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很快,偏院有小厮趕來,見成去非神情冷淡,忙過來見禮:
“不知大公子有何吩咐?”
小厮剛被傳喚時,完全摸不着頭腦,自己不過負責下房裏雜事,頭一回被大公子問話,心底多少有些稀奇。
“這幾日府上可多了什麽人?”成去非負手而立淡淡問,這小厮想也不用想,脫口而出:“趙爺帶回了一個胡人,居然能聽得懂咱們的話!”
言罷腦海中不禁浮現那少年的模樣,啧啧,長得還真是又怪又俊,那鼻子,那眼睛,那膚色……
成去非并無多少意外,他其實早猜測出七八分,大将軍府既遣人來絕對不是閑着沒事做,遂問:“怎麽不見來報?”
這回把小厮問住了,平日趙器對他們來說也算半個主人,他帶回個人來,還沒說清出是個什麽情況,就此病倒,下人們只把這少年先安置在後院,誰倒也沒想起來還得跟大公子回禀此事。
見小厮愣頭愣腦,一副局促不安模樣,也不強求:“人呢?”
小厮馬上回神,連忙道:“先打發在後院,做些砍柴雜事,小人們不知這人來頭,只想多半是打仗的俘虜,可既是趙爺的人,也不敢随便處置了。”
說着說着口齒便利索了,小厮偷偷打量一眼成去非,見他面色無異,稍稍放下心來,等成去非比了個手勢,心下長舒一口氣,一溜煙退下了。
成去非信步直接往後院去了。
門是大敞着的,裏頭人各自忙碌,成去非也是第一次來,很多人甚至尚未有機緣見過他,因此,有那麽幾個人瞧見他進來,只面面相觑,手底活卻也不停,頓了片刻,恢複如常。
其中一個似是認出了他,來不及招呼衆人,忙不疊過來行禮,成去非揚手打斷了他,只問:“新來的胡人呢?”
這人愣了一下,很快聽明白了,遙遙一指:“在那兒。”
成去非順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角落裏蹲着一瘦削少年,因背對着自己,瞧不清模樣,待走過去沒幾步,那少年反應敏銳,似有察覺,下巴抵着肩頭微微回眸看了一眼。
果真一副好皮囊,成去非同他碰了碰目光,少年并不訝異,也不見慌張,只徐徐起了身,一手執刀,一手拿着張牛皮,地上還躺着幾截細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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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幽幽盯着他,随着成去非的近身,這才有了幾分警惕之色,手中的刀不禁緊了緊。
成去非亦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番,這少年此刻全然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既鎮定又帶着幾分倔強,看上去倒一點也不惹人讨厭。
“今日有人來要你,我回絕了。”成去非緩緩說,少年眸中掠過一絲異樣,嘴唇蠕動了一下,似是有話想說。
“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只因我實在厭惡那人,不過,我府上從不養閑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成去非冷冷解釋道,目光又從少年手中物上過了一遍。
少年只覺眼前人雖神氣自若,卻異常整肅,猜測這怕就是成府的大公子了。聽他這般說,遂悶聲回了句:“我不會當閑人的。”說揚起手中的牛皮,繼續道:
“行軍宿營時,士兵頭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在地上,便能及早聽到夜襲敵人的馬蹄聲,我正是在做箭筒。”
只這一句,他相信成去非定能聽得明白,他得活命,沒什麽比這更重要,而且眼下,他已嗅出一絲生機,就來自于眼前人,也許,他能更好的活下去也說不定,想到這,少年心中不免湧起一絲久違的希冀。
這些話音裏已隐約帶着建康官話的影子,看來這少年極為伶俐,成去非更為感興趣的是,也許這胡人少年真有幾分本事,能為他所用,倒也不是壞事。他從不怕放膽用人,持的是“吾能收之,亦能發之”的信念,就好比鋒利的刀子,能傷人,也能救人。他從不是固守窠臼之輩。
少年見成去非只微微颔首,折身而去,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重新蹲坐到地上,專心手中的活計。
一連數日,成去非只拿伺候趙器的小厮問話,知道就此再無別樣事情發生,身子也一日日漸好,慢慢放下心來。
那邊趙器很快得知自己的荒唐事,只一瞬的羞惱,眼前又是那一汪鮮血,灼得眼睛疼。
身邊月兒還在,趙器很不自在,要趕她走,月兒登時紅了眼眶,不說其他,只說自己是大公子指派的。趙器才想起這層,看她可憐,心底卻又異常排斥,等再度見到成去非,那股強烈的羞恥感方複襲來。
“好了?”成去非淡問,見他悶聲應了一句,趙器杵在那,渾身極不自在,猶豫半晌終于開口:
“大公子還是讓月兒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小人……”
言及此,不知該如何後續,成去非看他微微發窘的臉,語氣更淡:“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你不必太在意,很快就會忘了此事。”趙器目光黯淡下去,喃喃道:“小人讓大公子費心了……”
“你帶回來一個人?”成去非輕描淡寫道,仿佛只是順帶的話題。
趙器立馬明白他言中所指,自己病了幾日,混沌間也想不起此事,眼下大公子驟然提及,面上又有些不堪:
“這少年善養馬……其實是小人見他可憐,不,也不是可憐……”幾句話趙器說的颠三倒四,自己也難以說清自己如何就頭腦發熱把人私自帶到了府上。
可這終究不合府上規矩,更何況那還是個異族人,趙器心下糾纏,其實自己并非完全出于私心。這少年既善養馬,弄到府上來,指不定可以幫上大公子的忙,歷來都是北方出良駒,倘江左自己培育出好品種來,将來對胡人作戰,也是受益良多。
馬匹的遴選、飼養、調教、駕馭等事宜并不簡單。他雖經并州一戰,但到底還沒真正見識胡人騎兵的厲害,士兵如何娴熟地掌控戰馬,絕非易事,否則也不會成為其作戰優勢了。
成去非見他神游物外,輕咳了一聲:“既有一技之長,留下也未嘗不可,你帶他到馬廄去,試試他的本事,到時我再做安排。”
趙器難以置信地看着成去非,心底又是敬佩又是羞愧,他年幼時便跟着大公子,自然清楚大公子秉性,如今才知道,自己還是小看了大公子胸襟,大公子用人向來不拘一格,眼下,這異族人來歷尚不清晰,華夷向來有別,大公子竟留了下來,當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邊大将軍府邸迎來送往,好不熱鬧,自長府官當日回來禀索要胡人一事以來,樊聰便罕有露面,想必是心中沮喪,沒了興致。
大将軍當日聽樊聰如此說,雖也想到去成府要個俘虜多有不便,但畢竟樊聰剛立下軍功,不忍拂其意,便打發人去了。
不成想,太傅裝病,大公子也分毫不給情面,一時惱怒于心,不便發作,卻是記在心中,以圖日後有機會再報,眼下,并州一役帶來的愉悅絕非他事能影響,因此只忙于宴賓客,任由樊聰自己消化罷了。
此時,樂師們正調弦弄管,內侍丢了個眼色,舞女們便排成兩列,魚貫而入,滿殿頓時春光麗色盈目。
“大将軍,這是新排的白纻舞……”內侍在大将軍身側低語一聲,只見下頭舞女們甩袖而起,恣意飛揚,那片片白纻時不時隔斷大将軍與衆人的視線,讓人恍若生出亦幻亦真之感。
“大将軍既立不世之功,諸位不妨來猜一猜,今上當如何賞之?”有人一壁飲酒,一壁起了話頭,前幾日的恭賀致辭早已說膩歪,眼下聖旨雖還沒下來,多半是今上亦在思量怎麽賞賜才算妥當。
底下一陣交頭接耳,大将軍的長史忽放下酒盞,斂袖出列,對着大将軍恭謹行禮:
“古代聖王之法,臣子有大功,就應當享有美的稱號,所以周公生前就以周為號,”說到這,目光忽略略掃了衆人一眼,方繼續道:
“臣下以為以大将軍之功,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勳。”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不過很快便有人紛紛附和,腦子轉得快,趁着并州的名目,真是個好時機呀!
大将軍心中也是咯噔一聲,面上倒擺上幾分誠惶誠恐來,連連擺手:“萬萬不可,汝這是置吾于爐火之上啊!”
長史絲毫不氣餒,反倒雙目閃閃,慷慨激昂道:“德盛者位高,功大者賞厚,大将軍不僅有輔國之才,更有安邦之功,有何不可?”
“長史大人所言不虛,普天之下,惟公是賴!”
諸人一時七嘴八舌,滿嘴的引經據典,一派力谏姿态,弄得大将軍四顧忙着應付,推辭不斷,無奈底下來勢洶洶,不乏飽學之士,舌燦蓮花,說得人幾無退路。
大将軍到底是欣喜,長史揣摩自己心思,拿捏得到位,他只需多說幾回套話,到時能堵得上太極殿上那幾個豪族世家的嘴即可,至于天下人,誰在乎天下人怎麽想?無知小民才不會妄議這些遠到天邊的事情。
不過底下熱議得雖歡,大将軍卻早留意到大司農至始至終不吭一聲,裝作沒看見,只和衆人打着哈哈,心底盤算着等人散了再留他敘話。
皇甫谧聽衆人鬼扯了半日,不由長長嘆息一陣,他自然清楚大将軍心意,此刻卻不得不潑了一盆冷水:
“大将軍,谧以為加九錫一事,并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