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江南明媚的日頭漸漸重現,熟悉的氣息仿佛已隔了一世般遙遠,大軍不免雀躍。
王師凱旋,石頭城外早列了隊,由天子率衆卿親迎。鄧揚遠遠看見城外陣勢,見趙器情緒仍低落,擰眉瞪了一眼,低斥道:“如今到了家門口,你小子打起精神,莫要給成府丢臉!”
趙器凝神朝遠處望過去,大公子身影仿佛就在咫尺,心底那陣熱流瘋狂地跳躍着,混雜着太多難以啓齒的東西,莫名的垂喪感包圍了他。
待到禮樂轟鳴間,他徹底發起暈來,頭疼難忍,五髒六腑猶如火燒,身子倦得不能再多撐一刻。挨過典禮,在回烏衣巷的路上便從馬上直直栽了下去,一時間又是引了騷動,底下人手忙腳亂給擡進了府。
成去非以為他是舟車勞頓,受了風寒,請大夫來診脈,果真是起了高燒。鄧揚忙于向成若敖細禀并州此役諸多事宜,等到要離府的剎那,才想起趙器,那只跨出門檻的腳遂收了回來。
“大公子,”鄧揚急沖沖掀簾而入,瞧見成去非正在整理書籍,又退了幾步,略微有些尴尬,“老夫忘先行禀報了!”
成去非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将軍見外了。”說着示意他入座,鄧揚連忙擺手,成去非看他欲言又止,正想問,但聽他長嘆一聲,皺眉瞧着自己:
“老夫有一事沒跟太傅回禀,覺着還是跟大公子說更好,樊聰從并州帶來個胡族女人,妖裏妖氣的,半路上不知怎麽的,拔了趙器的劍自殺了,這趙器便跟丢了魂一般!叫人笑話!大公子,是不是該給趙器找個女人了?他也老大不小了!”鄧揚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唾液紛飛,成去非默默聽着,也看不出表情,只淡說:
“原有此事,給老将軍添麻煩了,我回頭會好好安頓他。”
鄧揚這才展容笑:“大公子客氣,要說這小子,是條漢子,敢殺敢拼,就這一樣,見不得女人!”說罷嘿嘿直笑幾聲,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
而那股火不滅,就此在煎熬中熊熊燃起來。
婢女紅蕖跌跌撞撞跑來報信時,剛過子夜,成去非正在盥洗,準備夜讀。紅蕖滿面通紅,話不能成句,目光無處安放,只到處亂竄。
成去非扯過手巾,輕輕敷面:“怎麽了?”
“趙爺……他……”紅蕖口齒越發不清楚,又不敢同他對視,急得直咬唇瓣。兀自焦灼間,成去非已披衣而出,邊走邊問:
“重了?”
紅蕖忙一路小跑跟上,仍是期期艾艾的:“您到那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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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驀然回首,吓得紅蕖險些撞他身上,見她臉色煞白,成去非又大步往前去了。
十餘年前,趙器進會稽沈府,八年前,跟自己回烏衣巷,不覺這些年就這麽過去了……成去非不禁憶及這些瑣事,擡眼望去,北廂燈火通明。
剛要拾級而上,裏頭猛然傳來一陣尖銳高叫,繼而是粗濁壓抑的喘息,聲聲入耳,他只頓了片刻,自然清楚這聲音意味着什麽。轉身相看,紅蕖竟躲得甚遠,不知何時停的步子。
“誰在裏頭?”成去非折身朝紅蕖走來。
紅蕖把頭又埋低幾分,她幾時經過這些事,哆嗦了一下:“月兒。”
成去非複又側眸望了望那一處燈火,“怎麽回事,說清楚。”語調如常,紅蕖這才猶疑着稍稍擡了眉眼,紅着臉:“趙爺要喝水,我倆人去扶他,不想趙爺瘋了一樣,直愣愣盯着月兒不放,一把拉過去就,就,就……”
餘下的話漸息,成去非也不多問,吩咐說:“這些日子,留月兒一人伺候就行了,小厮們在門外候着,有需要幫襯的,再進去。”
紅蕖連忙應承,心下卻想:平日中趙器是何等穩重人物,從未見過如此可怖情形,如今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去了一趟西北招了邪?成去非見她呆頭呆腦出神,知她未經人事,怕是驚着了,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退下。
才四更天,下人就來通報夜間太傅多有不适,成去非還不曾安置,裹了件大氅,便匆匆往父親房裏趕去。
不多時,和成家私交甚好的禦醫昆大夫也已趕到,成去非無聲讓禮,空出位置來,昆大夫斂衣近了身,細細診起脈來。
據下人講,太傅本正飲茶,茶碗忽就落于地,吓得小厮們趕緊給扶上了床榻。此刻,只見父親目合神昏,面赤如朱,牙關緊閉,鼻息如雷,成去非在一側立着,目光沉沉,頗為不安。
昆大夫屏氣斂神,已探太傅右脈沉細如絲,虛軟無力。左脈則和緩無病,細審毫無風象,乃氣血兩虛,歸并一偏之病也。倒是同上次診斷相差無幾。
當下,先用針刺百會,及眉心,挖開牙關,連灌至寶丹三粒。這丹藥特意為太傅而做,方子是用羚羊角、石菖蒲、膽南星、天竺黃、橘紅、鈎藤、桑葉等十多物制成,用藥并不稀奇。
“大公子,”昆大夫待一切停當,方緩緩起身,把成去非往外引。
“太傅平素多好肥甘之味,無以榮養經絡,遂致偏枯之症。此病宜遵古法,針、灸、摩、熏、蒸、湯、丸、諸法并施,舒經活絡,調理數月便可見療效。”昆大夫這回确了診,便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說罷又給了開了方子,成去非接過來細看,也不過是些尋常藥物:丹參、柴胡、芍藥、升麻等不一而足,這些都是大補氣血的,另一副則是半夏、木香、槟榔、枳實,可消其痰食,以養胃中清淨之氣。
“家父就托付于您。”話不多說,成去非親自送昆大夫出府,昆大夫連說數次“公子留步”,也不能阻攔,臨到大門外,忙打一躬:
“自當盡力醫治太傅,大公子勿念。”
成去非也再次讓了禮,待目送昆大夫上了馬車,才驚覺天已微醺,剛折身走了沒幾步遠,後頭有人上來回話:“大将軍府裏有人來,要見太傅。”
這倒是罕事,剛奪了軍功,大将軍府的賓客滿座,該忙着彈冠相慶才對,此時打發人來,絕非好事,成去非一面想,一面吩咐:
“請聽事。”
說罷先入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大将軍府長府官,來人見了禮,歸坐獻茶。
“家父抱恙,不能會客,還望見諒。”成去非話說的客氣,來人腦子裏轉了一圈,冷笑想怕多是托詞,不過面上卻帶笑道:
“下官此來,無意唐突,實為奉命而來。眼下有一事相求,看大将軍面上,敢煩公子您做主。不但大将軍知情,就是下官亦感激不盡。”
成去非微微颔首:“既是奉大将軍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谕?”
來人語調随即冷了幾分:“也不是大事,公子一句話的事罷了。樊将軍得勝歸來,獲一胡人貴族少年,這少年本有一姊妹,聽聞半途因府上趙器的緣故突然就沒了,只剩這少年,據說被趙器私下帶進了府上。尊府不比別家,可擅自來取人,樊将軍遂禀明了大将軍,大将軍亦說‘倘是別的就罷了,偏這沒見着的俊秀少年,斷斷不能不要’,還望大公子放人,一慰大将軍,二來下官也免去諸多尋覓操勞之苦。”
一席話不緊不慢說完,随手打了個揖。成去非已差不多聽明白個中緣由,可這話頭裏盡是不滿,雖然措辭聽上去婉轉。
成去非看着來人志在必得的神情,這一仗看來給大将軍掙不少臉,連個小小的長府官都可以大模大樣同他一板一眼讨價還價。
不過好娈童的,卻是那樊聰,這點事情成去非倒清楚得很,知道樊聰這是借大将軍之命,想要回那少年,眼下趙器病得七葷八素,具體事宜,他還沒能來得及問清,此時只道:
“此事我還真不知,趙器不等回府便起了急病,如今還不曾清醒,一時恐怕難以問出名頭。不過據我所知,那位胡女,是自刎,同府上人并無瓜葛,大人這麽說,”
成去非頓了頓,目光猶如寒冰般投向長府官:“可有确鑿證據?我府上人雖愚鈍,卻也知道守規矩。”
言罷面無表情起了身:“即便那胡人少年真在我府上,亦不過一個小小俘虜,大将軍磊落大方,斷不會遣人來要,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只為私欲,也難說,大人心思透亮,難不成也受了他人蠱惑?”
尾音稍稍挑起,長府官早聽得一驚,完全沒料到平日少言的成去非會陡然換了話鋒,自己登時落了下風,那一句“大将軍磊落大方”徹底堵死了他的路,正想着對策,只聽成去非又道:
“家父還需照料,不便留客,大人請回,至于大将軍那邊,待後日下朝自當說清楚。”
來人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逐客令噎住,竟無言以對,便冷着一張臉,忙忙地告辭走了。
轟走那長府官,成去非即刻喚人問話,眸子裏寒意更甚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