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少女正迎上趙器目光,他只瞧見一汪碧綠深海,自覺頭有些暈,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揉了幾下。分明聽得張正在喝問着什麽,卻沒聽進耳去。過了一會方才回過神來,只見那少年口中亂喊,早不知從哪搶了一柄長矛,舞得有如輪轉,槍頭紅纓閃閃。
他四下一看,自己的手下們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惱怒起來,喝道:“還不快将兇徒拿下!”
一幹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執械而上。少年一面要護着那少女,一面又要擋開這些兵卒,着實力有未逮,只兩三個回合,便有兩名士兵撲了上去,将少年手中長矛奪下,複又去拉他身後的少女。
少女一聲驚叫想要避開,驟然擡起頭來,散發掩映下兩只泫然欲泣的妙目又與趙器對上,趙器不由自主喝令道:“住手!”這幾名士兵怔了一下,張正也很奇怪地看了趙器一眼。趙器吸了口氣,問道:“他們是何人?”
“參軍有所不知,這胡女是出了名的美人,樊将軍早有令要尋出帶回建康。”底下有人解釋,趙器心底登時一涼,知道這是要送給大将軍的意思,轉過了身去不再瞧那兩人。
“既是要帶回建康,你們不可胡來,先給換身衣裳安頓了吧。”
再挪步,腳底下便有些漂浮,直到看見鄧揚怫然不悅的臉。趙器理了理情緒,上前問道:“将軍?”
鄧揚似正在思索什麽,若有所思低應一聲,忽又提了聲音:“剛才外頭什麽事?”趙器壓了情緒,把事情簡單奏明了。
鄧揚哼哼幾聲,很是不屑,過了片刻才說:“起兵作亂的胡人和那些漢人,都是要殺的,建康已來了旨意,咱們很快就能回去啦!”說罷又嘟囔兩聲,“我這老寒腿一來這種鬼地方,指定疼得難熬!”
後頭斷續說了些什麽,趙器并沒有聽心裏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絲愁緒。
降者數以千計,皆被押到城外一片開闊處。天寒地凍,這些人衣衫褴褛,神情惶惶,人群中時不時爆出幾聲失控的哀嚎,等死的滋味,遠遠不如彼時一刀一箭來得痛快。
瑟瑟發抖的人們聚在一處,命運就在前頭等着。
忽然有個身影大叫一聲,瘋了般東沖西撞想要逃離這修羅場,不遠處馬背上的樊聰冷笑任由他癫狂跑了數步,這才緩緩拉了弓箭。
“嗖”的一聲,疾箭去勢如風,不偏不倚沒入那人後背,“哧”得透心而出!
殷紅的血濺出老遠——襯得四周的雪越發潔白。
那人趔趄幾步,終于應聲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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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的鮮血灑于雪中,倒像淩亂的狂草,衆人看得失了魂魄,人群中開始發出陣陣嗚咽,堵在嗓子眼一般,讓人聽了煩悶。
鄧楊照例奉上一句贊美:“将軍好箭法!”趙器聽得恍惚,沉默得出奇,他微微聳着肩,許是因為冷,許是因為莫名的心緒。
很快,空氣中再次彌漫起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趙器突然意識到:這股氣息就從未真正消散過。
屍體堆積如小山,鄧楊習以為常,坑殺俘虜在他的戎馬生涯中再正常不過,就是血腥之氣,他的嗅覺都已适應,并無半點不适。
這反倒讓他自有欣慰處,眼前這些将士多趟幾回死人堆,膽子也就練出來了,紙上談兵半點用處也沒有,實打實的殺他個天昏地暗才是正道,除了那些特別沒種的小子,正常男人上了戰場,自然就知道該拎刀砍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性命攸關,只要不傻,誰都不敢含糊。
軍隊得勝班師回朝,身後徒留殘破冰冷的城。
趙器立于馬上,深深回望一眼,心底湧起難言的悵惘,是的,他們勝利了,留給并州普通百姓的,不過是一座千瘡百孔的廢墟之地,至于來年的春天,誰要耕種,誰要吃飯,誰要活着,便和他們無多大關系了。
而眼下随之而來的冬,且如何度過呢?
他實在是沒忍住,問了鄧楊,鄧楊輕飄飄解釋道:“這個不用你操心,這會你是看不到什麽,那些野狗藏在暗處呢,天冷,屍體腐化得慢,到開了春,這些腐屍才是野狗們的美食,個個能養得膘肥體壯,到時人們也就有的吃了。”
如此波瀾不驚的一番話,聽得趙器面色又有了異樣,那股惡心不期而至,腦中感慨萬千:這些事,哪裏是江左那些人所能理解的呢?別說世家子弟,就是他,倘不是親歷,也絕對難以想象這番場景。
當真人間地獄。
鄧楊則司空見慣,這種苦頭,他見得太多,人命賤如蝼蟻,不想死,你就得忘掉一切,什麽人倫,什麽道德,在命面前,狗屁都不是!
見趙器神情微恙,鄧楊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你小子歷練太少,自古以來,這事多了去,沒什麽大驚小怪。”
風如刀,趙器覺得真的是冷到骨縫裏去了。
并州這一遭,恍如夢,不覺間,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沾滿鮮血,趙器忽就念及烏衣巷,大公子的身影躍入腦海,仿佛只要想到大公子,自己才會勇氣倍增。
因冷的緣故,馬蹄聲急似驟雨,鐵甲挾着如墨的夜色,出征的将士們早受夠這數月的天寒地凍,沒日沒夜往建康趕去。
行至洛水附近,三軍暫停歇息。浩淼江面寒風飒飒,趙器臨江而立,頓生山河遼闊之感,一時胸臆間蕩漾蓬勃豪情。身後忽傳來陣陣歌聲,趙器忍不住回眸循聲,原是那胡女。
風把她擁住,她就站在不遠處,仍穿着當日所見的舊衣裳,依舊紅得刺眼。長發淩亂得不像樣子,面容忽隐忽現半掩發間。
那歌聲驟起,嗚嗚咽咽,如眼前洛水,不事張揚地随風蕩開。
是胡人的曲子,趙器并不能聽得懂,而那聲調卻意外激起他無盡的想象來。絕不是關于江左,也并非烏衣巷。唯獨一碧連天的草原像萬頃的洋面,在他眼前忽現。
千尺的塵頭給草原加上金燦燦的鑲邊。紅的黃的綠的煙的白的馬,馬上是系着金腰帶,*着上身的兒郎。蒼鷹俯掠一般的銳聲,雪亮的彎刀迸散了豔陽,映在他們日光般的肌膚上,讓人難以直視。
一如眼前人。
聲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滿了醇酒的芬芳,裹住了趙器的四肢眼睛和神思,心底竟如飲蜜般甘美。身子裏有昏亂的氣息迅速釀醞和散發,整個人都是錯亂的。
歌聲漸漸散了去,那少女忽轉身朝他走來,他再次看見純淨透亮的深海,簡直要忘記呼吸。直到少女開口,他仍是昏昏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你能救我嗎?”很生澀的漢話,帶着并州口音,趙器第一次沒有聽清,征詢的目光投向她,少女便費力又說一遍,一字一頓。
終于聽清了,趙器心底一陣寒顫亂竄,艱難地搖了搖頭,像生了鏽的機樞。少女慢慢笑了,那雙瞳仁澄明如寶鑽,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趙器身軀,使得他肺腑深處微微作痛。
便在這恍惚中,他目盲神失,直到覺察出臉上一陣溫熱,四周忽升騰起騷亂,他這才看到那具身子軟軟往下跌去,最終橫陳于他腳下。
趙器愣愣地站了半晌後,猛然跌跪下去,小心抱起那尚溫暖柔軟的身軀,深深扣在胸際。
他甚至無從深情低喚,這少女姓名,他并不知曉,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必是莫名信任他,才求助于自己,而自己只能眼睜睜看她死在面前。
怕是這一生,也再沒有如此無助的一刻了。
這一幕,早看得衆人驚駭,包括那本奮力掙上前去的胡人少年。
鄧揚忍不住在心裏直罵,這小子是魔怔了?!親自去把他拉拽走,結結實實一巴掌打得趙器直趔趄,嘴角泛血,眼神卻仍是迷蒙的,待清醒過來,一抹愧色才浮上臉頰。
樊聰一直在一旁看笑話,這趙器是烏衣巷大公子第一心腹得力之人,也不過這般德性,見了個異族女人,便能如此神魂颠倒,也是奇事,想到此,輕蔑的一縷笑意綻在嘴角,上前打了個手勢,三軍便迅速整隊,重新出發。
那具身子就此擱置江邊,趙器卻無回首氣力,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洛水河畔,芳魂已逝,好似和他斷無瓜葛。
胡人少年仍随軍而行,趙器再一次注意到他,是夜間燃起篝火時。少年早洗幹淨了臉,火光映着那光潔的面龐,這眉眼同那少女十分相似,趙器看清他模樣,呼吸登時生出刺,胸口砰砰直跳。
少年似有所感,刻意同他對上目光。
這雙眼睛猶如蔚藍深海,不可方物,趙器腦中忽掠過一則傳聞來,只覺心底那股鈍痛回蕩得難以忍受,便霍然起身,走到少年跟前,低低問道:
“你可有一技之長?”
少年絲毫不意外,昂首直直望着他,同樣是深海般的眸子,不過一口漢話異常流利:“我善養馬。”
“那女子是,”趙器如鲠在喉,嗓間直冒寒氣,“是你什麽人?”
“姊姊。”少年忽就低下了頭,仿佛咬牙切齒般吐出這兩個字。
“你叫什麽?”趙器聲音亦放得極低。
“花貍。”少年便再也未曾擡首,火光半明半寐,他猶如一頭皮毛美麗的小獸般安靜。趙器默默看了他半晌,無聲回到原處坐定,不覺間拳頭已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