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既是我開的卦,應以我為準,公明只宜當作震卦來看就好。”成去非怕他沉心,不想王朗無謂一笑,方才的癡色已消逝:
“您無需……”他咳了兩聲,慢慢道,“無需忌諱,卦本身就是對已知萬事的推演,天道無常,不過我這一生将盡,大可有喜随喜,有劫應劫,只怕空有一死,等我去渡了。”
成去非無言以對,唯有聽他繼續說下去:
“就說這銅錢,名門高士自然不屑于談,阿堵物而已,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受其累,求之不得呢?我年少時,自诩清高,然歷經俗事,才知何為不易,時時把玩于掌間,竟也能體會其姍姍可愛處。”
四下整潔,卻簡陋異常,剛進園子時,成去非已看清他居所環境,周圍盡是破爛不堪的爛牆殘垣,士人的鄉野之趣,須是山水優美的田園山莊,絕不是這真正的貧苦之地。
“大公子同我相向而坐,銅錢雖一,卦以反對,爻即皆變,左右不過陰陽之道,用這幾枚小小銅錢,足矣,何須蓍草?”王朗說着,眼中忽洩一絲當年神采,看上去,精神竟也跟着有了轉機。
“世間的事大抵莫過如此,時勢一也,甲以益,乙招損;處境一也,甲之宏濟,乙之窮途,”他擡眸目不轉瞬地望着成去非,“鐘山一事,朗有所耳聞,大公子抱樸藏拙之道,怕是要變漸顯峥嵘,今日巧合,大公子的雷卦……”
正說着,突然間一道閃電入室,照的一屋子雪亮,緊接着就是隆隆幾聲驚雷,兩人四目相接的一剎,仿佛自有通靈之感,就是向來不懼鬼神谵妄的成去非,見這天說變就變,冒然蹦出幾聲盛夏才有的巨雷,一時也生出幾分恻然。
“雷霆之威,以至于此。”
王朗不禁肅容道,這話明顯是沖着成去非說的。
“您幾年前的策論,朗便潛心拜讀過,這兩年重新拿出來,更覺辭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令人愛不釋手。”王朗輕輕笑道,“鐘山事了,正是您有為之時,然而,”他再次變得嚴肅起來:
“禍福相倚,成敗相尋,就好比陰陽之象,陰中有陽,陽中藏陰,我了解您雖通百家,卻不喜清談,您太過沉默,只因您厭惡誇誇其談,華而不實,其實這哪裏是老莊的本意呢?”
“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談,而是嫌惡只枉顧清談。你在玄學上的造詣,早不落前人窠臼,聖人無情乃老生常談,你卻能獨辟蹊徑,言聖人有情,就是阿灰,也遜你幾分。”
此話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諸多心酸的欣喜,他知道成去非定是看過了他的文章。
“常人有情,不過喜怒哀樂,并無差別,聖人一樣有情,但心靈穎悟,能體驗‘無’的境界,而不滞于物,不受情的羁絆罷了,朗只為表明,人,可為聖,在朗的心中,大公子正是這樣的人。”
倘前面還屬學術争鳴,這一句,到底是驚世駭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聖人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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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眉間緊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大公子要走的路,堪比聖人之道,倘不能越過常人之喜怒哀樂,又怎能堅守到底?”
此言觸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作聲,他自知王朗專心治學而不忘于世,是天分極高的人,用不着虛與委蛇反駁。
“方才說到老莊,朗近日忽又有一得,大公子當年策論中,欲除官場繁文缛節,改奢侈服制,無一不是為政事簡業修,民物獲寧。這豈不正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他們既喜老莊,大公子何不就從老莊入手?您不該回避那些清談的宴會。”
聽到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緣何說《易》開局,又引老莊,無一不是在為自己打算,一時心潮湧動,竟無以言表。
這世上,這窮街陋巷裏,還蟄伏着一個拖着孱弱病體的年輕人,為他着想,為社稷憂心,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為何要在此刻拼了命也要見到自己,有些話,此時不說,怕日後再無機會了。
王朗如今是骨瘦如柴,講了這半日的話,元氣幾盡,身子底下只覺硌得生疼,想要挪動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邊的一卷《左傳》,就此散落于地。
“我來,”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撿了起來,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攤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那一處,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今日之事,當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眼前人的。
“僑劄之好,世人豔羨,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王朗顫顫把書接過來,緩緩摩挲着。
“有些話,明知不當講,卻不得不說。”
成去非見他目中開始飄忽,知他心神漸絕,很想勸住,卻又自知眼下是絕對勸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讓他換了個姿勢,多少舒适些。
“吳劄鄭僑這兩人志向迥異,卻仍能一見如故,到底是因無利之沖突,朗無意挑撥,只想提醒您,大将軍事了,便注定時勢變也,虞家公子終究姓虞,你可想過,也許有朝一日……”話沒說完,王朗再次劇烈咳了起來。
渾身猶如電擊,成去非剎那間想的不是別的,正是大将軍當日來府上吊唁父親時自語的一句——
奈何親朋與故舊,半作淪亡半為敵。
這一句忽如破風而來的利箭,狠狠釘在胸口之上。
世間最難看的是什麽?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關頭,又怎得見真面目?
父親的話也随之而來:你這是要做孤家寡人吶!
回憶逼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側,穩穩扶住其肩,一只手輕撫其背,而王朗卻再也無力支撐,就此靠在他肩頭,嘴裏仍斷續說着:
“當日我曾拿自己所寫《刍荛論》去拜訪吏部尚書丁漸,不想,不想,他拿聖人的話奚落我,雲‘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議也’,衆人皆傳為笑柄,不知怎的,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門,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會葬當日,我曾遠遠跟了半路,落了一場淚,也算,也算不負當日太傅的恩情……”
言罷,一行熱淚無聲滑落,王朗緩緩阖了眼,不再提及自己曾去成府拜訪之事,亦不過被家丁委婉回拒了,他不怪成家人,彼時正處鐘山一事未有定局際,待塵埃落定,他則徹底出不了門了,一切皆是命?
成去非聽身畔呼吸聲漸沉,正想撫慰,卻聽王朗那微弱的聲音又起。
“世人言‘帝王将相今何在,化作荒冢草沒了’,好似這人世不過大夢一場,一切功業都是虛妄,其實不然,一切自在人心,此心光明,亦複何言?大公子,您務必要保重自己,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與您同行,唯剩案上那兩卷書願能相助……”
末了這一句,自含數不盡的無奈凄苦,成去非心頭熱流滾滾,不禁望了望不遠處書案上的那些東西,眼角漸漸濕潤。
“此心安處是吾鄉,倘生死皆為異鄉……敢問,敢問吾何處為家?”王朗問完句再難以為繼,終是咳得昏天煙地。牽扯着頭疼,心口也疼,好像有什麽在自己身體裏先死了一樣。他倦得幾乎動彈不得,腦子裏翻來覆去只剩下一個念頭。
真的要死了。
當王朗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再次歪在自己肩側,且緩緩滑落下去時,成去非心頭一緊,伸手把他攬住,聲音暗啞:
“公明,置心處可為家。”
他擁着王朗坐了好半晌,才輕輕把他置于榻邊,扯過一床漿洗得發硬的被子替他蓋上,被角已有磨損,卻依舊幹幹淨淨。
待收拾好那一沓書卷,成去非最後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來。外頭正落着雨,王朗的母親劉氏,拿着傘似乎早已在等候自己。
“太夫人不必送了,還是回去照看公明吧。”成去非欠身行禮,劉氏則全是農婦打扮,一身粗布漿洗得格外亮堂,蒼老而自持:“謝大公子來看他。”
成去非心頭滿是歉疚:“我早該來看公明的,太夫人就是為了公明,也該遣人去成府告知一聲……”言及至此對上劉氏澄明自矜的眼神,剩下的話便沒再說出口。
王氏雖沒落,門風卻仍清傲,不肯求人半分,果真,劉氏淡淡說:“我代犬子謝大公子心意,如今他心願已了,大公子日後不必再來了。”
成去非心底一陣苦澀接過了傘,老夫人性子倔,他知道拗不過,唯有無聲行了禮提步而出。
前頭忽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原是幾個女孩子正在往附近的屋檐下跑,看樣子是想躲雨,你推我搡,一邊嘻嘻笑着互相打趣,一邊哼着小曲兒,成去非立在那看着遠去的身影,隐約還能聽到那歌聲:
“青春斷,歲月長……桃花香,對酒逢歌須盡歡……”
春早已逝,眼下秋雨愁殺人,可年輕的姑娘們還在做着關于春天的夢,而身後那人,永遠不必期盼下一個春了,一如當日的父親……
成去非擡眸看着前方的路,因雨的緣故,這一路注定少不得泥濘難行,便緊了緊懷中的書卷,緩緩擡首望天,陰雲盤旋,秋風圍住他憂郁地吹起來,他腦海空茫地伫立于此,許久才呢喃道:
“天喪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