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竟是烏衣巷顧家的長公子顧曙!
“許大人。”顧曙笑着讓了禮,許侃手裏還拿着酒盞,不好還禮,便順勢往酒桌上引:“不想能在這裏遇到顧公子,請!”
顧曙也不推辭,大大方方落座,許侃若無其事打量他幾眼,這顧曙衣着雖不華貴,卻自有貴公子氣度,乍一看上去,和虞歸塵倒有幾分相似處。
“公子乃金枝玉葉,怎麽往這裏來?”許侃為他置酒,淡淡瞥過去一眼,“不知道這酒,公子可用得慣?”
顧曙接了酒盞,仰頭一飲而盡,随即拍了拍手,有店小二忙湊上來:“還是舊例,公子?”
“今日有遠客,多上。”
許侃雖心中存疑,卻也看出顧曙定是此間常客,只見他帶笑接上方才的話茬:“大人一方重臣,不也往這裏來?”
許侃一怔,旋即笑起來:“公子說得好啊,只是侃乃粗人一個,正配這酒家。”
“祖皇帝一介布衣,出身微寒,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富貴貧賤不放心上,才是真丈夫。”顧曙說得淡,眉眼間并無刻意,這話聽着讓人莫名舒坦。
說話間,只見店小二先是上了幾碟蔥白,數碗醬料,又有一疊疊牛皮紙一樣薄的牛羊肉溢着香氣端了上來,這香氣異常,許侃只覺得分外熟悉,卻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麽名目。
這邊顧曙已捋了半邊衣袖,道一聲“請”,拿蔥白蘸了醬料卷在肉裏,就這樣大口吃了起來,許侃這才有了幾分訝然,學着他的樣子,送到嘴裏,細細一品,果真醉人!
“這家店掌櫃,是幽州人,大人此刻吃的便是幽州的松柴烤肉,建康僅此一家。”顧曙笑着解釋,另騰開一只手,緩緩倒酒。
幽州的烤肉,許侃笑了笑道:“那李叢禮大人該來這嘗嘗到底正宗不正宗!”
幾人吃得痛快,來了幾日,竟不知有如此美味,又慶幸此刻大快朵頤不為晚。顧曙為幾人置滿酒,許侃看在眼裏:這顧家公子能列“江左八俊”,不負虛名,只看他接人待物,不分貴賤,既不特意讨好自己,也不看低那幾個随從,頗為坦蕩,實在難得。
眼看落照餘輝,顧曙動了動身子,輕議道:“太後壽宴既過,想必大人很快就會回去,不知是否夜游過秦淮河?”
幾位随從聽了不免蠢蠢欲動,礙着許侃,不好明說,沒想到顧曙竟提起這茬來,顧曙淡笑看了衆人一眼:“秦淮兩岸,自有異于荊州處,風土人情,別具一格,大人早年雖在朝為官,眼下光陰荏苒,秦淮河兩岸卻有新變,故地重游,當別有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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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兀自起了身,衣袂間飄着清雅香氣。
“今日偶遇大人,暢飲吃肉,甚是愉快。天色既已不早,曙就先告辭了,日後若有機緣再會。”顧曙臉色已微微泛紅,神情卻還是那般從容,說完這些竟真的飄然而去,許侃這才留意到,他身邊是未帶侍從的。光是瞧那背影,便覺脫塵,真佳公子也……
見顧曙離去,終有人沉不住氣:“大人,那顧公子說得對,您離開建康多年,秦淮河早變了樣,再說,日後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許侃哼哼一笑,知道幾人心思,卻看着長史江彜,“你看這顧家長公子如何?”
“這顧家的公子,行事滴水不露,不可小看。”
“我看倒有幾分真性情,不似他人般倨傲。”許侃笑着往懷中掏了把錢從丢過去:“你們且拿去,胡鬧一宿盡興!”
“大人不去?這麽遠,夫人她不會知道的……”有人探疑,許侃把臉沉了沉:“夫人在不在,我都不會去的。”江彜朝幾人使了個眼色,便歡天喜地去了。許侃笑道:“你也去罷,我倒是記得,你連秦淮河也不曾游過。”
江彜朗聲大笑幾聲,也就不再推辭,笑着去了。
等人都走了,許侃這才悠悠下了樓,看那忙前忙後的小二,打了個手勢,小二立刻樂颠湊過來。
“那顧公子是你家常客?”
小二嘴角立刻咧開了花:“那是,顧公子人和氣又大方,小店的貴客啊!”
“可有其他公子也來?”
小二撇撇嘴,扯下肩上手巾擦了擦汗:“那些公子們怎麽會來咱們這破落小店,所以咱才說,顧公子是貴客吶!爽快!”
口音果真是北人,許侃心裏有了數,便不再多問。
秦淮河碧波蕩漾,水面粼粼,從遠了看,一艘艘精美畫舫倒像是銀河裏灑落的點點星光。兩岸樂坊林立,歌姬美妙動聽的歌聲經久不散,空氣中混着刨花油、胭脂、熏香各類氣息,甜膩濃稠得化不開。
橋底下忽駛出一艘小船,船身倒不算大,四周籠了輕紗,船頭立着兩個挑着鳳凰燈的女孩子。船內,顧未明正閉了眼趴于軟榻之上,背上衣衫盡褪,露出白皙光潔的脊背來,身旁的侍女一雙軟若無骨的素手正在其後背靈蛇般游走,均勻用力,那梅真香便絲絲滲入肌理,膚色自然柔嫩光滑不輸少女。
薰薰暖風透過輕紗吹得纏綿,待渾身都起了熱意,顧未明低吟幾聲,擺手示意可以了。擦香侍女便退至一旁,梳頭的侍女悄悄上前,輕巧解開束發,任由一頭青絲垂落下來,一側小丫頭立刻捧了荷葉形的小銀罐跪了下來。梳頭侍女取出一把精巧的白玉篦梳來,配着茉莉水仙素馨蒸餾成的花露油,一道道溫柔梳下來。
顧未明微張了雙眼,見眼前女孩子低眉樣子十分順眼,忍不住勾了下巴瞧了一眼,雁翅一般的眉,紅潤潤的櫻唇,果真還算看得過去。他低低笑起來,伸手取了穿心盒盛着的香茶木樨餅,含在口中身子俯了下去。
半邊青絲一瀉而下,舌尖的香餅剛遞與女孩兒口中,外頭一陣聲響,應是進了人。
顧未明全然不管,只低首和眼前人癡纏,如靈蛇吐信,鳴咂有聲,來人見此狀,忙又退到了輕紗外,好一會兒,才見一少女出來說:“公子叫你進去。”
“公子,柳心坊那邊來了幾個粗人,看樣子不是本地人,”來人是顧曙的貼身侍從丁壺,顧未明面上仍帶着暧昧的紅暈,懶得聽他在這賣關子,眼角都不曾擡一下。
丁壺見他無甚反應,只恨長公子突被尚書令大人找去,便硬着頭皮道:“正是荊州刺史許侃大人帶的幾個随從。”顧未明心底動了一動,覺察出一絲情趣來,半眯着眼,聲音蠕軟似水:“金滿樓可在?”
“金滿樓在,小人來正是想說此事。”丁壺難得見顧未明有那麽些興致,恐失了良機,不禁往前靠了一步。這事他自己還不敢貿然拿主意,也只好來請示顧未明。
顧未明已嫌惡地輕皺了眉頭,丁壺立刻明白其中深意,他家六公子最厭惡男仆近身,說是惡臭熏天,盡管丁壺一直自認為洗澡換衣已是相當勤快了。他只得後退幾步才說:“大将軍府上的家奴錢荻還不曾到,小人已打探好,他正沐浴更衣。”
“你不跟阿灰說去,跑我這裏獻殷勤?”顧未明這才微張了雙眼笑問,阿灰的心腹果真也不俗啊!
丁壺只見一雙鳳眸中泛着滟滟的水光,再有嘴角那抹蜜一般的笑意,一時看得怔神。
一旁的小丫頭已忍不住笑出聲來,丁壺這才回神,忙道:“長公子忽被成大人找了去,小的怕過去反倒耽擱了。”
丁壺頓了頓,又補充說:“長公子臨走說了,有事可來尋六公子您問主意。”
顧未明哼笑一聲,想必阿灰早看準了錢荻會去,許侃底下那幾個粗野漢子逛柳心坊卻是罕事。不過,丁壺這番話倒有趣,好似阿灰真拿自己當骨肉兄弟。
“許侃底下都去了什麽人?”
“小的只認出了那長史江彜。”
“好啊,”顧未明低低笑了,許侃的長史同錢荻一樣,據說是個火炭脾性“借那金滿樓,引他一場火,記住,這火要燒得有分寸,別引自己身上來了。”
丁壺會意,他本來就是來要個準話的,随即火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