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剛入夏,大将軍呈了折子,英奴暗嘆他的皇叔動作之快,溫濟之升太尉,位列三公,不過虛名,卻也有制可循,唯有允諾。倒是鳳宇遷了黃門侍郎,做了自己的侍從官,那自然是一切舉動皆落眼間了。
好在太後生日也近了,宮中一派熱鬧祥和,沖淡些許不平之意。
荊州許侃、河朔李叢禮都要親自來送賀禮,倒是破天荒頭一回。前廷諸人看在眼裏,如今朝堂之上暗流湧動,許侃和李叢禮也來湊這份熱鬧,這情勢更加讓人摸不準了。
西堂裏,太後正和許侃閑話,他早到兩日,來觐見太後,其實也不過說些荊州風土人情的老一套。日頭長,雖算不上有趣,這話題也算聊勝于無。至于說到在當地如何治理百姓,太後居然也能耐着性子聽他一一細禀。
太後不足四十,雖不再是年輕,卻風韻正佳,平日裏只覺端莊不可侵犯,此刻凝神聽人說事,一雙眼睛竟存着幾分少女般的專注。許侃當年在京為官,也是知道太後美豔的名聲在外,從妃嫔到皇後,再到太後,這一路,怕是也少不得艱辛。
“士衡,聽你說這麽半日,想來先帝九泉之下也必感寬慰,”既說到先帝,太後不覺帶了幾分哀傷,只是這麽片刻的功夫,正讓許侃瞧得清楚。
随即換了話鋒:“當初先帝離不開你,如今還是這個道理,今上也萬不能沒有你。”說罷幽幽看許侃一眼,許侃自然聽出話外音,忙起身行禮:
“臣本出身微寒,蒙先帝不棄,才小有所成,如今先帝仙逝,臣自當盡心輔佐今上,以慰先帝之靈!”
等的便是這番表忠心,太後甚是滿意,她了解許侃的性子,粗中有細,爽直能幹,先帝當初放他到荊州的意圖,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了然于心。他若真是那種奸猾之人,先帝也不敢讓他在荊州一呆就是數十年,任是當初朝氣蓬勃的青年人,也熬到兩鬓微染霜雪的年紀。
看他眼角明顯多了的細紋,太後是真有了些感慨,遂虛扶一把,許侃這才重新歸位,太後正欲說些安撫的話,聽外頭有人來報:“李大人求見太後。”
尋常一句禀報,卻聽得太後身子一僵,便端起茶,拿蓋兒刮了刮浮沫:“瞧,你們這些故人,說來都來了,平日裏就是太過冷清了。”
許侃斂容點頭稱是,見太後打了手勢,便朝門外望去。
外頭李叢禮打簾而入,按着禮數畢恭畢敬給太後請了安。太後心頭微微一顫,縱然彼此都不再是當初的少年人,此刻重逢,竟也有那麽一絲酸楚不覺溢上心頭。
當年先帝還是皇子,她剛嫁過來,那時宗皇帝還在,喜歡在東林狩獵,恰巧逢河朔來人進貢禮,獐子、鹿、馬匹獻了不少。她同先帝一起參加那次狩獵,很快,就瞧見一少年人英氣勃勃,策馬而來,眉宇間掩飾不住的野性,她只消一眼,心裏就亂了,這才意識到原來男人還可以這樣。
等到後來設宴,他醉酒無意沖撞了自己,那雙眼睛跳躍着的肆無忌憚,她記了好多年,每每憶及,那顆心照例突突直跳,帶着難以言明的歡愉。
如今這雙眼睛,依舊動人,只是亦被時光消磨去了棱角,太後等他和許侃各自寒暄完,才微笑道:“李大人不遠千裏而來,哀家倒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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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李叢禮回話,許侃窸窸窣窣起身,躬腰道:“臣就不打擾太後同李大人敘話了,容臣告退。”
這點眼力勁,許侃還是有的,太後便好言道:“到建康兩日也沒閑着,你且先去歇息。”
許侃謝了恩,便提步出去了,偌大的西堂只剩太後李叢禮兩人,就是連黃裳都是在外頭候着。
四處驟然空寂下來,太後心頭漫漫升起一絲拘謹,那心情,倒像未出閣的姑娘家,想到這,太後不由無聲一笑,自己也是經過些風浪的人,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就算當日暗生了些情愫,也該早煙消雲散了才是呀!
倒是李叢禮一直留意着太後神情,見她這麽兀自一笑,心頭竟惘惘的,仿佛她還是當年的模樣。待太後望向他,他才自覺有些失态,忙掩住了,從容道:
“臣記得太後尤愛駿馬,這次特意挑了十匹汗血寶馬,倘能得太後青睐,臣也算沒有白來一趟。”
李叢禮早不複年少狂野,眉眼神情間圓融世故,言行皆合分寸,太後聽他把客套話說完,到底還是有些失落,她哪裏是愛那駿馬,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大人有心,哀家領你這份心意。”太後莞爾,“難得大人還記得這麽清,其實大人不提,哀家自己都快忘了……”這句到最後,聲調暗了下去,太後眉宇間已浮上一縷悵然,倘一直這麽按着規矩你來我往,李叢禮倒好接話,眼下,竟一時續不上了。
“大人不在建康,不知這裏頭的難處,尤其是先帝大行之後……”說着太後竟掏出帕子掖了淚,面上平添了委屈,李叢禮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心底猶豫了一番,到底沒接這茬,只例行安慰:
“太後不必多慮,今上年輕有為,就是歷朝歷代,也不全是順順利利就過去的。”
太後聽言心底一涼,便凄凄擡起臉來,視線在他眉眼間流轉,似帶幽怨,沒由來叫人從心底憐憫。李叢禮心底一陣慌,回避了目光,半日不聽太後言語,正醞釀着言辭,不想太後輕嘆一聲: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總不像少年人那會,無憂無慮,仿佛天底下全都是叫人歡喜的事情。”
這話無端勾起了李叢禮的回憶,是啊,自己那時候意氣風發,莫說河朔大地,就是整個天下,都仿佛踩在腳下一般,如今,就是一個河朔,他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
至于眼下建康這暧昧不明的态勢,他不能輕易涉水,到時沒得一分好處,反倒惹了一身麻煩,那就得不償失了。
可眼前太後分明又用一種含蓄的眼神望着他:
“我聽聞臯蘭的夫婿沒了,怎麽回事?”
臯蘭當初回河朔不久,便與雁門郡太守之子成親,怎料,剛過門沒幾日,那年輕人便突發急病暴斃。好在對方是爽快人,反倒勸臯蘭再嫁,無須守喪三年。
太後既提起,李叢禮面上便流露幾分傷感,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陳述一番,太後例行公事般感慨幾句,又說:
“她若心情不好,送我這裏來,我一直都喜歡臯蘭這孩子。她走後,我倒覺得無趣很多。”
李叢禮應了一聲,腦中不禁想起當初給臯蘭算命的那先生,說此女日後貴不可言,這剛聯絡了雁門郡,人便沒了,算哪門子貴不可言呢?
“臣叨擾太後多時,容臣先行告退,太後也清淨片刻。”李叢禮見再無其他話可說,便起了身,太後擡眸看了看他,一雙鳳目裏柔情輾轉,李叢禮只得避而不接。
“方才許侃說他并未下榻官舍,我想,還是盡量住官舍的好,畢竟外頭人雜。”這一番話倒是真帶着幾分私情了,太後徐徐說着,仿佛是妻子交代即将遠行的夫君。
李叢禮聽出話音的微妙變化,謝了恩,等出了西堂,才長舒一口氣。腦子裏反複重現着太後說最後那番話的神情,心底竟也不覺起了變化,等下了長階,方想起許侃來,到底有些不快,先帝果真信任許侃,四大托孤重臣裏,也唯有許侃不是內堂之上的廷臣了。
不住官舍?李叢禮想到這,面上浮起一縷嘲諷的笑,荊州許侃果然與衆不同……
許侃下榻的客棧,在建康城郊不起眼處。本來城內是設有為外地官員進京歇息的官舍,許侃住不慣,大都自己尋住處,好在并不久留。
客棧簡陋,飲的是大碗酒,配二斤牛肉便好。許侃年輕時好俠,有豪氣,頗具氣幹,如今已過不惑之年,性情一絲未改。帶着一衆人只管飲酒吃肉,飯飽罵娘。
因入夏不久,建康暑氣尚無,街市熱鬧,許侃執酒而起,倚着欄杆,不禁朝遠處眺望。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粉黛笙簫,目斷魂銷,果真一派繁華好地方!許侃暗自贊賞,不由露出笑意。
待酒盡,剛轉身,便瞧見樓梯間緩緩上來一年輕公子,兩人四目迎上,都有些意外。