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她平日裏的煙視媚行,此刻皆化蓬蓬直上的愛慕,低促的**聲撲面而來,成去非知她心猿意馬,春心大動,不跟她計較這個,任由她柔軟的唇瓣貼上來,整個身子遂挂在了懷中。
雙木非林,田下有心。
手,他是有的,只是不知該如何碰她。
他并無任何回應,放着她陷在這陣迷亂之中,少女的唇熾熱青澀,仿佛最純淨的野火,定要揚起漫天的喧鬧。
等再次聽到她柔軟的呼吸,成去非似有若無低笑了一聲:
“阮姑娘此刻看見自己的心了麽?”
琬寧兩靥嫣紅,胭脂般嬌豔,心底似帶了悔意,可身子卻仍浸在方才駭人的餘緒中,成去非何時抽的身,她都不曾察覺出。
“既看見了,就藏好這顆心罷。”他目光幽深,面上已無任何情緒,琬寧不覺輕輕撫住了心口,一張櫻桃口不點自朱,微微翕動了幾下,卻自是溫柔多情的模樣。
成去非看在眼裏,腦中冒出盡顯狎昵的殘句來:
暫引櫻桃破。
念頭剛有,便被自己壓了下去,到底是*份的事情,他見她已然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的神情,淡淡道: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我不怪你。”
一語剛了,身後有陣輕扣門壁的聲音響起,意在提醒,看來應是有急事,成去非回眸已瞧見趙器就跟在前來的婢子身後,在琬寧耳畔又放低了聲音道:
“阮姑娘眼睛裏如今只能看得見我,只怕比當初那把柄更厲害。”
本該是*般的言辭,卻硬生生道出一股铮铮的森嚴,琬寧迎上他落下的冷峻目光,身子又是一顫。他就是要她怕他,敬他,心裏還得念着他,輕飄飄一個眼風掃過去,成去非撩衣而出,思緒已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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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王朗家裏突然遣了個下人來傳話,說王朗要見您。”趙器接到福伯奏報時,也大感莫名,王家本是山東大族,随祖皇帝渡江而來,不知是不是因水土不服,人丁日漸單薄,到王朗這一代,早已沒落多時。
到如今,他家中好像在朝為官者都幾近為零,再說,以往聽說,這王家年輕人身子素來羸弱,平日裏很少會客,閉門修書而已。天都煙了,忽然來這麽一遭,也太讓人摸不着頭腦了。
“王公明?”成去非果然也覺詫異,“他來府上了?”
趙器皺眉搖首:“沒,他人沒到,是家裏下人來,說務必請您親自去一趟。”
這就更離譜了。
大公子再不喜端四姓的架子,終究是朝中重臣,就是常人,如此要求,亦有無禮處,更何況那小厮還在外頭候着,等着引路,王朗家早搬出了城,不知在底下哪個旮旯拐角住着,趙器不明就裏,只看着成去非。
成去非腦中忽閃過一念,疾步朝門口去了。
府上那兩只大燈籠正随風飄搖着,福伯見兩人出來,忙見了禮,沖底下立着的小厮擺擺手:
“快過來!”
小厮是老實人,燈影下,一副面呈菜色的寒酸樣,見着人就呵腰作揖,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整張臉耷拉在陰影裏頭:
“小人見過大人,小人家公子請您去家裏一趟,有要事跟您說。”
“你家公子,是不是病重了?”成去非試探問。
那小厮立刻擡起臉來,咧了咧嘴,盡顯喪氣,拉扯出一聲哭腔:
“我家公子……他,他快要死了!”
說罷竟嗚嗚哭起來,趙器連忙下了臺階,掏了帕子給他:“你莫要傷心。”小厮并未接帕子,抽抽搭搭撩了袖子往臉上胡亂蹭了一把,撲通一聲朝成去非跪了下去:
“求大人看我家公子一回吧!”
趙器只得把他趕緊扶起來,上頭成去非沉吟片刻,朝福伯打了個眼色,福伯早有備無患備好了車駕,一個手勢,便一切就緒。
“你來帶路吧!”成去非正欲打簾而上,小厮卻支吾起來:“小人的驢,小人的驢可怎麽辦?”
“你騎驢來的?”趙器四下看了看,小厮忙不疊點頭,趙器掃了一圈也沒見驢子的身影,“驢呢?你栓哪兒了?”
小厮上前讪讪道:“小人的驢不讓進烏衣巷,栓兩裏地外的橋頭了,小人托酒肆老板給看着的。”
成去非心底暗自嘆息,示意他上車:“我會安排人回頭把你那驢送去,你只管放心。”
小厮猶疑了下,才上了馬車,待坐定,成去非便問:
“你家公子既已病重,緣何等到這個時辰來報?”
“公子昨夜裏就說要見您,天蒙蒙亮,小人就上了路,只怪小人是個蠢貨,半途還迷了路,一直等這抹煙了,才知道烏衣巷在哪兒……”小厮只顧絮絮叨叨回話,趙器卻早聽出不對,忽打斷了他:
“王公子家住何處?”
小厮一愣,很快接道:“在建康縣底下洪藍鎮的黃鳥圩。”
聽得趙器又氣又無奈:“你家公子倒也真是……這煙燈瞎火,路途遙遙,你還認得路嗎?”
小厮看他面有厲色,吓得不敢多言,只把頭點得雞啄米一樣。
成去非用眼神止住趙器,掀了簾子,對趕車的小厮道:“讓這人也坐上去帶路。”
“大公子,底下的路不好走,怕是走上一夜也指不定,您看,要不然明日再趕路?白天也方便些。”趙器猶豫着提議,心裏想着那王公子病重,卻要折騰我家公子一宿不能歇息……
話剛說完,馬車一個趔趄,兩人都沒防備,只聽“砰”的一聲悶響,趙器慌得連忙成去非,果真是他們的大公子被□□着了!
成去非以手扶額,疼的後勁一時還過不去,前頭趕車的小厮早吓得魂飛魄散,呵停了馬,扭頭掀了簾子一臉愧色請罪:
“不知路上哪來的石頭,硌着了,小的領罰!”
他無聲揚了揚手,小厮便看趙器,會意繼續趕車去了。
好半晌,成去非才緩過來,兀自又掀了簾子,想看行程,外頭燈火漸漸冷落,建康城宵禁的時辰很晚,明顯是到了城郊處。
借着隐約的光亮,只覺眼前一片建築占地頗大,仔細瞧清了,竟是一所宅子,可這麽大的宅子,門前至少該挂上燈籠的,一眼望去,煙黢黢卧在如墨的夜色裏頭,像沉睡的一頭獸,不認真辨別,根本瞧不出來。
再往周圍看,便是農田了。
趙器見他凝神往外看着什麽,還在憂心不知他傷得可重,只聽成去非道:
“你這幾日有空,來給我查查這個宅子怎麽回事。”
話雖如此說,腦中已聯想到一些,目光便和夜色融為一體了。
車馬開始颠簸起來時,兩人心下都明白,這是徹底出了京都。
而此刻,黃鳥圩裏,王朗正掙命咳着。
前一陣他染了肺病,如何也不見好,半夜昏沉間清醒,心頭跳得兇,身子乏且沉,腦中卻是清醒的,咬牙撐起身子,吩咐仆人去成府請成去非,仆人踟蹰,他苦笑,是啊,常人去烏衣巷特地拜訪且不敢說能見到大公子,這個時辰讓成去非親自上門豈不荒唐?仆人料定他是病昏了頭,瘦骨伶仃的模樣看着真是可憐,王朗猛咳一陣,臉頰上病态的嫣紅一直不散,幾乎是低吼:“讓你去便去,就說是山東王朗請的!”
這一發力,全身散了架似的,婢女忙從身後拖住他,勉強灌了藥,倚着靠枕歇息半晌,才覺得心底那口氣又慢慢緩了過來。
王家宅子甚小,院落卻整整齊齊,幽靜沖和,等成去非到時,天色已朦胧,隐約看得清青石板小徑,半片竹子掩着柴扉。有人過來行禮,接過燈籠,在前引路。
屋子裏湯藥味粘稠,成去非驀然念及父親,來不及多想,就聽裏頭劇烈的咳嗽聲驟起,快步靠上前去,只見王朗半散發着伏在榻邊,往昔白玉般的面龐如今看着倒像座墳墓了。
細細一算,他上次見王朗,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您來了,朗就知道,大公子會來,”王朗擡首看見他的身影,嘴角動了動,焦枯的笑艱難聚攏:“朗不能行禮,失敬。”說着擺手示意婢女退了,袖口上已落了點點血漬,被他不動聲色拿袖子掩了,成去非看在眼中,頓生不忍:“怎麽病這麽重,既病了,為何不去府上告知一聲,也好請個好大夫來。”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何況人呢?”王朗輕輕笑起來,“我怕是快要死了,夜裏醒來忽然煩躁得很,唯恐命不待人,竟等不到天亮,讓您來,朗冒失了。”
成去非皺了皺眉,只低聲說:“我已吩咐下去,早飯後便有大夫來,公明不可消沉作此語。”
“生有時,死有時,我自年幼便不離藥,早不避諱這個,”王朗說到此,面上有些慘淡,“天命不可強求,縱然朗心懷天地,卻也有心無力。家父舊事,想必您也是知道的……”後面話音低下去,幾近呢喃:“家父臨死前十分落魄,王家也許本不該南渡,離了故土又有何依傍?”
他面上并無戚戚色,只是分外的孤寂,最初南渡而來的北方幾個家族,皆受江東排擠,王家子嗣稀少,成材的人物更是罕有,王朗的父親曾因小事獲罪,終其一生不得志,門庭衰落,期間榮辱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王朗早慧,幼年時曾去虞府拜會虞仲則,雖得衆人賞識,卻因體弱多病,一直并未致仕。成若敖中意他聰慧品性清透,有意提攜,可後來遇大将軍事,這一耽擱,竟好幾年過去。
“朗失言了。”王朗輕聲慢語收了話,目光投向案幾,成去非會意,起身瞧了瞧那上頭散亂的文稿,厚厚一沓,不禁擡眸望向他,兩人目光交錯,王朗艱難颔首,成去非再看他模樣,心底盡是酸楚。
“當日您說來日方長,怕成奢望,朗一生所學,不過爾爾,亦想為蒼生盡綿薄之力,王氏家道沒落,家學宗旨卻不敢忘,”王朗雖喘着粗氣,話卻一直強撐着不肯斷,只頓了頓,便繼續說:“唯大公子可托付,算來,是朗之大幸……”說着眼裏有了水光,成去非一把扶住其肩撫慰說:“公明不要再說了,以免徒耗心神,待病好了……”
一句未了,成去非只覺手腕處壓下來力道,王朗反握住其手臂,面色慘白,聲音嘶啞低沉:“好不得了,我……”話已說不太順,眼見又要咳起來,成去非實在不忍心見他受罪,王朗卻仍強忍着,臉頰處如同失火:
“朗平生所學所思,皆給大公子了,願不負……不負當初知遇,只恨此身……”
成去非十六歲離開會稽,回烏衣巷不久,便于一次宴會上結識王朗,彼時王朗還是個十分腼腆的少年人,他們經歷各異,卻很能談得來,當時兩位少年人,對建康來說,都可謂是局外人。
“不如再算上一卦吧?”王朗一語未了,已掙着身子往前傾去,成去非一時摸不清他的意圖,不忍心拂其意,便往四下去尋蓍筒,只聽王朗輕笑:
“大公子不用找了,那案幾上有幾枚銅錢便可。”
成去非便起身去取,果真有,他拿在手中時才發覺銅錢四周磨得光亮,難道公明時常用來占蔔?想到這,一陣難言的酸楚讓他動容,一個人困頓久了,可心底的熱血終究難涼,便只能托付于這虛妄之術?他似乎看到了當初那個如旭日東升,光芒滿身的少年人,是如何一點一點凋零在無數個白晝和煙夜之中的,命運當真殘酷得讓人無以回頭。
兩人相對而坐,成去非不想他再費心神,勉為一笑:“我來開卦。”
說罷随意把那六枚銅錢擺了,卻見王朗神色登時變了,口中喃喃不已:
“您的震卦,正是朗的艮卦……”
成去非低首一看,自己無心的排列,竟是如此的卦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