”衛子青看着對面的張猴兒,稍稍坐正了些,“上課頂撞老師,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啊。其實我批評與不批評,你都聽不進去,嘴上說下次改正罷了。你自己說,你哪次不是這樣?”
張猴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衛老師說的有道理。”
“還在這嬉皮笑臉。”衛子青搖搖頭,慨嘆一聲,“張鵬,你不比那些好學生差的,稍稍努力些,就能考上個不錯的學校。”
張猴兒開門見山:“老師,我不想讀書。我覺得讀書無聊又沒前途。”
衛子青有些生氣,問:“那你想去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張猴兒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是有好些成功人士都是草根起家嗎?我覺得我也行。”
“時代不一樣啦。”衛子青瞧了眼手機,“快上課了,你先回去吧。記住,不許再頂撞老師了。”
“知道啦。”張猴兒一個勁點頭,态度誠懇,叫人分不清是真知道了還是假知道了。
張猴兒走後,上課鈴便響了起來。衛子青獨自坐在辦公室,手裏摩挲着記錄張猴兒家庭住址和父母手機的小紙條,思索良久,決定去他家裏。
張猴兒的家在“水果街”上。那片是亟待開發的老城區,整條街上的住戶大部分都是外來務工的,魚龍混雜,買賣以水果批發為主,所以被稱呼為“水果街”。
周六下午兩點,衛子青跟家裏交代了幾句,騎了輛小單車往水果街去了。夏天正是西瓜的季節,随處可見滿載西瓜的大貨車停在路邊,小喇叭裏重複着機械地叫賣聲,此起彼伏。時不時還會有幾個光屁股的小男孩沿着馬路牙子跑來跑去,整條街混亂至極。
衛子青按照紙條所寫,找到了張猴兒的家,一間小小的水果鋪子,店裏還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因生意不好,她們坐在角落裏玩手機。
因為衛子青之前沒有跟張猴兒父母打招呼,兩個女孩子以為他是來買水果的客人,放下手機起身招呼。
衛子青忙對她們擺擺手:“我是來找張鵬的家長的,我是他班主任。”
兩個女孩子聽了,回頭朝二樓喊:“爸,媽,三鵬子的老師找你們!”
“來了來了!”屋子裏的人應了幾聲,匆匆忙忙地從堆滿雜物的樓梯跑下。張猴兒父母與衛子青在之前的幾場家長會上見過,張鵬爸一見衛子青,熱切地向他伸出手。但張猴兒爸随即想到什麽,又把手收了回去,在衣服上蹭幹淨,這才和衛子青握手,“衛老師,歡迎歡迎,進來坐!”
衛子青禮貌笑笑,他注意到那兩個女孩子,因為職業緣故,忍不住多問了句:“她們是您女兒?今年在哪上學?”
張猴兒爸搖頭笑笑:“哎呀,女孩子家家的,能幫家裏幹活,會認字就行了。我也沒指望她們光宗耀祖。”說至此,他臉色微變,“衛老師,您親自來找我們,是不是張鵬惹事了?這小混蛋出去玩了,等回來我好好收拾他。”
“不是,我只是想來找兩位談一談張鵬的學習情況。”
其實,衛子青一開始來這裏的目的,是接受了代課老師的建議,想要勸退張猴兒。這不是小事,所以他親自找過來,也是給張猴兒留個面子。
可是衛子青看見那兩個女孩子之後,勸退的話竟說不出口了。依照張猴兒那副德行,就算讀中專,也免不了被勸退,小小年紀就得賣水果或是打工。
他作為他的老師,忽然不忍心了。
張猴兒的父母還不清楚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發生了什麽,熱情邀請衛子青到樓上坐。
剛到二樓,一張貼在牆上的A4紙映入眼簾。紙上畫着一個火柴人,火柴人腦門上一個大大的“衛”字,旁邊還用碳素筆标注“權貴”。紙下一行潦草字跡:“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衛子青哭笑不得:“這字寫得頗有李白俠氣。”
張猴兒的母親不明所以,微笑着說:“張鵬寫着玩的。”
二樓有三間屋子,最大的一間是客廳,也是張猴兒父母的卧室,和全家的廚房。衛子青接過張猴兒爸遞來的小馬紮坐下。
因關系到學生的未來,衛子青一五一十地将張猴兒在學校裏頭的表現告訴了他的父母。
他只是希望他的學生能上進些。
而張猴兒父母聽自己的唯一的兒子如此頑劣,怒不可遏。尤其是張猴兒爸,氣得在屋裏來回踱步:“我還指望他光宗耀祖,日後能出人頭地。他到好,整日在學校給我丢人現眼!”
衛子青聽得皺眉:“張鵬爸爸,現在孩子也大了,能辨別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今天來說這些,就是希望家長能督促他學習。”
張猴兒爸陪笑:“是是是,聽老師的,一定督促。”
衛子青又仔細交代了幾句,這才騎着車子離開水果街。
傍晚,張猴兒才回家。他的兩個姐姐在一邊玩手機,也沒理他。
張猴兒才上樓,張猴兒爸就從店門口走進來。他陰沉着臉,跟在張猴兒身後,手上拖着掃大街用的大掃把。
剎那間,嬰兒手臂粗的大掃把就打到了張猴兒的後背上,疼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在樓梯上。
張猴兒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他父親在他身後說:“跪下!你個不孝東西!”
張猴兒一頭霧水:“我哪不孝了?”
“你還頂嘴!”張猴兒爸大怒,一邊打一邊說,“我也想望子成龍,我好不容易有個兒子,你卻不争氣,白白讓學校裏頭的人看笑話。若不是今天衛老師家訪,我還不知道你當衆改名叫張猴兒了,是不是過兩天,連張都不想姓了?”
張猴兒的兩個姐姐就在旁邊看熱鬧。
如此打了一會,打得張猴兒都沒有力氣哭了,張猴兒爸才将掃把一扔,紅着眼眶說:“我這是為了你好...行了,快上去寫作業吧。”
張猴兒一句話也沒說,上樓時看到那張畫着“衛”字小人的A4紙,狠狠地将它撕了下來。他回到房間,将紙撕得粉碎,揉成團,塞進垃圾桶裏。
張猴神情如同一只逮誰咬誰的瘋狗,聲音因憤怒而發抖:“姓衛的你就是個岳不群,在學校裏頭對我和顏悅色,背地裏了不得,跑到我家專門告我黑狀?!”
這時候,張猴兒的母親推門進來。她雙手握着毛衣針,一邊織毛衣,一邊走到張猴兒旁邊。她見張猴兒的卷子上空空如也,一個字沒寫,氣得臉色漲紅。
她瞧了瞧毛衣針,又瞧瞧桌上的卷子,猶豫片刻,一狠心,抽出跟毛衣針來猛地紮到張猴兒身上。
張猴兒疼得倒吸口涼氣,問:“媽,你做什麽?”
“我得督促你學習。”張猴兒的媽媽低頭擦眼淚:“我是你媽,我紮你這下,我不疼不難過嗎?還不是你自找的....咱們家就你這一個兒子,你那兩個姐姐早晚都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也沒打算指望她們養老。兒啊,你不一樣,你要是不上進,不好好學,就得跟你爸一樣沒出息,咱們家就會窮一輩子。我這麽做,還不是為了你好?”
張猴兒聽了,只覺得心裏難受,委屈、悲哀、憤怒......許許多多負面情緒積成一團,壓得他幾乎不能呼吸了。他是被關在監獄裏的死刑犯,而他的母親,就像手握屠刀的劊子手,坐在他旁邊,時刻準備着切下他的頭。
學校和家都讓張猴兒覺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只要想到上學和回家,整個人都變得絕望了,身體裏像是有一團烈焰在燒,要将他燒死一樣。
張猴兒媽見張猴兒發呆,織毛衣的手一停:“怎麽又不寫了?!”
張猴兒雙手緊攥成拳,兩只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并不會做的題目。忽然間,他想把眼前的這些卷子課本全部燒掉。
和他一起燒成灰燼,一點不剩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 我高中時就是個小混賬,曾和班主任吵架罷課回家,差點就辍學了,還是班主任把我勸回去的。以前上學的時候我覺得她壞透了,現在想起來卻全是她的好,大概是我想她了吧。
☆、将軍(4)
火是在上午燒起來的。
衛子青記得那天早上,學校弄了場小考試。張猴兒在考場作弊,被監考老師抓了個正着,當場被判了零分。他聽了這件事,便讓張猴兒拿着卷子到他的辦公室來。
事到如今,衛子青也不知道該怎麽樣面對這個屢教不改的孩子。他沉默半晌,說:“今天放學記得把卷子拿回家,讓你父母在上面簽字。”
張猴兒聽到“父母”兩個字,仿佛是聽見了什麽滑稽的事情。他雙手顫抖着攥住了畫着零分的卷子,低下頭,沉默不言。
衛子青覺得張猴兒的父母作為孩子成長的監護人,可以引導張猴兒走向正途。但他并不清楚,對于張猴兒而言,他的親生父母更像是冷酷殘忍的屠夫,時刻準備殺死他。
他想:“這是你們逼我的。”
張猴兒笑了一會,忽覺臉頰濕潤,伸手一摸,自己竟然是哭了。他胡亂抹了把眼淚,嘆息說:“老師,你讓我收拾收拾東西吧,我有點累了,想回老家去。”
衛子青從紙抽裏拿了好些衛生紙,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張猴兒面前,将紙巾遞給他:“男子漢大丈夫的,快擦擦臉...我等下有課,顧你不上。你要是想先回家冷靜一段時間也行,等調整好了再回來上課。”
張猴兒接了衛子青遞來的紙,道了聲謝,轉身往教室的方向走。他腳步很慢,像一只蝸牛拖着沉重的殼。神情似笑非笑,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他來到教室門口,燦爛的陽光照滿整間屋子,溫暖明媚。天上的風在織雲,同學們正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準備去上體育課。
不一會,教室裏面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張猴兒這才回到座位上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
鎖門這件事本來應該是班長來做,但班長急着去打籃球,他看張猴兒在教室,對張猴兒喊:“你等會把門鎖好,我這兒忙,先走了!”
張猴兒點點頭:“好。”
等到班長走遠了,教室裏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張猴兒鎖死了教室的前後門。
不過是從裏面反鎖的。
張猴兒環顧空蕩蕩的教室,頭顱兩側的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全身血液都随着快速跳動的心髒變得澎湃。他大步走到座位上,發洩一般地将課桌上和書包裏的課本盡數扔到冰冷的瓷磚地上。
他如同舞臺上的小醜那般大笑。
張猴兒又打開了教室裏所有的窗戶,少了阻擋,樹間蟬鳴聲驟然放大了數倍,盛大如交響樂。盛夏的風直直吹了進來,帶來一絲灼熱。
他坐在地上,把那些書本卷子撕成碎片後高高抛棄。擡頭看着它們被風吹散,紛紛揚揚似燕山雪,落得到處都是。
張猴兒從褲子兜裏摸出事先藏好的打火機,用它點燃了地上的碎紙片。然後他站起來,又點燃了窗簾。
風吹進,那些燃燒着的淺藍色的窗簾在他眼前飒飒飄揚,輕得像夢一樣。
因為是老教室,裏面設備老化得厲害,很快火焰就蹿起了半米。整間教室的溫度都在快速升高,木質的桌椅在深橘色大火中變形碳化,發出“噼啪”的聲響。
教室裏所有的課本卷子都在燃燒,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