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回來的路上,雖是秋雨連綿,然而視線已然清晰,成去非想起夜間所見,遂一路打着簾子往外留心着。
直到那所大宅慢慢映入眼簾,成去非叫停了馬車,撩袍下來,趙器忙也跟着在其身側撐開了傘,陰雨霏霏,成去非面無表情立于階下,盯着那緊閉的府門,大約是明白了一樣事。
阿堵物,阿堵物……成去非默想王朗那幾句話,瞧着腳底汩汩而淌的雨水,一路随之望向遠處,誰知道它們究竟流向了哪裏呢?
車船轎馬、錢財禮物、家居器物、田地、仆役、屬吏、屬兵……成去非腦中把這些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他沒有在地方為官的經驗,從未離開過中樞朝廷,但時下的官員送迎之風,卻是耳聞目睹的。
這一處又一處的宅子,占的是民田。
馬車再次行駛起來,成去非端坐車中閉目養神,他一宿沒合眼,多少有些疲憊,趙器不敢驚擾他,只吩咐家丁把車子行得穩些再穩些。
等回到府上時,正是用飯之際,成去非渾身虛乏,才想起自己自前一晚已是滴水未沾,空了幾頓,再能抗,也終究是*凡胎,不是吸風飲露的神仙。
先盥洗收拾了一番,等用完飯,便徑直去了木葉閣。
屋裏琬寧正臨窗謄錄典籍,她可謂是另一處活着的秘閣了。窗子半掩,滴答滴答的雨聲有節奏地拍打着丁香樹葉。
成去非進來便四下尋她身影,見她坐于案幾前,大概猜出她在做什麽,上前低喚了一聲“阮姑娘”,琬寧手底一滞,墨凝于筆尖滴了下去,這一頁算是壞了。
琬寧一陣驚惶,又帶幾分羞怯,正欲起身見禮,被他輕輕按住了。
“你把這兩卷東西整理下,次序排好,有太過淩亂改動較多處,重新謄寫,和這筆跡要像,我看着眼順。”成去非并不在意她反應,完全是公事公辦的語氣,拿她當長史般用。
說完往屏風裏頭小榻上就勢和衣躺下,沖她又道一句:“替我拿被褥。”
琬寧還在發怔,不知他這是要做什麽,成去非不耐道:“你杵在那裏做什麽,半點眼色也沒有。”
說得她大窘,紅着臉忙進內室把自己那套抱了出來,小心翼翼替他鋪開掩住半邊身子,只聽成去非仍有吩咐:
“我同曹孟德一個癖性,好夢中殺人,你不要近身,只管做好我交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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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透寒意,又十分随性,說罷就真的阖了眼,再沒言語。
琬寧自然退避三舍,連呼吸都謹慎了幾分,悄然回到案幾前重新坐定,忍不住拿眼角偷窺他一眼,大氣也不敢出,唯恐那卷書稿發出動靜,自己手底動作簡直慢到極致。
這意為十分信任麽?琬寧抿唇淺淺笑了,心底蠕動着不能為人所道的雀躍,半晌,才俯首認真看那沓東西。
“國之稱富者,在乎豐民,非獨謂府庫盈,倉廪實也;且庫府盈,倉廪實,非上天所降,皆取于民也,民困則國虛也。”
開篇可謂十分大膽,卻又力透紙背,琬寧腦中立刻勾勒出一襲青衿書生模樣的身影來,年輕人才會有的“指陳時政之失無所避”的新鮮氣息,撲面而來,她心底微微輕顫,不知是何人所書,竟有這般眼界,亦讓她覺得分外新奇。
等再往底下細閱,越發覺得了不得。她本養于深閨,受儒風教化,學的是中正之道,可半途忽遭大禍,不能不讓她心底存疑,就是聖人亦有累累若喪家之犬的時候,然阮家的一夕覆亡,到底重創了她尚且稚嫩的心靈,許久都只覺天地無序,人命賤如蝼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此刻筆下文字,分明把她帶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句句落在實處,字字鞭辟入裏,事無巨細,抽絲剝繭,這該是花了何等的心思?
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應是這般了。
如此一路看下來,琬寧漸漸看出症結所在,萬變不離其宗,一切皆不可離“土地”二字,這人真是玲珑剔透,百家皆拿來為其所用,有理有據,雜糅相間,又叫人心服口服。
這便是本事,琬寧正欲輕嘆一聲,忽想起那邊還卧着的成去非,把這份唏噓感慨硬生生逼了回去。
她便正襟危坐,神色也莊重了幾分,就着淡淡的燭光徐徐抻開了第一張宣紙……
手底筆墨柔軟,一豎一直,一鈎一挑,琬寧初上手學有九分像,他這字不好把握,很多時候走勢突斷,仿佛一個人,本精神百倍,忽就疲軟下去,她自然不知道這是病榻上所書,心底不免納罕。
好在她功夫細,又最能沉得住氣在這上頭,額間不覺微微沁出些細細的汗意,她遮袖輕輕拭了拭,凝神端詳片刻紙上文字,又埋首繼續了。
榻上成去非身子動了動,驟然一驚,便徹底醒過來,被褥上少女特有的體香氤氲在鼻間,他無意擁在懷中,俯首幽幽嗅了一陣,才悄然起身,繞過屏風,駐足擡首凝視那燭影中的人。
她執筆的模樣,也自是嬌柔不失莊重的身段,清門靜戶養出的女孩子。
成去非是從身後貼上來的,忽就把持住了她的手腕,多用兩分力,琬寧身子一顫,筆端不穩,那最後一捺便徹底偏了,在紙上牽出些許長,格外刺眼。
“這一字,當是力盡神危時所作。”成去非目光落在書稿上,提引道,琬寧本連氣都透不上來,聽他此言,這才注意到那原稿上的最後一捺,果真也劃出好長去,斷筆紮心。
可他所行,弄得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能含糊應聲,成去非很快察覺出她的異樣,甚覺可笑,看不出她平日裏一點小事就臉紅羞怯的一個姑娘家,昨日竟敢對他僭越行事,詩書禮儀恐怕早抛九霄雲外了。
這麽想,他便有意湊近了身,在她耳畔直吐氣:“你既不肯留,不如今晚我留下來……”
他不是第一次說這話,琬寧登時聽出其中暗示,可迎上這雙寒潭不見底的眼睛——當真是一泊平平靜靜卻能溺死人的淵潭,心中怯意更添幾重,咬唇低首,直往後退,但聽成去非冷笑一聲:
“昨日的膽子呢?一說到正事,你反倒畏首畏尾起來。”
說着翻了翻手底文稿,腦中停頓片刻,步芳的事他還不曾回話,不過,他已拿定主意,此事無須自己親自開口,也自能解決。
“你過來,為我梳發。”成去非放低身子,坐了下來。琬寧聞言暗驚,又愣在那裏,視線在他眉眼間流轉,似辨其意。
“這都不會麽?”成去非稍一擡眼打量着她,琬寧手裏還握着筆,因方才的慌亂,無意間墨汁淋漓了一身,此刻局促着,看上去倒有幾分憨勁。
他自然就想起她身世,阮氏案發時,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姑娘,到底是年紀幼,許多該家族中年長女性教授的東西,活生生被截斷,再後來,想必也沒人交代過閨房女兒的私事。就好比此刻,她待自己,自然是有心的,只是這顆心,該如何用,未必清楚,大約也就是懵懵懂懂少女的情懷罷了。
“是會,還是不會,你倒是說句話。”成去非手底不閑,眼睛過着文稿,身子紋絲不亂,坐姿挺秀,是衙署辦公的模樣。
琬寧放下筆,怯怯走過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伸出了手,被他一句話就擋了回去:“你也不盥洗一下,是要抹我一臉煙嗎?”
多少有嫌棄的意味,琬寧心下窘迫,搭眼一看,自己手上果真沾了墨,慌得往襦裙兩側用力抹了幾把,想自己年幼時初學寫字,總是弄得到處都是,一雙白嫩小手橫豎沾正反兩面,連指甲縫裏都是洗不淨的墨漬。
“算了,就照此重梳。”成去非說完側眸瞧着她,“你不拿梳篦,打算直接上手?”
饒是他越這麽說,越顯得她笨手笨腳,除卻寫大字,毫無用處,她哪裏有這麽嬌貴,跟着煙雨學過女紅,學着給兄長做鞋,不過學藝尚且不精,便無從再續,想到這,琬寧面上不禁露了薄薄一層傷感。
這回她沒發呆,默默取來了自己平日用的桃木梳子。他府上尚儉樸,當初給送來的就是一把普通的桃木梳子,尋常人家也用得起。
可到底眼前是他,琬寧完全像剛過門的小媳婦般含羞露怯的,手觸到那一頭青絲的瞬間,不由輕顫了下,仿佛握了一把秋夜的月色——
是冰過的□□。
尤其是抽掉簪子,悉數攏在手中的這一刻。
青絲上映着窈窕燭光,琬寧當這手中物是世間珍寶,又小心又溫柔地一下下輕梳着,不想成去非忽言:
“你快些,挽結便可,都像你這般磨叽,這一日什麽也不要做了。”
他本就是因一覺醒來,恐亂了儀容而已,稍做打理即可,不想琬寧梳上瘾了般不知道住手,沒來由的讓他心生不滿。
幾句話說得琬寧連忙匆匆給他打好結,低語道:“我不是有心要耽擱大公子。”
成去非斂衣起身,皺眉輕瞥她一眼:“有心又如何?不是同你說過了?聖人尚不避情,可慕,可怨,可求,毛詩且以‘關雎’開篇,男女之情,人倫之始,你倘是連這個都不懂,還讀什麽聖賢書?聖人讓你發乎情止乎禮,意在節制,任何事都講究法度,過了則生害,你要我說的多直白才能懂?”
他似是厭倦了同她解釋,她對他那點心思,他早看穿看透,整個人被她抱也抱過,肌膚之親也算有了,她到底每日別扭遮掩個什麽勁?
難道還妄想着時時同他耳鬓厮磨?還是期盼着他竊玉偷香?
成去非再多瞧她幾眼,只見琬寧早紅着臉,被他又堵得啞口無言,察覺自己那股火氣不免有些外露了,才念及她到底是未經人事的姑娘家,便又緩了一口氣:
“我人就在府上,你倘是想見我……”話至此,忽覺不妥,便不再往下說,而是順勢踱步往案幾前去了,拈起那一沓文稿,轉而贊她道:
“你倒不是愚笨之人,不至于颠三倒四。”
一語既了,細細回想,也不像是什麽好話,只能再次打住,王朗的著述,他得騰出功夫來仔細考量,适才睡了這麽數個時辰的,精神便又回來了,怕是夜間再難入眠,他才是那颠三倒四之人。
外頭雨聲還在,成去非伸手替她掩了窗,秋天的邪風寒氣不知什麽時候就偷侵肌理,她自己不留心,他卻看重她身子,本就大病一場,要往結實裏養才是正事。
“大公子,宮裏來人了,就在前廳,等您進宮。”四兒俯首進來傳話,說完便又垂首退下了。
今日本無朝會,內宮忽召,定不是尋常事,成去非回眸正再想對琬寧交待一句,恰迎上那一雙含情的眼目,心底哼笑一聲,她倒還有這滿身的殘勇。
便不着一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